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决 干这行,他老了。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像看着别人。头发边缘出现了黄色的发卷,从前他的头发 从不打卷,而且油黑发亮;是时间的火焰烤焦了它们。他的乳房下垂,胸前起了密 密麻麻的摺子,腹部横亘着长短不一的皱皮与脂肪堆。眼睛缺乏必要的神采,看上 去像死鱼的眼,发黑臃肿的眼袋使两眼显得更小,更细长。总之,他是一幅没出息 的倒霉面容。 侧过身,请你侧过来。躯干已然弯曲,斜长的细纹深深刻在每一道背部的肌肉 里。这会儿,经过对自己的不信任地查看,他已经失去了抬起前臂的勇气,那里肯 定不再坚硬隆起,不信你试试看。握起拳头,哪怕握紧一点,也要使出浑身的力气。 像一部快散架的老式轿车,他看到镜子中是一个年老色衰的丑陋的老妇。 听着记忆里的响声他爬起床。30年后那里将一无所有,只是一堆没人注意的瓦 砾,他想。黑色的睡衣沾上了白色的细小的头皮屑。要在过去,你总会因此招来一 顿没完没了的数落。现在,你不是自由了吗?应该为重获自由而喝一杯,不过他没 有得意多久,他早就意识到会有这么一天。 长时间不打领带的衬衣领口松快地像缺乏保养的女人器官。别那么去想,算了 吧,你改不了那毛病。今天是领退休金的日子。早早地起来是为了到附近的银行去 排队;不是去约会,今天他不想去了,在那帮老头老太婆里他煞是显眼,好像是去 抢劫,而不是走走过场。老太婆干的事现在轮了他来干,他有一丝窝囊,可厌的是 他们会和他打招呼,似乎不知道他来干什么。装腔作势的老年人们,可他如今也是 他们中的一员了,从蔑视里接过相当轻的一沓票子,就为了这些,可厌的老太婆! 比没死时更讨厌。 水龙头细水潺潺,或许被堵住了,今天不用修理了。放满一杯水后,他突然又 将它倒回池子里去。好象是昨天剩下的,他嘟哝了一句,下意识地感到恶心反胃。 谁料到他并没有牙齿,那刷什么,牙床被磨损得像含了一嘴浆糊。他漱了漱口,草 草地将牙放进去。今天不用说什么废话,不用说话,不用说,不用,不……他嘴里 满是泡沫,含糊其词。打理一下头发,你看上去可以精神振奋一些。冰冷的水使他 的面容顺势紧绷了一阵,这样的老人看上去不太像他的实际年龄那么大,他的皮肤 还算白细,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又年轻了,甚至跳了几个熟悉的花步。想起他今 天的事,他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盥洗室的镜子。门吱扭一声在他的身后关上了。老厌 物也有开心的时候,他想。 突然他觉得似乎有一件事他没有做,于是他反过身来,预备再打开盥洗室的门。 慢着,是什么事情?为什么要进盥洗室,他问自己。不知道,盥洗室的门似乎在刚 才那一下撞击中被牢牢地锁上了。钥匙在哪儿?他顺势在身上摸索起来,才发现他 仍穿着睡衣。我是不会把钥匙放在这种衣服里的,只有可恶的老太婆知道这门是怎 么回事。啊,在这儿!钥匙找到了,可是盥洗室似乎并没有锁,根本就没有安锁, 那么钥匙该往什么地方插进去,他糊涂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想起了那种感觉是 什么,他想起来了。他原来应该去上厕所。是那讨厌的前列腺炎。这会儿厕所里准 有人,真要命!他等在厕所的外面来回地跺脚,老厌物就是这样令人讨厌,他这样 想着,同时责骂着自己。那个医生一定要他相信,他患的是前列腺炎而不是他所认 为的其他毛病。这个医生自己的脑子也不怎么好。笨蛋!他骂了一句,继续回想那 个对他为所欲为的医生,他这辈子还没有给一个陌生人看过自己的臀部,而他却对 那个医生惟命是从。“是前列腺炎,老年常见病。”医生这样冷冰冰地说了一句就 把他划入了老年人的行列。你究竟要怎么样?