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 生活常常会有一些无法解释和说清的巧合。 星期天的下午,病后初愈的我清洗了堆积的衣服被单,细细收拾了已经乱了很 久的房间,最后又将柚木地板擦得几可照见自己的身影,终于咬着巧克力在窗台上 坐下,窗外远处冬日的海面迷雾茫茫海天一色。清冷的天气没有想出去走走的心情, 于是拨了一个朋友的电话。那边在睡觉,声音朦胧着,倒是很有耐心地听我讲今天 买了什么零食最近迷上了保龄球想有一本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却总买不到很想好 好地看一遍《半生缘》,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时不时插嘴说你多大了怎么还天天惦 记着零食至于保龄球除了练臂力也没什么其他益处《人间词话》他也一直想买如果 看到了他会帮我买一本《半生缘》是讲什么的外国的中国的?于是我开始跟他说这 个《半生缘》。 我告诉他《半生缘》改编自张爱玲的小说《十八春》,那边插嘴说村庄的村? 我气不打一处来,骂他没半点文学想象力——春天的春。他说噢那你继续说。我说 这是我最喜欢也是看得最投入最难受的张爱玲的文字,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男孩子平 静地相爱,张爱玲没有用什么华丽浪漫迷人的情节铺排,闲闲淡淡地讲他们相识于 一个油腻腻的小饭馆男孩子帮女孩子找回了丢失的一只红手套在女孩子简朴的家里 两人围着炭火女孩子做着家务男孩子静静地陪在一旁,通篇文字没有用过一个“情” 或“爱”字,但读它的人却每一寸最纤细的神经都能感到他们细细密密匝匝实实温 暖纯厚的爱。就在张爱玲平淡的叙述中我越读越感到一种没法排遣的恐慌和惊惧, 强烈的不祥的预感那么浓重地压迫着我,不忍卒读却不能不读,心里分明已经感到 我和他们在一点点走向一团黑影却在强大的无力感的重负下无可奈何地陪着他们跌 入无法回头的深潭。男孩子只道最后一面的争吵女孩子赌气不回信哪里想得到女孩 子在自己的亲姐姐的计策里失身于姐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以仅有的男孩子给的 订情戒指为代价贿赂下女帮自己送信却恰恰成了姐姐在男孩子前来探寻她的下落时 的退情信物。男孩子黯然离去,女孩子就被关在他经过的窗子里,体内有一个屈辱 的小生命。就这样生生别离至十四年后才再重逢,加上共处的四年,十八年的情和 爱就那样默默流淌在生命的记忆中。 我说我那么喜爱张爱玲,但读她的这些文字我甚至恨她怎么如此残忍,朋友在 那边不无动容却依然沉静平缓地说小说家都是残忍的,不残忍就不是优秀出众的小 说家。我哑然。想了想又接着说改编成电影的《半生缘》是吴倩莲和黎明演的,我 现在最大的一个愿望就是能好好看一遍这部电影,每次去音像城买新碟我总是不忘 了叮嘱相熟的摊主记得帮我留意见到了一定要帮我留下来。那边轻轻地说你总是能 这样充满执着地怀有某个目标,我说有目标才能有向往,而向往如能实现你会发现 你原来可以那样地为之感动。又说了一会,互道再见便收线了。 放下电话才惊觉已是夜色笼罩,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就算是吃过了晚餐,打开电 视胡乱翻拣着频道,翻到电影台,短发松松地拢在额前身穿浅驼色毛衣围着黑白格 围巾的吴倩莲在阁楼上清咧的风中晾衣服,黎明在一旁帮她,说“我们结婚吧,结 了婚我就可以天天吃到你做的饭了。”天,是《半生缘》啊! 松开遥控器关了房间里所有的灯,静静地看吴倩莲演的朴素的曼桢站在要回家 看望病父的黎明演的世钧面前伸出手让世钧写下家里的地址,说真想跟你一起回去, 也不必出现,但万一有个什么事我总是在你身边,说话间她的神色是那么真切的一 种关怀;她给世钧写信说去了他寄宿的朋友家里只是希望朋友的父母会讲到他,简 单自然明白而又不欲掩饰的思念;两个人因误会没有沟通好曼桢坚韧地脱下戒指伸 到世钧面前,那只伸出的手臂伸了那么久让人看在眼里竟是揪心地难受。哪里知道 这一争执竟成离别,两个相爱的人要生生分离远比阴阳相隔的死别来得痛,来得惨 烈。而曼桢终于能逃出生天后得知世钧已经婚娶,曼桢一人去看电影,在黑黑的电 影院里她为电影里的情节笑起来,两行清泪在笑意里非常分明地流下来但她还是那 么专注地笑着。黑黑的房间里,我的眼泪流下来,为一个善良坚忍的女孩子如此离 奇悲惨的命运悲愤着命运的无常。 十四年后已是中年的曼桢和世钧重逢,世钧说让我想一想,想一想怎么办,曼 桢,坚忍的曼桢还是那种体贴关切的笑容说能再见已经很好了。一种异常沉重的悲 凉笼罩着这一对恋人生生别离十四年后的重逢,打在世钧脸上的灯光是温暖明亮的 褚红,曼桢的脸上是一道清冷的阴暗的灰绿色,别后重逢竟然一如阴阳相隔。感情 可以一如从前那样的醇厚浓烈,时间却已经回不到从前呵。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走不到所希望的结局,错的不是人,是时间,是命运。 湿着眼睛关了电视,已是子夜时分。居然有一道朗朗的月光如水泄在窗前,一 如十四年前曼桢唯一含泪而笑的那个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