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绝境 那是一个平常不过的春天的中午。我一边慢慢吃着从微波炉里热出来的午饭, 一边从那个九英寸的黑白电视里收看本地的新闻。自从瘫痪以后,我似乎对于上网 有了强烈的抵触情绪,满脑子想着的就是离我熟悉的人和环境越远越好。因此,看 看电视便成了我最重要的消遣之一。 屋外的光线打在荧光屏上,有些刺眼,我看不清画面了,于是稍微转了转角度。 里面正在重播上午的新闻,一大堆警车亮着警灯,把一条狭窄的街巷团团围住,巷 子里许多人手放在脑后,老老实实面墙而立。那地方我看着眼熟,想了一会儿才记 起是唐人街附近的一个贫民区。这时候解说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原来是一群墨西 哥的非法移民和一帮伊朗籍打黑工的因为抢饭碗的争执在这个巷子里集体械斗,被 警察逮了个正着。然后镜头一转,是当地的警察局长现场对记者发布消息,他还介 绍了一下身边的那个黑色西装的瘦高男子,原来那人是移民局的官员。警察局长发 誓说要协助移民局扫荡休斯顿的非法移民和非法打工现象,以整顿社会治安云云。 我漫不经心看着,一边把饭吃完了。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拿起听筒,还 没说话,里面就传来一个焦急的中年妇女声音,说的是中国话,还是上海口音: “喂,小莉啊,你看新闻了没有?!” 我愣了一下,发觉这声音很耳熟,“吴……吴阿姨?”她好像也在试图分辨我 是谁,没再言语,我马上接着说,“您是唐苑的吴阿姨吗,我是卫东啊,李卫东。” “哎呀!是你啊……瞧我这记性!”她在电话里面失声叫了出来,我似乎都可 以看见她顶着稀疏的烫发,坐在那里,一手拿电话,一手猛拍她肥胖臃肿的大腿。 “你和小莉经常来吃饭的,我怎么忘掉了……最近还好勿拉?怎么好久没见你来唐 苑了?” “啊……我最近比较忙,比较忙,来得少了,”我一边摩娑着轮椅的金属扶手 一边支吾着回答,“……你找小莉有什么事情吗?” “哦,是这样子的……”她似乎有些歉疚,“今天上午有一群老墨和伊朗人打 起来了,不得了咧……警察局的黄SIR过来打过招呼,说最近风声会很紧,而且 搞不好会很长时间,麻烦你告诉小莉明天以后不要来打工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啊。” “好的,没问题,吴阿姨,我们理解。……小莉一般什么时间过去打工的?” “她每个星期一三五在我这里,二四六在四川酒家,都两三个月了,怎么,你 不知道啊?哎呀,你要劝劝她咧,从早到晚打工很累的!要她好好休息!别忘了告 诉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的,谢谢你这么久照顾她……好,好,再见,再见。”我挂上电话, 呆坐良久。 窗外,正午的阳光慢慢退却,浓密的云层开始聚集。 张莉回来的格外早,她推门进来,神情茫然疲倦。发现我目光灼灼盯着她,于 是赶紧灿然一笑。 我也微笑着把轮椅挪过去: “刚从四川酒家回来?是不是那边也暂时不要你去上班了?”她吃惊地看着我 :“你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我中午看了新闻,刚才唐苑的吴姨也打了电话过来,她那边可 能暂时也去不了。”我停了一停,望着她深深叹了口气,“张莉,你为什么不告诉 我你辍学了?你不觉得这样损失太大了么?” 张莉慢慢蹲下身来,趴在我毫无知觉的膝盖上,把头埋下去,一动不动。我轻 轻抚摸她散乱披下来的头发,它们在光线阴暗的房间里散发着黯淡的光辉。好一会 儿,她抬起头,在我手上蹭掉眼角残余的泪水,尽量平静微笑着说: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呀。没关系,我中断的学业随时可以再重新拣起。现在我 得多打些工帮你挣治病的钱,等你的腿治好了,你就上班供我念书,好不好?”她 把脸搁在我的膝盖上,仿佛梦呓一般喃喃自语,“那个时候我就什么工也不打,专 心读书……所以,李卫东,你也要努力,让自己尽快好起来啊。”我拼命咬着牙, 说不出话,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们都不再说话,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彼此轻轻的呼吸声相应和。过了许久, 她费力地站起来,跺跺有些麻木的腿,伸了个懒腰,然后轻快地蹦了两下,一边说 :“哎呀,太舒服了,不能这样偷懒,我要出去一下。”“你去哪儿?”我茫然不 解。 “去唐人街里转转,找找朋友,看看有什么别的工可以打,又不是非要端盘子 不可。”