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劝说 在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了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达拉斯甘特的公司 打电话。但是自动语音提示我这个号码不存在,同时他的手机也不通了。我觉得奇 怪,于是翻出瑞克家里的电话打过去。 听见我的声音,瑞克又是意外又是高兴,他在电话那头无限惆怅地说:“李, 好久没有听到你声音,你跑哪儿去了?突然不辞而别,我们都以为你被移民局抓走 了呢。这两年经济萧条极了,我已经换了两家公司,感谢上帝,至少还能找到一份 工作。”“瑞克,那就不错啊。我还好,当时自己家里有点变故,急着处理,没来 得及告诉大家,现在还后悔。对了,瑞克,我联系不上甘特,你知道他的近况吗? 公司怎么电话也不通,换号码了?”“换什么号码啊,春天就倒闭了。甘特也破产 搬走很长时间,听说回了埃尔帕索的老家,这个可怜的老头。李,现在很多高科技 企业都完蛋了,我们跟着倒霉。你知道吗,朗讯把从我们公司购买产品的项目给砍 掉了,还裁了三千多人。这该死的电信泡沫。 我现在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给他们维修复印机打印机什么的,算是比较运 气的了,听说鲍勃他们几个一直失业呢。“听他唠唠叨叨说了一堆,我心里凉了半 截,根本没有心思听他说下去。但他好像过得很不如意,逮着我足足说了一个小时, 直到有人叫他去干活这才挂断。 我想了想,去唐人街上买了一份中文报纸,开始仔细翻那些招工广告。看来看 去,发现全部是打餐馆的,不是外卖就是服务生,知道没什么选择,想想自己的身 体刚恢复,当服务生连续站几个小时恐怕支撑不住,于是选了个外卖的活儿,打电 话谈了一下工钱,都是熟门熟路的了,很快就约好下周一开始上班。 放下电话,我觉得仍然不甘心,就把那份报纸的广告版再从头到尾仔细察看。 这个时候忽然电话响了起来。我一边眼睛盯着报纸,一边拿起话筒:“HELLO。” 半天没有声音,我提高嗓音又“HELLO”了两声,还是没反应。就在我准备挂 断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冬瓜。”我愣了一会儿,有些难 以置信地问:“……黑子?”“是我。”“我操,真的是你啊!” 我喜出望外,“你出来了?!怎么样,一切还好吧?”“还行。你呢,过得怎 么样。”“凑合凑合… …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常卫告诉你的吧。真没想到会有你的电话……哎, 你那边都几点了,这么晚还他妈不睡觉?“”睡不着啊,和你聊聊天……不打搅你 吧。“”操,这么客气干嘛,说吧。黑子你这也算经历过大场面了,嘿嘿。现在情 形如何,有没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要能帮一定帮。“ “没困难。我很好……谢谢你,冬瓜。”“谢什么谢,我又没帮你什么。”他 在那边迟疑了半天,我知道他一定有为难的事情要说,就耐着性子等着。终于,他 吭哧着说:“冬瓜,听说……你和小张… …还不错吧?“我不禁笑了起来,”黑子,你有话就直说。我又不是不了解你, 你也知道我的脾气。“ “唉,冬瓜……娜娜的事情……真对不住你。我其实……”“行啦,黑子。都 过去了,你有什么就说,大半夜一个国际长途不是为了向我道歉的吧。”他清了清 嗓子,突然很快地说,“冬瓜,请你帮个大忙,能不能把许丽娜的电话告诉我。” “你不知道她电话号码?你问常卫他们要不得了?”我觉得他脑子没转过来,居然 舍近求远费这么大劲。 “早问过了,他们都不知道。许丽娜总是打电话过来,从不留号码给他们。” “哦?”我有些意外,想了想,说,“说实话,黑子,我知道她的电话,但娜娜这 么做一定有原因的,我得先问问她,这样比较好。”“唉,那她肯定不会同意,” 黑子在电话里好像有些着急,“你知道么,冬瓜,我欠别人的十几万都是许丽娜替 我还的。我无论如何得找到她。”这个消息让我十分震惊,眼前忽然仿佛又看见刚 来美国的许丽娜站在房间里微笑着,很潇洒地甩了甩头发。还没有从诧异中反应过 来,电话里黑子又在说,“我知道她在美国吃了很多苦,所以一定要找到她。