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 我猫一样蜷缩在轻暖的被子里。散落的卷发柔软地卧在枕上。眼帘前映出暖暖 的桔红色,隐约看见自己的眼睫密密麻麻地抖动。 我知道那是太阳从落地窗的缝隙钻进来,照在眼睛上。可我不愿睁开双眼。我害 怕光明,害怕新的一天的开始。习惯了没有时间概念的生活。习惯了没有急迫的事督 促。我宁愿自己永远昏昏噩噩地在梦中停止一切思想。 手在柔滑的床上游动,捕捉着每一个带有温度的地方。贪婪地把皮肤放在渐失的 余温里,试图温暖全身的冰凉。我知道那是人的温度,和我一样的人类。无论他是否 亲近我的灵魂。已足以抚慰我的孤单。 刘一边系着领带一边走进来。看我在清晨的阳光中费力地眯眼,便将窗帘的缝隙 重又合上。他一向这么善解人意,这么体贴,这么恩宠。这是男人成熟带来的魅力。 成熟是和年龄成正比的。 他弯下腰吻我的眼睛,用迷恋的目光贪婪地舔着我恍惚的脸颊。眼角浅折的皱 纹闪着的满足的笑意竟有些慈祥。我伸出慵懒的手臂,长长地环住那父亲般的颈项。 重新闭上双眼,投入地附和着他热恋般的接触。我是真的投入。我对与人类的亲热 饥渴如干涸的沙漠。我知道这久旱盼来的雨总是来之不易。也许一二个月,也许半 年。这足以扼杀一个年轻美丽花一样女孩所有的矜持和挑剔。 我回应的热烈让我几乎相信自己终究还是不恨他的。也许还有感激的爱。就像 笼中的金丝雀脉脉含情地望着供它锦衣美食的主人。那么,我和他的关系是一种食 物链的关系吗。 他最终在我的火热里冷却下来。男人总是理性的动物。不像女人,不像我。总 是懂得对诱惑适可而止地拒绝。特别是一个事业成功的中年男士。 他蹩脚的普通话在耳边婉转:宝贝,我走喽。赶九点一刻的飞机到广州,几个 大客户等着我呢。你不用送我啦,再睡会吧。这两个月我不在要乖乖的哦。我吩咐 李妈每天做你最爱吃的。你瘦得我好心疼哦。好了,拜拜。会打电话给你。 他在我额头狠狠地结束性地一啄。我终于松开手臂。安份地不说话。我早已知 道,挽留是徒劳的。我像怨妇一样拿娇悍的目光看着他。我知道我无法限制他任何 的自由。就像无法放纵自己的自由一样。 我没有足够的资格。我从他那里拿到了许多东西。我已经活得像个阔太太,我 的弟妹是毕业在即前途无量的大学生,我们姊妹都已经永远告别了乡村的卑微。而 我的付出微乎其微。几乎体验不到。只不过我自己而已。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名 份,呵呵。我嗤之以鼻地嘲笑着。那个新加坡的妇人,我又能比我更多地得到吗。 可笑啊可笑。 我亦真亦假地悲哀着。拿娇戚的眼神不言不语地试图将他留得久一点。再久一 点。也许我真的想留他下来。无论是否真的想和他日夜厮守。那是人类的气息啊。 一个再孤僻的人也会贪图的东西。何况一颗活泼跳动的年轻的心。 无论他是谁。走了,便少有和我交流的真实的声音。走了,便得不到人类间真 实的亲近,发自本能的亲近。走了,我就会又成了小寂。一个寂寞的代号。 屋子里已经空空荡荡。静得听到自己寂寞的呼吸声。听到心脏寂寞跳动的声音。 听到又有泪寂寞地滑落的声音。吞吐着他曾经呼吸的空气,一种永远陌生的气息。 我无法忍受。 我冲进卫生间,做着竭尽全力呕吐的动作,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抬头看着镜中 那张苍白的脸,裸露着的苍白的肩,缠乱的发丝。想起刚才这一切如此贴近着他。 突然又一阵呕吐。 我总是反胃。可我知道自己并没有怀孕。那也是他绝对不能允许的。有的时候, 我会非常想要一个孩子,一半流着自己的血。能给我安慰,陪伴我。