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惠能 作者:虚待斋主人 (上) 1 张行昌捏了捏藏在腰间的利刃,推开禅堂大门。 一缕阳光随着“嘎嘎”的门轴转动声,从门缝挤进来,在一排排佛家弟子的 光头上蹦蹦跳跳地过去,停在盘腿坐在禅堂中央的惠能禅师的紫色袈裟上面,融 化了。 这朝鲜国进贡给大唐天子的磨衲袈裟,是去年中宗皇帝派内侍薛简来曹溪宝 林寺向惠能禅师宣诏赐予的。惠能禅师并不十分爱惜,把它当普通僧服一样天天 穿着,反复漂洗,紫色已经有些发红,肘部还磨出了沙眼,但上面的根根金线还 是耀眼夺目,碰上阳光就闪烁起来。 虽是白昼,整个禅堂光线黯淡,如浸泡在一杯浓茶里。四个墙角的大香炉飘 散出缕缕檀香,在墙壁和廊柱之间浮动缭绕。 禅堂里坐满了人,在此听讲的不仅有佛门弟子,也有儒宗学士,官绅商贾, 和善男信女,都围着惠能禅师席地而坐,朱衣高履与短葛麻鞋摩肩擦踵地挤在一 起,小小禅堂就像一个凝固了的旋涡。 惠能禅师身材矮胖,面色红润,两腮鼓起,大耳如轮,他讲法时总是双目微 阖,塌陷下去的眼窝里笼罩着淡淡的阴影。他的众弟子,法海、志诚、法达、神 会、智常、智通、志道、法珍、法如,都围坐在他的身旁,如众星环拱着一轮明 月。 张行昌又捏了捏藏在腰间的利刃,眉头凝成了一个死结。 他本是荆州当阳山玉泉寺的行者,奉新任住持普济禅师之命,前来刺杀惠能 禅师。 这一年是公元706 年,即唐中宗神龙二年,禅宗五祖弘忍禅师的高徒,惠能 的师兄,当年被则天女皇帝肩舆上殿、亲加跪礼的玉泉寺住持,神秀禅师,泊如 示灭,了却尘缘。大弟子普济上座继位,嫉恨当年五祖弘忍将达磨衣钵传与惠能, 遂起加害之心,派遣行者张行昌来刺杀他。 张行昌挤进听讲的僧众中坐下,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与玉泉寺不同。以前神秀 禅师讲法,是端坐在高高的法椅之上,面前的法桌上放着几堆经卷,受过具足戒 的僧人侍立两旁,一般的僧众盘腿坐在下面,听他居高临下地讲经。他讲经细得 过分,一个“如是我闻”的“如”字,可以旁征博引地讲一两天。而这个禅堂里 所有的人都盘腿而坐,不分等级贵贱,惠能禅师面前也不见一本经书。他不像是 在讲法,倒像是和大家一起聊天。但弟子们对他分外恭敬,此时惠能的大弟子法 海趴下身子,行了五体投地的顶礼,问道:“师父当年在黄梅时,作了' 菩提本 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的偈语,以此得到达磨衣钵,请 问师父,菩提自性,莫非就是' 空' ?” “我的那个偈语,已经传遍天下,但天下人只知道我在谈空,却不知空为何 物,何物为空。”整个禅堂静如止水,只有惠能禅师低沉苍凉的声音,“空,并 非空无一物。若以为空无一物即是菩提自性,终日静坐即能成佛,就是邪见缠身, 非我弟子。佛说,一日月为一小千世界,三千小千世界为一中千世界,三千中千 世界为一大千世界,有三千大千世界之世界,尚多如恒河沙数。常有此三千大千 世界在心中,方识得一个' 空' 字。佛心之大,无边无际,所以无方圆大小,无 上下长短;包容万象,所以无怒无喜,无是无非,无头无尾。此心中应有日月星 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天堂地狱,总揽乾坤,囊括宇 宙,方称得上一个' 空' 字。”禅师一直双目微闭,偶尔抬起眼皮,向外观瞧, 忽然碰到了张行昌阴森冷酷的目光。别的僧众都在思索禅师的话,目光呆滞,只 有他咄咄逼视着禅师,分外显眼。 张行昌前发齐眉,后发披肩,额头上戴着一个寒光闪闪的戒箍,照亮了一脸 的腾腾杀气。他身长过丈,很容易把他和身材矮小的本地人区分开来。 惠能禅师曾经躲藏在大庾岭一十五载,时时要防备抢夺达磨衣钵的僧人追杀, 早已磨练出了超乎常人的警觉。 法海继续问道:“既然如此,师父为何说' 本来无一物' 呢?” “世俗之人,不知世界之大,思想行为,皆从一己之私心出发,私心渺小, 不能容一己之私欲,何有空地放无穷世界?当年我的神秀师兄,虽苦苦修行,然 而未大彻大悟,世俗愚迷之念,常来侵扰,所以他说' 时时勤拂拭'.我为他言' 本来无一物' ,正为了将他心中灰尘一扫而空,好放下无穷世界。有无穷世界在 心中,世俗之尘埃,又岂能沾染,又何须拂拭?” 张行昌紧紧握住利刃的手,不由得松了。他有点惊奇,早就听说惠能一个大 字不识,今日看他讲起经来却头头是道,绝不在神秀禅师之下。 惠能讲起那条偈语,正好打着了他的痛处。自从他皈依佛门,就一直想搞清 楚,五祖弘忍为什么把达磨衣钵传给了一个目不识丁的南蛮子。他的偈语真比神 秀禅师的高明吗?神秀禅师可是钻研了一辈子经书贝叶,几十年如一日,手不释 卷,废寝忘食。想当年神秀禅师凭着满腹经纶,征服了不可一世的女皇帝武则天, 她虔诚地跪倒在一代禅学宗师的脚下。由于得到皇帝的扶掖,北门渐宗遂大行于 天下,风声教化,遍及朝野。但征服了天下人心的神秀禅师,当年却打动不了五 祖弘忍,得不到达磨祖师的衣钵,继承不了禅宗的正统!而这惠能,当时年仅二 十四岁,到东禅寺才八个月,尚未剃度受戒,仅仅凭着四句偈语,就得到了达磨 衣钵!神秀禅师可是跟着弘忍修行了二十年,坐破了七个蒲团。难怪北派渐宗门 人觉得太不公平了。 他再定睛看惠能禅师,想从他那张恬静安详的脸上发现其中的因缘。 年逾古稀的惠能体态雍容如一尊佛像,四十多年前却不是如此…… 一 那时他骨瘦如柴,脚下是一双草鞋,连着脚趾的麻绳快磨烂了。 这个从岭南来的小樵夫,想象不到蕲州黄梅县双峰山深秋的寒冷,衣衫非常 单薄破旧,比衣衫更单薄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他的脸庞狭窄,下巴很尖,因而头 盖骨显得特别地大,一双分外明亮的眼睛凝视着端坐在法座上的弘忍禅师,和肃 立在他身边的弟子们。 弘忍禅师微微前倾上身,凝视了许久才问道:“你是何方人,来此为何事?” “我是岭南新州百姓,不远千里而来,想许身佛门,求得佛法。”