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足亦步 作者:犀骨指环 (上) 纸门街六栋一号,我和我妈住在这里。一楼一单元,最大的房间。我们娘俩 住90平方,三室一厅。 我是功臣。 我妈是纸门街一委主任。 我立功以后,我妈升了官,那年我妈48岁,我二十一岁。 现在我和当初一样剃着光头,从那场战争开始我就喜欢上了光头,从此再没 允许头发长长过。我不喜欢任何发型,从心里感觉这光头才是真正的头颅,头颅 不需要装饰或者掩饰。这个意思是三连长说的,当时的话我记不住了,但他的命 令我记得住,他说:“剃!” 我坐在轮椅上,习惯了用手在头上抚摸。短发钻出头皮一点点儿的时候很硬, 刺激我掌心。我转动轮椅走到有阳光的地方,捧本什么书,看累了就喜欢让秃头 刺激手掌,那滋味真好受。 我的光头是我妈给剃的,每星期剃一次。我妈的手艺越练越精,剃我的头用 不了五分钟。剃头的时候我妈就给我讲街道上的事,张家长李家短的,全是婆婆 妈妈的事情。妈说,当这个主任真操心,比跟儿子还要操心。我说妈我怎么还要 你操什么心吗?妈说,傻小子,妈爱操这个心。 叫我“傻小子”是我妈延续了几十年的了,我不傻,也不是能被叫做“小子” 的年龄了。我妈说,傻小子啊,你有一天能娶上个媳妇儿,妈就不再这样叫你了。 我今年四十三,我妈整七十。 一 年迈的老妈十分康健,时刻为街道上的家长里短忙活着。妈妈的忙碌里多少 年如一日地关注着街道上单身的女性,或者大姑娘,或者小寡妇,或者有残疾的 单身女人。妈妈为了我。她想给我成个家。她老是说,看看人家傻丘子,傻到那 份儿上了还有人爱,方家姑娘要死要活地为他哭,咱这儿子聪明着呢,还是功臣, 怎么就没姑娘要呢! 妈妈一感叹,我就嘿嘿地笑,笑时间长了,就被老妈打一下光头。 我说妈啊,咱别再出去说咱是功臣了,这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儿,要真是功臣, 那年我也真去英模报告团了。我这腿,可讲不出来。 “那也是咱打鬼子打的!”我妈习惯了说那场战争是打鬼子。“那你说那傻 丘子有什么德能,比咱还吃香?”老妈不服。 老妈的眼里,丘子和方家女子的事是十分龌鹾十分肮脏的。她亲自处理过丘 子在大街上脱裤子的事情,回来告诉我,那个姓方的女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叨 念着丘子是个好人,不叫警察和疯人院的人抓走丘子。我妈说,这叫什么事儿! 养了个傻子在家,还出来丢这个脸,这女人以后怎么在纸门街上活! 我当时说,人怎么都是活,必是那姓方的女人心里也苦,控制不了了,就街 上哭闹起来,咱怪不得人嘛!我妈说,你知道什么?那傻丘子的男人家什又长又 大,把那个女人弄舒服了,就不要脸了。我哈哈大笑,老妈又拍我的头,说资产 阶级的和平演变坑害了意志薄弱的中国人。 我的轮椅已经旧了,从政府发给我这个轮椅,就一直用到现在,没修过没洗 过。在电视上看见过很多残疾人用的最先进的轮椅,电镀钢管亮锃锃的,我这个 二十年前的“坐骑”是木制的,跟不上时代发展了。 不久前我写信给昔日的一名战友,他回信说他按上了假肢,凑合着走了5 、 6 年了。我又回信说哥们你幸运啊,你丢了一条,我丢的是两条。 二 我是第二批冲上那个山头的,第一批冲上去的战友已经修了一些掩体和工事, 我们上去再把工事深入一些。山头是被我们的炮火夺过来的,冲上来的时候这里 已经没有敌军的一兵一卒了。我们几个人用一架望远镜传来传去的张望敌方,发 现方圆5 里内没有动静。大家打开一些罐头,吃了顿小心翼翼的午饭。 吃饭的时候我想我妈,想纸门街。战友们相互看着,眼睛里都是血丝,神情 都那么紧张三连,只有20%是老兵,半数以上的人这次是第一次冲锋。 连长姓李,严肃得叫人不敢接近。在营区训练的时候,他把我训哭了一次。 他的要求太严格,大部分士兵是受不了的。他把军人的每一个动作都分解,就像 电影中慢镜头一样清晰地分解,再让我们分毫不差地去做。我小声说,我们又不 是仪仗队,他听见了,罚我跑一万米,跑完后,我哭在那里。 我没恨他,他是个真正的军人,冲锋这个山头的时候,他把路线定得十分准 确,并告诉大家如果第一批遇到敌人第二批怎么打迂回,如果第二队遇到阻击第 一批怎么增援。他说,现在我们只有一个连,我们不能只做敢死队,我们要聪明 地打仗,打得明明白白。 想我妈是在上前线的时候开始越来越厉害的。我没告诉我妈我是冲锋的那伙 儿,我只是说我们连会配合反击。还没等到我妈的回信,我们已经开到了前线, 看到了无情的炮火。 山头寂静。战友们有个人说,哥们,我们是不是随时都会死? 