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重返 我走出罗湖海关的时候,发现几乎所有的朋友都来接我了。他们在栏杆外面兴 奋地冲我摆手,瘦小的储万军和胖胖的常卫挤在最前面,杨雨影挺着个大肚子,满 脸幸福地站在一边,在他们后面是高高大大的黑子。他们都在冲我微笑。我也笑嘻 嘻地冲他们招手,忽然觉得眼眶里一阵潮湿,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自己的心态稳住。 一走出闸口,黑子就伸手把我肩上的背囊抢了过去,也不说话。杨雨影最先按 捺不住,唧唧喳喳地说:“李卫东,你的事情,许丽娜已经都告诉我们啦。你能恢 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储万军赶紧接口,皱着眉对她说,“里介人怎么一点 细情都藏不住?冬瓜刚下灰机,里说点什么别的不好?!” “我怎么就不能说?李卫东那么可怜我安慰两句也不行啊?真是的,许丽娜当 初要我们瞒着那不是他还没好吗,现在好了还不能说么……李卫东,你不会介意的, 对吧?”“当然不。这些都过去了,我回来就是要彻底松快松快的。”我尽量象以 前那样懒散的样子,笑嘻嘻地回答。 “唉,是啊,你吃的苦太多了,现在要好好休息休息,吃点好的……我和万贼 天天拉你去吃海鲜。” “哈哈,你不怕我过敏啊。”我哈哈大笑。 “嘁,我儿子都不怕,”杨雨影满不在乎地轻轻拍拍自己的肚子,“你怕什么 ……哎,张莉不也是从深圳出去的么,说不定和你一样跑回来散心呢,那样……你 也许会……碰上她了……”我大吃一惊,心想我和张莉最近的风波怎么她也知道了, 下意识扭头去看她。杨雨影看见我的眼神有异,情知说漏了嘴,话说到一半又咽不 回去,只好期期艾艾说完,声音越来越低。储万军又气又恼,看着自己的老婆挺着 大肚子又不舍得说太重的话,只好恶狠狠盯了她一眼。我赶紧打岔,把尴尬的气氛 化解过去: “哈哈,你怎么知道你要生儿子,不会是哄万贼吧,我知道他满脑子重男轻女 的封建残余。” “我感觉嘛,他在肚子里总是动来动去的不安分,一定是个小子。”说到自己 的孩子,杨雨影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因为营养过剩而红润发胖的脸上绽开着幸福的 笑容,“万贼心里想儿子想疯了,嘴上还特冠冕堂皇,老是说生男生女都一样,我 上次打算给那个做B超的医生塞个红包,问问男女,他还不让呢,嘁,假清高!” 说着,她白了储万军一眼。 “我说你们都结婚这么久了,怎么你还叫他万贼啊?”听杨雨影一口一个“万 贼”,我觉得好笑。 “她改不过来,我都习惯啦……唉……”储万军无限哀怨地长叹一声。 “我又没当爸妈的面这么叫你,真是的。”杨雨影白了他一眼。 大家一路七嘴八舌走到储万军的新车边上,我一边将杨雨影先让上了车,一边 笑着说:“哟,万贼你现在牛逼了啊,什么时候换的宝马?”“公西配的,我剌里 会买介个,要攒钱养孩子啊。”储万军若无其事地回答,一边发动了汽车。 一上路,他就问我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我想了想,说没什么打算,就是好好 休息两个月,希望我能够冷却下来,然后再回去找张莉。储万军点点头,说这样最 好,不管是谁的问题,首先要做的是彼此都静下心来,不要感情冲动。过了一会儿, 他又说冬瓜你要是觉得无聊,先到我这儿上班吧,也不用每天坐着,想去就去,事 情也不多,就是些文案,你原来不是还写过诗么,搞这个一定拿手。 听他说到文学我不禁哈哈一笑,心想这么些年,自己被生活的浪头打得晕头转 向,哪儿有时间有心情去舞文弄墨?不过我知道储万军是好心,怕我整天无所事事 反而对不愉快的事情想得太多,于是很快答应他。 晚上吃完饭,我婉言谢绝了储万军要送我回去的提议,坚持坐上了黑子的旧切 诺基。 