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浅若平 我的心很浅,浅得容不下任何多余的东西,每一次心动,都让心河漫溢。 阿光说我是个透明的女人,从眼睛往心里看去,都看得到平展展的心脏微微抖 动的样子。 我笑笑不语,那是在说我纯洁还是幼稚呢?我不去猜测,只当成一句夸奖来听。 我不想做一个费尽心思的女人,平平常常、简简单单,我愿意平凡、安静地活过一 生。 阿光是我第二个男朋友。前一个男朋友是大学里的同学,校园里的恋情很是纯 净,没有金钱、权利的纷争,简简单单地,就只有爱情。 但随着毕业,随着留京、分配和找工作,大家分开了。没有什么理由,他只是 说,如果我愿意随他去他的家乡——那个华东繁华的城市,那么我们就还可以继续 ;如果我还是要留在北京,那么——我不等他说完,笑了起来,并踮起脚,轻轻地 吻着他的唇,在热辣辣的六月在他的唇上留下一个凉凉地吻,便转身走开了。 阿光是我工作上的合作伙伴。我都不记得他什么时候与我开始有联系的,只是 记得有一天同事开玩笑说:“月月,你不觉得那个家伙对你有意思?” “不觉得呀。”我愣愣地说。 “看,他每次都会赶在周末下班前来找你,然后‘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请 你吃饭’什么的,四次了,哪儿那么巧呵。嘻嘻,他想泡你哟,你可要当心喽。” 想想,好象是的。 可是,是就是呗,反正我一个人也闲着。我不喜欢太过热闹,也不喜欢太过安 静。我是一个地道的中庸分子。 阿光是一个长得帅帅的男人,大我四岁,看起来却像小我四岁一样。他最吸引 我的地方就是他的绅士风度。现在男士们好象不太记得有绅士这么一说了,上下班 时,跟女人抢电梯、抢公车座位、抢超市里最后一份青菜,除了干活外他们还记得 有“lady first” 这么个词外,其他时候,大部分人是乐得装傻的。 阿光不,阿光是那种宁可自己淋雨,也会把雨伞借给女士的人,以至于有一次 被淋得发烧,卧床不起。我和朋友去看他,朋友骂他傻,他却笑嘻嘻地说“最聪明 的就是我了,否则月月哪里会来看我呢?”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得上是一个坚强的人,我喜欢哭,但不是有事儿没有事儿就 哭的娇娇女。看电影的时候我会哭,看小说的时候我也会哭,听朋友就自己的经历 或爱情时,说到伤心感人处,我还是会哭。但是,摔破了腿我不哭、割破了手指我 也不会哭,没有什么可哭的。想来想去,我可能是那种不会为自己落泪的人,我的 眼泪大部是为别人流的。 阿光说我是个心浅的人,存不住感情,更存不住眼泪。刚刚有一些泪水,就是 流得到处都是。所以,每每去看什么电影,或是我新买什么小说啦,阿光都会买纸 巾来,生怕我鼻涕、眼泪地抹他一身。久而久之,他养成了随身带纸巾的好习惯。 阿光身体不是很好,经常会胃疼。让他会仔细看看,他要么说没有时间,要么 说没什么大毛病,不用看,还会开玩笑地说:其时我就是不按时吃饭才会胃疼的, 如果你要是嫁给我,我们天天自己按时开饭,就不会胃疼的了。我不理他说的,这 样子算求婚吗?一点儿也不浪漫。 我们一直没有算是一对真正的恋人----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从未对我说 过那三个字,而我自然也没有对他说过。 有一次,我和阿光静静地坐在酒吧里,听着莫扎特的小提琴,看着柔柔的烛光, 好久谁也不说话。突然阿光很正经地问我:“月月,你爱我吗?” 我一怔:“你怎么会问这个?” “想知道。这样浪漫的时刻,应该跟爱自己的人在一起,否则太浪费了。”他 还是那么认真,认真得使我真觉得,如果那样的情境下不是相爱的人在一起真的是 太浪费了。 “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爱你呀。”