你确实老了,就承认了吧,并且请你 把屁股抬得高一点。厕所里响起哗哗的水声,过了一会儿,他蹒跚着从里面走了出 来。他不无悲哀地想,我居然是前列腺炎患者。还好,这不影响今天的事,总不能 因为前列腺就不干活,不工作,不享受人生了——尽管是狗屁一样的人生。穿过大 门,他走了回来,今天很冷,还是因为他只穿着睡衣所以觉得冷,他无暇考虑。该 死的盥洗室,这下他没法洗手了,真倒霉,手上似乎沾上了尿液。如果他不洗手就 直接吃早饭,老太婆会唠叨上一天。不过,这会儿没有老太婆了,不是吗?刚才还 在为自由的生活而干杯那!和谁?他又想不起来了。没有了老太婆,等于说没有了 早饭,那还用洗什么手?他忍不住笑起来,装做厚颜无耻地在睡衣上使劲擦了擦手 背,然后脱下它,扔到床底下去。他准备不在家吃早餐了。到外面街上吃去,首先 数数兜里的钱,对,数一数,自己还有多少钱他心里没数。数吧,钱在哪里?这时 他发现脱了睡衣,他只穿着睡裤。该死!钱在大衣口袋里,而大衣昨天送去洗了。 万一早上送大衣的来了怎么办?他不能光着上身等着送大衣的来。他俯下身体,喘 着气,尽量使自己的视线与地板平行以便寻找床下的睡衣,他刚才狠狠扔下去的那 一件。该死的老太婆,他满含心酸地又咒骂了她一句,这时,前列腺炎使他感到了 下体的烧灼。 穿上了睡衣他感到折腾了半天有些累了,他倚靠在沙发上,穿着整齐的睡衣, 像刚起床似的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楞。突然他打了一个寒颤,似乎想起了什么,冲 向衣柜,抽出那件空荡荡的柜子中唯一的一件大衣。它还在,送大衣的人并未来过, 自己也没有光着身体接待过任何人;他掏出口袋里的钱,重新数了数,和昨天他放 进去的时候一样多,一点没错。今天可不能出错,他告诫自己,今天很重要,比昨 天重要,也比未知的明天重要。他打好领带,穿上大衣,这时柜子里空空如也。该 死的!他真该杀了自己。那么裤子呢?他想起来了,昨天送去洗的正是他的裤子。 眼下只有身上的这条黑色的睡裤。怎么办?他决定将就了,好在睡裤是黑色的,料 子也不错,这里有一团线松了,他拿出剪刀割除了多余的部分。裤链坏了,或许会 使自己碰上尴尬的事情。他这样一想,有些犹豫。反正穿在里面,有大衣遮着。他 的前列腺炎,不会那么巧发作的。一切穿着停当,他轻巧地推开盥洗室的门,重新 回到镜子前面。这会儿老厌物看上去很英俊,他对镜中人自言自语道,该出发了, 他更加轻地说了一句,这次是说给自己听的,仿佛有人要在后面抓住他,他伸手在 背后遮挡了一下,然后朝镜子看了最后一眼,头也不回,出了门。 那天早晨记忆里慵懒的声响她也听到了。她猛然从她的梦中醒来,像流水里漂 浮的腐叶被莅临水面的树叉所阻挡,时间停滞在分与秒之间。她醒了,但是仍闭着 眼,默默地思索着今天的活动。白天黑夜在她的宽阔的前额后面迅速地闪动。啊, 怕是遗忘了一个细节,再返回去,来!重新想一想。这已经成了她每天的第一个习 惯动作,尽管昨天晚上入睡之前她都想好了,只不过是顺从习惯而已。习惯是如此 令人着迷,给人以幸福的可靠感。 其实今天和昨天是同一天,有什么特别的吗?她暗自嘟哝,同时摸索着在黑暗 的卧室墙壁上找那盏华丽的壁灯的开关。她从床上探出半个身体,伸长手臂继续摸 索,像是在作攀岩运动;你看到她的身体光滑而洁白,松垂的乳房还没有从睡眠中 苏醒,过一会儿她们就会精神百倍。像一课娇嫩的芙蓉,她终于找到了灯的开关, 并打开了它,只是灯并没有亮。房间里充满女人温馨的气息。这盏灯总是这样,呆 会儿它一定会自个儿亮起来,她这样想着,好像在跟自己捉迷藏般地暗自嘲笑。 眼下女士光着脚站在松软的地毯上,到厨房、客厅、盥洗室、洗手间漫无目的 地溜哒了一圈。,她故意想象着自己像个幽灵在空荡荡的房间之间游荡,微闭的双 目在明亮与暗淡之间穿过,她到达了目的地,站着发了一会儿呆;她袖起双手,什 么也不愿意碰。此时此刻,脑子里空空如也。 回去,回到卧室里。她脑子里想着那件事,怏怏不快地开始打理今天的她自己。 