(二十三)取暖 我在这里停顿了许久。一方面是因为震惊——从来没有想到李卫东会为自己选 择这样的局面,他总是让我意外,那是一种令人厌恶的意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 茫然,自己仿佛能看见李卫东坐在轮椅上,把自己隐藏于远处某个幽暗的角落,冷 冷地看着不知所措的我,面带嘲笑。窗外是连绵的阴雨,寒冷的气息随同淅淅沥沥 的雨声从窗户缝里一丝丝渗进来,可以清晰地感觉到。 这个该死的感恩节。 我心里这么说着,担心地望了一眼忙忙碌碌的张莉。一种恐惧慢慢笼罩上来。 我几乎是本能地预感到李卫东不仅要把自己带入那片黑暗的沼泽,也要将这个瘦弱 柔软的女子一并带进去——虽然这并非他的本意,但是他越是尽力想使两人隔绝, 他们两人就越是会更加紧密。很多时候,生活就象一张打着巧妙扣结的网,你愈挣 扎,它就愈紧,而在你意识到的时候,已然大势已去。 现在的张莉,就如同并未意识到重重包围,而不知疲倦地挣扎着的那条网中之 鱼。 在这间简陋的公寓里,只有太阳很好的上午,才会有明亮直接的光线。这个时 候,张莉多半早就起身去打工,或者上学了。我则缓慢地擦拭着房间里不多的几件 家具。等到下午,整个屋子就会显得阴暗寒冷,我也缓缓推着轮椅,躲进这样的灰 色之中,脸色是同样的阴沉。 茶几上放着今天要吃的药,和装了水的杯子。下面压着张莉留着的字条,提醒 我按照医生的嘱托而必须进行的训练。再旁边,就是张莉为我准备的午饭,用饭盒 装好了,在微波炉里转几分钟就能吃。 她甚至把微波炉从厨房挪到了茶几上,这样我随手就能用。 在最初的一个星期里,我拒绝吃任何食物和药,并且把她留下的纸条揉成一团 或者撕得粉碎。她忙到深夜才回来,看见茶几上的情形,也不着恼,只是端过水杯, 把药放在手掌上递到我的嘴边。我抬头看见她安静的笑容,立刻意识到自己无法拒 绝,于是乖乖吞下那些药丸。然后她把我的午饭用微波炉热好,坐在我面前,打算 一口口喂我。 终于是我长叹一声打破沉默:“唉……张莉,我手还没残废……我自己来吧。” 她微笑点头,将饭盒放到我手里,又忙着去做自己的功课,过会儿回头看我是否吃 着,等我吃完,她便将饭盒收走洗净,然后张罗我休息。至于她自己,仍然需要做 一两个钟头的功课。 我静静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毫无睡意,桌上昏黄的台灯让这间屋子充满了柔 和的光线。张莉做完作业,关上灯,整个房间就是一片深夜才有的黛蓝色光芒。她 悄悄趴在我的身边,把头枕在我的臂弯里,很快沉睡过去。熟睡中,她的手指和往 常一样轻轻颤动,叩击我的脉搏。 每次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能轻轻舒一口气,闭上眼睛。 第二天醒来,她已经离去,一切周而复始,眼前是灰尘漂浮的阳光,茶几上放 着药、水杯和午饭,水杯下面压着她新写的字条。到了下午,我便躲进阴影,一动 不动。 这些缓慢的定格持续不断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没有声音,仿佛一切静止,只有 张莉是不停地运动着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回想起这段寂寥的时光,恐惧地 发现自己变成了和房间里的家具同样性质的物品:表面黯淡,无法移动。太阳光在 我身上逐渐移动,我想哭想笑想大声喊叫,更想飞快逃跑,却无法控制身体的任何 一块肌肉,在内心的监牢里,我将四周的墙壁撞得砰砰直响,而外表麻木如同雕像。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终于有一个中午,我一个人坐在茶几前,凝视 了许久,慢慢拿起水杯和药,接着仔细阅读张莉的字条并开始按照医生的要求进行 训练。我在内心里是根本不相信它的作用的,自己愿意做它,仅仅是觉得不能让张 莉每天写这个纸条成为一种浪费。 晚上她推门进来,一下子就发现了我的变化,笑着扑过来,狠狠地亲我,把泪 水蹭到我的脸上。 我静静地承受着她的活力,也慢慢展开一个微笑。 我对这个镜头记忆特别深刻,也许是因为那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触摸到了久违 的喜悦情绪的缘故。 张莉和我的见面越来越少——她很快就打了两份工,后来是三份,占去了她几 乎所有的空闲时间。 这样的唯一收获是我能得到还算正常的药物和治疗。但是她的学习成绩越来越 差,在寒假过后,学校正式通知取消了她的奖学金。 我仍然记得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她双眼红肿地走进房间,看见我忧虑的目光 怔怔地望着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趴在我的膝头,久久不肯起身。我用自己唯一 能活动的身体——双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和不断瘦削下去的肩头,无法说出一句安 慰的话。 在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我们紧紧依偎着相互取暖。哦,不是这样。确切地 说,是她在尽力让我温暖而我却没有做任何事情。我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抱着张莉, 从悬崖上拼命坠落,却一直到不了谷底。四周是黑黢黢的天空和呼呼的风声,寒冷 刺骨,张莉蜷缩在我怀里,仿佛要钻入我的身体,她长长的头发迎空飞舞,拂过我 的面颊。 在失去了她的奖学金后我们的生活逐渐恶化,张莉显然是勉强维持着学业而把 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打工上面,她似乎在好几个餐厅做,每天回来我都能从她的 身上闻到各种气味不同而强烈的油烟味。 虽然每次推门看到我的目光,她依然微笑,双眸清澈,但里面越来越浓重的恐 惧和绝望无法遮掩——生活象日益逼近的猛兽,随时要把我们吞没,而我们仅仅能 顽强地守着最后一口气。 这个时候,我总是长久地凝视着她日渐消瘦憔悴的脸,一言不发,而在她担心 询问的时候给她一个沉默的微笑,轻轻握住她的手。 实际上我是无话可说。内心平静等待着她再也支撑不住的那天,那么我就可以 没有遗憾地离去,让彼此都彻底解脱。可是她始终只让我看见她的微笑和清澈的双 眼,尽管那些忧虑隐藏在后面,无法忽略。 那个春天的夜里,张莉忽然躺在我的臂弯中悄悄哭泣。我立刻就醒了,但是很 小心地不去惊动她。 她无法抑制内心悲怆地抖动,这样发自内心的颤抖顺着她的胳膊进入我的胸膛, 如同滚过的暗雷,悄无声息却又震耳欲聋。在天亮之前,她终于还是沉沉睡去,亲 密地依偎着我的身体,虽然这个躯体毫无知觉。而我,则怔怔地望着天花板直到天 亮,眼角没有一滴泪水。 那个时候,我以为最后结局的日子要到来了,我将如我所愿地被抛弃和遗忘, 象溅入尘土的细小水滴,转眼就被吞噬。但后来才知道,真正被吞噬的,不是我, 是张莉——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去上课。 终于,我意识到无论自己如何想让彼此摆脱,却还是带着她进入了黑暗的沦陷 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