尽管牙齿 在打战,他的话语却很坚定。 弘忍看他年方弱冠,衣不蔽体,说话却镇定自若,从容有礼,心中暗自惊奇, 不想岭南还有此等聪慧之人。他沉吟了半晌,忽然仰天长笑。 大庾岭以南在唐朝是蛮荒之地,犯人流徙之所,那里来的人是要遭到内地人 耻笑的。 这老和尚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在笑声中他的两臂微张,两片袈裟长袖摇摇 摆摆,身子一颤一颤的,就像一只要冲天而起的白鹤。他笑够了才扭头问侍立在 身边的大弟子神秀上座:“你看这小孩,像不像南山上跑下来的一只猴子?” 众僧人哄堂大笑,只有神秀面色如常。他身材修长,面如朗月,目似点漆, 眉宇间透出俊秀之气,倘若不是身着袈裟,又剃掉了须发,更像一位进京赶考的 翩翩公子。也许是经书读得太多的缘故,他的脸上是很难见到表情的。但他的内 心却比一般和尚要透亮,此时正在疑惑:二十年来从未见他如此笑过,若其中没 有缘故,一代宗师岂会如此癫狂? “这小蛮子也想作佛,天下无人作不得佛了。” “佛门净地,岂是你这样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瞎闹的,还是回家吃奶去吧。” 站立在禅堂两旁的众僧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起嘲笑这小樵夫。 “人有南北,佛性却无南北,岭南人如何就作不得佛?下下人有上上智,上 上人有下下智,以貌取人,岂是佛理?” 他的这两句话仿佛是孙行者的定身法,令众僧人都哑口无言,只会呆呆地瞪 着他。禅堂立刻安静下来。 弘忍眯起眼睛再仔细打量这个能言善辩的小樵夫,仿佛永远也看不够。许久 他才打破禅堂的寂静,慢条斯理地问:“你要来作佛,可读过什么佛经?” “弟子不识字,未读过书,只是上个月砍柴回家时,碰上了一个客商,在读 《金刚经》,听他读到'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心即开悟。” 他话音未落,众弟子又是一片嘘声:“目不识丁还敢言开悟,真是大言不惭!” “《金刚经》我读了何止千遍,尚不敢言悟,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就连总是一本正经的神秀,脸上也掠过一丝风吹水面般不易察觉的笑影。 “佛祖妙理,岂在文字?只会咬文嚼字,岂能证悟佛理?”小樵夫面对和尚 们的讥笑脸不红心不跳,从容分辩。 弘忍举手示意大家安静,接着问道:“你悟出什么?” “只要明心见性,一悟即到佛地。” 弘忍心头一动。他反复默念着“明心见性,一悟即到佛地”,这句话就像是 从自己的心窝里掏出来的,不禁暗暗想到:这小蛮子天资过人…… 但嘴上却说:“一派胡言。你既已悟道,为何还跑到这里来?” “弟子问那客商从何处得此经,客商说是在蕲州双峰山东禅寺弘忍禅师处, 弟子就安顿了老母,步行乞食到此,愿皈依佛门,修成正果。” “异想天开异想天开!”众僧人都举起手来指着站在禅堂中央的小樵夫,哈 哈大笑。一片片宽大的佛田衣袖在禅堂里舞动,如团团火焰,要将中间的小樵夫 烧死。 “此寺虽然鄙陋,却是达磨祖师衣钵存放之地,从不收留南边来的人,” 弘忍禅师说这话时,僧人们还余兴未消,他们真想劝弘忍禅师让这小樵夫在 禅堂里多呆一会,他们好好开心一下,但他们接着就要吃惊了,只听弘忍禅师说 道,“但佛说众生平等,老衲念你不远千里而来,就破一次例,留你在此地做个 行者。” 众僧人面面相觑,眼睛都成了铃铛。 小樵夫已经跪在地上,行了五体投地的顶礼。他抬起头来,很专注地凝视弘 忍禅师,看到弘忍禅师的眼角微微弯出几道波纹,似乎也在凝视着他,但口气依 然冰冷,面孔也依然板着,问道:“你俗姓什么?” “弟子姓卢。” “卢行者,到槽厂做活去。” 2 几位大弟子中忽然站起一人,只向惠能禅师微微鞠了一躬,径直问道:“师 父,心中若有此无穷世界,菩提又放在何处?此心又如何动?” 这和尚声若洪钟,腰杆笔直,大半个脑袋已经脱发,铮光瓦亮,不用再剃除 了。他的背影张行昌觉得眼熟,待他稍稍转过身来,张行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是他一路上嘀嘀咕咕最怕见到的人,他法名神会,曾经在玉泉寺跟神秀禅 师修行多年,后来又投奔了惠能禅师。十年前张行昌投奔到玉泉寺时,这位神会 和尚还没有走,两人打过几次交道,现在张行昌生怕他认出自己来。 “菩提却不在世界中,”惠能答道,“菩提在自性中。但世俗之人,不得见 之。因为世俗之人,心动无常,杂念丛生,将自性遮蔽。人之心动,如同水流, 前念方生,后念又来,绵绵不绝,利刀难断。前念生即为过去心,后念来即为现 在心,念未来即为未来心。过去心过去,未来心未来,现在心了不可得。心中思 想现在,现在已成过去,所以人心不能把握现在。佛心却不如此,前念已去,后 念未到,佛心止于此地,此地即为《金刚经》所云' 无余涅槃' ,菩提自性,只 在无余涅槃中。” “前念不生,后念不到为涅槃,那睡觉岂不就是涅槃?”神会放肆地说道。 僧众中有人笑了起来。 “睡觉为有余涅槃,非无余涅槃。心无烦恼即是有余涅槃,心常寂灭念念不 生,方为无余涅槃。”惠能沉吟片刻,反问神会,“你以为睡觉可笑吗? 若不是天天睡觉,你岂能活到今日?“ 僧众又笑。神会挠了挠脖子,也憨笑起来,但他又发问道:“心中无念,岂 不就是空无一物?师父刚才为何又说,空无一物,不是菩提自性呢?” “空无一物,是有余涅槃,它还有一个' 空' 啊,' 空' 也是一念呀。连' 空' 也没有,方是无余涅槃。所以我说' 本来无一物' ,不是说' 空无一物'.' 本来无一物' ,连' 空' 也没有呀。我的神秀师兄饱读经书,岂不知道' 空' ? 但他四大皆空,独' 空' 未空,所以不能见菩提自性,才须时时拂拭呀。” 神会仍是不解,又要发问,但此时梵钟响起,已到了日中进食时分。 僧众们都站起身来,张行昌也随着人流走到了禅堂外。 日光烨烨,南华山草木葱茏,一碧如黛。大庾岭岭如笔架,绵亘千里。