他把车驶离餐馆,在两边都是花里胡哨霓虹灯招牌的振华路上默默开了一段, 才问我:“回家么?” “你今晚上还有事吗?”“没。”“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一坐怎么样?”“红茶 坊?名典?”“操,别跟我玩那套高雅。去大灰狼吧。”他嘿嘿笑了笑,没再说话。 在拥挤热闹的街道上,这辆破吉普慢慢向前驶去,我们在黑暗的车厢中沉默,外面 的喧哗仿佛离我们异常遥远。那些璀璨的霓虹灯打在我们脸上,变幻不定。 我们在整块树桩磨出的桌旁坐下,不约而同看了看桌上摆着的鱼缸,里面两条 很小的金鱼安静地游来游去。 服务员走来,拿来菜谱,轻声问我们要点什么,我们要了四十串羊肉串,两小 瓶老掌柜。 “许丽娜还是没给你电话?”“没有。”“我和她说了,但她不愿和你通话。” “我知道。”我把那天和许丽娜见面的经过详细说给黑子听,他很认真地听着,一 边不停喝酒。等我说完,我听见他隐秘地叹息了一声。 “你打算怎么办?”“还那样。”“娜娜可是很固执的人,说不定一辈子都不 回头。”“没关系。” 我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和他碰了碰瓶子,一饮而尽。在结帐的时候,我问服 务员要了纸笔,写下许丽娜的号码给他。 “你自己掂量着办,她可说了接你电话就换号码的。”黑子没回答,将那张纸 条拿过去,仔细地看了一阵子,然后小心折好,放进钱包中。在昏暗的光线下,他 钱包里面许丽娜的照片一闪即没。 我在储万军的公司里安顿下来,一边给他的客户写些煽情肉麻的广告词,一边 忐忑不安地等待九月份来自许丽娜的消息。 九月十一日是个星期二,晚上九点多,我一个人在房间里上网,忽然手机响个 不停,赶紧拿起来察看,是常卫打来的。他的声音很是急迫: “我操,你的电话怎么老占线啊?!”“我在上网,怎么了?”既然不是来自 许丽娜或者张莉的消息,我便有些漫不经心。 “快看电视,美国出大事了!快看啊!”我满脑子疑惑地打开电视,就看见屏 幕上正在播放被劫持的客机正自杀性地撞上世贸双塔,顿时浓密的黑烟滚滚而出, 不时有红色的火焰在里面时隐时现。 这个镜头被重复地用慢镜头播放出来,轰隆的巨响中,那些惊呼一次又一次地 涌入我的耳际。 这真是一个多事之秋,我心想。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个非常不吉利的谶语, 向来不迷信的我也很奇怪地惊慌起来,仿佛无心之中决定了我和张莉的命运。我一 次又一次地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个词语,不要去想我和张莉任何不祥的结局。可是 那些黑色的预言顽固地在我耳边回荡,越来越响,如同狞笑着接近的魔鬼。忽然发 现自己浑身大汗淋漓地颤抖着,不可抑止。 我心慌意乱地关掉电视,躲进浴室,让冰冷的水喷泻而下。渐渐平静下来以后,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失去张莉。 冲出浴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许丽娜拨电话。等待音过了很久,终于变成了录 音留言,我对着话筒大声地说:“娜娜,请尽快告诉我你找到张莉没有?她现在情 况怎么样?你一接到这个留言就给我电话!” 许丽娜的电话在第二天中午才到。奇怪的是,她的语调出奇地平静。张莉的确 在奥斯汀,已经入学了,但知道张莉住哪儿的人正好周末不在,她准备下周再去一 次。最后,许丽娜宽慰我说,一切都很好,不要着急,给张莉一点时间去忘掉那些 不愉快。 听到她这么说,我才安心了一些,心想这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我和张莉已经 经历过那么多苦难,上天无论如何也应该眷顾我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