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走到下午五点,闻一凡已经在路上顶着太阳,冒着摄氏34度的高温,连续走了 十一个小时,累得精疲力竭,灰头土脸,汗流浃背,脚上打了好几个大水泡,带的 食品也吃光了,水也喝没了。饥,渴,累,热,疼,五种苦难同时折磨着闻一凡。 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脚步越来越慢。他今天的目的地是抚顺市区,他不知道前 面还有多远的路要走。这时,他走进了一个很大的镇子。他打听一位路边乘凉的老 头。 老头说,这里叫李石乡,归抚顺管辖。 闻一凡问,从这里走到抚顺市里要用多长时间? 老头说,要走三个点。 闻一凡一听就改变了主意,决定不走了,找旅店,今天就住在李石。 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小旅店。闻一凡走近一看,门楣上写着“如意旅店” 四个字,铝合金框架的玻璃门敞开着。闻一凡用手撩开用珠子串成的门帘子,走进 了旅店。一进屋,是个客厅,两侧摆着沙发,很干净。一位中年女人从左边的房间 里走出来,笑脸相迎,问,住宿吧? 闻一凡打量了女人一眼,说住宿,多钱? 女人问,就你一个人? 闻一凡说,是。 女人说,双人间20元一个床,三人间10元一个床。 闻一凡问,能洗澡吗? 女人说能,免费淋浴。 闻一凡说,就住这了。 然后看了一下两个房间,床都空着,没人住。闻一凡问,有单人间吗? 女人说,有。 说着就把身后一个房间的门打开了,说单人间40,现在这里有人住,你要住先 可你,我马上给他调房间。 闻一凡说,不用不用,我就住20元的吧。 又说,我现在马上要洗个澡。 女人说,好啊,我马上给你接电烧水,15分钟水就热。 闻一凡说,不用了,大热的天,我要冲凉水澡。 闻一凡洗完澡,又把衬衣、短裤、袜子、手绢都洗了。出来时换上了白色短袖 衬衫,蓝色松紧短裤,皮肤洗得溜光水滑,头发油黑,梳成三七分,俨然变了一个 人,很帅,又很有气质。 女人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笑眯眯地问,洗好了? 闻一凡伸展着手臂说,洗好了,真痛快! 女人说,晚饭时间到了,在我这里吃晚饭吧,都做好了。 闻一凡本想到外面找个小饭馆吃晚饭,听女人这么一说,就改变了想法,问, 在你这吃怎么收费? 女人说,一顿五元,一天三顿都在这吃优惠,三顿收十元。 女人又说,其实我不挣你的饭钱,就图个热闹。要不我一个人吃饭太寂寞,没 食欲。 闻一凡说,那我就在你这吃了。 女人把餐厅的门推开了。原来这里是女人生活起居的地方,一进门是一张双人 床,往里走就是厨房兼餐厅,餐桌上摆着四、五个菜,两瓶开了盖的啤酒,一个老 头和一个小伙儿正在喝酒。 闻一凡问女人,这是你父亲和你儿子吧? 这话把老头和小伙儿都说乐了。 女人笑着说,两个人都是我的朋友,凑在一起热闹。 闻一凡就坐下了。桌上的菜太丰盛了:红烧鲤鱼,木须肉,肉炒云豆,油炸花 生米,还有一盘粉皮拌黄瓜。闻一凡做梦也不会想到五元钱一顿的晚饭竟给上了五 个菜,表情有些吃惊,一时不敢动筷。 女人说,吃吧吃吧,都是家常便饭,五块钱的标准也就做到这个水平了。 闻一凡这才放心,看了看老头和小伙儿杯子里的啤酒说,这么好的菜,我也想 喝瓶啤酒。 女人热情地说,好啊,我现在就出去给你买,别着急,两分钟就回来。说着就 要走。 这时,坐在闻一凡旁边的小伙儿不高兴了,冲着女人说,姨,你都是50岁的人 了。他这么年轻,他要喝酒就让他自己去买嘛! 女人犹豫了一下,解释说,他刚来,不认识地方,还是我去吧。说着,就急匆 匆地出去了。 小伙儿摇了摇头,端起酒杯对老头说,孙师傅,来,我敬你一杯。一老一少就 喝起来。 闻一凡看着他们喝,一时很尴尬。 