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妈妈 作者:潇湘 我是个未婚妈妈,这不是秘密。 几乎百乐公寓里所有的住户都知道。每天上午,当阳光温暖而柔和的时候, 一个漂亮的女人总会抱着她漂亮的女儿,坐在草地上晒太阳。我一直都认为自己 是个漂亮的女人,所以一俊说我是个地道的自恋狂。 自从小桥桥出生之后,这已是我们在十一个月里第二次搬家,家对我而言只 是一台电脑、几张旧桌椅、大摞大摞的书,一辆搬运车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载着它 们转移,从一个区到另一个区,从熟悉到陌生。 今天,我们没有离开卧室,因为天空阴暗,灰白而沉重,像是一片无垠的凝 结着的雪地,雪花却怎么也落不下来,上海一直是座没有雪的城市。 两点的时候,小桥桥终于睡着了,我松手放她在床上,才觉得胳膊酸疼麻木。 走到厨房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因为加了过多的奶精而变得甜腻。忽然有股抽 烟的冲动,翻遍所有的抽屉,才找到一包未曾开过封的七星,咬在唇间,点着, 柔和的烟草味道在空气中一缕缕地扩散、蔓延。记起小桥桥刚出生那会,有个医 生对我说,吸烟有害婴儿的健康。于是,我轻轻地将它按熄丢在灰缸里。 我绻缩在沙发上,右手握着遥控器,不停地转换着电视频道,漫无目的,一 幅幅的画面从我眼前擦过。 “你爱我吗?”一个女人含情地问。 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几乎曾经被我们每个人无知地从嘴里吐了出来。男人 转为沉默,女人眼神悲戚,她一定是以为男人不够爱她。在两年之前,我也同样 遇到一个不肯说爱的男人,但我知道,那不是因为他不爱我。有一个很冷的冬夜, 他陪我在嘉和看了一整夜的电影,并且不停地给我剥着糖炒栗子,直到我靠在他 的肩膀上睡着。之后的两年,我再也没有耐心看完一部完整的影片。那个男人就 是一俊。 雨终于落下了,在作了很久的挣扎之后。下得有些肆虐,从玻璃窗上极速地 下滑,没有任何可以攀附的物体,像是正在完成一项匆忙的使命。我在温暖的房 间里依然能够感觉窗外深入骨髓的寒冷。对于这些不速之客我深恶痛绝,只有一 俊喜欢雨,喜欢在倾盆的雨中狂奔,像一匹脱缰的野马。 熟悉的画面让我回到第一次见到一俊的那个夏天。也是一个下午,一样下着 很大的雨,和今天的雨没有什么不同。我从三楼的落地玻璃窗俯瞰下去,一个穿 白衣,理平头的男人在雨中活跃地跳动着,在他的脚下有一只跃跃欲起的足球。 男人随着脚下的球不停地转身,白色的衣服被雨水浸泡得粘湿。玻璃窗因为雨水 的冲刷变得模糊,我索性打开窗户。男人跳跃的身形忽然停顿,我顺着他回头的 方向望去,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她撑着一把蓝色的雨伞,头发很长很长,女人 一步步向他靠近,他迎了上去,躲在了女人伞下。这个女人就是后来一俊所说的 他美丽而且善良的妻子。 如果两年前的那天,我没有拉开窗帘,没有打开窗户今天,我终于参悟了, 世间存在一种叫做宿命的东西,它就在你身边、我身边,每分每秒。 小桥桥突然惊醒,大哭起来,声音冲破了沉闷的空气,尖锐、响亮。我走过 去,抱起她筋挛的身躯,她像只幼蚕一样柔软地蠕动着,明净的小眼睛有着某种 恐惧与不安。我想,她一定是做恶梦了,梦到什么呢?我吗?至少不会是一俊。 我轻轻搓揉着她细嫩的脸颊,她是个美丽的婴儿,可是就是这个美丽的婴儿,带 给了我太多的不安。因为她,我背负了一生的罪孽,即便不愿承认,但也无可否 认,她只是一对男女纵欲下的产物,她的出生也只是因为她的母亲知道,她会是 她的母亲与另一个男人之间的纽带,仅剩的筹码,所以,她被取名叫桥。 小桥桥停止了哭泣,将自己的拇指放在嘴里吮吸着。