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十八 新年上班的第一天社里就派我出差,采访一起失踪案。一个22岁的小姑娘,我 看到了照片,很漂亮,也是农村姑娘,有着跟高洁不相上下的纯朴。姑娘在深圳打 工,腊月二十七回家,晚上到的,打摩的回村里,结果,人间蒸发,生不见人,死 不见尸。 小姑娘还会活着吗?我不太相信,我觉得悲剧应该已经发生了,但还是很认真 地把采访做完。回去发个报道,或许能给她家人带来一些帮助。不管怎么样,在这 种时候,保留一丝生的幻想总是好的。 从姑娘所在的村子返回市里,已是晚上10点多钟。乡下的路很黑,车开得很快, 耳边是呼呼的风,像一场急速的告别,莫名其妙。我有种瞬间幻灭的感觉,好像人 只有认同世界的无常,生命的无常,欲罢不能。黑的夜里,总那么适合发生故事, 快乐的,不幸的! 找好宾馆住下来,心里依然虚虚的。刘柯寒给我打电话,说:“朝南,采访完 了吗?”我说完了,你要早点睡。她跟我玩娇媚:“快成你老婆了,要养家了,要 学会担心你了!”“不错,继续发扬。”最后我还毫无来由地说了句,“记住好好 活着!” 这天做完这个采访,我就好像中了邪,有点神里神经,脑子里忽而又冒出关于 死亡的幻觉。我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开了起来,明亮些,不那么害怕。我甚至想起 了很多小时候的鬼故事,想起了生活中很多人突然的离开,比如我小学一个同桌在 村子前面那个水库洗澡时淹死了,比如在我初二那年奶奶因病去世…… 我是个信命的男人,这天晚上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让我平添了一些害怕,我并 没料到我的生活会发生迸裂般的震动。 我住的是个不错的宾馆,很干净。晚上很清静,没有那种嗲声嗲气的电话打进 来,也就是没有情色的女孩热情过度地来关心顾客的下半身需求。我洗了澡,关掉 电视,用白得出奇的被子盖至颈部。 第二天醒来,天已经大亮。我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从老家打过来的,接通, 是弟弟的哭声:“哥哥,你快回来啊!”我慌了,很慌很乱,我大声地问:“怎么 啦?到底怎么啦?快说啊!”可弟弟什么也不说,还是大声地哭,还是大声地说: “哥哥,你快回来啊!”然后叔叔接过了电话,说:“朝伢,快回来哦,你妈妈她 ……” 我迅速收拾好行李,跑着下一楼退了房。出了宾馆大门,站在马路边,我终于 失声痛哭,迷迷糊糊地叫着妈妈。花几百块钱打车回长沙,一路都是眼泪。我给单 位领导发短信请假,给刘柯寒发短信叫她在家等我,简单带些东西,准备跟我回老 家。做这些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在发抖,打颤。 领导给我派了车,我叫刘柯寒拿好东西直接去我单位楼下。她不断地打我电话, 我不想说话,我忍不住不哭,于是一次次摁断。她发短信过来,很急的语气:朝南! 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啊!我给她回,说:我妈妈,去世了!好不容易打出这六个字, 发送,是天旋地转的感觉。一切,瞬间幻灭。从长沙到老家,六七个小时的车程, 满满的,从头到尾,我在眼泪里想起了过去的点点滴滴。 终于到家,已经傍晚时分,下雨的天,路很滑。到了村口,我几乎是栽下了车。 弟弟和叔叔把我攒住,帮我揩去怎么也揩不净的泪水。还是在快到家的拐弯处,大 声地叫妈妈,可是,妈妈她再也不会出来了。虽然还是跟刘柯寒一起回来,可是, 我再也看不见妈妈的满脸皱纹的笑。 妈妈那么安详地躺着,很安静地闭着眼睛。那是间还是泥巴地的屋子,小小的, 妈妈就躺在里面。地是冷的,妈妈的背,也是冷的。我抓住妈妈的手,说妈妈你就 不愿再看看儿子吗?我知道妈妈看不见了,我知道妈妈听不见了。 我知道就算我把妈妈的手抓得再紧,妈妈也不会回握。我跪着,不停地拿纸烧, 我想让火苗旺些再旺些,我想让整间屋子都温暖起来,我想让地板温暖起来,妈妈 的背温暖起来。如果生命可以温暖过来,我愿长跪不起。 几天后,妈妈在很多很多人的簇拥下去山冈,我是那么拼命地跑在前面,想把 妈妈拦住,哭着喊着。我知道,妈妈去了,就不会再回来,我不能让妈妈走。叔叔 很用力地拉着我,很大声地对我说:“不许哭了。” 可是,我怎么可能拦得住?正月初九到正月十六,妈妈躺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 我在妈妈身边。我清楚地记得,妈妈离57岁生日,还有不到4 个月时间。关于妈妈 的死,我无法写下更多的文字,一字一泪,那种爆裂般的痛,这辈子,或许都好不 起来了。 妈妈不老,妈妈不病,妈妈的走也许与某个宿命的暗语有关。妈妈,她自己选 择了离开,为什么?所有的为什么都只能是一种猜测,平添苦痛。