可是,我很怕 自己憎恨那个无辜的孩子。像憎恨他一样,像憎恨我自己一样。我不能容忍那另一 半根本无法让我从根部接受的血液。我无法想象一个不是因爱应运而生,一个没名 没份的孩子能否顺利地长大成人。也能像我一样顽强而无动于衷地生长在一片心的 荒漠里吗。 缓缓地站到窗前。看着座座幢幢距离遥远的房子。绿意盎然却全无生气的别墅 区少有人烟。我远离人类。在这闹市外的城市边缘,城市远远地喧嚣着。 我明明得到了我在其中的位置。我现在看起来是个彻头彻尾的城市女人。可我 总感到那是从未真正属于我的世界。有流浪的心,总也找不到真正的接纳。 那么,网呢?我站在拥挤的聊天室里。人们的擦肩磨踵温暖着我的温度。我从 来没有离人群那么的近。热闹的人海里,人们的耳语贴着我的身边滚动。让我羡慕 地交流。 这是我对刘费尽心力的隐埋。我像以往一样装作无趣无知的样子,终于保持的 一点自由。早已不止观察大盘的涨跌。早已沉浮网际。 我对诚微笑地说:你好。我是小寂。他点点头说:你好。还没有睡吗。 这一夜我睡得出奇地香甜。仿佛有人在身旁安静地注视着我,看护着我。梦中 有张年轻的绝对不同于刘的脸。虽然总也看不清面容。却隐约有着遥远却无比亲近 的笑容。与刘正好相反。 醒来的时候那张月光下的脸被太阳的白光恍惚了过去。我一次又一次地坐在电 脑前。一次又一次地向窗外的天空望。从来没有如此期待过暮色。每一个月光洒下 来的时候,便有快乐的光环绕着我们的相逢。 我对诚说:我不喜欢太阳。他说:你缺少温暖。 我躲着阳光。它只会灼伤我的皮肤。丝毫不能融化我内里的寒冷。我总藏在厚 厚的窗帘的阴影下,清醒地掩在梦的状态里。头昏昏的。钟声缓缓地敲。像是沉重 的脚步,拖之不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光着脚。像踩在海绵上,悠悠荡荡的。我 觉得自己是一只有翅膀的蝴蝶。只是早已不能试着飞翔。 一件一件试那些丝的棉的新衣。镜子里的女孩静静的黯黯的。暖的鲜艳的轻佻 的色彩变换着透明脸庞的颜色。眼瞳里洞黑的基调是不可改变的深不见底。有一个 灵魂,坠在谷底。 织物一线一线从身上抚上滑下。时间却像麻木的心脏。整日整日地呆怔。一动 不动。 无所事事地来回走动。像一片落叶在风中迷乱了方向。我要归根何处。早已无 处可寻。 我对诚说:我很寂寞。他便讲笑话给我听。我大声地笑,像一个爽朗的男生。 从来没有如此开心过。仿佛突然膨胀了所有早已萎缩的功能。人声嘈杂的聊天室里 我热闹地笑着。笑声响亮地在聊天室荡漾,带着遥远的回音虚弱地飘在我的耳边。 他说你这么开心的笑声让我感染。可我自己却听不到。我环视四周,金碧辉煌的房 间坐着我的身体。只有我一个。灵魂被致命的寂静冲袭。一切都没有生命地停滞着。 我笑得前仰后合,尽量制造着声响。可是听起来还是那么的渺弱和轻微。我笑得说 不出话。呜咽。哽塞。 我伏倒在桌子上,喘不上气。无声无息地挣扎。水顺着桌子的边缘成了一条细 线。时断时续。垂落到地毯上。一颗一颗的。极慢极慢地渗入。留下若隐若现的寂 寞的痕。没有相应的剂液,便再也无法根除。 诚说:你需要爱情。我说:爱情是什么。 我忘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自己就这样子就过去了。我以为拥有的已足够。 我已经换来了在青春消亡后轻松生活的一切所需。而爱情,能做什么。我以为自己 早已满足。我听见诚说:你真是个可爱的傻丫头。 诚说:爱情是两个人相爱相恋的感情。我问;两个男女之间?他说:当然不是 任意两个男女。 我鄙视刘。鄙视他于我一倍的苍老。鄙视他迷醉在我的裙角。鄙视他每次拿出 金光灿烂的首饰时讨好的诌笑。鄙视自己有时对他的依恋。他的拥抱有时竟让我眩 晕。