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个躁热的夏季 我又变回了男身, 自然得力于盛兰的照料。心情却滞留在那个夏季。 太阳爆炸了,光焰飞射,火辣辣地钻进每个毛孔,烧焦五脏六腑。身上汗流不 止,脚下滚烫起泡。石灰岩地区,满山尽石头,蚊子不生蛆,夏天一到就干旱。夏 天背水,冬天烧碳,周而复始。树砍得越快,雨水越少,浓荫密布的夏季已成为遥 远的记忆。到处是裸露的石灰岩,形同怪兽,死死盯住背水的队伍。 王道士说,要求雨了,真地只能求雨了。 满山树叶连片枯黄。地里裂缝寸把宽,包谷林发得着火。知了一个劲“知了知 了”,一丝风没有,肺都要炸。 背水的队伍从河底到山尖,离离拉拉七八里。男人后面是妇女,老人后面是娃 娃,腰弯着,头着地,大木桶小瓦缸,艰难蠕动。 个个黝黑,声音沙哑,满身臭汗。 比天还热的是政治气候。全国正如火如荼地打砸抢和夺权,中央如火如荼地调 停开会,老百姓如火如荼地早请示晚汇报,走资派和牛鬼蛇神如火如荼地挂黑牌坐 飞机进牛棚跳楼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 我爹元启童还掌着生杀大权。红色风暴翻山越岭,来到穷乡僻壤,没了火药味, 剩下些宗教仪式。早请示,晚汇报,忠字舞,语录歌,新鲜而神圣。常年麻木不堪 的男女,感到一种莫名其妙不可遏止的冲动,象急于厮杀的雄狮闻到了血腥。 三个月不见一滴雨,田里绝收,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但喉 咙冒烟不能早请示晚汇报,不能唱语录歌,如何能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昨晚,爹主持召开紧急支委会,研究人蓄饮水问题。支委们一遍一遍背诵“下 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喉咙沙哑,还是找不出人定胜天的 办法。只有停工,全民背水,按劳分水,照顾孤老和困难户,死保不渴死一头牲口 一个人。白天集体出工,晚上打着火把背水,户自为战,不行了,男女老少骂连天。 还不停工背水,非把他戴上高帽挂上牌子游乡不可。 我可怜兮兮背着铺盖卷回了乡,心上 压着一块石头。文革两年多,风起云涌, 潮起潮落,翻来覆去不知倒了几个个儿,想不通的,太多。 “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慢慢理解”。 这理解也太难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谁知究竟多长时 间? 不知道,也要经得起考验。 既然注定要受苦受难,就该保持坚定幻想。英雄就是这么产生出来的。 男女老少谈起元妙堂的嫡亲长孙回来了,有人叹气,有人流泪,无不惋惜。都 秀才了,为啥不能考进士?一家两个哟,志雄高中,向雄初中。 我那时叫元志雄,元辰是参军后取的。 没人拿我哥俩当改造对象,可我们自个儿不好受。 男子儿有泪不轻弹,不能让人知道。悄悄写在本子上,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干 完活儿,散了架式地躺在床上,对着本子上流泪,泪水打湿了“有泪不轻弹”。流 完泪,告戒自己:“身如逆流船,心比铁石坚;一生跟党走,不当蒲志高。” 背水的队伍又远又长。汗顺着头发流进眼角,再从眼角流到背上、胸前,一直 流到脚跟,落在滚烫的石头上吱吱作响,化为青烟。太阳火辣辣的,一点风也没有。 此起彼伏发出“哼哟,咳哟,嗨唑,嘿唑”的声音,山摇地动,我听着好不凄 惨。男女老少却照样说笑,半路歇息,笑骂连天。 两腿打颤,背上的大黄桶高过头顶,装满背不动,不装满摇摇晃晃,一米七八 的个儿,两条鹭鸶腿,一动步止不住浪。肩上脱了皮,第二趟落到嫂子堆里。 嫂子堆里叽叽喳喳。老张家的丫头脸蛋漂亮,老李家的媳妇奶子挺圆,老王家 的婆娘大腿荀白,老五家的堂客与老六勾搭,我那口子一夜要干三盘。 歇息的时候,女人们有说有笑,我一张苦瓜脸。 “奶子包的春香,好配一个人。” “谁肯找奶子包的女人?” “奶子包女人漂亮!漂亮的女人哪个男人不喜欢?” “说谁呀?”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说……?可春香会不会生育?你看秋桃,那对奶子,那个腰肢,那个屁股, 啧啧,保证生儿子,爬上去就有。” “那是,挺胸,塌腰,翘屁股,上床水汪汪,又会生小子,男人都喜欢。” “……秋桃不是你侄女嘛,你又当嫂子又当姨妈,占尽便宜?” “乱亲不乱族。要是他兄弟不嫌弃,我去说,包应。” “想吃天鹅肉啊?人家十几年书白读了?就抱着秋桃生孩子?” 我这才听出是说自己,心里好烦,吼道:“闭上你们的臭嘴!” 秋桃低头听着,被突然一吼,哭起来了。 我发现她薄薄的帐子布汗衣湿透了,肌肉纹理一清二楚,两手紧紧抱住胸前, 浑身颤抖,不觉后悔。 正烦着,后面传上话来,妹妹腿抽筋。赶紧歇稳背架,去接妹妹,回来整整拉 下半趟。 爹接连开会,还要一个组一个组检查,不能天天出工背水。五个弟妹,能背水 的连我三个,小的刚断奶呢。紧赶慢赶一天三趟,还要匀一趟给五保户,那是书记 名下的任务。弟、妹第三天就累倒了,发烧说胡话。母亲放着五条牛。一家人,五 头牛,两口猪,尽头在何处? 闭上眼睛,秋桃就来到面前。嫂子们的话又响在耳边。湿透了的帐子布裹着胸 脯、腰肢、臀部,来回摆动。一股异样的感觉冲向头顶,全身躁热。我哇地一声惊 醒,披衣坐起,深怀恐惧。 月光从亮瓦和窗口射入,二弟在脚头发出鼾声。杂乱的摆设在阴森月光中张牙 舞爪。 谁知心苦? 折腾到下半夜,做梦又把秋桃搂在怀里,止不住射了才醒来。 悄悄找块破布擦干净,心里还咚咚打鼓。第二天背水哪有精神? 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邻村出了特大号外,楸出了一个地富反坏子女别动团,棍 棒下去,供出一批成员。公社指示顺藤摸瓜,连根挖出,防止颠覆无产阶级专政。 各大队成立专案调查组,别动团一个不许漏网。爹让德山带我去搞调查。德山喜出 望外,我才死里逃生。 爹带领我和德山在毛主席像前庄重宣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接受了神圣的任务。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