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噩梦 在断断续续回忆到这里的时候,整个故事似乎应该到了决定性的一刻。直到现 在,我仍然愿意将它称之为故事而不是小说,因为它总是在顽固倔强地证明自己的 确发生过。 在这个故事最初从我脑海里完整地显现出来时,自己正坐在德克萨斯州一个偏 僻小镇的单身公寓里——中午的时候,外面是夏天灿烂得不能再灿烂的阳光,把屋 子里照得透亮,割草机在院子里发出单调的轰鸣声,空气中弥漫着刚刈过的青草芳 香而干燥的气息,连轻柔吹来的风也是温暖明艳的,这一切都使得我恍惚欲睡,仿 佛躺在一个无边辽阔的草地上。即便在今天,一个圣诞节前夕寒冷的阴天,我的呼 吸之中依然残存这样的芳香。我想,这是我为什么愿意把事情安排在一个阳光灿烂 的日子的原因——无论到来的是喜悦还是悲伤。 在那次对失乐园隐秘的探访之后,一切都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她还是整日忙于 学习和打工,我则集中精力恢复身体的知觉。在春夏之间的两三个月里我们的日子 乏善可陈,直到那个充满阳光的夏日午后。 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周日,张莉买菜回来时,我刚刚做完锻炼,满身是汗。 她两手都提着超市的食品袋,费力地用身体把门推开,细细的胳膊和沉重的购物袋 很不相称。 她真的一天比一天憔悴而消瘦了,脸色也越来越不好,我暗自思忖,看着她的 背影,一边从轮椅上拿一支烟准备往嘴里放,但它鬼使神差地从我的手指间滑落, 我赶紧伸手想在膝盖上把它捞住但还是没来得及,它顺着我的膝盖掉落到地面继续 向前滚去,我下意识地伸出一只脚截住它,然后弯腰从地上拣起了这支不听话的香 烟。 等直起身子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只是茫然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然后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张莉!”她关上水龙头, 一边擦手一边走了进来,看着我,不经意地问:“什么事儿?”过了半晌她才意识 到我是站着的,伸手掩住了自己因为极度惊异而张开的嘴。 我看看身后的轮椅,试探着往前又迈了一步。她立刻走过来,扶助摇摇晃晃的 我,紧紧攥着我的手,眼睛里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扶着墙,在张莉的搀扶下小心地走了几步,腿虚弱得直打晃儿,到了门边, 我已经大口大口喘气了。我扶着门框望向张莉,一边喘气一边冲她笑。她不敢抱我 的腰,又不敢松开我的手,只好任由脸上的泪水肆无忌惮地倾泻而下。 我们都说无法说出一句话。 走出了关键的一步,我恢复得很快,每个中午,张莉都会和我在附近的小公园 里散步。开始,我拄着拐杖,张莉在旁边小心地搀扶我,但我很快不再需要协助, 而是和常人一样灵巧,甚至可以慢跑一会儿。在确信自己的复原是稳定并且不会逆 转以后,我立刻开始劝说张莉不要打工,而是专心学业。 她微笑着拒绝说:“你的药还得继续吃,我的学费还要继续交,你现在刚刚恢 复,难民绿卡也没有下来,上不了班,我不打工怎么行?”这天凌晨,我和过去那 样看着张莉疲惫之极地在我身边睡下,自己也昏昏沉沉再次进入梦乡。在这个梦中, 我发现自己似乎是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身边是穿着泳装的张莉。光线明亮,天空湛 蓝,远处的海浪轻轻扑来,阳光在我的皮肤上弥漫,煦暖舒适。我侧过头,她正双 手枕在头下休息,睫毛一动一动。泳装下她的乳房高耸饱满,随着呼吸平缓地一起 一伏。忽然一阵热力从我的丹田之中升起,这种感觉有种久违的熟悉和陌生。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窗外已经大亮,明媚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我和张莉的身 上。