我轻轻地说,生怕吓走了那团浪漫。 “阿光,什么才叫爱呢?” “月月,”阿光拉起我的手,在他瘦瘦的大手中轻轻地握着,“我也不知道。 但是我觉得我是在爱你。” “哈,”我轻轻地笑着,“你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爱,怎么又说是在爱我呢? 欺骗我无知啊。” “爱是一种感觉,是虚幻的东西,怎么可能用语言来形容呢。”阿光狡猾地回 答着,脸上浮现着狐狸的神情。 “那你就说爱我?你是怎么爱我的,我怎么感觉不到的。” “因为你是木头!”阿光略有些恼火。我笑嘻嘻地拍拍他的头。他懊恼地噘着 嘴。 “好啦好啦,别弄得好象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说吧,让木头知道知道你是怎么 爱木头的。”我笑嘻嘻在哄他。 阿光拉着我的手,装作认真地说:“见不到你,我会想你,会整夜睡不着想你。” “噢,你需要安眠药。”我在接下茬儿。 “我会心疼你的病与痛,无论你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想为你分担,为此食不下咽, 所以经常胃疼。” “噢,你需要吗叮啉。” “我强烈地需要和你生活在一起,一起吃一起睡,并且想和你分享快乐与痛苦。” “那你可以养只猫,并且需要经常上网!” “我、我杀了你!”阿光被我气得火冒三丈,举起手做出掐我脖子的样子。 “好啦好啦,别天真了,你说的那些并不构成爱我的事实。” 阿光泄气地垂下头,深深地叹口气,假装着失落的口吻说:“天哪,我怎样才 能让你明白呢?” “行了,别演戏了。” 阿光猛地抬起头,正色说:“刚才的话虽然是玩笑,但是也是实话。你能不能 不再开玩笑了?” “能!”我迅速地回答他。“可是我还是不觉得你说的是在爱我。” “这还不是?那你说什么是?” “爱,没有别的,就是要独有,不能分享的。” “月月,我爱你,但是我并不想独有你。”阿光真诚地望着我,眼睛亮亮的。 我也不知为什么,看到阿光那亮亮的眼睛,突然就会有一种想法,觉得爱其实 可能很简单,只不过是可以使一个人看到另外一人眼睛发亮而已。那种光彩是我在 平时都不曾看到的,那种光彩让我感动,竟然落下泪来。 接下来的日子是轻松而愉快的。阿光从不逼我做何种承诺,他宽容、温顺的照 顾着我,甚至是在纵容我;而我就象个被无节制地溺爱着的孩子一样,在他的呵护 下自由而快乐地生活着。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对我就象是空气一样,存在得那 么合理而必须。 偶尔,阿光还是会冒傻气地问我爱不爱他。我每次都会用一些稀奇古怪的方法 岔开或是回答他,让他哭笑不得。 我不是不爱他,只是,我觉得那三个字太难起口中,那个三个安的份量太重, 重得让我担心我会用余下的一生去负责。我不喜欢被约束,更不喜欢约束别人。爱 一个人那么地难,而且还是需要一生一世在去爱。 阿光从不强迫我做什么,他总是说:“你喜欢就好。” 有的时候,我自己会不好意思起来,嗔怪他:“你不要总是迁就我呵,否则习 惯了就惨了。” “我并没有迁就你呀。”阿光认真地说:“我觉得喜欢所以才做的。我知道你 不喜欢强迫别人做什么的,如果我不喜欢我会对你说的。” “你一定要说呵,否则以后——” “嘻嘻,以后什么呀?什么是以后呀?”阿光笑得坏坏的,笑得我的脸都红了。 “你讨厌,坏死了。以后就是说明天!” “噢,以后就是明天呀,我可是头一次听说。”阿光对我的解释大概不太满意, 一副悻悻的样子。 冬天来了,我正准备休年想去海南玩儿,请下假来,给阿光打电话,突然这个 人找不到了。他的手机没开,家中电话没有人接,打到他座位上,同事接的,说是 今天没有来上班。我以为他病了,可是,下了班去他家里,还是没有人。 在跟我生气吗?我想了想,这两天没发生什么事儿呵,我并没有给他气受。前 天还好好的呢。