连山 逾岭,桃李缤纷。山涧中乱石夹立,一条瀑布从空飞坠,迸珠嘎玉,轰震山谷。 曹溪之水,由山涧流出,在日光下如一条发亮的玉带,九曲回肠,流入天际 …… 二 弘忍禅师推开两扇门,狂风冲进禅房,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急忙用力撑住 拐杖。他手搭凉棚向外望去,满山冰花玉树,真如西方净琉璃世界。大雪已经连 着下了几个昼夜,彻夜都听得见禅房外结冰的树枝被狂风摩擦得铮铮有声。呼啸 的狂风里时而卷出几声虎吼狼嚎,在空阔的山谷间回荡,比平日更加阴森恐怖。 半夜里南面墙外轰然一响,将禅师惊醒,原来是积得太厚的雪褥从禅房顶上滑落 下来。他抚摸着冰凉的左腿,想到它要疼得更厉害了。 几十年如一日,每天清晨,他都要把全寺巡查一遍。但这几年来他越来越力 不从心,左膝从秋天起就隐隐作痛,如今每走一步就像有把刀子在里头割一下。 在这冰天雪地里挪步,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在那根支撑地面的竹拐杖上, 如一个“人”字。 僧人们忙着扫雪,见他过来都合掌鞠躬。石阶上的积雪已经冻结,一位僧人 扶着他上去,才没有滑倒。东禅寺正在双峰山两峰之间的山坳上,上到高冈,弘 忍拄杖仰面观瞧,连绵的峭壁上有石片棱棱怒起,在冰雪覆盖下似一匹凝固的瀑 布。在高高山顶之上,一座佛塔如宝剑插天,耸入天穹。 漫天大雪将莽莽乾坤化作一片银色波涛,这洁白的佛塔就是万丈狂澜上一个 尖尖的浪峰。达磨祖师所传衣钵,就藏于佛塔之中。弘忍每每看到佛塔,总不禁 潸然泪下。 几年来这条腿只要一犯病,他就要想到身后之事。自己虚度一生,禅宗佛理 并未弘扬发展,色身消殒后去到西方净土,有何面目见历代祖师? 如今年事已高,不知还能挨过几时,满院僧人中却没有彻悟之人,可传衣钵, 叫我如何放得下心来?大弟子神秀虽然跟随自己修行了二十多年,饱读经书,深 孚众望,但他只会寻章摘句,并没有悟透禅机,不堪大用。如果他始终开不了窍, 禅宗一脉,岂不就此断绝了? 想当年达磨祖师预知东土震旦有大乘气象,不远万里,渡海东来,在嵩山少 林寺面壁十载,最后将衣钵传给二祖惠可,告知一百年后当出上根之人,将禅宗 发扬光大。如今离达磨西归已经有一百多年,这上根之人,却在哪里?如果禅宗 一脉不仅未发扬光大,还在我手上断绝,即使堕入阿鼻地狱,也难消罪孽。每每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就特别沉重,只觉得阵阵阴风涤荡胸臆,全身三百六十个毛 孔,都插上了冰刀雪剑! 他在风雪中踽踽独行,过了藏经楼,过了禅堂,过了职事堂,来到香积厨, 一阵清香飘了过来。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他循着清香走去,见到梅花,也 就见到那个每天清晨总在劈柴挑水的卢行者了。 他的衣衫竟还是几个月前刚来时的那一身,现在肩肘处已经磨成碎片,在狂 风中飞舞。那双草鞋想必早已磨烂,不然为何在冰天雪地里打着一双赤脚?鲜红 肿胀的脚在雪地里行走着,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身体在风雪中显得更加单薄, 还不如拿在他手里的那把大斧粗壮。他使尽全身力气将大斧扬起,再奋力劈下, 直立的圆木就“喀嚓”一声脆响,裂成两半,飞落在地。每劈开一块木头,他就 要长嘘一口气,但热气还未等出口,就被狂风吹散了。 每天清晨弘忍走到这里,总要远远地端详他半天,既是欣赏他,同时也担心 他的安全。隆冬季节山中野兽无处觅食,便在寺院周围出没,僧人们轻易不敢出 寺院,每天清晨上山砍柴,就很危险了。弘忍真担心他哪天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但他从未遇险,冥冥中仿佛真有佛祖保佑。他又想起这小樵夫刚来时说的话: 只要明心见性,一悟即到佛地。自己苦苦修行了一辈子,悟出这点滴佛理,却被 小樵夫一语道破。天资如此聪慧,莫非就是菩提达磨所说上根之人?只是可叹你 来得太晚,如果早来十年,读遍经书,我就可以将衣钵传给你。你来得如此之晚, 小小年纪,目不识丁,如果把衣钵传给你,众僧人焉能服气?我已是灯枯油尽, 如何来得及教化于你? 几株梅树,只开白花,与冰雪浑然一色,煎绡零碎,装点青枝瘦干。 狂风吹落花瓣,片片飘洒,不知哪片是雪,哪片是花。白梅花落在地面,便 隐身在冰雪丛中,来也无踪,去也无迹,只有一股幽香气息。 卢行者已经劈完了柴,抱起木柴走进了火房。弘忍又想到他的另一句话:诸 佛妙理,岂在文字?是啊,难道一定要读遍经书,才能继承衣钵? 衣钵只应付与彻悟之人。而佛理也不是在文字中可以寻觅到的,多少僧人读 了一辈子经书,还未摸到门径。梅花的那股幽香沁入他的肺腑。玉梅谢后阳和至, 散与群芳自在春。这小蛮子,真是一朵隐身在冰雪里的白梅花吗? 只有老衲能闻出你的清香。 狂风袭来,面如刀割,他的心头又一动:佛门本是净地,出家人自然四大皆 空,但放下了酒色财气,却未必放得下一衣一钵。禅宗已传五代,每代都有多少 僧人为了争这一衣一钵,勾心斗角,甚至白刃相拼!如果将衣钵传与你,就要给 你招来杀身之祸。那一日我在禅堂故意嘲笑你,也是为了你不至于锋芒太露,遭 到众人嫉恨呀! 弘忍踱回禅房,唤来服侍他生活起居的侍者和尚,吩咐道:“你从我的衣橱 里取出那件旧夹袄,送与槽厂的卢行者。” 侍者和尚取出夹袄,向弘忍唱了个喏,正要出去,弘忍又突然将他喊住,沉 吟片刻,说道:“算了,你还是把它放回去吧。” 3 溪水均匀地流淌在如砥平石上,如铺开了一片琉璃。曹溪两岸,松竹交映, 桃李争妍,青枝绿叶间莺啼蝶舞,翠草丛中山鹃争发,盎然一片春意。 宝林寺在南华山的半山腰里,惠能禅师和他的两位大弟子,法海和神会,走 出山门不远,就听得见喧闹的溪水声了。惠能午后有出寺散步的习惯,总是独自 一人,今日不知为何,叫上了他的两位弟子。 三人沿着溪水向上游漫步,惠能禅师良久不语,两弟子也不敢打断他的思绪。 