那位先生已经上了路。 穿过过于宽阔的走廊,他踱到电梯间的门口。前列腺开始停止了作痛。他低头 看看下面玩具般的小人,过一会儿我就到下面了,他想。他刚要迈步,到哪里去? 老X! 谁?是在叫我?从那里发出的声音,是你,啊。他慌不迭地向那人回了一个 招呼。这时电梯门恰好打开了,他一步跨进电梯,显示出了少有的敏捷,并迫不及 待地按了关门键。他是谁?我不认识他,但是他认识我……他感觉不到舒服还是不 舒服,电梯太高了,外面景色眩目。 电梯里不知什么时候四面安上了镜子,上面画了一个白色的小人。他盯着那幅 涂鸦之作看了一会儿,掏出笔为它天上了一撮胡须。你这老家伙疯傻了吧,竟然当 自己是个小孩子。他暗自好笑。按照小人的样子在其它三面镜子上他画上了等比例 的插图,没有忘记添上胡子。这时他在明亮的光线下审视着自己,暗叫糟糕——居 然没有刮胡子!算了,无关紧要。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不想回去办这件事。但 确实有必要,没准儿坏事。他有些紧张地想,同时劝自己尽量漠视它。他板着脸一 本正经地走出电梯,但一想起自己穿的黑色睡裤,他马上又变得缩手缩脚,那股神 气劲儿不见了。他想,真不该送它到洗衣店去;不过就算那条裤子还在,也破得不 像样了。谁会做这样的蠢事,把那么破的裤子拿去洗。是该死的老太婆干的,那不 关他的事。有这样一个傻老太婆真好,他想。 他沿着人行道的外沿下方缓缓地走,前面银行门口的队伍开始集结起来,要是 平时,这真不算太晚。他有些踌躇,该怎么走过去?不用去搭理那些老厌物;万一 有人跟他打招呼怎么办?就当作没听见好了,他们会以为他老得耳朵都聋了;去他 们的吧,他们只配玩玩门球,跟老太婆们逗逗闷子。要是真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礼 貌地回一句;今天不行,不能在这儿浪费时间;要是那些老太婆跟他打招呼呢?总 不能向女士失礼……真麻烦,还是绕道吧。 说着已经接近了,还没有人认出他来,今天他装束奇特,大衣十分长大,裹得 也很严,他身体笔直,跟他们完全是两种人。什么银行?他看错了,还是走错了路? 没有人排队。今天礼拜几?不会搞错的,啊,在这一边。他骂自己是傻瓜,探头探 脑的样子全被看到了。这是什么?你这老厌物问题太多了。他没搭理他们,低着头 走过去,眼角悄悄瞥了一眼,看到他们一脸焦急地在等着开门,或者抖抖唆唆地相 互勉强寒喧着。有人来了,还是快走吧。不过是一沓很轻的票子,他在心里默默啐 了一口。 享受早餐的时候,她仍然惦记着听到的那两声响动,是把她从梦里惊醒的响动。 是什么呢?是隔壁人家的家具莫名其妙地倒地的声响吗?没有教养的人家。她一直 这么看邻居。不过似乎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来住了,再说他们有钱,不过有钱但仍 然缺乏教养,总有这么一些人。她想起从前的不快,浴室墙壁上留下的伤疤就是证 明。那后面是他们的起居室。愚蠢!她不由自主地想象自己在这边洗澡的时那面的 床上夫妇正在干些什么。她还是想不起来她梦到了什么。近来她的梦不多,说明身 体情况颇好,因为她善于保养,丈夫又不在她身边。这没良心的东西。想到这里, 早餐也吃完了。她继续坐在那里陷入梦幻般的发痴。丈夫也好,邻居也好,都不如 她自己重要。现在她想弄清楚那惊吓她的响声是梦里的臆想还是自然界的声音。你 真无聊,她暗自说道。 早晨清冷的风令他张皇失措,特别是他的睡裤和讨厌的前列腺炎。裤子看上去 倒满挺括的,老太婆的手艺。你不说,谁会知道。他把大衣领子弄得舒服些;他有 点冒汗。他在想是否应该坐车。走在马路下沿有些难堪,特别是穿了这套别致的大 衣,它太长了。上车吧,前面正好有一辆。到哪儿去?他来不及看就跳了上去。售 票员惊异地盯着他,他发现原来上错了车,这辆刚到了终点。他双手插在大衣的口 袋里手指尖不断拨弄着几枚将要花尽的硬币,又走了下来。 