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花开 作者:香蝶 事情的开始很简单,我撑着伞在环湖马路上慢慢走,而他,正靠在湖中那条玉带桥 的石栏上。 东湖的烟雨忧郁而轻柔,湖水是秋天的灰蓝,细碎的雨丝无声滑落在缓缓起伏的水 面上,湖面便如被针眼密密穿过的灰色的缎。湖中的马路很窄,灰白,湿漉漉的,夹在 三四米高的夹竹桃树墙间,夹竹桃在这个寂寞的下午被秋雨洗得洁净,瘦长深绿的叶子 垂下来,沙沙擦着我蓝色的雨伞边缘。 他穿着红的防水外套,背靠那白色的桥栏,雨湿了乌黑的头发,一绺绺贴在额前。 桥下,停着一辆半旧的红色跑车,他大概是它的主人,手臂上挽着头盔。在这样的小雨 中,这个有着好看面目的男人原本可以戴上头盔避雨,但他把它摘下来,只想抽一根烟。 一辆车开过来,我从车手身边走过,站在他身边让路,这时,我发现车手的迷惑, 他把烟夹在两根手指中,另一只手在口袋中茫然搜寻。我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借个 火?”他看了我一眼,很客气地问。我把打火机递过去,等着他再还给我。他点着了火, 把打火机还回来,顺便递过一个精致的烟盒。 “谢谢,我不抽。”我拒绝了,继续慢慢走我的路。 那是一个漂亮得有些寂寞的男人,漂亮的男人值得为他做些小事,我喜欢在这样一 个有些落寂的下雨午后看到一张好看的脸,这会使有点潮湿心情变成一首蓝色的诗。我 在走过十几步后回头看车手,他也从背后望着我,一边大口抽着烟。 那天晚上十二点我忽然想散步,于是披上外衣下到楼下的街。 街面很宽,从东湖那边延伸过来的马路在这里拓成了八车道,车不多,桔黄的灯光 明亮地罩着街道,空气中传来马路对面树林湿漉漉的叶香,光线把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很长。 飙车的那群人果然从空荡黑暗的路尽头出现了,裹来一阵刺耳的呼啸,倏乎便结伴 从身边的路上飞驰而过。他们天天把我从梦中惊醒,从夜的安静中划去几秒嘈杂的时间。 这一带的人们都很讨厌这群骑二手日本跑车的男人,而他们却似乎从人们的厌倦中享受 到某种快乐,索性拆掉发动机的消声器弄出更大的响。 我从几秒钟的影子里,找到那辆红色的跑车,它象一道流动的火。 我开始养成每夜十二点起床散步的习惯,把它叫做梦游,梦游的日子里,夜夜有一 道红色的火光从黑暗中划过,有一天,红色慢慢划到身边。 “借个火?”他把头盔取下来,试探着问我。 我笑起来,他也笑了,笑得很好看。 “要不要上来坐坐?”他问我。 我并没有这种念头,他有些失望,可能认为我把他当成了搭讪的轻浮男人。“我叫 萧炽,不是坏人。”他想说明什么,这使他看上去有些笨拙,我被这种笨拙逗笑了。 “可是你并没有第二个头盔。”我想我可以用另一种听上去更合理的理由拒绝。 萧炽把头盔摘下来递给我,“用我的就可以了。” “那你呢?” “放心,我会开得很慢。” 刚开始的确不快,但跑车是速度越快越稳,于是他还是习惯性地把车速慢慢加起来。 我紧紧搂着萧炽,风从脸上飞过,震耳欲聋的发动机声撕着耳膜,当我们到达大路 尽头的花坛时,萧炽把跑车横着倒下来,借着车的惯性转了个干净利索的弯。我看到被 桔黄色路灯染上晕光的大地向我眼前扑来,路心的白色斑马线变成带子,一条无尽延伸 的细长带子。 风吹来萧炽衣服上的味道,浓浓的香烟味,他带着我跑了十分钟,然后把我送回见 面的地方。 “你的胆子很大,”他接过我递还的头盔,用赞赏的目光看我,“一般女孩子都会 吓得尖叫,冷静就不愿意坐我的车。” “冷静是谁?”我确定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果然,萧炽笑了,笑得很开心:“她是我的女朋友。” 漂亮的男人当然会有女友,而且可能不止一个,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明天你还来吗?我可以再带你飙车。”萧炽笑得有些没心没肝。 “是的,我会来。”我说。 为什么不来?我没有预先期望过什么,就没有理由不和一个漂亮的男人做普通朋友。 