她信心十足地回答,从散乱的发梢解下橡皮筋,甩了甩头发,然后低头用 双手在后面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用橡皮筋箍好。她面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 还算利落,于是俯身在我面颊上亲了一下,说了句“你可要乖乖的啊”,就出去了。 我目送张莉迅速离开了我的视线,却无法专注于其他的任何事情,只是想着她 现在是如何在拥挤肮脏狭窄的唐人街里,不停地进出于各种各样店铺。我的灵魂仿 佛升上这个庞大而热气腾腾都市的半空,看着她快步穿越湿冷狭窄的街道,敲开一 家一家的门面询问,面对主人的摇头或者拒绝,礼貌地笑笑,再去寻找下一个机会。 她时而急速穿行,时而仰头察看招牌,脚步缓慢,时而轻巧地跳过积水的坑洼,越 走越远。她脑后高高的马尾随着她的步伐一蹦一跳,慢慢变小,消失在幽暗的街道 尽头。 这个城市的上空,彤云密布,看不到一丝阳光。 在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那个时刻,所有的细节已经象狂风吹散的细砂一样没 有踪迹,唯一记得的,是自己焦急地在房间里转着轮椅。天色已经很晚了,张莉依 然没有回来——即便在餐馆打工最辛苦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晚回来过。我倾听着 窗外的风声,仔细分辨是否有她的脚步声从最轻微处传来。 实际上我是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才知道她到了门口的,于是急急转着轮椅想赶 到门口,大概是转弯过猛,我在卧室到客厅的交界处狠狠地摔倒了,整个人直挺挺 的趴在那里,起不了身。张莉推门进来,我正费力地用手撑起身体望向她,一边大 口喘息一边企图做出个笑容。 她赶紧奔跑过来把我扶回轮椅,我注意到她的双手冰冷,嘴唇发紫,显然是冻 坏了。 “你怎么摔在这儿的,要紧吗?摔疼了没有?”她话还不能说利索,便急急忙 忙地问。“我没事,我没事,”我一边宽慰她,一边把她冰冷的手握在掌心里, “外面是不是特别冷,冻坏了吧。” “嗯,没想到刮这么大的风,”她吸着鼻子,直打哆嗦,“早知道这样就多穿 点儿了。冻死我啦。” 我让她在我腿上坐下,双手环抱着她,贴近胸口,试图给她温暖。她一个劲地 摇头:“不行啊,我的脸太冷了,你会受不了的。”我看着她冻得毫无血色的面颊 和嘴唇,假装严厉地说,“胡说八道。快,靠过来。”她迟疑着将面颊贴到我的胸 口,一阵冰凉弥漫开来,我不禁暗暗打了个寒战,又很快将她抱紧。 起风的深夜,这个灯光昏黄的小屋里,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慢慢张莉的身体不再颤抖,她软软地贴在我胸口,喃喃地说:“好舒服啊……” 神情无限满足。 她这样孩子气的话让我不禁悄悄笑了起来。 “你干嘛……不许笑话我。”她似乎发觉我神情有异,仰头看了过来。我赶紧 回答:“没有没有,我哪儿会笑话你呢。嘿嘿。” “哼。就是在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继续倚靠着,停了一会儿,说, “李卫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找到了一个活儿,下星期就可以开始上班。PA Y得不错,一小时二十美元,还是晚班。 这样,我白天可以继续上课了。“ “哦?”我大喜过望,“这真是个好消息。你的运气这么好?是自己找到的吗? 什么样的工作?” “嗯……是一个朋友介绍的。也是做服务生。”她淡淡地说。 “不可能吧,哪儿有PAY得这么高的服务生?”我狐疑地问,“不会是骗你 的吧?” “是真的,一个高级俱乐部的服务员,小费统一分摊的,就有这么多。” “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叠声地说。其实,让我最高兴的还不是经济来源 的保证,而是她可以恢复学业。我可能太过兴奋了,半天才发觉张莉并不象我预料 的那样为此快乐,而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以为她还在可惜失去的两个WAI TRESS的工作。 “怎么了?你不想要那个活?还在留恋唐苑和四川酒家的小费呢?”“不,不, 没有,没有……” 她连忙摇头,笑着说,“我挺开心的,真的,觉得自己运气还挺好。”说着, 在我的面颊上亲了一下。 我发现她的嘴唇依然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