嘿,大男人还象女人一样。我笑笑,想着过个一两天他一会打电话 找我的,便放开不去想了。 然而,事实并没有象我预期的那样。阿光就象被人间蒸发了似的,一直也没有 他的消息。 两天了,我很是想他,但是用尽了办法,我还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在。 于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有脑子里转。 “东子,我是月月。阿光在你那儿吗?”东子是阿光的发儿小。 “不知道呵。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呵,他三天没有找我了,我也找不到他。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没有没有。不会吧。”东子可疑地打着哈哈儿。“他身体那么好,怎么可能 出事儿呢。” 身体?我突然想到阿光经常胃疼,而且,阿光说过,三天前应该是他公司体检 的日子。 难道------- 我不敢再想下去,那种不祥的预感使我后背上冒出了冷汗,汗毛 都竖了起来。“东子,你骗我。阿光一定是病了,一定是生重病了。你们都瞒着我。” 对着电话,我哭了起来:“你若是不告诉我阿光在什么地方,我就绝食!”我挂了 电话,趴在床上号啕大哭。 第二天,我没有上班,请了病假,在家中等阿光的电话。我知道东子一定会将 我的话转告给阿光的,也知道阿光一定会打电话给我的。 但是,我等了一天,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打电话来。 日子突然变得漫长起来,白天长得象有三十个小时,而夜晚都长得象有六十个 小时。原来没有阿光的日子是那么的无味。越是这么想,我就越是紧张。 阿光,你不要出事! 但是,他在哪里?为什么躲着我? 第三天是午,我给阿光公司的Jerry 打了个电话,说我们公司也要体检,问他 们公司是在哪里体检的。Jerry 吱吱唔唔在不肯说,我装作天真地说:“不会吧, 连这个都保密?” 最后Jerry 还是说出了一家医院的名字。我想了不想就冲到那家医院的,抱着 一线希望去住院部查阿光的名字。我不希望找到他,不希望护士小姐给我肯定的答 案,更不想看到穿着病号服的阿光。但是,一切违我所愿。 外科病房,826.通往阿光病房的路好长,我慢慢地走,不知道为什么要坚持下 去。我想往回走,想离开这里。我不喜欢白色,不喜欢来苏水的味道,不喜欢医生 脸上的漠然和病人脸上的倦色。 刚走到病房的门口,我正好和举着手机走出来打电话的东子撞上了。东子看到 我,脸都青了,电话也不讲了,愣愣地看着我。 顺着微掩的门缝儿,我看到了阿光。他穿着病号儿服有些滑稽,竖竖的条纹越 发显得他瘦了。 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了,吓着东子拉着我就往楼梯口儿走。我也随他。 “月月,你千万别哭。阿光说最不想见你哭。”东子慌乱地劝着我。 “你们都不告诉我,都瞒着我!”我唔咽着说。 “不赖我们,是阿光不让我们通知你的。他不想你担心他。”东子特别地紧张, 大概没见过女人流泪,而且流那么多的眼泪。 “他得的是什么病?”我抬头问东子,抽泣了一下,又接了一句:“你不许告 诉我是胃癌!” “喔。”东子应了一声便不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我。 我也愣愣的,止住了哭泣。此刻我讨厌东子的沉默,他的沉默让人心惊肉跳, 他的沉默代表什么?我不想—不敢想。我踢了一脚东子:“你说话呵!” “可是,你不让我说呵。”东子傻得像五毛钱两、一块钱不卖的白痴。 我觉得心簌忽间静了下来,心情平静得如夜晚的春水。 “那么,阿光是得了胃癌的了?”我轻轻地问着,但我并不期待东子的答案。 