我只知道,妈妈 走之前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把家里仅有的几百块钱,放在了爸爸能找到的地方。 那条小小的纸条,压在书桌上那个小柜子底下,压着妈妈走的时候的两个心愿, 要我,一定一定照顾好爸爸;要我,一定一定在今年成个家。 三十九 在家里呆了差不多半个月,晕乎乎的,一切都很好,一切似乎都已微不足道。 我不说话,跟任何人话都很少。沉默,咬住牙根,有时候可以把悲痛紧紧锁住。 可能是哭多了,那段时间上厕所的次数少之又少,连小的都是早一次晚一次就 够了。还是孩子的时候,跟别人比憋尿,可没这能耐。 高洁每天都会给我发很多短信息,说一些“朝南哥,你一定要坚强”之类的话。 呆在家里没信号,所以我一般都是在去厕所的路上集中收看高洁的短信。我只是看, 从没回过。我心里面的那种痛,高洁比刘柯寒更能明白。高洁从小就知道我对妈妈 的感情。上高中那会儿,要住校,两个月才能回去一趟。晚上想家了,还会躲在被 子里,酸酸地掉点儿眼泪。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在家里,爸爸和姐姐她们,说得最多的,就是我的婚事。 爸爸以前都不说的,现在妈妈走了,才知道,原来他其实也急,也担心。也许我并 不算老,但在乡下不同,跟我一块上小学的,他们的孩子都能争先恐后地跟我叫叔 叔或者伯伯了。 如果你也跟我一样,来自传统的乡下,不要想着轻易就能把长辈的思想工作做 通,不要想着你能把他们说服,就算他们嘴里说着不急,那肯定是假的。道理自不 必多说,在他们的生命中,几十年沉淀下来的观念,也是一两天、一两句话可以改 变的吗? 回到长沙,刘柯寒对我说:“朝南,我们结婚吧!”我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 虔诚地点着头说:“嗯,我们结婚!”我们这个简短的对白,发生在那个有阳光的 午后。先是我站在阳台上,发呆,然后刘柯寒也出来了,从后面抱住我,手有点紧 地缠着我的腰。 四十 妈妈的离开,让我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是新生活。我把表面活给别人看, 除我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快乐而无厘头。我把内心活给我自己,悲惨而无所适从。 听说刘柯寒的父母已经把房子的首付交了,买在马王堆那边,三室两厅,过些 日子就可以交房。刘柯寒说:“你不要去看看吗?要不我把户型图给你拿份回来。” 我说不了,你们做决定就行。我没心情也懒得管这些事情,房子不是我的,我去生 活就是去寄生。 不是我敏感,不是我看不起自己,在城里就是这样,没有钱,放屁都得控制音 量,放大声了,别人要么说你穷,要么说你没鸟本事却瞎掺和。就像买房子这事, 我就觉得我没必要说什么,他们要是尊重我,也不会在定下来之后再叫我去看。 我们村上有个人,复读了三届才跟我一年考上大学,由于年龄偏大,毕业不久 便娶上了媳妇。他老婆的老爸老妈比较有钱,二话没说给他们买了套大房子。他母 亲认为自己的儿子很拽,钓了个这么爽的媳妇,在村上把牛皮吹上了天,当然也在 我妈面前吹过。 那时候,我们是村里惟一的两个大学生,村里人喜欢拿我们作比对。对此我很 不屑,甚至很有骨气地说过,将来就是别人家有房子我都不住,我要自己搞一套。 可现实却给了我重重的一拳。我相信每个人生下来都是有骨气的,是因为经历了太 多的辛酸,骨头被泡软了。 像我们村里那个,以前也是热血沸腾的有志青年啊。结婚不久还把他妈接到成 都去住了段日子。他妈走的那天,碰人就说:“你看我儿子多出息,要接我出去享 福了。”结果是出去没一个月,就被谴送回来了。福没享成,回来也算是刑满释放。 据她自己抱怨,她自己受气尚且能忍,她承受不起的是,每天都看见儿子活得不像 个人。 四十一 知道房子有了着落,我并未因此多一点点的快乐。刚好有几天刘柯寒去沈阳出 差,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跑去找黄强玩,一般谢小珊也会在。我喜欢看他们恋爱,我 觉得他们恋爱很特别,比方说,黄强总是很流氓,而谢小珊总是很内秀。 有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夜宵,往北院那边走,路过一家药店的时候,黄强很夸 张地对着进去买健胃消食片的谢小珊叫道:“顺便买一盒套套,我昨天晚上已经打 赤脚了!”谢小珊连药都不敢买了,跑出来给了他两拳。我忍俊不禁,说:“打赤 脚,烫吧?!” 周日晚上,我去黄强那边的时候,高洁和谢小姗也一起到了。高洁说:“朝南 哥,你瘦了好多!”以前我变瘦的时候,她也能发现,也会提醒我,便一般都是嘻 嘻哈哈,会这样说:“朝南哥,你没钱用了!”我说嗯。她会再问:“猪肉涨价了。” 我说好像是吧,然后她就开始笑,说:“原来你把肉都卖了!”她天真得不知道卖 肉有更阴暗的含义,所以会这么口无遮拦。 在师大那边大概玩到10点多钟吧。