萧炽准备走了,我知道他要继续去飙车,飙男人的车。 “我该怎么叫你?”他边戴头盔边问。 “姓肖,小月肖,”我回答,“肖恒珠。” “还珠格格?” “不是那个还珠,是恒珠。” 萧炽却满不在乎:“那我还是叫你格格。” 男人有时很幼稚,幼稚得把满不在乎看成是潇洒,他们显然不知道那可能会让他们 看上去很傻。 然后,我看到了冷静。她是个清秀的,有着良好教养的美人,当冷静从萧炽的车后 座下来,我看到她用一双瘦削的手把头盔从头上摘下来,那双手很美,十指纤长,头盔 摘去后,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无论身材还是相貌都算得上绝品的女人。 “我和冷静说了你的事,她很好奇,一定要跟来看看。”萧炽这么对我说,我听到 他的语气里有一点淡淡的炫耀。一个美丽的女人坚决要看她男友提到的另一个女人,多 少不会仅仅出于好奇,这一点我明白,萧炽也明白,天赋较好的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 虚荣心也总强于寻常人。 “你真美。”我出于衷心赞扬冷静,她笑了,笑起来鼻子就有一点翘,不过不损她 的容貌。“小炽说你叫格格,胆子很大,所以我……”她摆摆手,有点尴尬地解释。 “我不叫格格,叫肖恒珠。” “还珠格格。”萧炽在一边插嘴。“贫嘴!”冷静用手里的头盔轻轻敲一下他的头 盔,娇嗔一句,然后,转过身来把头盔递给我。我摇头:“不要了,我其实对飙车没兴 趣,还是你和他去吧。”“我也不要啊,小炽你去玩吧,待会儿我自己打的回家。”冷 静于是赶萧炽走。“不好吧,太晚了。”萧炽不愿意走。“没关系,让格格陪我在这里 等车。”冷静说。萧炽看我,我点头,他笑笑,走了。 空荡荡的街道上没有的士,我陪冷静慢慢散步,她把头盔提在手中,随着步伐一点 点摇动。“小炽总抱怨我胆子小,所以看到他那么兴奋地说一个胆子大的女孩子我就有 点好奇,想看看你是什么样子。”冷静小声解释,用颀长的手指捋捋头发,她的发型是 很时尚的短发,是发型师坐在小凳上一根根一层层花上两个小时才能剪成的那种。“你 留长发可能更漂亮。”我说。“但他喜欢时尚的东西。”冷静叹了口气。 的确,冷静看上去是那种最时髦的女孩,闪亮的耳钉,细腰窄袖的衬衣,还有手腕 上一串怪异的铜饰,但她的气质里却透着一份雅致,这反倒成全了她身上一种别样的韵 味。“我什么都希望做到小炽想要的,但只有飙车做不到,我总害怕,在这方面,我和 他之间好象隔着什么。”冷静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忽然站住望着我严肃地说, “我们要结婚了,明年七月份我一毕业就结婚。”“你还是学生?”我有些愕然。“音 乐学院的。”“弹钢琴的吗?”“嗯。”冷静点头。 我开始喜欢这个漂亮的女生,喜欢她的单纯和直接。“你不老实,”我笑起来, “你在担心什么呢?他是你的小炽,会和你结婚。”冷静局促起来,夜的黑色使我看不 清她的脸颊是否开始泛红,但她的确是开始羞怯了,“我……我……”她把脸别过去, 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小炽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所以我……” 美丽的女人也往往骄傲,特别是在相貌平平的同性面前,但你见过她们软弱吗?唯 有这个时候,美丽女人与平凡女人之间是完全平等的。“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我说, “男人和女人也可以做普通朋友。”“我不信。”她干净利索地回答。 那么,我也没办法,因为我也不知道和萧炽之间目前倒底是什么关系,他嘴里吹赞 得令女友妒嫉的女人?普通朋友?抑或只是陌生人。 从街对面树林的上方吹来东湖的风,树叶的影子被风吹散了,一地细碎。 “我是不是很小气?”冷静问我,眼神郁郁的。 “你们认识很久了对吗?可我只是昨天才和他说话。”我很讨厌这样表白,因为没 什么可表白。那个男人,我只是和他共骑过十分钟,即使有过什么,也没有义务向冷静 解释。 “我们的父母是朋友,我们一起长大,”冷静复又冷冷地望着我说,她似乎确定是 要把我当成敌手,“从一开始我们就在一起,没有吵过架,没有分过手,一直是这样。” 波澜不惊的,没有任何悬念的爱情,说真的,这样的感情现在已经算得上稀有。 “结婚的房子已经买好了,我们都很了解对方,做什么都不会有惊奇的感觉。”冷 静接着说,我没有接腔,等着她说完,但她却突然胆怯了,再次掉过头去。 好久以后,冷静说:“其实,有的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有什么轰轰烈烈生离死别就 好了……” 我拉住冷静的手,她的手指柔软冰凉,她却甩开我的手,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头也不回的钻进去走了。 我回到家,躺在床上,夜已深了,我不想睡。 我想起第一次看到萧炽的时候,是什么让我注意到那个雨中找不到火的人?是他的 眼神吗?他的眼神确实是不满足的,在轻易地拥有了美人、安居和宝马后,却仍然让我 捕捉到他眼里的寂寞,十分有五分的可能也许也因此抓住了他。 闭上眼翻个身,一本书从床上碰掉,它是李碧华的《青蛇》,里面有个勾引许仙得 逞的青蛇,她在多年后说下这样一段话: “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 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 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 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在睡着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还不是青蛇,也不想做青蛇,即使冷静,那 个优雅美丽的女人,最终幻化成白色的蛇精。 第二天的晚上,我没有去散步,当那道美丽的红色夹裹着轰隆鸣响从街面掠过时, 我从熄灯的窗户里看着它离去。 第三天和第四天的晚上也这么过了,然后第五天,红色跑车慢慢划到街边,萧炽大 声地喊了一嗓子:“喂——”街边窗户里的灯一盏盏亮了,有男人披了衣服从窗口伸出 脑袋来大声咒骂,萧炽没有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红色跑车上等着,他向楼群盲目搜寻, 我知道他在搜寻什么东西,也知道他永远找不到。 五分钟后,萧炽走了。 我不是青蛇,青蛇勾引了白蛇的许仙,却最终发现白蛇的许仙也是青蛇的许仙。许 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 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 冷静已是白蛇,他们都隐隐意识到,也在悄悄等待着我变成青的那条,我要吗? 又一次见到了冷静,她高傲地面不斜视地提着纸包从我身边走过,飘走一股淡淡的 香。 伊丽莎白·雅顿的第五大道。 冷静是美丽的,高雅的,名牌香水和昂贵衣裳属于她,我从未想过妒嫉,因为我对 自己满足,但那篾视的目光却刺疼了我,我被一向不在乎的东西刺伤了尊严。 晚上,下了楼,萧炽在那里等我,他一句也没说,没说昨天的大喊,也没说那失望 的五分钟。我紧紧搂着他的腰,任他带我走,他什么也不说,我也不说,我们只是一起 飞。 秋叶落了,风很冷,萧炽说,明年春天我们再一起飞。 冷静已经很久没出现,在街上偶然遇见的她脸色苍白憔悴,是最平常的为情而苦的 怨妇的脸,她忽然伸过手紧紧拉住我,用不容推辞的声音说:“走吧,去看我们的房子。” 房子宽敞而且明亮,将住进去的一对男女把它打扮得很漂亮,露台上种着各式的花, 冷静让我看其中的一盆玫瑰,春天还没来,枝上没有花。“萧炽说了,他要把自己种的 玫瑰别在我的婚纱上。”我用手抚玫瑰的枝,那上面有刺,我知道它会刺伤我,但还是 抚了,刺扎破指头,我看到自己的血。 冷静也看见了血,她问我:“要不要喝茶?”我点头,于是她让我坐在客厅,端来 一壶茶。 客厅里有一架钢琴,放在角落里。 