东子大概也知道了我的想法,默不作声。 我用最快的时间平抚了自己的心情,看了东子一眼,慢慢地向卫生间走去。从 包里掏出化妆品,整理着自己被泪水和失眠破坏的脸色。阿光说过,他不喜欢看我 哭的样子,他喜欢我笑。阿光还说过,他喜欢女孩子漂漂亮亮、健健康康的。对着 卫生间那面大大的却是凹凸不平的镜子,我试着笑了笑,还不错,蛮可人儿的。 东子在卫生间门口等着我,看到我原来是去化妆了大概觉得匪夷所思,一脸的 惊愕。我不理他,径直在走向阿光的病房。 看到我的出现,阿光和他妈妈都很吃惊,阿光还用责备的目光瞄了一眼东子, 以为是东子通知我的吧。在阿光的病床边,我坐下,并为东子解释着:“东子才没 有那么好告诉我呢,是我自己找来的。你不告诉我也会找到你的。世上哪里会有那 么简单的事情能说散就散呢?”话说完,眼泪就在眼睛里转啊转地要落下来。 阿光也是。 “是阿光不让告诉你的,怕你担心。”阿光的妈妈抚着我的头,轻轻地说着: “傻孩子,结果还是让你找到了。” “想甩了我呵?”我佯装开玩笑,但是没想到一笑却抖落了一脸的泪水。阿光 怜爱地伸手为我拭去眼泪,瘦而大的手停留在我的面颊上。 “傻丫头!”阿光的声音哽咽了,“又在哭。” “还不是你招的。” “哎--------我是不想看你哭呵,我、我不想让你难过。” “我不难过,为什么要难过呵。”我强装出笑容给阿光看。 “你还没学会说谎呢。看,眼泪那么亮,能看到心里去。”阿光用手抹去我睫 毛上的泪珠,“可是心却那么浅,一滴眼泪都留不下,像平的一样。伤心时连一滴 眼睛你也存不下。”阿光轻轻地笑着。 看着阿光的样子,我再也忍不住了,扎在他的怀里,“哇”地一声哭声了出来。 阿光搂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说:“不哭、不哭,听话,不哭呵。”声音柔得让 我恨不得死在他怀里。 第三天上午,阿光做手术,需要切除胃部长的那个瘤子。 手术前一天,我陪着阿光的爸爸去主任医师那儿签字,手术单上清清楚楚地列 了几条手术的危险性,什么可以会内脏出血,可能会动到大动脉之类的,骇人听闻。 看着那几条,我觉得字字都是血淋淋的,脑子里嗡嗡作响,至于医生说的话却只字 未听进去。 阿光的爸爸犹豫地看着我,我含着眼泪,向他用力点点头,他便无可奈何地在 手术单上签了字。 病房里,阿光正跟东子玩着“变色龙”,看着他的样子对于第二天的手术毫不 担心。 我忧心忡忡地在他床沿上坐下,用眼神盯紧他,想把他的样子深深地刻在心上, 再也不要忘记。 阿光趁着东子洗牌的时候抬头看着我,用手握着我由于紧张而冰冷的手。他的 手大而瘦,可以将我的手整个儿握起来。他的手好暖。想前两周,我还任由他的大 手握着我的手在街上乱逛,可是,也许……想到这儿,我的眼泪止不住扑蔌蔌地往 下掉。 “傻丫头。”阿光心疼地将我搂在怀里,“为什么又哭呵?” “阿光,我好害怕呵,真的好害怕。” “比看到蟑螂还害怕?”阿光还在开着我的玩笑,仿佛只是我平时受了委屈, 而不是这样一个生死关头。 “嗯,比看到蟑螂还害怕。”我抽咽地说。 “那你怕什么呢?”阿光问我,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做答,“是不是怕我死了, 以后没人肯娶你了?”阿光笑嘻嘻地看着我,那样子怎么也不能使我相信他会是一 个得了绝症的人。我无语,我不能说清我为什么会害怕,害怕的到底是什么。总是 预感到会有那么一种让我承受不了的痛正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而我却是竭力想逃 开的。 以前有阿光的日子并不觉得是真的阳光灿烂,但是一想到,阿光会离开我,而 且也许会是在明天,而且这一离开是真正意义让的离开,再不能寻见他,再不能挽 回,我的心就疼到极点,恨不能将心掏出、彻底不要了才好。 我窝在阿光的怀里想着心事,流着眼泪。