冬瓜 ……冬瓜?你还在不在?能听见吗?”“在,”我从迷茫中回过神来,声音低沉地 说,“但我还是要先问问她。”“好,谢谢你,冬瓜。请一定告诉许丽娜,让她回 国,我在深圳等她。”听完他这句,我没有再说什么,把电话挂掉了。 我刚在电话里把事情一说,许丽娜就在电话那头笑了:“卫东,你知道我的心 思。我是不会回去的。你告诉黑子,让他别再找我了。”“娜娜,你这是何苦呢? 他不过是想和你说说话,没必要这么绝情吧?”我尽量显得语重心长。 “如果你把号码告诉了他,那我就换电话。这个事情不要再说了。”她语气很 坚决,过了一会儿,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得太强硬,她换了个口气,“卫东,一 会儿大概张莉就要回来了吧,最好别让她知道你给我电话。你要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还得做饭呢。晚上有演出。”我忽然想到个主意:“哎,娜娜,你住哪儿,周末我 和张莉去看你。”“哈哈,你开玩笑吧,李卫东,”许丽娜显然觉得无法相信,甚 至笑了出来,“好吧,反正你也能从黄页上查到,告诉你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可 是在三楼,先警告你,没人给你搬轮椅啊,累着了张莉你自己心疼去,嘿嘿。”我 抄下地址,发现离这儿其实不远,走路也就二十分钟,立刻出门。 我一边敲门,一边把门正中的猫眼堵上。房间里传来渐近的脚步声,然后是许 丽娜戒备的声音:“WHOISTHERE?”“我。”一阵沉默,然后许丽娜猛 地打开门。看见我站在门口冲她微笑,她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半晌,才 期期艾艾地说:“卫东你……”“我好了啊。”我双手插在裤兜里,满脸是笑, “怎么,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她如梦初醒,赶忙将我让进屋,但还是不敢相信自 己的眼睛,把门关上好,背靠着门一直盯着我看,“一个月前你还坐轮椅上呢,怎 么转眼就跟个正常人一样了……哎,我说,李卫东你不是和张莉联合起来骗我,好 让我彻底对你死心啊?”她的话让我无可奈何:“许丽娜,你就这么看张莉?还是 希望我现在还坐在轮椅上,证明给你看啊?”“不不……”她使劲摇头,走过来, 很自然地把手攀在我肩上,仰头望着我:“我怎么会希望你瘫痪呢,傻瓜。唉…… 只是,这么一场事情下来,我就是呆子也知道再也得不到你了。”我心里一痛,早 已经尘封的记忆突然飞飞扬扬,纷至沓来:我将她疯狂地扔到墙上,然后冲上去紧 紧贴近她,彼此浑身汗水淋漓;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我呆呆看着电话液晶屏上黑子 的手机号码;深夜桌上潦草的纸条被我狠狠地揉成一个小团;临走收拾行李时眼前 她奔向我一边脱去衣服的幻影;在电话里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我爱你”… … 从纷乱的记忆中醒来,我低头看着许丽娜。这么久以来,我们再一次这么近距 离地互相凝望。她依然是一头短发,很精神的样子,但是眼角已经有清晰的鱼尾纹, 掩盖在浓重的眼影之下。那些化妆品芳香的气味一阵阵袭来。 她似乎从我搜寻的眼光里发现了什么,有些担心地问:“怎么了,卫东?我是 不是已经老了?” “没有,哪儿能呢。你这么精神。”我展颜一笑。 许丽娜松开手,叹了一口气,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说,“我知道这两年我老得很 快,和厉害的女人斗心计能不老得快么,”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何况还是斗输 了。”“娜娜,你别这么想她。张莉如果是个工于心计的女孩子,你刚来美国的时 候,怎么会那么尽心地帮你?你这样想,是不是太小心眼了?”“你看你,现在都 一个劲替人家说话了,”许丽娜颓然倒在沙发上,说得酸溜溜的,顺手拿过个方枕 抱在胸前,“她就是高明在这里啊,唉,让人输得没话说。一开始就出主意让我到 休斯顿而不是达拉斯,然后又给我找又便宜离她又近的住处,还把自己的工作给我。 