萧炽在这个时候走进来,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两个女人,呆呆地站在门口。 “来了?”冷静很随意地笑,那是屋子女主人的笑,“我在路上遇见格格,带她来看我 们的房子。”萧炽向我打招呼,慌乱只是瞬间从他眼中掠过,他很快就适应了这场面。 我们坐下来一起喝茶,三个人的茶。 “冷静,我想听你弹钢琴。”我说,冷静笑了,骄傲的笑,她在钢琴边坐下来,弹 起《水边的阿狄丽雅》。“她有艺术气质,弹得很好。”萧炽望着弹琴的冷静,欣赏地 说。 他爱她,这是无庸置疑的。 “非常好,但为什么不弹肖邦?”我大声问冷静,“比如他的马祖卡?”冷静轻篾 地笑了,她认为我在故意为难她,但我不会得逞,叮咚一转,转成了肖邦马祖卡轻快的 舞曲。 我把萧炽从沙发上拉起来,拉他跳舞,“这么好的音乐,为什么不跳?”萧炽的脸 上是那般尴尬,但那有什么关系?我已经轻松地跳起来,合着屋子女主人的伴奏,拉起 了男主人的手。轻快的,热情的马祖卡,我搂住萧炽的肩头,紧紧的搂住他,萧炽迟疑 了一刻,还是搂住我的腰。 冷静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我看到她咬住自己的嘴唇,她的确是很骄傲的,尽力在 保持着女主人的矜持。 我踢到萧炽的脚,开心地笑起来。 冷静的手指弹了个错音,琴声停下来,我看到泪水在她眼里打转,但她尽力不让它 流出,说话的语气也还矜持:“为什么?你要选择我?我和你没有仇。” 我和萧炽停下脚步,他犹豫半刻,离开我,走到冷静身边,用手轻抚她的头发, “傻瓜,你在说什么?”他轻轻问。“我在问格格,不是问你。”冷静没有看他,只是 盯着我。萧炽从后面搂住她的肩,轻声地劝她:“别这样。”冷静抚摸他的手臂,仍然 冷冷望着我。 “我只是个路人,一个偶然经过的捣乱鬼,为什么你要这么恐惧?”我用居高临下 的眼光看着冷静,但只有自己知道我心里已经一败涂地,宛如站在舞台上一个有着华丽 装饰的小丑。“十几年的感情,你却对自己和他人都没信心,你没有资格指责我。” 我穿上外套,拉开门,在相拥的房屋主人的目光中走出这间令我窒息的屋子。“我 送你!”萧炽喊着追出门。冷静没有出声阻止,我也没有反对。我们一起下了楼,骑上 他的红色跑车。 白天,红色跑车是平稳的,中规中矩地跑,在路口红灯前面,他停下来,我听到他 小声说:“对不起。” 车再次启动了,我感觉到有东西从眼眶中落下来,隔着头盔,我把头贴在他背上, 感觉到他的心跳,闻到风中传来的浓浓香烟味。 我没有让萧炽送我去楼下,不想让他知道我住哪里,车停在街边,在他回过头之前, 我把头盔取下来擦去了泪水。什么话也不想说,我把头盔还给萧炽,转身要走,但他却 拉住了我的手臂:“格格,要是我不和冷静结婚,你会嫁给我吗?” “在许诺把亲手种的玫瑰别在冷静胸口时,你也是这么问的吗?”我盯着萧炽的眼 睛问。 “我想把玫瑰别在你的胸口。”他说,目光是不顾一切的热烈,我清楚那种眼光, 他大概的确在这一刻是这么想的。 “不,我宁愿要旁边的栀子花,把玫瑰留给她吧。”我甩开他拉我的手,大声说, “你以为我喜欢过你?你错了,我只是不喜欢冷静那种骄傲的女人,我要一层层剥去她 的自尊,和你没有关系!” 萧炽楞住了,他脸上有一种受了伤害的混杂了惊愕的神情。这个天之骄子,他的自 尊从来没有受过这般刺激,终于,他用一种受了侮辱的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 可能,明明是你先追我。” 我楞住了,想起那最初看着红色从身边掠过的夜晚,那几个被萧炽头也不回掠过身 边的夜晚,忽然明白那时他并非如想象的那样对街边的我视而不见,他在观察我,一直 从暗处悄悄观察,这是一个有着深深心机的男人,只是在观察得有把握之后才迈出试探 的一步。 “你是爱我的,”萧炽肯定地说,用一种冷酷的仿佛掌握着一切的口吻,“你需要 我。” 这次,换到我被深深刺伤。 我想起青蛇的话。 不要提携男人。是的,不要提携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爱。男人不作兴“以 身相许”,他一旦高升了,伺机突围,你就危险了。