在我紧闭双眼,仅存感觉的时候。酷似铭心的快乐。然后在被惊醒的瞬间,被 陌生的疏远抛下云端。那么,我需要的是什么。难道不仅仅是拥抱本身吗。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为爱情而生的女子。曾经。 我像一只蝴蝶的标本不变姿态地怔坐在聊天室里,每晚等诚的如约到来。从他 迈进的点击开始被魔力点化成活。累积一天的想念的泪水也在一瞬间燃成一片火的 焰簇。 一只执迷不悟用身体扑近火焰的飞蛾终于焚化成灰的那一刻,一定有幸福的眩 晕吧。 我不知道自己在诚面前为什么那么放肆自己的敏感。总是飞快地转换着忽明忽 暗的心情。也许只在他的面前,我才能如此彻底的喜怒哀乐。也许就是他牵引着我 每一根喜悲欢愁的弦。 我对他说:也许我迷了路。他调皮地说:好啊。那让我牵着你的手吧。嗯,你 的手好软啊。 我惊惧地跳起来。手指离开键盘的时候有兰色的闪电。 不要!不能!我脱口而出。 我看着自己的手。指上有一颗刺目的小钻。这是一只被收买的手。一只被卖掉 身体的手。一只在黑暗里游动的手。一只被欲流淹没的手。 屏幕上诚一句连一句地道歉:寂,寂,别生气。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小寂。你是没有资格和他携手的。我告诉自己的时候,有尖 锐的刃,在皮肤里划割。冷静地裂开。缝隙,绝望地延长。 抽空了一包又一包的香烟。房间里是缭绕的空虚。剥落的甲油丑陋地附着着。 中指和无名指间的泡一次又一次地破裂、重新灼起。我抑制自己。我很久没有见他。 没有告诉他,我的手指好疼。我不能见他了。我不知该怎样继续隐藏着致命的卑贱 和他见面。 有次曾踌躇地问:任何人都有接近幸福的机会吗。他说:是的。每个人都有追 求幸福的权力。 每个人?我念了一千一万遍。在每个想他的时候问自己。然后,一千一万次地 否定。我憎恨自己本能的欲望,我鄙夷自己本能的贪图。却总又无能为力地坠入幻 想。 子夜的阴云直跌到窗前。挤压着灰黑的梦魇。一剑霹雳的闪电击穿我所有的自 抑。忽亮忽暗的窗前有黑压压的树影吹来晃去。我颤抖着抓起电话拼命在他的CALL 机上打163163163。直到他的名字又出现在眼前,终于忍不住地泣诉:我想你我想你。 他怜爱地看着我,说:对不起,小寂。我能爱你吗。我很想……抱着你。你不 要害怕。 我能爱你吗。我问苍天。我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你的拥抱那么遥远,那么 虚无。在我永远无法接近的天边。 用双臂使劲地将自己包围。我冰凉彻骨。无助地滑下椅子,蜷曲在桌前。想象 中他的怀抱没有一丝真实的温度。 我忘乎所以。不顾一切地问他: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为什么爱我。 他说:爱的是你。你的全部。我们见面好吗。让我真正地告诉你。 全部的我?是真的吗? 是的。请相信我。请相信自己。 我手足无措。换了十几次衣服。描了洗洗了涂,我终于洗尽铅华的样子。一会 儿绝望地跌坐。一会儿振奋地跃起。我端详镜中那个神经质的惊喜的女孩。 换上一身淡绿的长裙。像一株新芽散发着新鲜的生命的味道。我把车开到路上。 阳光灿烂地映下来,像七彩的肥皂泡。 约好的咖啡屋近在前方。越靠越近。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车在门前开过我却 不敢停滞。仿佛有神的光明眩目得不能近前。 我应该进去吗?我能见他吗?我将车远远地停在一个巷口内。水从眼睛里一遍 一遍地冲刷出来,带着甜味流进嘴角。 每个人都有接近幸福的权力。