而阿光用一只手依旧在和东子玩着扑 克,东子似乎是玩心正浓,其时,我看到他偶尔趁出牌时偷看阿光的眼神里分明也 是焦虑。 那晚,我离开得很晚。我曾和东子竭力想说服值班的护士,让我们俩在病房哪 怕是楼道呆一宿,护士却是说什么也不肯答应的,冷酷地说:“想陪床还不容易, 等明天动完手术有你们陪的。走吧,早点休息,养好精神再陪。” 直到十一点,护士已经把脸拉长像长江那么长了,我和东子才不得不离开病房。 临走了,我吻了阿光,吻得他一脸眼泪。 “傻孩子,明天再来就是了。”阿光还在哄着我。 “嗯。”我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月月,明天我会没事的,真的。别担心!”说完,阿光还在黑暗中嘿嘿地笑 了几声,“我还得娶你呢。哪儿能把你丢到社会上呵,这不是给社会增加麻烦嘛, 是不?” “就是、就是。”我泪如雨下,用力地点着头。这能算是个承诺吗?突然那么 一刻我很想要一个承诺,哪怕以后我只能死守着这么一个不能兑现的承诺。 “哎——真是个傻孩子,心里有点儿事就存不住,非得让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才 行。”阿光托着我的下巴,心疼地说。“哥们儿,以后可得多帮我照顾月月。”阿 光抬头对东子说。 东子的声音低哑着,一听便知也是在忍着哭:“我才不管呢,你自己的女朋友 自己管。” “唉——,你们回去吧。我得早些休息。”阿光说完这句话我才惊觉,原来他 才是真的应该早点休息的,明早六点就得做手术准备。 和东子从病房里出来,我们俩站在医院门口,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走的意思。 “月月,我送你回去吧。”东子说。 “我?我不想回去,回去也睡不着。” “那也得休息一下,明天早上得早些来呢。” “可是,我不想回去,一个人呆着可害怕了。”一想到一个人的房间阴凉的,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那也得回去休息,从明天开始还要陪床呢。” 想想也是,于是我让东子送我回去。然而空荡荡的房间里真的可有些阴森可怖。 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的我看上去很是憔悴,眼睛肿肿的。 明天?明天。我不停地想着,脑袋开始剧烈地疼起来。我努力晃晃头,不,明 天应该是个好日子,阿光一定会没事的。我冲着镜子做出一个自信的笑,结果却吓 了自己一跳。 多从抽屉里翻了半天,找出几粒感冒药。我没有感冒,只是家里没有安定或是 安眠药,只是用感冒药来使我入睡。我要听阿光的话,早点儿睡,明天早早地去医 院陪阿光。 我起晚了,闹钟响时是我上班的应该起床的时间——7 :30. 太晚了!那一刹 那我差点儿把自己杀了。没时间了,没时间了。我匆忙地刷牙、洗脸,穿好衣服, 冲出了家。到医院时已经了八点十分了,东子和阿光的父母都站在手术门前,齐刷 刷地看着我。我很是惭愧地红了脸。然而并没有人怪我,大家理解地想对着微笑, 但是却都又紧张地僵硬着表情。 “阿光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七点多就推到手术室里了。”阿光的妈妈轻轻地说。 “为什么那么早?”我诧异地问她。 “要消毒,还在麻醉,保持八点准时手术嘛。”我听不出老人是不是和我一样 在紧张,怪不得很多人都说,年龄才是人生最大的财富。现在我看到了。 时间在一点点地缓慢地移动着,而我是越来越紧张。时间每过一分钟就会加速 心跳的速度。其时并不是很久,才九点多,然而我却感觉过了好几个世纪。看着手 术室里穿梭的护士与医生,我真的希望能出来一个人笑逐颜开地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可是,没有人理我们。