我知道她的确是真心希望我能顺利安顿下来,可哪里又不是一心一意要把我们分开 啊,又善良又精明……这样厉害的女人,居然让我碰上了,算我倒霉,唉!”许丽 娜深深叹口气,停了一会儿,继续说,但声音明显低沉下去了,“知道么,卫东, 那天我看见你坐在轮椅上,立刻什么都明白了,也马上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让你回到 我身边。扪心自问,我许丽娜真做不到她这样的忍辱负重。卫东,说真的,就算你 现在还对我有意思,你能把张莉这些日子对你的好抛到脑后么?我又能不去想么?” 她无奈地轻声笑了笑,“就算你伸手给我,我也不敢接啊。……这次,我是彻彻底 底输了。”说完,她把方枕扑在脸上,不再言语。 我一直静静听着许丽娜把这些话说完,各种复杂的情绪一起涌了上来,使得我 也无法开口。过了很久,我忽然想起这次来的目的,赶紧对她说: “娜娜,你其实吃的苦不比张莉少,黑子都告诉我了。他欠的钱,是你替他还 的吧?”许丽娜把枕头从脸上移开,疲倦地笑了一下,“你知道了?”“是啊,他 让我告诉你,希望你回国,他在深圳等你。娜娜,你看他竟然敢和我说这事,说明 黑子是真急了……你别辜负他啊。”许丽娜没有答话,而是躺在那儿,将那个方枕 抛向半空,然后等它落下接住,我不动声色地看着。玩了几个回合,她悠悠地说, “我不会回去的。卫东,你走了以后,我和黑子在一起,拼命花他的钱,那些债, 很难说不是我惹的祸。其实他知道,我心里一直爱着的不是他,可他从来不说什么。 他以为我痛快挥霍,就可以快乐一点,我也这么以为。唉,真是自作孽。”许丽娜 没有看我,仰头躺着抛她的方枕,“黑子是个好人。可比你好多了,李卫东,”她 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玩她的抛接游戏,“他负债累累,还瞒着不告诉我。后 来别人不知怎么得知我和他的关系,要找我讨债,他急了,把那人打成重伤。那时 我怀了他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大吃一惊:“什么?!你真的怀了他的 孩子?那你到美国的时候……”“出国前打掉了。三个月,医生说已经有手有脚了。” 许丽娜淡淡地回答,仿佛说的是别人的生命,“一拿到签证我就做了手术。带着孩 子怎么挣钱还债?”“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实情?”“你们?嘿嘿。”许丽娜笑 得很复杂。她接住掉下来的方枕,转头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又不是你们的孩子。“这个回答让我无言以对。她飞快地翻身,从沙发上站起 来,轻快地蹦了两下,又伸了个懒腰,”好了,现在我不欠黑子什么了。唉,好轻 松啊。“我看着许丽娜,心里深深地叹息,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曾经那么熟悉的 女子竟然一无所知。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那… …那你总得和黑子说一声吧,难道就让他等你一辈子?“”他才不会等我一辈 子呢,你们男人我还不了解?“她斜睨了我一眼,嘴角漾起短暂的笑意,不过很快 就消逝了,”你们臭男人哪儿有女孩子痴心,明明知道心上人已经是是别人碗里的 菜了,却还是恋恋不舍。嘿嘿。“她转过头来笑着看我,眼神清亮妩媚。 我一阵晕眩,不敢和她接触眼神,只好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再睁开的时候, 见她已经不再看我,于是说,“娜娜,那你以后难道不回去了么,总不能做这行做 一辈子吧?” 她很平静地笑笑,“当然不。我已经在社区大学里报了名,秋季就开始学电脑, 假期里就到处去旅游。我要去黄石、尼亚加拉大瀑布、大峡谷……好多地方等着我 呢。再做两个月,钱就攒得差不多啦。卫东,做这行挺挣钱的呢!”她深深吸口气, 看着我调皮地眨了眨眼,说话的声音清脆,“卫东,有钱有自由的生活多好!我才 不回去呢,哈哈。”她笑着,好像开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