学校里感觉就是好,我怀疑师大的男生没人 用眼药水,因为有太多的美女可以养眼。本来我是要先送高洁回去的,可谢小珊非 要把她留着,说是早上起得早点赶过去上班就行了。于是我一个人直接回住所,结 果,在离住所不远的那条小巷子里,我被人打了。 悲剧是这样发生的。刚进小巷我就接了个电话,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说了好 几句话,我才听出是狗日的陈伟生。我很吃惊,不明白他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看来他为了达到目的,确实花了很大心思对我进行调查摸底。 我的语气开始放得很平和,我说你找我什么事,他说我想找你谈谈。我有点烦 躁了,说:“没什么好谈的,我也没这个兴趣!”谁知我的话马上把他激怒,他开 始咆哮起来:“你他妈的在我面前摆谱是吧!” 全身的血液立即就往我脑袋里冲了,妈妈刚去世,我怎么可以容忍有人这般污 辱。我几乎拼尽了吃奶的气力怒吼道:“陈伟生,我操你娘,信不信老子灭了你?!” 我的声音大得出奇,估计整条巷子的人都能听见。紧接着,巷子前面就有一帮我朝 我冲了过来。 按事后的分析,我想应该是这样的。陈伟生带着一帮人,要去我住处找我闹, 没料到当时我就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大概有四五个人,或者更多,我那种时候是不 可能还去清点人数的。 冲在最前面的是陈伟生,在离我一米左右的地方,他就一脚蹬了过来。我看清 是他之后,及时伸手把他的脚挡开,然后给了他一记重重的摆拳。这是我高中跟人 打架的时候最常用的动作,也最管用。我早就说过,凭他陈伟生那副武大郎身材, 打架不可能是我对手。 但是,我也只赢了第一回合。接下来太多的人向我赴过来了,跑是跑不掉了的, 甚至连叫喊的机会都没有。这几乎是条死巷,两边刚做了搬迁,没有居民,而且又 不邻街。我拼命地接架或者找机会还手,可我真的打不过那么多人。 他们的猪拳狗腿雨点般落在我身上,我一手护着头一手护着下半身。在那瞬间, 我的想法已经很简单,首先是要活下来,然后活下来了还要是个男人。这是高中时 一位在道上混的朋友告诉我的。我觉得很有道理,一直记在心上。 我可能是被打晕过去了,因为我都已经不知道这场灾难是怎么结束的。从地上 爬起来,我首先是庆幸命还在,然后是庆幸命根还在!我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 以后,再把嘴角和鼻子上的血揩掉,往前走大概10分钟,自己打车去医院。 伤势也许并不严重,就觉得浑身都痛,估计只是一些硬伤,但也得去医院上药。 在的士上,我把牙根咬得很紧,不是在忍痛,而是在告诉自己:这回陈伟生完了! 刘柯寒在我出事的第二天就回来了。我请了假,在家里休息。进门,她问: “朝南,还好吗?”我说:“还好,活着!”我一瘸一拐地从卧室里走出来,我的 脸上局部涂有紫药水。刘柯寒刚把行李放下,转身看见我,尖叫起来:“朝南,你 怎么啦?”她惊恐的神情让我觉得过瘾,我说没什么,我跟别人打架了。“跟谁?” 她走过来搀住了我,很心疼的样子。 听我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后,刘柯寒顿时面如土色,一句话没说,直接去了阳台, 拿手机打电话。我站在通向阳台的那条门边上,问她:“柯寒,报警吗?没必要, 他们很忙!”刘柯寒回头看我,不说话,继续拨她的电话。 “陈总,非要这样吗?你要怎么才肯放过我。”听见刘柯寒说话的时候,我已 经斜躺在床上。在她拨电话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猜她是打给陈伟生,以为她会红 颜大怒,却没料到依然低声下气。中间还说了些什么,我已无心去听,不过最后一 句还是入了耳。刘柯寒说:“约个时间,我们再谈。” 晚饭是依然是刘柯寒动手做的,两菜一汤,基本达到了小康标准。开吃之后才 发现每个菜都没放盐,我知道她整个人儿都心神不宁。她把菜重新端回厨房去返工, 我跟进去,说:“柯寒,没什么好害怕的,知道吗?”我不知道这是在安慰她还是 在鄙视她。 趁着这个空隙,我给爸爸打了个电话。想着妈妈刚去世,想着自己又成了这个 样,心里烫得厉害,拿吃奶的气力忍住眼泪。电话通了,我说:“爸,家里还好吗?” 爸听出是我,连忙说还好还好,再就是叫我不用担心,自己在外面多保重。 我说:“爸,你在家里每天去称点猪肉,别太节约了。”听我说到这,爸爸就 哽咽了,停了一会,说:“以前你妈是一年四季都舍不得吃餐肉的,现在一个人, 我吃不进去啊!”我的眼泪终于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前几天我听姐姐提起过的, 说爸爸不肯买菜吃,说是吃不下,就算买了,也会在吃之前装一小碗摆在妈妈的遗 像前面。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