很快,女人就手握一瓶冰镇的啤酒风风火火地进来了,急忙用瓶启子启开盖, 拿过一个杯子给闻一凡倒酒。 闻一凡看着女人给自己倒酒,心里美滋滋的,心想,这比在家里都温暖啊! 老头和小伙儿却不屑一顾,显然是看不惯女人的作派。 女人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就指着小伙儿笑着说,这是我的吉林小老乡周鹏。五 月份周鹏在李石干活住过我这店,一打听,他家是吉林蛟河的,我家是吉林舒兰的, 离的很近。更巧的是,我们都姓周。周鹏就认我作姨了。 周鹏坐在那里瞥了闻一凡,一脸醋意,没说话,显然是把闻一凡看作了情敌。 女人又指着老头笑着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李石当地人。 老头很客气地冲着闻一凡点头笑了笑,说,我姓孙,孙贵福。 闻一凡笑着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女人抢过话说,就叫他孙大哥吧。别看孙大哥长得老,其实才五十九。 又问闻一凡,你多大? 闻一凡说,五十。 女人问,属猴的吧? 闻一凡说,是。 女人说,我也是属猴的,你是几月的? 闻一凡说,六月。 女人说,我二月。 闻一凡说,那我得管你叫大姐呀!来,大姐,感谢你的盛情,我敬你一杯。 说着,从旁边拿过一只玻璃杯,给女人斟酒。 女人受宠若惊,脸突然就红起来,解释说,不要光感谢我。这鱼是周鹏买的, 肉和蛋是孙大哥买的,晚饭和我搭伙,我不过是出了点力,算是借花献佛吧。 闻一凡一听,举起酒杯笑着说,那我还要敬孙大哥和周老弟。 孙贵福和周鹏听了这话很高兴,就把酒杯举了起来,四只酒杯就碰到了一起。 俗语说,烟酒不分家,干过杯后,酒桌上的气氛立刻就活跃起来。 孙贵福问闻一凡,您贵姓? 闻一凡说,免贵姓闻。 周鹏问,闻大哥从哪来? 闻一凡说,沈阳。 孙贵福在一旁说,沈阳我去过,那可是个大地方,中国第四大城市,除了北京、 上海和天津,就算沈阳了,差一点没变直辖市。 周鹏纠正道:孙师傅,你那是老黄历了。现在深圳、广州、杭州、青岛、大连 都比沈阳好,还有重庆,都变成直辖市了。这些地方我都去过。 女人问闻一凡,你在李石能住几天? 闻一凡说,我明天一早走。 女人问,去哪? 闻一凡想了想说,没有目的地。 我是徒步从沈阳走来了,我要一路走下去,沿途采风,收集故事,写小说。 女人兴奋起来,问,你是作家? 闻一凡说,作家还谈不上,就是喜欢写小说,被小说迷住了。现在写小说已经 是我的生理需要,不写我吃不下睡不着,活不下去。所以我就出来找故事来了。 吃完晚饭,孙贵福去街里的药店给人家打更去了。 周鹏说出去洗桑拿,然后还要做个足疗,也走了。 闻一凡因为走了一天路,累了,脚掌上又打了好几个大泡,脚一接地就钻心疼, 就坐在餐厅没动地方,其实也想和女人随便聊聊。他猜想,女人身上一定有故事。 问题是精彩不精彩,有没有写小说的价值。 女人看出了闻一凡的意图,急忙收拾完桌子,又给闻一凡倒上一杯茶水,就拿 过椅子坐在了闻一凡的对面,盯着闻一凡说,我今天能遇上个作家太高兴了。我这 一辈子的生活磨难太多。我就是没有太多文化,要不我非把我的一生写成一部小说 不可,让后人看看我是怎么生活的,让后人不要再走我的路。你要是能把我的故事 写成小说,我愿意把埋藏在我心里的所有秘密都讲给你一个人听。 闻一凡说,那太好了,我洗耳恭听。 女人说,我的故事三天三宿也讲不完,我劝你明天就别走了,在我这里多住些 日子。你也看出来了,这个季节我这里没什么客人,小周是我老乡,虽然住单间, 不能算客人。我晚上一个人很寂寞,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着。你住在我这里,我会 天天给你讲故事,一举两得。 闻一凡见女人说话很实在,就说,那我明天就不走了,多住几天。 又问,这店是你家开的吗? 