他的皮鞋跟有点儿踣,睡裤盖住了脚面——千万别踩着它。手指告诉他几枚硬 币的兑现价值,他盘算着吃一顿早餐。先吃点儿再步行去。他这样想,并琢磨着吃 什么。他推翻了原来设想好的,一切都为肚子服务。银行不去了,车也不坐,其实 原本就没考虑过银行和汽车,他胡思乱想自我否定着倒退,走进了路旁的小餐馆。 这会儿吃饭的人真多,他要等上一会儿。 这会儿女士已经彻底告别了她的早餐,那些盘子,让它们躺一天好了,没有人 会比她提前回来,除了她自己。这天她鬼使神差地决定穿玫瑰红的西服。和往常不 同,她没有为选衣服编造理由。那个衣服店的店员是有所指的,好象她很懂得穿着。 凭什么她竟在她的面前说三道四的,像她那样的人一个月的收入只够给丈夫买两条 像点样儿的领带,况且她的丈夫也许根本就不需要领带。平时她肯定会毫不迟疑地 走开,可是现在她被衣服的颜色深深吸引住了,这华丽的玫瑰花的颜色一定能把她 洁白的皮肤衬托得更美。她这人不愿给人脸色看,特别是店员眼巴巴地看着她,指 望她能慷慨地买下这旁人不敢问津的奢侈物。那时候她的丈夫似乎也在她身边,是 他付钱的,不是吗?那时候他们的关系不这样糟糕。真见鬼,为什么会想起他来? 话一出口,她马上就后悔了,仿佛丈夫正在跨进门的一瞬间听到了她的话转身走了。 近来她经常自言自语,寂寞而优越的生活使她感到厌倦,可是她没有办法摆脱,否 则她将失去这一切,像个服装店的小店员一样拮据地生活。她想都不敢想。 衣服的来历使她感到心烦。这时她又想起了那两声莫名其妙的响动,一前一后, 像两柄锤子敲击着她的心门。 穿带利落后,她重新审视了自己,看来不错,比她预想的效果还要好。她确实 还很年轻,又有一股不寻常的傲气,是值得注目的女士。对吗? 沿着曲折的楼梯她走下楼来,走到外面喧嚣不止的街上。 吃完饭这位先生抹了抹嘴,向街上张望,这当口外面车水马龙,连小餐馆也挤 满了人。他挤到洗手池边,看到碎裂的镜子里傻头傻脑的自己,后面每个人都在推 搡他。通过镜子,他看到混乱得无以复加的殿堂。想省几块钱吗?他灵机一动,慢 慢挪向门边,背朝外,装作探头探脑地向店里张望有没有空位,然后自作多情地叹 了一口气,转身欲走。 您的皮包。 谁?我?不是我!他大吃一惊,店员正冷冷地盯着他。没有这身大衣,他准会 挨一个大耳光。没有什么包,他乖乖地掏出攥了半天的一把硬币,数了几个放在店 员的手里,此时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走好! 什么圪着他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后,什么也没有,他告诉自己,别去理它 了。 在街的拐角处他把攥着带了手汗的几枚剩下的钱币放进了一个小孩的讨饭碗里, 手仍就插在口袋里,像刚才一样,不紧不慢地向那个方向走去。 现在他们终于相遇了。身穿黑色大衣的老男人走在街道的下沿;一身高贵的玫 瑰色套装的女士略微耸着肩膀走在另一侧。他们不经意地相互看了一眼,谁也没有 认出对方,漠然地各走各的路,只有神奇的力量才可能使毫不相干的人们获得同样 的命运。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整个灰色的街道,灰色的人群当中,一红一黑的两个 身影并排走着。 他走进了街旁预先留了记号的商店,取走了预存的东西,塞进大衣口袋里。他 掏出眼镜戴上,四下看了看,矫正了一下视力,又擦了擦,然后重新戴上。对面是 一幢高大的建筑,每一个房间都独立成章。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乞求片刻平静。 这会儿他又成了他自己。 来一束玫瑰花,他想应该买一束花献给老太婆,他多年没去看她了,在冰冷的 地方她一定感到难受。自从跟了他,她提心吊胆地过了一辈子,不断受着拮据生活 的困扰。现在承人看得起,他又开始旧业重抄。