终于,他回过头来问道:“神会,你在玉泉寺多年,最近可听到什么消息?” “师父指的是何事?”神会摸不着头脑,反问道。 “我昨夜做了一梦,梦中神秀禅师与我道别。” “啊?果真如此?”两弟子非常吃惊。 岭南在唐代是蛮荒之地,经年累月不与内地通消息,神秀禅师圆寂之事,至 今无人得知。惠能禅师并无特异功能,他只是从今日那个高个子行者的满脸杀气 上,猜想到的。弘忍禅师将衣钵托付于他,已是五十年前的事,除了神秀师兄所 在的玉泉寺,再不会有僧人想得起来这一衣一钵了。 而神秀如果在世,是绝不会派人来刺杀他的。也就是去年,唐中宗要迎请神 秀禅师入宫廷供养,以便随时讨教佛法。神秀再三推辞,还向皇帝举荐了惠能: “南方韶州有我的惠能师弟,得弘忍师父密授衣钵,传佛心印,我不如他,陛下 可向他请教。”这才有了中宗皇帝派内侍薛简宣诏赐衣的事。 神秀虽然对弘忍师父没有把衣钵传给自己耿耿于怀,却不失一代宗师的风范, 绝不会有害人之心。 再说,一位年轻的行者,自己绝不会有继承衣钵的想法,不受他人的煽动指 使,是不会犯此杀人重戒的。刺杀他无非是想得到禅宗的正统地位,这应该是新 任住持想干的事。这样想来,神秀师兄肯定已经圆寂了。 惠能去年如果接受皇帝的邀请,是可以和神秀师兄见上一面的。但他害怕神 秀手下的弟子们加害,同时也不愿违犯佛门清规:既然已经许身佛门,如何能够 重返尘世? “法海,你明日派人去荆州打探一下吧。” “是。” “我近日思量,此身离大去之期也不远了。” 惠能说得很平静,两弟子更加吃惊:“师父身体一直康健,何出此言?” 惠能没有回答弟子的问话,接着说道:“我灭度之后,除法海外,其他弟子 不要再留在此地,应该各去教化一方,弘扬我大乘佛法,普度天下苍生。” 他说得这样严肃,两位弟子感觉到不是笑谈,想不通禅师无灾无病,为何突 然留下遗嘱。 “师父,”法海问道,“弟子冒昧相问,师父百年之后,衣钵将付与何人?” 在惠能众弟子中,法海修行最早,而神会智慧最高,两人当是继承衣钵人选。 法海为人忠厚谦虚,今日听到惠能谈及后事,要众弟子散去,独留他在此地, 以为师父的意思自然是将衣钵授与他,他自知悟性不及神会,发此一问,是有意 谦让于神会。 (这位法海和尚,在惠能禅师圆寂后将他的语录收集整理,编成《六祖坛经》, 详细记录了惠能禅师的思想,是禅宗最重要的经典之一。) “我今日请你们跟我出来,正为说此事。”惠能看着两位大弟子,他们此时 也在凝视着他,“当年我从弘忍师父那里得到了达磨祖师衣钵,仓皇奔逃,命如 悬丝,隐于大庾岭中一十五载,历尽艰辛,九死一生,当时就曾立下誓愿,今后 绝不让释家弟子再为这一衣一钵自相残杀。求法之人四大皆空,为何放不下一衣 一钵?禅宗已传六代,如今当弘扬于天下,不必一脉单传,你们都是我的弟子, 各去教化一方,度尽众生,不比计较这一衣一钵好吗?” 两位弟子都躬身合掌道:“师父付嘱,弟子谨记。” 三人已走近山涧,鸣流下注乱石,两面悬崖峭逼如门,中通一线。丛竹修枝, 郁葱上下,青松紫蕊,倒挂蓊苁。涧中水流渐急,滔滔汩汩,阵阵雪浪,喷薄而 下。 “师父,”神会又发问道,“师父今日在禅堂中说,前念已去,后念不生, 在无余涅槃中,方能见菩提自性,我寻思半日,仍是疑惑,心中无念,就不能思 索,如何见得了自性菩提?” “菩提自性,岂是思索可得?”惠能的脸色阴沉了,“你跟随我修行多年, 时至今日还未悟透' 不二法门' ,真令我失望。” 神会默然。他是惠能最聪明的弟子,最喜欢刨根问底,但也每每遭到惠能的 责骂,其实是惠能有意栽培他,禅宗当头棒喝之法,就是从惠能开始的。 “思索之时,我是我,物是物,物我两分,菩提难觅。譬如你思索' 神会' , 所思之' 神会' ,真是你神会吗?你所思之' 神会' ,是过去之' 神会' ,不是 现在思' 神会' 之神会,你明白吗?你所思之' 神会' ,是一个死神会,非真神 会也。你且告我,神会是谁?” 神会被问呆了,半天才说:“真不可思索。” “当你思佛之时,佛即离你而去。佛是佛,你是你,这就是' 二'. 佛说:' 善根有二,一者常,二者无常' ,佛性非常非无常,所以不离自性, 不可断绝。 这就是' 不二法门' ,你明白吗?“ 神会苦思冥想了半天,才又说道:“思索不能觅菩提自性,但若不思索,菩 提自性,又如何出?” “前念过去,后念不生,并不是一念也没有。不是还有前念后念吗? 所谓无念,乃是心不染着。一切都在心中,但一切都不染着。玄奘大师说: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即是无念。只要自心洁净,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即能来去 自由,通用无滞,自在解脱,名' 无念行'.上根之人,悟无念法者,万法尽通, 见诸佛境,至佛地位。“神会又呆了一会,说道:”《金刚经》中须菩提问佛' 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佛说' 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 ,莫非即是此意? “ “有点开窍了。”惠能微笑道。 “但他后来又说'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也是此意?” “' 无所住' 即是心不染着,不是此意,却是何意?” “难怪他说' 应如是住' ,' 应无所住' ,却不说应住于空。” “是啊,”惠能高兴地拍了拍神会的肩膀,“一部《金刚经》,哪里有一个 ' 空' 字?我的偈语里,哪里有一个' 空' 字?” 不觉已行至涧口,两面峭壁渐渐夹紧,一条瀑布自崖顶飞落,上端白珠乱跳, 有当关扼险之势;中段奔流湍急,如万箭齐发,暴雨倾盆;下边水石融合,如一 匹白练迎风摇摆,变化万端。风撼巅崖崩巨石,雷喧涧壑走惊湍。 再往前去,脚下已无路可行,峭壁上只有浅坑深孔,刚能容得下脚尖,可以 攀缘而行。仔细看那瀑布水帘之内,隐约有车盖般大的一个石洞,洞口有倚壁倒 挂的奇松怪藤交错纠结在一起,将它遮蔽得严严实实,黑如锅底。