平静的医护人员根本注意不到我们的存在,依旧冷静地做着 他们该做和不该做的事情。 手术室,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工作的地方,就好象复印室对我的意义一样。 手术室,对我来说就仿佛一个地狱一般,里面在解剖着我的爱人和我的爱。 虽然是隆冬,但是尤其紧张,我手心一直是潮乎乎的,并且一直的抖擞着。阿 光的母亲试图握着我的手让我平静下来,但是她的一握却让我全身都战栗起来:她 的手冰凉。 手术还在进行,已经十点半了,几个上午手术的病人都已经成功地完成手术, 被推到病房或是观察室了,而阿光那里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突然,在手术室穿梭的护士们都开始神色紧张起来,我看到护士长也开始奔跑 在各个科室之间。我们都开始有些发惊慌,阿光的父亲虽然不断地说“没事的、没 事的”,但是声调已经开始发颤了。一会儿,我看到楼下血库的人手里拿着大概七 八袋的血浆冲进手术室,我惊得站了起来。正在这时,护士长拿着一张单子跑了过 来,对阿光的父母说:“由于病人大量出血,需要增加输血量,请您再签个字。” “增、增、增加了多、多少?”阿光的父亲也吓坏了,结巴起来。 “先增加八袋,1600cc. ” 阿光的父亲迅速地签了字。谁也没有多问一句里面的情形,大家都担心,也都 逃避着事实可能会带来的残酷。 1600cc?手术前已经申请了1000cc. 一共是2600cc的血液啦,人体总共才5000-6000cc 的血量,那么已经有一半的血是别人的了?我胡乱盘算着。 过了十五分钟左右,我再次看到血库的人拿血上来,再次看到护士长拈着一张 单子让阿光的父亲签字。我们都吓着站了起来,我很想知道护士长这次又是什么理 由解释用这么多血,但是我竭尽全力却听不到一个字——尤其太过紧张,我开始耳 鸣。 愣愣地,我站的手术室门外,我听不到身边的人在说什么,我只是看到阿光的 母亲在哭。 我漠然地看着她的眼泪从布满折皱的眼角滑下来。那眼泪得有多重呵,那会是 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所有爱吗?我知道应该怎样去安慰她,更不晓得应该如何去摆脱 一直在纠缠着我的好运种恐慌。 我开始呕吐。虽然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吃什么东西,但我还是可以吐得出来。 我恨自己不冷静、净给别人添麻烦——但可能有一个好处:阿光的母亲不哭了。由 于我的不良反应,让老人无暇去想其他,一心一意在照顾起我来。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我止住了呕吐。并不是我不再反胃,只是,我实在是吐不 出什么了。 再吐,恐怕是要吐血的了。 大约双过了两个小时,下午一点的时候,为阿光主刀的外科主任疲惫地从手术 室里走了出来。东子最先迎了前去,急切地问:“大夫,怎么样了?” 医生无奈地环顾了一下我们几个人,有气无力地说:“很抱歉,我们已经尽了 全力,但是主要的肿瘤并没能切下来。” “但是人还活是,是不是?”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问,如果他的回答是否定的, 我想我一定会掐死他。 “当然,当然,人还活着。”大夫大概觉得我很可笑,所以微笑浮现在他疲倦 的嘴角上。 “虽然手术中有一次大出血,但是手术进行还相当顺利。” 阿光的妈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并脚软软地往地下滑。东子和阿光的父亲连忙 扶起她,坐在楼道地座位上。 “那么他会不会好起来?”我不放过医生,但是问得问题好象有些天真了。 