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绿卡 从许丽娜的公寓出来,觉得各种混乱的思绪在脑子里不断冲撞,让我疲倦之极, 于是在小公园里慢慢地走了一圈。小径两边的树木,把夏天的阳光都遮住了,只有 零星的光线透过树叶之间细小的缝隙照射下来,形成稀疏的亮斑。我走得有些累了, 找了个树边的石凳坐下,呆呆望着深褐色的地面。 几个蚂蚁在泥地干裂的缝隙边缘行走,远处偶尔传来响亮的鸟鸣。一只松鼠静 悄悄地从树干上下来,在草丛中寻找食物。我循声望去,它黑亮的眼睛立刻抬起来 观察我,突然飞快地窜上树冠,隐没不见。 走进家门,发现张莉已经回来了。她有些奇怪地看着我,似乎要从我的脸上找 出什么痕迹。我有些纳闷,“怎么了?”“没什么。”她很快收回目光,一边低头 洗菜一边问:“出去散步了?”“对,到小公园里走了走,房间里空气太闷了。” 想到那天因为找许丽娜的电话差点争吵起来,我打定主意不告诉她自己刚才去了许 丽娜那里。 “是嘛。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闷呢。”她小声嘀咕着,哗哗的水龙头并没有停。 “你说什么?”“没什么。我说你的确应该多出去走走,对恢复有好处。” “得了。不是这话。 别以为我没听见。“我冷笑。 “听见了你还问什么?”她很快反问了一句,一点都不示弱。 我正要提高嗓门反驳过去,忽然发觉彼此又在滑向一场争吵,不禁沮丧。我叹 口气,苦恼地说:“张莉,你没发现我们现在有些不对头么,总要吵架。”“谁和 你吵了啊?”她抬起头,神色沉静得让人莫测高深,“我不过随便问问,怎么,我 问都不能问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可事情真有点不大对头,张莉。我们以前 不是这样的。以前我坐轮椅的时候,你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过话。 我真不明白,现在我们的情形好了,你怎么就变了?“”我没觉得自己变了呀, “她语调平稳,似乎觉得我的疑神疑鬼滑稽可笑,”那你说吧,我以前是用什么口 气说话的?“她这么一问倒让我想了半天,”我也说不清楚……就觉得……觉得你 那时候吧……语气没现在这么带刺的……让我心里不舒服。“ 我结结巴巴的论述显然没有任何说服力,张莉用一个不屑的笑容表达了她的观 点,她洗好菜擦了擦手,看着我,似笑非笑,“看来你身体恢复了,要求也高了呀, 我关心地问两句你就觉得话里带刺,不舒服。你要不爱听,可以出去找找旧情人, 听她说嘛。”她这话把我噎得够呛,我张了张嘴,但终于只是叹口气摇摇头,走进 了卧室。 这扇门将我和张莉分隔在两个世界里,外面劈里啪啦的炒菜声隐约传来。我躺 在床上,仰面朝天呆呆望着天花板出神,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被她的声音打断了。 “喂,出来吃饭。”她打开门,说了一句。 听见她的话,赶紧起身,但是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我们坐在餐桌边,沉默地吃饭。过了一会儿,我想起上午找到工作的事情,于 是兴致勃勃地跟她说: “张莉,我找了一个送外卖的工作。下星期一就可以上班。”出乎我的意料, 她没有任何反应,而是自顾自地夹菜,半天才说:“外卖?你拿什么送?”“开车 啊。以后你就不用打晚工了,专心学习。”“你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你那些药的一个 零头呢。”她似乎很瞧不上。这种语气让我一阵恼怒,觉得自尊心被彻底蔑视了。 “我已经完全康复了,没必要再吃药。再说你那活儿太累,早该停了。”“谁 说你好了?医生上星期不是说还要再吃一个疗程么?”“那狗屁医生的话你也信? 就知道蒙钱……张莉,我真的可以去工作了,那个活儿你最好还是别干了吧。”我 尽量让语气委婉一些。 “怎么了,李卫东,你瞧不起我的工作啊?”她转头盯着我,有点警惕,“你 想说什么?”我立刻目光闪烁回避,声音也低了下来,“没有没有,张莉我没瞧不 起的意思,只觉得你白天上课那么累,晚上应该好好休息。”“你别忘了你是怎么 好起来的,李卫东,”张莉明显生了气,她口气强硬地说,“做不做这份活儿是我 自己的自由。车也是我的,你没权利替我安排。”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已经无法 进行下去。我愣了愣,低头猛扒了几口饭,然后啪地一声放下筷子,走回了卧室。 这个城市的气候越来越炎热,仿佛与此应和,我们之间这样的争执也越来越频 繁地出现。虽然到即将爆发的一刻我总是马上退缩来避免形成伤害,但内心的沮丧 和挫折感却不可抑制地增长起来。我知道张莉的小心眼性格,但还是不能明白她为 什么会变得如此疑心易怒,于是开始尽量和她少说话,以为这样能够让她快乐一些, 也能让自己更轻松,但她依然会随时随地没来由地用语言的针刺扎我,仿佛要试探 我承受的底线。只有在每天中午,我们牵着手默默散步的时候,她才依稀恢复了我 记忆中那个温柔恬静的女子本色。 一个夕阳斜照的下午,我从信箱里取了信出来,一边察看一边往回走到家门口, 突然在这堆帐单和广告之中发现了一个淡蓝色的信封。这似乎是一封给我的公函, 我的名字是电脑打出来的。我的视线转到了寄信地址,上面清楚地写着“移民局” 的字样。我在门口停下脚步,心砰砰狂跳。 我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撕开信封,拿出那张薄薄的纸,在夕阳下仔细阅读。 这个时候,张莉打开门,手里拿着车钥匙,见我站在门口,便说:“别站在门口啊, 到屋里再看好了。这么着急,是谁给你寄的情书吧?”我抬起头,对她的讥讽浑然 不觉,“张莉,我的绿卡申请……通过了。”听见我的话,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凝 视着我。夕阳照射在她的脸上,显现出金色的轮廓。这让我想起我们初次见面坐在 独一处,她的面容被晚霞所映照的情景。 从回想中摆脱出来,我很快就发现张莉的目光里有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即便 是现在,当一切真相大白之后,我依然不能明确了解她那个眼神的含义——在里面, 似乎有意料之中的镇定,有一切到头的轻松,甚至有一种我不知晓缘由的绝望,但 最明显的,则是一种平静安然的喜悦。这些复杂的表达隐秘在她长久却沉默的凝视 之中,使得我尽力搜寻也无法找到答案。 终于,张莉专注的目光黯淡下去。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这是好事啊,李卫 东。我先去上班了,你在家,乖乖的,别到处乱跑。”说完,就匆匆走过我的身边。 我转过身,看见她打开车门。忽然她想到什么,转头对我说:“这么大的事情, 应该庆祝一下,周末叫许丽娜过来吃饭吧。”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忽然想到应该佯装不知道许丽娜的联系方式,赶紧问她: “张莉,没她电话,我怎么找她啊?” 她弯腰正要进驾驶座,听见我的询问,停下转身,看着我,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