一只老猿发现 了他们,尖声啼叫,攀着粗藤串进了山洞。 三人止住了脚步,惠能回头问道:“那水帘下的洞穴,你们进去过吗?” 两弟子都摇头。 “我们回去吧。” 三人往回走,惠能突然问道:“我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 你们认识吗?” 法海正欲开口,神会抢先说道:“是诸佛之本源,神会之佛性。” 没想到惠能劈面一掌,打得他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 没等他站稳,惠能严辞责备:“我说了无名无字,你还唤作本源佛性,你以 后就割把芦苇盖个茅庵居住,做个咬文嚼字的知解宗徒!” (下) 三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禅堂外的那棵参天巨柏,已经偷偷换了 一身绿叶,把原来架在铜枝铁干间的那个空巢,渐渐隐藏起来。而巢的主人,一 只丹顶白羽的仙鹤,冬去春回,独立在树梢上嘹亮地鸣叫,直叫得山花怒放,柳 絮翻飞,连泉水在青石上的呜咽之声,也一天比一天响了。 众僧人都在禅堂里等着弘忍禅师讲法,梵钟响过几遍,法座上还是空空如也。 这可是几十年来头一回。弘忍禅师平生极为守时,开坛讲法总是第一个到禅堂, 从来容不得别人迟到。僧人们议论纷纷,不知出了什么事。只有神秀心里清楚, 昨天夜里弘忍禅师又咳出了鲜血。 过了许久,门外的那只仙鹤一声长啼,冲天而起,转眼已入云霄。众僧人回 头看时,侍者和尚把弘忍禅师扶了进来。他的那条左腿,已经完全承受不了体重, 是随着身体在拖动了。 弘忍禅师坐定之后,良久不语,目光在僧众中来回扫视。只有他自己明白, 他要找的是那个卢行者。但他失望了,自从那次在禅堂里遭到耻笑之后,他再也 没有来禅堂听讲。 他的身体裹在厚厚的棉袍里,袈裟被撑得鼓鼓囊囊。虽然已是春暖花开,他 却没有脱去冬装。只见他的喉头动了好几下,才说出一句话来:“今日我不讲法, 只问诸位一件事情。”他沉默了一会,看了看众位僧人,继续说道,“如何脱离 生死轮回?” 禅堂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僧人们的呼吸之声,没有人站出来回答。 大家奇怪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么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又是谁也说不清楚的, 生老病死的痛苦,不都是因为脱离不了因果轮回吗?古往今来何人解脱得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弘忍禅师又开口道:“人生在世,苦海无边,生死轮回, 代代相传,因果业报,永无止息。愚迷之人,只知今生乃前生报应,又是来世福 源,所以一心修善修福,寄希望于来世得好报,却不知解脱生死轮回,不受因果 业报,就在今生。 只有上根之人,有大般若智慧,方能大彻大悟,超脱轮回,修成正果。你们 每人作一首偈语,拿给我看,如果谁能领会佛法大意,即将达磨祖师衣钵,托付 与他。“最后一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粒石子,禅堂里立刻泛起层层涟漪。 僧人们仔细观瞧弘忍禅师,他的脸色苍白,塌陷的两腮已经看得见牙齿的轮 廓,眼睛并不看着众位僧人,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一个方向,半天都不眨动一下, 只有那哆哆嗦嗦的嘴唇,可以显出他还活着。去年冬天弟子们见他身体已经很虚 弱,屡屡劝他清晨不要再起来巡查,他执意不听。眼看着冬天就要过去,他的痰 中却带出血来,两个月来病情日见沉重,僧众们私底下议论纷纷,但谁也没想到 他今天竟提出托付达磨衣钵,要交待后事了。 众僧人有的窃窃私语,也有的暗自沉吟,都在想着弘忍禅师的话,想着多少 僧人梦寐以求的达磨衣钵得到达磨衣钵就意味着成为禅宗第六代祖师,这可是千 载留名的事却没有一个人出来颂偈。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神秀上座身上。神秀是 弘忍的当家大弟子,平时最得师父赞赏,如今已经做了教授师,多次代替弘忍开 坛讲法,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只见神秀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一定又是在 经书贝叶里寻章摘句,但许久也没有出来颂偈。 满堂弟子,竟无一人作得了偈,弘忍禅师心中一片凄凉。他又说道:“菩提 自性,非思索可得,彻悟之人,屙屎放尿,皆是佛事。即使轮刀上阵,生死攸关 之时,也能瞬间识佛。谁有偈语,不要迟延,速速颂来。” 僧人们继续交头接耳,有人说:“神秀师兄现据上座,还作了教授师,住持 之位,非他莫属,我们还凑什么热闹呢?” “是啊,便是作偈,谁还作得过他?日后他继承了衣钵,你我还要仰仗他提 携,现在出头作偈,有意与他争执,岂不是不识时务?” 神秀听见众人都在议论他,心里七上八下,暗暗寻思:“达磨衣钵,师父定 是想传授于我,不然昨夜吐血后,为何单单召见我? 召见之时,他已对我明言,要将这东禅寺托付于我。既是如此,何必又要大 家作什么偈语?“转念又想,”他是怕僧众中有人不服,所以才用心良苦?只是 到底该作个什么偈语,才能合他的心意呢?“ 他几次双手合十要张口,但一看到弘忍禅师瘦骨嶙峋的病体,又把嘴闭上了。 他饱读经书,深知佛法的博大精深,要想在一个短短偈语里证悟出超脱生死轮回 的道理,何其难也!他生怕一时仓促,作了一个坏偈,惹得天下僧人耻笑,反而 坏事。但是这样拖延着老不颂偈,如果别的僧人出来颂偈,他却如何是好?即便 是没有僧人颂偈,就这样一直尴尬下去,弘忍师父该如何收场?心里越是急越是 慌,脑子越乱,偈语更是作不出来。 