女人说,我家要有这么个店就烧高香了。我是给人家看店,一个月三百,包吃。 闻一凡问,你丈夫呢? 女人说,死了。今年3 月15号死的。 闻一凡问,什么病? 女人说,脑出血。那天早晨,他就在这屋里扫地,突然喊了一嗓子,就倒下了。 我去抱他的时候,大小便都失禁了,看着我,话都说不出来。我马上给儿子打电话, 说你爸不行了,赶快带钱来。我和儿子打车把他送到了抚顺市里的医院。医院要1500 元才能给抢救,可我儿子只带了400 元。我一听很生气。因为我们老家每年租地的 3000多块钱都在儿子手里,可儿子只拿了400 元给他爸爸看病。我问,怎么就带这 点钱?儿子说,家里就这些。我这当妈的还能说什么呢?寒心啊!儿子靠不住啊! 没有钱,医院不给抢救,我着急,可儿子不急,眼瞅着他爸死在医院走廊的地板上。 闻一凡问,你丈夫五十几? 女人说,五十二。 女人叹了一口气又说,说起来,我这辈子也真对得起咱家老刘,和他结婚二十 七年,生了一儿一女,可我一天都没爱过他,脑袋里一直想着我初恋的那个男人。 老刘在这方面有点傻,一直蒙在鼓里,到死也不知道。 闻一凡问,你的两个孩子知道吗? 女人说,两个孩子也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这件事我对任何人也没讲过,这 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突然,门被推开了,是周鹏从外面回来了。周鹏看见女人正和闻一凡面对面地 小声谈着什么,脸色有些不好看,黑着脸问,姨,怎么不看电视? 女人说,我和你闻大哥说点事,你回屋早点休息吧。 周鹏听了这话,转身就回自己的房间了。关门声很重。显然是不高兴了。 闻一凡和女人都听出来了,但他们的谈兴并没受到丝毫影响。 闻一凡问,你初恋的男人当时是做什么的? 女人说,在大队加工点看打米机,和我是同班同学,还是同年同月生。我们是 青梅竹马。 闻一凡问,那为什么没成呢?女人说,说来话长…… 铃、铃、铃……双人床那边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女人打住话,急忙跑过去接电 话……妈懂……妈心里啥都明白……妈能挺住,妈会坚强、乐观地生活,你放心吧 …… 女人放下电话,眼睛已经湿润了,急忙用手把快要流出来的眼泪擦干净,对闻 一凡说,是我儿子的电话。 闻一凡问,你儿子来电话有什么事吗? 女人说,没事,是挂念我,打电话问问。说起来,我儿子也不容易,一个人打 工,孩子才九个月,媳妇又没工作,还要在这租房子,钱不够用啊! 叹了一口气又说,来,到床上坐着聊吧。 闻一凡就走过去,坐在了床的一侧,与女人保持着一米左右的间隔。 女人说,再坐近一点。 闻一凡又往女人身边挪了一个屁股,坐下了。 女人说,不知为什么,我一看见你,就想把我的心里话都说给你听,说出来心 里痛快,你不会厌烦吧? 闻一凡说,我怎么能厌烦呢?说吧,接着说你的初恋…… 门突然又被推开了,还是周鹏,光着膀子站在门口,说,姨,都11点10分了, 你身体又不好,早点休息吧。 女人说,姨跟你闻大哥说说话,比吃药都去病,这头也不疼了。没事的,你回 去睡吧。 周鹏看了闻一凡一眼,走了。 闻一凡问,看来周鹏对咱们俩在这谈话不满意呀。 女人说,小周是关心我,怕我挨欺负。怎么会呢?我一看你就是个好人。小周 这个年龄的人还理解不了我们这个年龄人的心。没关系,不要介意,接着谈。我每 天都是后半夜2 点才能睡着,现在一点也不困。你呢?你困吗? 闻一凡也不困。从本意讲,他想奉陪女人一直谈下去。但考虑到周鹏两次突然 袭击,谈兴全无,就说,今天就谈到这吧,我困了,也该早点休息了。 女人只好恋恋不舍地把闻一凡送回房间,又给闻一凡送过去一壶开水,才回到 自己房间。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