他把钱放在床下了,没打算动它, 那将留给他们的儿子;还有那些老头子们,该跟他们一起玩玩球,如果有机会的话, 让他们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的没用的老头子;送裤子的人一定走错了房间,那是一 条不错的裤子,是儿子送给他的,他一定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通向盥洗室的门, 那些到处存在的好的、破的镜子;建议不准在电梯里乱涂乱抹,这真让人受不了; 隔壁邻居,有隔壁邻居吗?至少有一个人认识他,应该更加礼貌地跟他打个招呼, 下次吧,尽管他讨厌人们过分亲热的虚伪表现。 好了, 现在走进去,808,不算高,很好找,门卫不会找什么麻烦。尽量地挺 直腰板,别去注意胡子之类的细节了。对于路线的判别他驾轻就熟。别出洋相,好 歹就这一次了。 她坐在松软的皮椅中,通常这时她的下属们还没有到。她想象着他们充满恭维 的眼光看着她。她感到莫名其妙的一阵心慌,想起了起床以来一直困扰她的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似乎耳熟,但又不像她记忆里的任何一次撞击,她的童年在宁静的环 境里度过,没有惊扰和纷杂,一个家庭教师,她远在英国的父母,一幢小洋房。她 和谁一起长大?没有人伤害过她,她是生活在玻璃中的公主。甚至她的丈夫也从不 让她抛头露面,从爱护她的角度来看,多少使她的生活有点乏味。她是一家公司名 义上的老板,事实上是她丈夫留给她的财产,现在成了她必要的生活来源。她必须 去过问它,同时也使得自己不太那么无所事事。只到今天早晨她没有什么太大的不 顺心的事,问题就出在她是个喜欢探根究源的人,她现在考虑着那奇怪的声音,因 为她确信那极其像是一种催促她上路的声响。是什么呢?像是钟声吗?几分钟后她 明确地听到了这声音是什么。 没有人注意他,早晨人们注意力比较差,没人注意他竟穿着睡裤。他径直走到 盥洗室里,打开大衣里的包裹,取出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下。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 可惜他不认识她。 这时他身体笔直,充满了力量;冷峻的面庞显出了昔日的风采。他扔掉包裹, 再次回想了他的一生,充满恐惧、荣耀、金钱、堕落的青年时代,平庸的中年,苟 延残喘的晚年。他无须明白他的行为会有什么后果,他是个职业人士,而职业人士 是遵照规矩来办事的。他只关心他所干的事能带来什么。他甚至觉得自己很高尚, 是的,相当高尚,他决不是在为了自己而做,一个将要六十岁的人,他已经别无奢 求。这是唯一一次不为自己干,也是最后一次。他想到他所崇信的一句话就会信心 倍增,因为一切都会重现,一切都来得及,不会有后悔,对于他的此生来说,是这 样。 他向808室稳步走去, 带着一丝嘲笑;皮椅里端坐着那个他要找的女人。她坐 着的姿势仿佛正在恭侯他。看到她逐渐变得惊讶的面容,他感到有些凄凉。 他倚靠在门上,按照吩咐,不多不少开了两枪。 几分钟之后将警铃大作,警察将蜂拥而来。他还有这最后的几分钟,他并没有 急于离开,是的,他甚至没有想到过离开。他靠近那摊倒在硕大的沙发上的人,几 分钟之前他们素昧平生,在灰暗的街道上彼此没有多看对方一眼,而现在,他们的 关系定格在了特殊的地方,定义在阴和阳的两界。 玫瑰色遮掩了创伤,使她看上并没有什么异样,她微睁的眼睛,模糊的视网膜 已经无法识别眼前这个男人,她的表情是死者通常的惊异,仿佛并不相信自己正在 踏向回归的通道,可是她还没有死。 他看到她正在死去,胸口的起伏渐渐化作轻微的震颤。就是死,你也该承认她 是很美的,他这样想到。因为他一生看到过无数次死亡,这是他第一次留下来,留 下来面对着将死的或已死的人,并且也是最后一次。