他用手去擦额头上的汗水,越擦越多,粘乎乎的,原来手心里也满是汗水。 整个禅堂,如一潭死水。 “你们回去吧,”弘忍让侍者和尚扶他站起身来,失望地说,“各人自去作 偈,明日颂来。” 他挪步到禅堂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对禅堂的堂主和尚说道:“你去晓谕 全寺,不论僧俗,皆可作偈,达磨祖师衣钵,只授得法之人,不论贵贱尊卑,年 长年幼。” 4 不知何时下起了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天还没有完全黑,依稀看 得见透明发亮的雨丝根根紧密,斜着织成一张弥天大网,罩住了整个南华山。小 花园里的树木仿佛笼着一团烟雾,杨柳的长条低垂不动,桃树李树上弱不禁风的 花朵,一瓣一瓣断断续续地坠落在地。细雨粘湿了石阶上的青苔,偶尔有几滴钻 到屋檐底下,在窗纸上还没歇住脚,就沁透了。 唐时僧人过午不食,张行昌中午进食以后,就在寺院后半部分的小花园附近 转悠,寻找夜里进去行刺的路径。惠能禅师就住在小花园里。这突如其来的小雨 似乎要帮他的忙,刚到黄昏天色就暗淡下来,五步之外看不清对面的人。腹中虽 然有一些饥饿,但看到花园的围墙非常低矮,他倒不担心翻不过去。没想到就寝 的钟声响过,万籁俱寂之后,他看到花园的门板在微风中摇晃了几下,原来没有 上锁!但他到底做贼心虚,还是没有推门进去,而是爬上墙边的一颗梧桐树,翻 墙而入。 他双手抓住墙沿,滑下身子,双脚落地时没有任何声响。然后像一只轻盈的 狸猫,一闪身就到了窗下。他身子靠在墙上,定了定神,慢慢将脑袋抬到窗前。 窗纸已经被雨水沁湿,手指轻轻一抹,就破了一个小孔。他把一只眼睛凑进 小孔,看见一丈见方的禅房里,只放着一张床一张桌,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一粒 火苗和着微风在舞蹈,漂黄了四面空空的墙壁。 惠能禅师斜靠在床上。他已经脱了袈裟,身上只披着一件缁色海青,前襟敞 着,露出胸前一对低垂的乳房,和那鼓起的肚子上酒杯般的肚脐。 院子里靠窗有几棵芭蕉树,细雨本来无声,落在硕大的芭蕉叶上,却奏出丝 绸摩擦一般的音乐。 而禅师的床也靠着窗棂,他似乎是在听雨打芭蕉的声音。张行昌想起了他在 禅堂里说过的话:前念已逝,后念不生,即是无余涅槃,可觅无上菩提…… 现在他已经禅心入定了吗? 张行昌在玉泉寺做了几年行者,并没有点滴收获,今日只是听了惠能几句闲 话,一字一句,却像钉子一样敲进了心里。先前以为弘忍禅师把衣钵传授给他, 自然是老糊涂了,现在却觉得是他天生一张巧嘴,很有迷惑人心的本领,把弘忍 禅师迷惑住了。 张行昌躲在硕大的芭蕉枝叶中,等着惠能禅师就寝。一阵风吹开了房门,门 轴“吱吱呀呀”地呻吟起来,张行昌身子一紧:原来他连房门也没有关! 他可是从接过达磨衣钵的那一天起,就被人一路追杀,在大庾岭中躲藏了一 十五载,九死一生,如今竟然敢夜不闭户?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桌上的油灯灭了。 四 晨钟响过,霞光渐起,满山的树木已显出疏疏密密的阴影。堂主和尚早已起 身,正在洒扫庭除,无意中朝墙壁扫了一眼,忽然看见墙上不知是谁写下了一首 偈语,凑近了看时,认清是这样的四句: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莫使惹尘埃。 等到弘忍禅师让人扶着走来的时候,那面墙下已经围满了人。 众僧人给弘忍禅师让开了道,他走到墙边,面对墙上的偈语沉吟起来。众僧 人都看着他,等待他的评价。凝视了许久,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闭上了 眼睛,闭了好一会,腮上本来松垂的皮肉被拉得更长,嘴角抿出了两个小坑。他 已经从笔迹上看出是神秀所作,却故意问旁边的僧人: “你们知道是何人所作吗?” 众僧人不敢贸然作答,一个老和尚说道: “这一笔好字,怕是只有神秀上座才写得出来吧。” “是啊,”旁边另一个僧人应和道,“除了神秀上座,何人还有如此才华, 作得出如此绝妙的偈语?'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比赋之妙,可与当今王 杨卢骆媲美,而境界之高,恐怕王杨卢骆还有所不及。'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 埃' ,十字说尽释家弟子一生事,依此修行,必无大谬。” “是啊,”弘忍沉吟良久,看了看围在身边的僧人们,才微微点了点头,不 太自然地称赞道,“依此偈语修行,可免堕地狱,脱离轮回,有大利益。”他又 吩咐堂主和尚,“去摆一副香案来,以后不论僧俗,路过此地,都要对此偈语焚 香祷告,恭敬行礼,众人要天天念诵,依此修行,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可成正 果。” 禅师一发话,众僧人都高声念诵起偈语,引来了越来越多的僧人,不消一顿 饭的工夫,这偈语已经传遍了全寺。 弘忍禅师拽了拽堂主和尚的衣袖,堂主扶着他从人群中出来,走到一僻静处, 弘忍吩咐道: “你这两日就守在偈语前,观察众人作何议论,有另作偈语者,速来告我。” 堂主点点头。 “此事不可告诉他人。”弘忍又说道。 堂主心中疑惑:既然已有神秀上座的偈语,师父还要什么偈语?莫非神秀作 得不好?如若不好,为何又吩咐摆设香案,焚香礼拜,还要众人依此修行? 此时弘忍看到了躲在远处的神秀。他向神秀走过去,神秀急忙迎上前来,两 撇眉毛像燕子的翅膀飞动起来,看得出他在尽量克制内心的狂喜。 刚才他远远地看到弘忍师父对偈语大加称赞,以为大功告成,达磨衣钵,非 我莫属了。 “墙上的偈语,是你所作吗?”弘忍问道。 “正是弟子所作,”神秀双手合十,深鞠一躬,欣喜地答道,“弟子不敢妄 求祖位,望师父慈悲,看弟子还有点滴智慧吗?” 