没有男人肯卖掉一生,他总有野心 用他卖身的钱,去买另一生。 “那是你的看法,人生有许多种,不是每一种都需要爱情。”我努力地维护自己的 尊严,“我不需要你。” 从那一刻起,我决心让红色跑车从我的生命中消失,永远地,不留痕迹的消失。 夜,依然故我的每日降临,我也依然在每夜十二点惊醒,只是我不再起来,静静地 躺在床上听那轰鸣声滚滚而过。常常地,那大队的轰鸣中有一道分离出来,慢慢停息在 街边,停了很久之后再独自响起快速地消失。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我去了上海,一个我并不喜欢但有工作机会的城市,上海繁 华而又喧嚣,喧嚣得不能听到静夜跑车的轰鸣。我拣了城市的角落独居,夜深时,偶尔 会站在窗前,眺望那车灯流动的街。 七月里,我看见玫瑰,对面屋的女生接受了男友的求婚,他们准备结婚。我忽然不 想留在上海,于是辞了工,回到自己的家。家如我离开时一般冷清,掸去灰尘,我坐在 窗前,等着那一道红色出现。 那夜静悄悄。 天上下起蒙蒙的雨,如去年我撑着蓝色雨伞走过白桥的那一天,我知我永远失去了 某种东西,永远失去了。 湖面烟雨迷蒙,风那般轻柔地吹,吹得湖波暗涌,夹竹桃低低地垂下叶子,抚弄我 的伞边。湖边,天然游泳场水泥的栈桥伸向湖的深处,我忽然看见冷静,穿着白衣长裙, 象个落寞的仙子,沿着栈桥慢慢走向湖心。 我收了伞,不想让它被湖风吹走,然后悄悄跟着冷静走上栈桥。冷静走得漠然,走 向没有路的湖水,我拉住了她。 “他死了。”冷静的眼神空然无物,“小炽他死了。” 他飙车的速度太快,迎头撞上一辆夜行货车,死在结婚前一周。 我牵着冷静的手,牵着她沿着窄窄的栈桥慢慢走向湖边,雨湿了我的衣,也湿了她 的,风吹过来,冷静在风中摇摆,我搂住她,她在我怀中颤抖,我感觉到雨滴击打在脸 上身上的痛楚,我也冷。 我把冷静扶到湖边,她坐下,眼泪哗哗流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就那么狂流。 “我不要小炽飙车,毕竟马上要结婚。他说是最后一次,然后出去了,我就知道有 什么不对,那天晚上总是睡不着。”冷静呆呆地说,我撑着伞站在她面前,听着她说。 “他就是在这里撞的车,送到医院就死了,整个人的骨架都撞散了,医生是把他摆 好了,经过整容才给我看的。”冷静麻木地说着,“一张大白单子罩住他整个人,医生 一点一点打开让我看,你知道吗?他看上去很平静,就象睡着了似的。” 我不想再听下去,一点也不想,几乎是粗鲁地,我把冷静从地上拽起来,“我送你 回家。” 在出租车上,冷静没有哭,又细又长的双手平平搭在腿上,苍白而没有一丝血色, 就象她的脸,是一种透明的惨白,她不说话地静静坐在一边,安详得令人忧伤。 我送冷静回到他们的新房,那是我知道的唯一地方。 在门口,我问冷静,“钥匙呢?”她把包递过来,我打开,看见了杂物和钥匙,在 杂物里,有一个精致的打火机。冷静是不抽烟的,不抽烟的女性很少会随身带打火机。 “你为什么那天带着打火机?”她看到了我的惊愕,愤恨地望着我。“点蜡烛,”我不 想与她直视,用钥匙打开房门,“那段时间我家总停电。”“我也带了,我是不想他再 找别的女人借火。”冷静挑衅地望着我。我把冷静拖进屋,她用脚抵住房门,歇斯底里 地叫起来:“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 我不再拉她,松开手。是的,这是她的家,她和小炽的家。 我走,我这就走,我向楼梯走,我会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但冷静却又小声地叫了我一句:“格格,你要不要喝茶?”我回过头,看到她失神 地靠在门上,“我不想一个人。”她说。 窗户上贴着大红的喜字,墙上有一张放大的结婚照,俊男与美女,一对天造地设的 人儿,冷静在厨房泡茶时,我走到露台上,看到那株玫瑰的花已经凋谢,雨滴落在败破 的花瓣上,一颗一颗。 我奇怪我没有任何感觉,为什么?就算是普通的朋友,我为什么不想哭? 我看到冷静在厨房里站着,她没有泡茶,只是傻楞楞地站着,那是个崩坍了天与地 的女人,拼了命撕了心指望护住那小小一点幸福,却终于命里注定被压在痛苦的雷锋塔 下。