警察马上就会赶到,他们都是 事后的诸葛亮,而一切都会过去,他的残年将得到保障,是苦役还是极端的刑法, 对于他都将失去意义,他是如此肯定,并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在说服另一个自己。 死亡,他从几时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的?他忘了。他只是感到自己正像眼前的这个女 人一样死去,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想,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大街上成千上万的普通人,啊, 我就与他们一样,只是遗憾,将死的却是我。伤口有一些抽搐,从一开始她就没打 算呼喊,也许是最初的疼痛过于猛烈了,以至于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她不想开口, 或许血会从肿胀的咽喉里涌上来,污浊了她的红唇。渐渐地,她不再考虑这些个问 题,出于某些习惯,她总是纠缠在一些细节之上。仿佛知道时间不多了,眼前的灰 色大幕徐徐降下,换上了另一幅她所熟悉的明亮的画面。 钱在床下完好地放着,等待他的儿子来取。他应该留遗嘱吗?对他这样的人来 说,遗嘱会起作用吗?不知道。他不傻,他干这些是为了一个人,而他自己无需要 那些钱,那些在他生命中折磨他,剥夺他一生幸福的东西,有什么可值得他留恋的? 没有。玩玩门球不需要花钱,他讨厌周期性地到银行门口排对。是啊,他们并非等 不及了,只是想看看谁没有来,或者已经死了。他们关心的是这个,可怜的老混蛋 们。在胡思乱想之际,他依然口不择言。现在他留下来,并非出于对死者的残忍, 只是这一次他无须再逃了,他将陪伴死了的人,像一个无名的守灵人。儿子会发现 那些钱吗?总会对他有所帮助的,越过各式各样的楼房,透过未闭的窗户,他看到 儿子在房间里等待父亲的回来,甚至会去修理一下那破烂的盥洗室的门,那些东西 归他了,但愿他的一生和自己的决然不同。是的,为了让他成为一个和自己决然不 同的人,他必须让他完全地忘记自己,越彻底越好。难道他不也是那些高尚的父亲 中的一个吗?没有人可以为他的儿子做得更多,甚至牺牲了自己为人的权力。可怜 的老太婆该满意了,她只是不理解一些发生的事。她爱过我吗?而我呢?总之,重 逢的日子快了…… 此时,在那明亮瑰丽的画面里,她的短促的生命依次重现。她满心欢喜地看着 往昔自己的重影,她的恋爱和婚礼,致死她都不会忘记回忆那些令她充满满足感的 岁月,衣橱里意外盛开的鲜花,阳光下静谧的裸体。血液的流动现在变成了缓和的 温暖的河流,坍塌的胸部使她呼吸不畅。幻影一次次来临,她惊讶于自己竟从来没 有注意过这些看来是如此美好的东西,她习惯于报怨生活。她巴望着伤口的凝止, 清晰的疼痛使她昏撅了过去,此刻只是一阵阵麻木,使她联想起她不顺利的第一第 二次婚姻。在同一个地方她犯了两次错误,她一生都在为此而自责,婚姻留给她财 产和创伤,她所追求的东西就在这些不动产之间慢慢地滑过,多么凄楚的命运,她 想,她不愿意这样死去,噢,致死都在抱怨的她。在一个没有灵肉的世界里她将倍 感孤独。是的,孤独是她闺阁中的密友,如影随形般跟着她从年轻步入中年,尽管 她深知自己被赋予了似乎永远也不会衰老的魔力,但是她依然一无所获,爱情,友 情,幸福,这些美好的字眼儿都与左右她的魔力水火不相容,她是如此孤独,以至 于在她的迷离之际,仍然觉得死未尝不可,在她未曾经历过的世界也许充满了奇迹。 这个女人端正地坐着,你看她面如金纸。皱纹在她的渐失神采的眼角和嘴边变 得清晰,像失去了水份的鲜花,她的死正是某些不可阻挡的命运的真实写照。 等一会儿警察就会赶来,他们总是姗姗来迟,他想,他们会看到什么呢?一具 冰冷的躯体,一个神智恍惚的罪犯,一纸契约,一束鲜花,一支九毫米口径的手枪, 一两滴暗红色的鲜血,还是一个戏剧性的人生总结? 