她是一俊的延伸,流着 与一俊相同的血脉。我的手轻轻地下滑,从她的额头到颈项,她的皮肤是那样柔 软,触在手上感觉像是一匹温暖的绸缎。我手指上的寒气迫使得她轻微地扭动着, 只要我稍微用力,我就足可以让那个男人痛苦一生。小桥桥看着我,目光闪亮, 然后,对着我笑了,我的手指不停地哆嗦,我是她的母亲。我紧紧抱住小桥桥, 泪流满面。 夜幕降临之后,我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将空调打到二十八度,白剌剌的灯 光能够淹埋我对黑暗的恐惧,温暖的空气会充斥着寒冷。小桥桥依旧睡得甜美, 她总是很容易就睡着,我弓着身子努力地让自己不再失眠,保持着胎儿绻缩在母 体里的姿势,这样可以让我尽可能地舒适一些。 这时候,书桌上的电脑里传来好友上线的提示音,我的ICQ 里只有寥寥的几 个聊友,是蚂蚁,他总是很准时。 他说:湘子,你和宝宝都还好吗? 我说:我们前天搬家了。 他笑,我只听说过蚂蚁搬家的故事。 我无话可说,只是打出呵呵两个字,自己却没有笑,只有无奈。 他说,湘子,我感觉到了你心里的伤痛。 我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伤,只不过我的伤口不小心被你发现了。 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挂在网上,看着彼此的头像什么话也不说。 除了去商场、超市之外,我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所以语言对我而言,已是 一种多余的交流方式。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是早上九点,明闪闪的阳光刚好洒在我的脸上。因为 做了一个没有情节的恶梦,醒来后,浑身瘫软无力,梦中的那种恐惧就像影子一 样纠缠着我,却总是什么零碎的画面都想不起来。一低头,发现怀里的小桥桥不 知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了,她静静地看着我,不哭不闹,与同龄婴儿相比,她特 别地安静,有时候,这种安静会让我胆战心惊。 我给小桥桥喂了牛奶、和一些清淡的米粥。准备出门去超市的时候才发现, 身上的现金已经所剩无几了。出了百乐公寓不远就有一处工商银行的自动取款机。 我抱着小桥桥,从六楼下来,遇到小区的管理员,一个六旬左右的老人,岁 月在他脸上刻下明显的痕迹,如同一片被折叠过的土地。 他说,出门呀。我点头致意。 你先生出差了吧?他看着我,眼神疑惑。 我只是笑。更多的时候笑容可以让人省略掉一切繁琐的语言。 取款的时候,惊异地发现,我的户头上竟然多了一笔数字。这不是天降横财, 这个户头以及密码只有一俊知道。如果,金钱可以赎罪的话,我想我会是个孤独 而可怜的女富翁。 经过人民广场时,看到地铁出口处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睁着惶惑的眼 睛紧紧盯着人群。他们大都面黄肌瘦,眼神黯淡,稚嫩的脸上有着过早的衰老。 走到我身边的时候,一个男孩用力地拽住我,阿姨!给点吧。怀里的小桥桥惊愕 地看着他,她还无法了解这个世界。我从口袋里掏出买牛奶剩余的十块钱零钱, 男孩迟疑地看了我一眼,几乎是从我的手中抢过,然后飞跑着离开。那个小小的 灰色背影让我心酸。他们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被城管部门的人称为这个城市 里除之不尽的垃圾。 回到家时,看到蚂蚁在网上给我留了言,写了很长的一段话,却没有一个标 点符号,每句话之间只是用空格键隔开,很懒散的男人。 蚂蚁在离我很远的一座北方城市里生活着,那里有风沙,有他同居了一年的 女友,而且天气干燥。