我看到她从刀具架中抽出削皮刀,割向自己手腕。 我惊讶地听到喉咙里发出的怒吼,并看到自己向那个割腕的女人扑过去,抢她手里 的刀。冷静踢我,骂我,她要我滚,刀在我的手里划了个很深的口子,但我还是抢走了 它。冷静跪下来,抱着我哭,她问:“为什么我不早点嫁给他?即使还是没了小炽,至 少会留下一个他的孩子,那孩子可能会象小炽,我至少可以为他活下去……” 我把刀放回去,手心的血汩汩流出来,一点也感觉不到疼。奇怪,真的不疼,我感 觉不到自己的手,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感觉到冷静的眼泪, 一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烫疼了我。 我把冷静扶起来,扶到空寂的双人床边让她躺下,她小声抽咽,纤微凸现地表达女 人所有的脆弱与无助,我坐在她身边,望着窗外渐渐阴沉下来的天。 我大概也是应该哭的,可是为什么而哭?连那最后的一面也不属于我,所有的悲伤、 喜悦、生离死别都是他们的。 都是别人的东西,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能为什么而哭? 冷静终于不哭,伸出苍白的手,从床头柜上拿过来一叠纸片和照片,一张一张地翻, 一页一页地看,我不存在于她的视线里,也不存在于这个家中。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这令我麻木的地方,这时,我看见散落一床的纸片与照片中, 一个小小的信封。萧炽留给冷静的许多情书里,它的素白是如此不起眼,但我不知为什 么就注意到了,把它拿过来。 冷静没有阻止,她在回忆中泪眼婆娑。 小心地打开信封,一朵干枯的栀子花掉出来。 信是一张洁白的小卡片,散着浓浓的栀子香,卡片上只有一句话:“我爱你,至死 方休”。 一丝疼痛从心底刺出,仿佛被人抽了连在心上一根细细的筋,抽到哪里,哪里便撕 着心扯着肺地疼。狡猾的许仙,终于得了逞,骗了白蛇的天长地久,还要赚那青蛇的水 远山高,最惨是那倒尽天下情水淹金山的两条蛇,明知那西湖烟雨原是手中酒一杯,水 月镜花总不过千年一瞬,却剐了皮剥了鳞也死不回头。 我爱过他吗?终于还是爱的,不爱不会这般疼。 我恨他吗?大概也是恨的,不恨不会泪水全无。 李碧华笔下的青蛇永远对许仙又爱又恨,所以她杀了他,在得不到的另一个男人法 海面前,她把一切作个了断,她说,杀给你看!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法海和许仙。一个是得不到的,一个得到 却又是守不住的。得不到方叫人恨得牙痒痒,守不住才叫人疼得心戚戚。 我做了青蛇变成的女人,终于还是紧追着白蛇去缠住许仙,那是命里注定的诱惑, 万世轮回逃不过这美少年的执子之手,两条蛇你追我赶地成全他那完整的被青蛇与白蛇 点缀的爱情,然后他就适时的死了,不留一点成全我们的余地,这是何等不公平的游戏, 而我们竟玩得如此心甘! “你爱他吗?”我问冷静。 “爱!”冷静肯定地回答,“一生一世地爱!” 一生一世?只不过是个自创的笑话,到了最后,谁也得不到他了,他终化为血污脓 汁,渗入九泉。 “这个是我的。”我举起栀子香的卡片给她看,揭穿这可笑的自欺。 西湖烟雨凄迷,半壁残月锁了雷锋塔的旧恨新欢。幸亏东湖不是西湖,东湖边没有 情天恨海的小青,也幸亏他死了,让他没机会再遇着另一个女人,他一生只得到两个, 这两个女人便是他一世的旧爱新颜。此刻,这两个女人木然对视,撕碎的栀子香卡片散 在她们之间,心如轮转千百转。 一切一切,如夜来风雨,下落不明,我不珍惜,不心慌,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不 过是一场游戏,若这是世间万情必然的轮回,那么随它去吧,横竖那是守不住的完全, 算我欠他的。只是我不能接受这个了断,不要这个不成全,不想他在地下骄傲地看。 我要去找法海。 爱给你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