一切都会重现。 两声沉闷的鼓声,一后,一前,像是大地由远及近的蠕动,回音先响起,然后 才是清晰的鼓点和击发器撞击撞针的清脆锐利的声响。 穿过冷漠而结实的巨型回廊,他们重又回到街上,回到以人行道划分的街道里, 在人行道两侧的固定位置上,你可看到他们,穿黑色大衣的老年男人,以及玫瑰色 礼服中包裹着的年轻妇人。他们相隔两至三公尺之远,随着灰色的人流缓缓地倒退。 周围寂静无声,活像放错的电影拷贝。此时,阳光逐渐收起了早晨稚嫩的光芒,街 道重新笼罩在迷雾和尘埃之中;零乱的落叶缓缓飞起,回溯到树枝的母体;街边的 水由混浊变得清澈,从水滴重新集结成水流;飞舞的蝶虫回到沉睡里。经过街的拐 角,两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仿佛映证了彼此的存在和命运偶然交错的存在可 能。在秘密的契约里,他们是不可分割的一对。 他的动作不那么自然,像一具木偶,黑色大衣的下摆频频摩擦着街的下沿,在 前一个街角处,他俯下身,带着他的手汗的冰冷的硬币从乞讨者的破碗里飞回他的 手中,他轻笑了一声,将手插进口袋中,用手指反复拨弄着失而复得的几枚硬币。 远处,银行的大门徐徐地关上了,倦意爬上看门人的脸上,灯依此熄灭,排队守候 的老年人们向四周散去,仿佛失去了引力的分子。他昂着头倒退着经过银行这一边 的路沿,心里重新浮起对一沓轻飘飘的票子的蔑视。 电梯由一楼上升,外面的景致由大变小,引力重又变得很大。在我们看来,他 依次抹去四周镜子上滑稽的小人的插图,眼神停留在最初的位置上,却什么也没看 见。在属于他的那一层,电梯嘎然而止。他按下关门键,退出电梯,来不及打招呼 就退回他的回廊。转过身,他迟疑了片刻,打开门,却没有用钥匙,因为门原本是 开着的。他拿起电话,听清了对方的要求,告诉他取包裹的位置,这真是再简单也 没有了。隔了一会儿,电话铃声从无到有地急促响起,那会儿,他正站在浴室的镜 子前面,审视着里面那个似曾相识的人。 此时街口的商店里已经出现了那只淡灰色的包裹,送包裹的人将把它拿走,确 实拿走了,从一个隐密的小门离去。她这样心满意足地想到,耸着的肩膀也变得平 坦。她退回公寓大楼里,大门将外面的尘嚣屏闭,螺旋型的楼梯差一点儿弄伤了她 的脚踝。 她回到镜子跟前,转了一圈,审视了镜中人一会儿,脱下玫瑰礼服,以高兴的 姿态将其放回衣橱里,原先的灰尘重新聚回了衣服的肩膀上。“玫瑰在衣橱里幽禁。” 她这样想,并这样说出来。她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等一会儿,她会自责,并想 起那件漂亮的礼服来。 像脱壳的蝉那样,她一件件脱下衣服,天色由明亮变得昏暗,星辰按照相反的 轨迹再次升起。她回到床上,被窝由热转冷;她惊醒了,一会儿她将听到梦里的两 声鼓点,再过一会儿,她将回到无梦的境地。并非像她想象的那样好,她没有完成 一个梦,时间忠实地回溯着过去,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 她再次从睡眠中醒来的时候,或者说她回到了未眠的状态里的时候,时钟正运 行到零点的位置,她梦游般站起身来,肉体的光泽瞬间照亮了小小的卧室;在她熟 悉的各个房间里,她逡巡了一周,感到茫然无措;她又回到床边,以起床的姿势重 新睡下,摊平了身体。灯灭了,她伸手按了一下按钮,之后,她顺着墙壁摸索了好 一阵子,感受到墙壁细腻的纹理,寻找着隐藏得很好的按钮。 自然是一个开始倒退的梦占据她的心灵。 她摸着淡灰色的包裹,里面硬梆梆的不用看她就知道那是什么。她将里边的照 片抽出来,端详了一会儿,像在看陌生人,那是她自己,相当漂亮、迷人,她忍不 住轻轻吻了一下,明天就会有人来取它,把它放在约定的地方,还有,钱已经付了 ——她意识清晰,并且丝毫没有产生过后悔或一点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