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战争 1942年8月9日,德国人以为列宁格勒唾手可得,甚至“德军司令部已经为他们 的军官分送了在列宁格勒阿斯托里亚大酒店庆功宴的请柬”,但是,那一天酒店没 举行德国人的庆功宴,取而代之的是苏联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的首 演。在战火和硝烟中,人们决心让这首乐曲奏响在它的题献城市——列宁格勒。仅 管当时列宁格勒广播乐团只剩下指挥和15名团员,其余的人,有些已经被饿死或冻 死,有些受伤躺在医院里,有些去了前线,但人们还是采取了一切手段克服重重困 难:乐团在全市征集临时乐手,军乐团派人支持,空军为乐团运来了总谱,就这样 这场可歌可泣的演出获得了空前的“胜利”,它极大地鼓舞了苏联军民的信心,支 撑人们战斗到最后一刻,粉碎了希特勒“在那一年秋天结束之前”攻占列宁格勒的 美梦。这场列宁格勒战是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 时光倒流大半个世纪,1880年,同样出生于这片土地的伟大作曲家柴可夫斯基 以他气势磅礴而旋律优美的《1812序曲》征服了俄罗斯听众。这首表现当年俄国人 击退拿破仑法国侵略军的作品,以高昂的《马赛曲》和《上帝保佑沙皇》的旋律分 别代表两国军队的主题,人们仿佛目睹了两支军队的交战,开始是《马赛曲》占上 锋,然后,两支旋律纠缠在一起,腥风血雨中加入震撼人心的加浓炮声和遥远的教 堂钟声,更从全时空角度逼真地再现了这场人类历史上著名的卫国战。拿破仑在那 年冬天损兵折将,从此走向了他军事生涯的下坡路。 事情竟会如此凑巧,两位作曲家分别在各自的世纪里,用音符记录了两次惊心 动魄的战争。比起那些汗牛充栋的文献资料,人们更能从他们的音乐里找到了关于 战争的真切回忆。那种身临其境的感受是人类面对战争和邪恶时的共同体验。 我听古典音乐的时间不算长,最初买CD也只为附庸风雅,而且经常会在中途睡 着。但有一次当我即将潜入梦乡之时,忽然发觉有个巨大的阴影在向我步步逼近, 当时我吓了一跳,连忙选择重播。这一次我更惊叹其精确无误的节奏了,那会是个 什么主题,恐龙的脚步声吗?但又不像,恐龙的脚步可能会有些笨重,但绝不至那 样冷酷而洋溢着“恶之华”。后来我才知道这正是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中 著名的“侵略插部”。 肖斯塔科维奇在那本轰动一时的回忆录《见证》中说:“战争来了,这成了大 家共同的悲哀。我们可以诉说悲哀了,可以当着人哭泣,为失去的亲人哭泣了。” “能够悲伤也是一种权利,但是这种权利并非每个人都有,至少不是每个人始终都 有。我自己对这一点的感触很强烈。由于战争才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感情的人不止我 一个。每个人都感觉到这一点。精神生活在战前几乎被压制得毫无生机,而这时却 饱满了、热烈了,一切都变得鲜明,有了意义。” 肖斯塔科维奇认为在俄国——由 于一些可悲的原因——艺术反而在战争年代繁荣了。 今天,人们一直在争论这段“侵略插部”究竟是象征侵略的希特勒还是独裁的 斯大林。斯大林在大清洗中杀害了二千万无辜的人,然而在战前,人们谨小慎微, 邻里之间彼此提防着,甚至在亲朋好友被清洗后,人们也只能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 连悲伤的权利都没有。肖斯塔科维奇用音乐“暗示了某一种自由的来到”。也许正 因为这件作品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战争的具体形式,把邪恶的意象表现地淋漓尽致, 所以它才在全世界赢得了声誉。同年,也就是1942年,托斯卡尼尼在纽约指挥《第 七交响曲》,作为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的大合唱。许多二战老兵仍对当年聆听第一 乐章时的那份感动记忆犹新。 回顾历史,人们或许以为那样的战争不会来临了。其实两千五百年前,我国道 家创始人老子已有:“兵者,不祥之器也”的垂训,但是,时至今日“天下太平” 只是一种相对而言的说法,世界各国还像小孩一般撒泼胡闹,今天你赏我一拳,明 天我还你一腿,不是阿富汗战争,就是海湾危机,真个“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而痛苦的记忆呢?人们总是那么擅于遗忘!我想人们是不常聆听战争,也不愿回忆 痛苦的,所以才会由那些独裁者经常跳出来,发动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最近我在一 本书名为《父亲请你回答——一位曾为希特勒浴血奋战的德国人的自白》中看到这 样一段话,他说:民主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如果你不去关心,就会有那些早就躲在 墙角里的极左极右份子跳出来掌权,那时“当人们对富裕生活比言论自由更重视时, 这种霸权很快就会出现。此后,其他的自由也就会迅速消失。”我看了之后想,到 那时再想聆听战争就晚了,因为比音乐里更可怕的事情已经降临了。 二○○一年五月三十日 于空中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