医生大概没想到我会问得这么天真,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了。半天,他 才说:“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我们在他的肺上、肾上还有腺线上都发现了癌细胞。” “那么——”,我努力地咽了一口唾沫,“他还可以活多久?” 医生迟疑地看着我,考虑告诉我是不是妥当。 “告诉我。”我抓住了医生的手臂。 “两到三个月。如果意外的话,那就很难讲了。” “就是说,有可能更——短?” 医生点了点头,拍拍怔住的我的肩膀,从我身边闪过走开了。 过了半个小时,缝合完毕的阿光从手术室被推了出来。阿光的妈妈扑了上去, 扶着手术车继续哭着。而我,只是呆呆地看着手术车上的阿光,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阿光惨白着脸闭着眼睛,唇色也是灰秃秃的。鼻子里插着胃管儿,瘦大的的手 上扎着点滴。 手术车护士推到观察室去了。我没有跟上去,靠着墙我动也不想再动了。透过 窗户,我看到外面起风了,风吹着光秃秃的树桠,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哭 泣。 阿光是在第二天清晨醒来的,当时我正在家里睡觉。电话响了,是东子打来的, 说阿光醒了。我很是高兴,却是不知道应不应该笑,就举着电话傻愣愣地“哼”了 一声儿。 东子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月月,你今天在家休息吧,不用到医院来了。阿 光没事了。” 我“噢”了一声,掉了电话继续睡觉。然而我并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恍惚间有人用力在摇我,对我说“阿光不行了”。我立即惊醒,额着上冒了一层薄 薄的冷汗。 穿好衣服,我还是去了医院。 “月月来啦。”那天白天陪床的是阿光的父母。我叫了他们一声便看向阿光。 阿光虚弱地冲我笑笑,用那只没有扎着点滴的手拍拍床沿,示意我坐下。 我在床沿上坐下,轻轻地拉起他的手。 “你的手,好凉。”阿光的声音很小,我刚刚可以听得见。 “是啊,外面好冷好冷。”我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干燥而温暖。 阿光也用尽全力握着我的手,似乎想将全部的体温输到我的身体里,让我的手不再 寒冷,让我的冬天早点儿离开。 这个冬天仿佛是最长的一个冬天,春天的脚步而是缓慢,但终于还是来了。初 春的北方很凉,房间里阴冷阴冷着,太阳照到的地方方能感受到春天的脚步。 阿光的伤口拆线后便回到家里修养。而我,谁也没有通知,辞去了工作,在家 里陪他。 但是我们相处的日子并不美好。 阿光的病情不能算是好了或是平稳了,疼痛经常会折磨得他整个儿人颤抖起来。 我们谁都看得出他努力忍着不说疼,他额头上的冷汗却是层一层地往外冒。 然而这并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他会经常乱发脾气。病前的阿光是一个最最温 和,最最有绅士风度的男人。但是出院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会为茶水稍 凉、饭菜不合口而和父母吼叫,也会为房里太冷、空气太污而没完没了地发牢骚。 在这之前,阿光从未向我发过脾气,每次无论我多么地不讲理,他都会容忍我、 宽恕我,但是现在不是那样了,他要么嫌我罗嗦,要么说我不会照顾人。 有一天晚上,疼痛再次折磨着他,他的脸因为疼痛都扭曲变形了。我不忍看下 去,取出一片吗啡说:“阿光,别忍了,吃一片药吧。” “我不吃。”阿光推开我的手,继续忍痛。 我央求他:“吃一片吧,太夫说可以吃的,不会有什么副作用的。我实在不忍 看你痛苦。” 