赫然发觉自己虽然摆脱了梦境,但那阵热力并未消失,相反却不断蔓延到四肢 百骸。我小心支起身体,发现张莉背对着我,睡得正香。我被那阵越来越明显的欲 望驱使,忍不住低下头去,开始亲吻她的肩头。她动了一动,却没有醒来。 我一边小心地吻着她的胳膊,一边去触摸她的身体。我把手伸进她的睡衣,碰 到她温暖的肌肤,内心的火焰骤然升腾起来,心跳狂乱甚至使我感到一阵晕眩。太 久隔绝之后的饥渴使得我小腹里的热力更加膨胀得厉害,我慢慢把手往上移动,掠 过她因为瘦削而可以清晰触摸到的肋骨,接近柔软浑圆的胸口。张莉似乎感应到我 的动作,忽然猛烈蜷缩起身体,似乎因为恐惧而不停颤抖,嘴里喃喃地说着:“不, 不要,我不要!”最后的那声轻喊充满了害怕和绝望。 我悚然一惊,发现张莉眉毛紧蹙,面容扭曲,双手护在胸前,瑟瑟发抖,泪水 从眼角慢慢渗出。 我立刻将手拿开,轻轻问:“怎么了?”她没有回答,沉重急促的呼吸和咯吱 咯吱磨牙的声音都告诉我这个惊惶的女子依然沉浸在睡梦中。于是我温柔地轻拍她, 希望能够缓解梦魇对她的折磨,但是我每次接触到她的身体,她都会剧烈颤动,直 到我不再碰她,她才慢慢安静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缓。 一切了然于胸。我仰面平躺下,刚才身体里炽热的火焰顿时化为冰冷的泪水。 沉默地凝望着天花板,我心中的哀毁无法表达,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以来,张莉在我 的视线之外,一直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而这个倔强的女子,却将那些让她极端惶怖 却不得不承受的黑暗统统隐藏,不让我发现。这样的黑暗是如此深重,以至于在睡 梦中依然无法逃脱它的折磨。这个无意的发现使得我心如刀绞,在明亮的早晨眼感 觉周身寒冷彻骨。 在张莉下意识地拒绝之后,我再也没有再惊扰她的睡眠,让她被噩梦所惊扰是 我愿意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但无论什么时候她出现在视野之中,我都比以前更加关 注地注视她,企图仔细体察出她掩盖在清澈的眸子和安然的笑容之下深渊般的悲伤, 但是始终没有。发觉到我异乎寻常的目光,张莉总是眉毛轻扬,似乎在询问——即 便这样的询问,我能看到的也只是平静。 有好几次,在我们中午散步的时候,我差点借助浓密树冠的阴影说出那个早晨 自己的目睹,但怎么也聚积不了足够的勇气,在稀疏而清脆的鸟鸣中,我不得不用 力握住她的手,十指紧密交叉。她似乎感觉到我的异样,转头有些奇怪地问我: “怎么了?” “没什么,”我本能地若无其事,“张莉,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你喝醉的那次?” “是啊,其实你也喝得差不多了,紧紧攥着我的手腕,走路跌跌撞撞的,还有 几次脸都碰到了我下颌。” “瞎说。明明是你走路不稳。……我怎么不记得我抓过你的手啊?第一次见面 就握男孩子的手,不会是我的脾气吧,你肯定记错了,是不是别的女孩子记到我头 上了?” “肯定是你,绝对没错儿。……你当时攥着我手腕,手指在这儿、这儿一片… …还有这儿。”我牵着她的手并没有松开,而是用另一只手指给她看。 她看着我,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口,而是很温柔地笑 着,双眼弯弯,透过浓密树荫的阳光一闪而过,我可以看见她眯成缝的眼睛里泪光 闪闪。她歪过头,打算象以前那样靠到我的手臂上,但还没碰到便很快摆了回去, 似乎有什么无形的阻隔横亘在我们之间。在剩下的漫步中,我们保持着彼此之间适 当的距离,并且再也不曾交谈。 写到这儿,我忽然想起来,从那个春天开始,她和我的话就越来越少,自从我 身体好转后更是厉害,哪怕在一起的时候,笼罩我们周围的依然是长久的沉默。穿 行在阳光和树影之间,我们执手而行,彼此之间的距离似乎却越来越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