弘忍又沉吟良久,叹了口气,说道: “从你作的这个偈语来看,你还没有认识本心,见识本性,只到门外,未到 门内,如此见解,觅无上菩提,如隔山打鸟,缘木求鱼。无上菩提,只在言谈之 间,即能见本心本性,不生不灭。长如海枯石烂,短如白驹过隙,随时随地,皆 能融通无滞。万法归一,一即一切。你只是解悟经义,却并未证悟佛理,离菩提 境界,还有很远啊!” 神秀听了弘忍的话,如当头泼下一盆冰水,冷入骨髓。昨日他一宵未眠,绞 尽脑汁,苦苦思量,才得了这四句偈语,自以为绝妙,本想亲自念颂给弘忍,但 又怕落下妄求衣钵的口实,所以才趁着夜深人静,写在了禅堂外的墙壁上。没想 到还是不合弘忍师父的心意。此时他茫然不解,难道无上菩提真像师父说的,是 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师傅昨日不是还说,屙屎放尿皆是禅吗? 弘忍看出他的失意,又安慰他说: “老衲已说过,此身灭度之后,要你料理这东禅寺大小事务,但你只有如此 见解,深深令我失望,如此见解,是得不到达磨衣钵的。你回去再作一个偈语, 如果能入得门径,就将达磨祖师衣钵,传付于你。” 神秀面如土色,没想到自己苦修苦行了半生,饱览经书,竟然还没有入门! 是不是师父今日太苛刻了,话说得过分一点?他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行礼告 辞了。 5 张行昌溜到半敞着的房门外,探头向内观瞧,只看见惠能禅师和衣侧卧的身 影,却看不清他的面孔。佛门弟子行住坐卧都有规矩,睡觉必须向右侧卧,两腿 交叠,面孔朝外。张行昌担心惠能禅师没有睡着,竖起耳朵静听。没听见禅师打 鼾或翻身的声音,倒听见风声渐起,雨渐渐地大了。 他的脸感觉到了冰凉的雨滴,也听见东南方滚过来淅淅沥沥的声音,如同一 队悬枚疾走的士兵,人马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其中还夹杂着刀戈撞击的声声脆 响。声音越来越大,好像那支队伍越走越近了,杨柳的长条款款摇摆着迎接他们, 竹枝开始在禅房的屋檐上拂动。头上脸上的雨水汇聚起来,顺着脸颊滑进衣领里。 又过了一会,声音更大了,如春天的潮水涨上海滩,万马凌空,势不可挡! 雨水如根根细小的鞭子,抽打在脸上。他的衣衫完全湿透,紧贴在身上。 越来越猛烈的东风从他身上擦过,将半掩着的房门完全推开,冲进了禅房。 “吱吱嘎嘎”响过之后,惠能禅师依然毫无动静,如同一尊卧佛。 张行昌有点按捺不住了。如果惠能天生就不打鼾不翻身,还空等一夜不成? 他一步跃进禅房,贴在墙边。 风声越来越大,如昆仑倾倒,千年积雪轰然落下,一泻万里。张行昌离惠能 禅师只有两步。他只要一跃而起,就可以完成使命。他从腰间慢慢抽出匕首,寒 光一闪,心脏猝然紧缩。 突然万籁俱息,一道闪电射进禅房,在惠能禅师身上扫了两下,张行昌看见 他果然面孔朝外,一只手托着腮,双眼紧闭,睡得很安详。紧接着响起几声闷雷, 好像有巨大的车轮从禅房顶上碾过,整个禅房都摇晃了一下。 张行昌下意识地靠在了墙上,他害怕这巨大的声响将惠能禅师惊醒,但床上 一直没有动静。 张行昌重新站稳了脚跟,又等了等,还是没有动静。他没有一跃而起,而是 慢慢站直了身子。 匕首在这漆黑的雨夜里,依然放射出道道寒光。风雨声重又响起,他却完全 听不到了。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心理,想到一代宗师,就要死去,一把小小的 匕首,就可以断绝他的所有思想,他忽然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事情。 他又想起出家人的第一条戒律:不杀生。这些天来他一直想着这条戒律,知 道自己犯此大戒,死后要下地狱。但他总是这样想:北门渐宗要想取得禅宗正统 地位,除此以外别无选择,总有人要背着杀人的罪孽下到地狱里去,我不下地狱, 谁下地狱呢?他终于横下心来,将匕首举起 一道闪电又像插天的利剑划开天穹,把张行昌举着匕首的身影拉长,一直映 到惠能身上。禅房里的一切都在瞬间闪闪发亮,张行昌突然看到 惠能禅师竟然睁着眼睛! 五 禅堂外面的那堵墙边,香案已经摆下,青烟袅袅升腾,引来了朝山进香的善 男信女,一个个跪倒在蒲团上,对着神秀上座写在墙上的那条偈语,顶礼膜拜, 仿佛这偈语也像泥巴捏的佛像一样,能够赐予他们许多幸福。 堂主和尚终日坐在树荫下,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无聊得很。连日来只听到 僧俗人等对墙上偈语的一片赞扬倾慕之声,他不相信还有人敢出来作偈,以为弘 忍禅师那一日的吩咐,是多此一举,让他白白傻坐在这里。 到了日中时分,人群消失了,寺院里响起了枯燥的蝉声,柏树上的那只仙鹤, 也把头插进翅膀,在绿叶丛中安眠。堂主和尚进食回来,一屁股坐在树荫下就打 起盹来,嘴里流出的涎水打湿了衣襟。 他走了过来。 他背着一捆喂马的草料,高出他的头顶许多。那特别大的头盖骨,在烈日下 反射着光亮,如同一块白铁。他赤裸着上身,胸前白汪汪的汗水都流到肚皮的皱 褶里,系裤子的草绳浸得湿淋淋的。他本来是背草料到槽厂去喂马的,路过这里。 在寺里干了半年多粗活,个子没有长高,身板倒厚了一些。 草料压得他直不起腰,他却不知道放下来,而是歪着头朝墙上看,全神贯注 地看那字迹,许久才过来推了推堂主和尚,问道: “请问堂主师父,这墙上写的是什么?” 堂主悠悠然睁开眼睛,乜斜了一眼,看到一大堆草料好像要倒下来,压在自 己身上,吓得赶紧站起身。待他看清楚了是卢行者,气愤地哼了一声,怪他惊醒 了自己的好梦: “哼,你不做活,跑到这里来做甚?” “我是路过这里,请问和尚,这墙上写的是什么,为何要摆香案供奉它?” 几天以来,只要有人路过此地,就必定高声念那墙上的偈语,堂主听了何止 千遍,现在一听到这偈语就头昏脑胀,像有苍蝇在头顶盘旋。现在卢行者还过来 问他,要他自己读这偈语,就像要他把苍蝇吃下去。他没好气地说道: “你不识字吗?不会自己看!” 