每个人!包括我。想象中他的眼睛坚定地望着我, 我爱,你的一切!我闭上眼猛下决心,使劲地一踩油门,向着那太阳的方向冲了过 去。 巨大的惯性差点将我甩下驾座。一个人影突然从巷口跑过时不及躲闪,沉重地倒 了下去. 我惊慌失措地跳下车。鲜血染在那人怀中和地上散落的白色花瓣上。我的大脑 几乎停止了转动。恐惧潮一样卷来。 在几个路人的帮助下,将伤者抬进车内。我风驰电掣地开向医院。心里念着:诚, 等我。我马上回来。 我掏出钱告诉医生一定尽力救治。我不忍心逃跑,也不敢逃跑。心急如焚地在 走廊上徘徊,不知该怎么办。 一阵忙乱,医生走过来对我说:你是他的朋友吧。右腿骨折,得住院.现在可以去 见他了。 我硬着头皮走进去。看到一张年轻俊朗的脸,虚弱地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眉 头紧皱。眼睛正直愣愣地瞪着天花板,没有发现我。 我心惊胆颤地走过去说:你好。我……对不起,我会负担你全部的医药费的。 我一定说话算数。 那小伙子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转过头来,急切地想坐起似的一挣扎。结果却咝咝 呻吟着躺下。他用带着怒气的声调说,就是你?你……,你开车怎么也不看路?! 我歉疚又害怕地低下头不敢答话。 他停了一下……也许也是我太匆忙了。……算了,你不用这样,……你能不能帮 我个忙? 我诧异地抬起头,……当然。你有什么事么? 他的脸上变得焦灼不安:我约好了女朋友见面。现在已经晚了半个钟头了,请 你帮我带话给她行吗? 哦。我笑了一下,抱歉地说,真对不起。好的,我现在就去。可你相信我吗? 他也和气地笑了一下:不相信我现在也没有办法了呀。但愿你是个可信的人吧。…… 嗯,请你告诉她,我……爱她。他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光芒。 我羡慕地看着,想起诚。心里也暖暖的。他现在一定等急了。他是否也会说这 样的话给我?真实地告诉我? 他继续嘱咐着:请帮我重买一束花吧。 他陷入遐想地微笑着,眼睛闪闪发亮。我觉得自己的眼泪马上要掉下来。你们…… 真幸福……,我由衷地赞叹着,仿佛感染着勇气。诚,我们也会有幸福吗? 他柔声地补充:要纯白的那种。替我告诉她,我……我爱她的一切。爱她的温 柔,爱她的善良…… 我答应着准备起身。 她是个纯洁可爱的姑娘。她的名字,叫小寂。 最后两句话风一样飘进我的耳朵。像一声惊雷炸响。 我缓慢地扭过头凝视那张陷入沉思的脸,带着我梦牵神系的微笑的脸。那么地 近。他脸上闪烁的幸福如此贴近于我的双手。却有无法把握的虚无飘渺。 走在阳光下,我的心像空洞的黑暗。最后一缕阳光在黯色里飞速下沉。坠入深 渊,再也不能浮出。 纯洁? 我黯然。心底绝望的创口深入骨髓,永远不可能愈合地淋漓。低头看着指上那 道戒指留下的痕。苍白。隐约。却醒目地剌伤我的眼。那是一道不能掩饰的丑陋的 痕。不能抹去的耻辱的痕。不能忽略的肮脏的痕。不只会在我的心里耿耿于怀。 喧闹的城市里,长长的汽车队排出肮脏的废气,天空被熏染成污垢不堪的灰色。 人群无奈地在污浊的空气里吞吐着,顶着密布的灰尘行色匆匆。 我安详地行在灰黑的世界里,心静如水。胸前那束爱情之花却雪白夺目。纯洁 绝伦。 站在车行道的边缘,透过一棵灌木的枝叶,我远远盯着那辆疾驰而来的大巴。 几片白色的花瓣摇摆着终于调落,被一阵混浊的风吹向前方。我不舍地追随过去。 世界在一声凄厉的噪声里消失的那一刻,大地一片纯白。 2000/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