他说,湘子,上海是我一直向往的一所城市,那里温暖而 且有你。有时候,感觉我们近在咫尺。 我说,我无法感觉你。 他说,湘子,记住我在你隔壁。 我说,天堂也在地狱隔壁。 他呵呵地笑,在我的理解中,凡是打出这两个字大都是出于敷衍。 由于长时间对着幅射较强的电脑,我的嘴唇干裂得像是两片沙漠,脱着白色 的皮屑。一连喝了两大杯白开水,那种几乎皮肉脱离的痛苦才得以解轻。 深夜的时候,我刚下线,便接到了一俊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说,你这样流 离失所,能照顾好她吗? 他一直没有放弃过小桥桥,我嘿嘿地对着手机冷笑,重重地按了左方的红色 键,之后就是关机时响起的音乐,短暂而清透。 我伏在床头,久久地凝望熟睡的小桥桥。如果,我可以在这一瞬间老去多好, 当我是五旬老妇时,小桥桥也应该跟此时的我一样美丽、年轻。年轻?我转身望 向右侧梳妆台上的面镜,我才二十六岁,这样的年龄,真不敢相信。小桥桥出世 之后,我就日渐衰老、日渐粗糙。的确,很多事情都是在小桥桥出生之后才改变 的。 有一天,是我搬到百乐公寓的第十五日,阳光明亮的上午,隔壁的房子被租 了出去,装璜的声音吵得小桥桥无法入睡,大哭不已。我按了隔壁的门铃,开门 的是个长相甜美的年轻女人。 你好,我们今天刚搬来,欢迎你以后常来坐坐。女人笑容满面的招呼道。 我看到一地狼藉的木板、油漆,对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午后,我抱着小桥桥到楼下散步,电梯快要关闭的瞬间,我挤了进去。电梯 里只有一个年轻的穿米色休闲装的男人,他望着我和小桥桥,温和地笑。我一直 钟爱穿休闲装的男人,千篇一律的西装革履总会让人感觉像是披上了一层坚硬的 壳,无法触摸。我转过身,壁镜里映出男人英俊的半边脸。 楼下的小花园里,有几个老人正坐着下象棋,小桥桥咿咿呀呀地伸着手奔过 去。她害怕寂寞,喜欢人群里的热闹气氛。 晚上,当我正系着围裙烧饭的时候,门铃响了。 隔壁的年轻女人笑盈盈地看着我,在她的身旁正是我下午见到的那个电梯里 的男人。我请他们在沙发上坐下。 男人说,我姓许,她是我的女朋友菲。 菲乐呵呵地说着,你这套房子没有我们那套大嘛。你们什么时候搬来的?你 丈夫呢? 我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许沉默地看着我,眼神复杂。 菲继续补充道,我们昨天刚从北京过来。 北京?我惊愕地问。 是。北京。许回答。 深夜,十一点。 我对蚂蚁说,今天隔壁搬来了一对男女,是从你的那所城市来的。 那个男人英俊吗?蚂蚁问。 是。很英俊,像蚂蚁。 这一次他哈哈大笑。 湘子,我也在你隔壁,你试着去感受一下。 我闭上眼睛竭力揣摩一个男人的轮廓,结果,徒劳无功。 我说,下个星期就是小桥桥的生日了。 真的好想抱抱她。 我给过他我的地址,只是因为我知道我们间存在着天南地北的距离。 在网络里,有些人选择相爱,却终生不相见。他们是智者,可以用一生的时 间来相互取暖,不必经受感情被现实折磨致残的痛苦。 小桥桥的生日是在二月。周末。 今年的二月仍然寒气逼人,冬意迟迟不肯离去。 我找不出庆祝的方式,买了水果蛋糕,做了许多菜,小桥桥一样也不能够吃, 今天成了母难的祭奠日。我望着一桌子精致的菜,想到了隔壁的年轻男女。 菲依然那样笑脸迎人,一把抱住小桥桥。嗨,美女!生日快乐。 小桥桥拼命地挣扎,试图脱离她的怀抱,她害怕陌生人。菲将小桥桥放到许 怀里,许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样子很滑稽。小桥桥拒绝看他,将头转向我,用 她的眼神向我求救。 菲叽叽喳喳地逗着小桥桥,许很沉默地在一边看着。我想,相爱的两个人也 许真的可以不必性情相投。 空气里想起了熟悉的手机铃声。是一俊。他说,难道真要我离了婚,你才肯 让小桥桥见我吗? 