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脸憨态: “师父还不知道吗?我就是不识字呀。” 堂主一听更生气了: “你连字也不识,还管人家写的是什么,是不是刚才吃得太多了?” “不识字就不能作偈语吗?佛祖妙理,又岂是文字可得?” 堂主一楞,接不上话,此时才真正清醒过来,仔细打量卢行者。他见卢行者 和他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却不知道把草料放下来,草料一直压得他抬不起头,心 里又好气又好笑:这小蛮子,傻头傻脑的,却有一肚子歪理。于是板起面孔训斥 道: “都过了几日了,你还不知道神秀上座的偈语,亏你还在寺里呆着。” “我是听说了,所以来看看。” “你今天才来看?真是个夯货!弘忍师父说,依此修行,可成正果,你要想 在这寺里混下去,就赶快把偈语背下来,不然神秀上座以后继了位,小心他叫你 卷铺盖滚蛋!” “背它干什么呢?” “你从岭南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只要你天天背诵这偈语,就能求得佛法。” “这偈语真有如此法力?” “你还不信?听我给你念来,”堂主很不情愿地吃起了苍蝇,“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怎么样?知道厉害了吧?” 他凝神敛气,闭上眼睛默念了几遍,说道: “好倒是好,了还未了。” “什么?”堂主怒气冲天,用手指着卢行者,抖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从来 到寺里的第一天你就喜欢吹牛,做了半年行者,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真是冥顽不 化!神秀和尚读的经书,摞起来比你的人还高,他作的偈语你也敢说' 未了' , 你倒' 了' 一个给我看!” 那捆草料还背在身上,他就那样站着歪头想了一会,眉毛往上一挑,额头上 堆起几道皱纹,就说: “菩提本非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堂主小吃一惊,心中暗想:这小蛮子虽不识字,倒还真能诌出偈语来。他不 明白其中的意思,怔怔然看着卢行者,半晌才说: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请和尚把我的偈语,也写在墙上,让大家评判一下吧。”他背着草料想鞠 躬,吓得堂主后退了两步。 “什么?你才作了几天行者?还不认得佛经上的半个字,竟然如此狂妄?” “佛说众生平等,下下人有上上智,求道者不可轻于初学。”他继续恳求道。 “你你你……”堂主以为他神经出了毛病,倒不敢申斥他了,“你还是赶快 回去喂马吧。” “和尚不肯替我写吗?”他问道。 “要写你自己写,你想出丑,还要拉我垫背不成?” “和尚不知道我不识字吗?” “既然连字也不识,还要作什么偈语,真是天大的笑话。” 堂主不原再和他纠缠,甩一甩衣袖,径直走进了禅堂。 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太阳底下,背着一捆喂马的草料。阳光打在地上的影子, 像一个巨大的问号。 6 张行昌此时站立在禅房中央,和惠能禅师相隔不到两步,惠能禅师正仰视着 他,他的眼睛似两潭秋水,映出张行昌举着匕首的狰狞嘴脸!张行昌突然意识到 自己是多么丑恶,眼前一黑,身体仿佛被闪电击中,高举着的双手竟然僵硬了, 无法放下来。他的双腿发软,身子摇了一摇,晃了两晃,好不容易支撑着没有倒 下 待他定住三魂六魄,重新睁开眼睛时,再看床上的惠能,禅师的眼睛是闭上 的。 原来是自己看花了眼。他的双手垂下,方才一口恶气憋在胸膛里出不来,此 时才长长地吐出,冷汗也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来了。 自己当初许身佛门,原本是为了求得佛法,修成正果,脱离生死轮回,今日 却来杀人,要干下阿鼻地狱也难以洗脱的罪孽之事,难怪要出现这样的幻觉了。 真正到了举起刀来的时候,他才知道,要扎下去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但是为了北门渐宗理所应得的禅宗正统地位,为了普寂住持的嘱托,一定要 鼓起勇气!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如今已经到了他的床前,只是手起刀落的事, 却下不了手吗? 他又横下心来,屏住呼吸,再次举起了匕首,圆睁的双目几乎要裂开眼眶跳 出来 床板忽然“咯吱”一声,床上的惠能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睡去了。 张行昌吓得倒退了两步,抽了一口凉气。他以为自己又看花了,但惠能确确 实实翻过身,现在对着他的是脊背和后脑勺。 和尚睡觉只能面孔朝外,他是睡迷糊了,还是不在乎清规戒律?莫非他果真 知道自己来行刺,却视死如归?刚才他分明是睁开了眼睛!我刚才分明看到他睁 开了眼睛!他真不怕死?还是我看花了眼吧,不过他偏偏在此时翻身…… 张行昌猛然转身,冲出了禅房,瓢泼大雨浇在了他的身上。他张开嘴,让雨 水灌进喉咙。只觉得一阵神清气爽,但愿大雨能把他浇透,浇熄他心头的火焰。 这团火多少天来一直在他胸中燃烧,要将他的骨头也烧成灰烬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的禅房,他也明白放弃了今晚的机会,也许就永远没 有机会了。但是他再也无法回转身去重新走进禅房,只有举起刀的那一刻,他才 意识到杀人是多么大的罪孽,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才能战胜自己的良心和对因果报 应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