谁知阿光竟然用力将我推坐在地上,冲着我面目狰狞地喊道:“我说不吃不吃 你,你听不懂人话吗?!你给我滚开!” 我怔怔地坐在地上,看着他,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好陌生。我哭着跑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我还是去了他家,而阿光也不再为疼痛所煎熬。他正一脸歉意地 等着我的到来。 “月月,”他拉着我的手,手瘦而干,道道青筋清清楚楚。“对不起,我,我 不是……” 我捂住他的嘴,不准他说下去。俩个人都哭了。 然而,事情还会再重现的,我们每个人都被他的病折磨着,而阿光更是痛苦。 平日里,最是善良的阿光,一次次无法控制地用言语伤害着亲人与朋友,而更是深 刻地伤害着他自己。他一天天地无可救要地削瘦下去,直到没有力气冲我们喊叫, 我们都知道,那一天也快到来了。 六月,夏天到来了,外面的世界一片绿茵茵,而阿光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从 一开始偶尔的昏迷,直到最后,昏迷成了家常便饭。 我们谁都不知道,阿光这一次会不会醒过来。 六月底,阿光再次困为昏迷而住进了医院。他醒来时,已是五天以后了。 “月月,我想吃八宝粥。”阿光说着,眼里露出一股小孩子般的天真。 “好,我给你做。”我笑笑,“就六必居的酱瓜?” “好呀。”阿光装出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其实我知道,他最多吃两口便吃不 下了。但是,我还是会为这两口去操劳的。 “东子,你陪阿光,我回家去做粥。” 晚上,我做好粥送来,临进病房时,听到东子的哭着,我止住了脚步。 “哥们儿,你别这样儿。”是阿光虚弱而哽咽的声音,“你听我说。月月是个 好女孩儿,你看,为我这病,她都瘦成什么样儿了。哎……我若是健康的,打死我 也要娶她。” “我知道,我知道。”东子依旧在哭。 “走是早晚的事儿了,只是不知道月月会伤心成什么样儿。”阿光叹着气说, “所以,东子,我求你,替我照顾好她,我不能再陪着她了,你一定要——” “你别说了!”东子急急地打断了阿光。 “别,你让我说,说完了我就踏实了。”阿光絮絮叨叨地告诉着东子,我喜欢 吃什么、喜欢玩儿什么,看听谁的歌、爱看谁的文章…… 那天,我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听阿光跟东子说我,我发现,阿光比我自己还 了解我,我有些地方我自己竟从未在意过,但是他都记得,比如,我吃粥如果不吃 咸菜就一定会胃酸,比如我拉肚子吃弗派酸不管用,一定得是黄莲素等等。 病房里,阿光一直在说,我在门外一直在哭。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阿光对我有近是怎样的一种宽厚,而失去阿光,对我将 又是怎样的一种损失。 两个星期后,阿光走了,他是在梦里走的。昏迷了三天后,他的心脏不再跳了。 这种走法,对他大概是最幸福的了,他看不到我哭的样子,他再不会为我的哭 心疼了。 送阿光走的那天,我没有哭。 原来眼泪真的有流干的一天。想想,阿光曾说过,他不喜欢看我哭的样子,他 喜欢我笑。 阿光还说过,他喜欢女孩子漂漂亮亮、健健康康的。于是,我对着阿光墓碑上 的照片儿卷起嘴角笑了起来,夏天的阳光直直在晒在我的笑容上。阿光定是看见了 我的笑,照片上的他也在笑。 回去的路上,东子吱吱唔唔地说:“月月,阿光临走前将你托付给我,让我……” “东子,别说了。”我迟疑了一下,“那晚,阿光跟你说的我都听见了。我谢 谢你的好意,只是,我的心太浅,存下阿光一个人,足够多了。更何况,”我想了 想,说:“我还欠他三个字。”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