我啪地一声,手机被甩到墙角。菲和许同时愣住了,嘴巴张成O 型冻结在空 气里。我抱歉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菲和许提前离开,不欢而散。我抱着 小桥桥坐在桌子前,一直到天黑。 我对蚂蚁说,我当时真的无法控制自己了。 蚂蚁回答,湘子,不要责怪自己,他们会原谅你的。 你真的那么爱一俊吗? 他操纵了我两年的悲喜。我淡淡地说。 周一的早晨,我收到一个编辑的E-maill ,她说,湘子,好久没有收到你的 故事了。 我给她mail过许多悲喜剧,花费了近一年的时间,却从没有见过。现在的我 是个贤良的母亲,那些错综复杂的文字已经干涸了。小桥桥睡着的时候,我安静 地坐到电脑前,试图寻找一些可以下笔的文字,直到小桥桥醒来,我写下了半篇 <未婚妈妈>。 一俊打电话来说,湘子,你今天晚上必须见我。 我看着小桥桥,她坐在床上专心致致地摆弄着一只玩具熊,阳光透过了窗户, 洒在她细绒绒的头发上。 菲在家,许还没有下班。她很乐意帮我照顾小桥桥,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善 良是无须伪装的。 地点是我选的,也是我跟一俊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一家古朴的茶馆。有个穿 红旗袍的女子坐在旁边弹古筝,音如天籁的曲子便从她的指间倾泻而出,我知道, 那首曲子叫<高山流水>,想必很多人都知道。 一俊还是那个样子,穿着黑色夹克,理平头。 怎么没有把小桥桥带来?他问,声音温柔。即便是在发火的时候,他的声音 也不会粗鲁。 我冷笑。面前的茶壶清烟氤氲。 小桥桥是我的女儿,与你无关。我慢吞吞地说。 湘子!你太固执了。他的眉头凝着埋怨的纠结。 既然如此,我想,我们也没有交流的必要了。我转身离开。 湘子,我真的希望你能够过好,还有小桥桥。相信我,我真的爱过你,真的。 一俊在我身后说。声音湍急而无力。我没有勇气回头,事到如今,谁也没有心情 去讨论关于爱不爱的问题了。坐进出租车的时候,我终于止不住落下一滴眼泪。 车窗外,灯火闪烁,一样的故事又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重复。 回家时,我几乎瘫倒在电梯里,菲开门,许抱着小桥桥,躺在沙发上,两人 都笑得不亦乐乎。许是她第一个肯接受的陌生人。 周六,菲加班,我请许到家里吃午饭,炖了竹荪排骨。 你还真是个贤妻良母。许脱口而出。 我拿着汤勺愣在那里半天。 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我笑笑,泪水却从眼睛里冒了出来。他走过来,一手抱着小桥桥一手搂住我。 已经三天没有上网,蚂蚁给我留了好几段话。 他说,湘子,不管发生什么事,记住我就在你隔壁。如果你愿意,我马上飞 来看你。 我说,我的隔壁以前是间什么也没有的空房,现在住着一对善良的男女。 许回来的时候,给小桥桥买了玩具。我正在厨房里做晚饭。 我说,留下来吃饭吧。 他没有回答。 我解下围裙,坐到他对面。 他盯着我的脸,足有十秒钟的时间,然后悠悠地说,湘子,你需要一个男人。 我的心咯噔一下,仿佛被卡进了一块小石子。 也许是,但决不会是你。我喃喃回答。 许拿起外套,往外走,步履缓慢。 我听到门开的声音,接着沉默了很久。 他回头,轻轻地说,湘子,记住我就在你隔壁。 眼前白剌剌的灯光刺得我眩晕不已,我倒在地板上,无语凝噎。 第二天上午,我在房产管理处办理了退房手续。带着小桥桥开始了今年春天 的第二次迁徙。走到楼下时,抬头回望,六楼的窗户紧闭,隐隐能够看到紫罗兰 色的窗帘。 我知道,今天之后,当住在百乐公寓里的人们谈论到我时,他们会轻描淡写 地说,哦!那个未婚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