三 我妈说我上战场的时候他正在家里一心照顾病了多年的我爸,接到信后多想 了几天,后来实在我爸的病太磨人,把我妈磨得只有一个心思了,连写信的时间 也没有。后来我爸真的死了,我在战场上流血,我爸死在家里,我妈揪心了半年, 直到我坐着轮椅回来。 我掉了两条腿,我妈哭了不多的时间,就正视了生活。她说儿子咱回来就好, 掉了腿不要紧,咱是为国立功,光荣的很! 我妈的开明或者说开朗让我的心里很受用。没回到纸门街之前,我就怕我妈 见到我搂着我哭哭啼啼的没完没了。但我妈没有。送我回来的首长说我为人民立 下了功,我妈是革命的母亲伟大的母亲,我妈搽着眼泪,听着锣鼓声和街坊的欢 呼声,高兴地笑在那里。 我身上的大红花是巧手的人用一床被面扎起来的,摘下来后熨平整了,就是 一个喜兴的家什。我的轮椅是市残联送来的,漆得光亮,轮子润滑。我的军功章 和证书被我妈在墙上供了半年,直到我认真地、严肃地给她做思想政治工作后, 她才恋恋不舍地取下来藏在柜子里。 我说妈啊,我不是什么英雄、功臣,我只是冲锋的时候被炸伤了,我也没救 战友也没奋勇杀敌,这怎么就成了英雄啊?我的英雄事迹是什么啊?我说妈啊我 受伤了没了腿我就向三连长承认错误了,我是因为错误被炸掉了腿的,这个是我 自作自受啊。我说妈啊咱别老拿个功臣拿个英雄来自己糊弄咱自己吧。 我妈很不情愿,说因为我立了功,街道上让她去担任居委会职务,咱不能辜 负了人家的好意。我说妈你去吧,闲在家里也没什么干的,出去为居民们做些工 作,也省得您闲得慌。 我说妈啊您还不老,在外面多走动走动在找个老伴也行!我妈“啪”就给我 的光头上来了一巴掌,说哪有这样的儿子,要给妈嫁出去的!我说妈您能嫁就嫁, 儿子希望您老了老了也同样幸福。我妈笑的开心,然后说,你自己的婚姻还是个 问题呢,残废了就得将就些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遇上个爱英雄的美人儿…… 四 夜里有零星的冷枪,不是我们这个方向,是敌军的那个方向。听枪声连长说 敌人距离我们这个山头要近于5 里。我们紧张,被连长呵斥。连长说除非是飞机 上来,不然这个距离冲山头,等于给我们充分准备一样,敌人不是傻逼。 阵地上寂静的时候实在是煽情的时候,都回来以后我问过战友们,被告知那 个时候想得都是从前最温暖的事情和对未来最美妙的憧憬。我想的是我妈我爸, 我想我爸要么病一下子好起来了要么就一下子死掉算了,爸爸的病持续了10年, 我小学二年级时他就昏睡在床上了,拖累着我妈。大夫说过这种病好转治愈的可 能性微乎其微,妈妈说坚持这吧,总不能放弃这个可怜的人吧,从此妈妈就无怨 无悔地伺候着爸爸。我想我妈的时候充满了深情。我妈太爱我了,疼爱地关怀着 我上学,给我做最好吃的东西,坚决地支持我到部队锻炼锻炼,还答应给我找一 个最好最漂亮的媳妇。我妈的手总是暖暖和和的,看见儿子就笑呵呵的。我也想 了想关于媳妇的问题,想想我已经成人了,而且成了一个上过战场的军人,我妈 一定能给我找个漂亮的小媳妇在家等着我呢。我还想了有媳妇是怎么回事,和媳 妇做些什么事情…… 上阵地的第一夜,战友们紧张地安静在那里。连长不时地走动着,提醒哨兵 千万不能打盹,最少每5 分钟要用红外线夜视仪了望一次。 凌晨四点钟的时候,大家真得困得不行了,这时伏在地上的一个战士突然站 了起来报告连长,地面有震动,坦克! 五 我妈被电话叫走了,临走的时候嘟哝着怎么这人说死就死了,你爸得病那时 一口气喘了十多年,这人怎么两年没注意就说咽了气就咽气呢? 那和傻丘子有关系的方家女人死在关肥子的屋里。 听我妈说傻丘子的病好了以后就没再回过纸门街,房子也租给外人住着。我 妈这两年没怎么提起过姓方的女人,我没什么印象,只是她传说过傻子和方家女 人的传奇,我记得有这么一个姓方的主角,纸门街上姓关的多,姓方的可能就她 们一家。 我妈说她要去医院看看,没准儿是关肥子杀了方家女人呢,我说您快去吧您 老,咱这街不会出凶杀案的,那关肥子也犯不上杀那女的。我妈说可说不定呢, 关肥子可是追了那个女人好多年了,要不是出来个傻丘子,没准儿都成一家人了, 关肥子就不记恨?我说妈您真多心多嘴的,您别满脑子阶级斗争好不好? 文化大革命是社会进程中的必然,发生了也发展了也终结了,但那十年光景 给正当年的我妈影响极大,她苦学过毛选苦学过小靳庄,没少教育我要用“阶级” 来分析这个社会等等。这些年好点了,可时常还是罗嗦着。 我妈七十岁。我说妈啊,您活七十来年了,数现在的日子好,您觉得呢?我 妈呵呵笑。 一整天我妈没回来,这已经冬天了,外面冷,我挂念我老娘。街道主任的行 当说忙起来是没有黑夜白天的,好在纸门街太平,打架的盗窃的都少,家庭暴力 也没听说过,派出所和居委会年年先进。就算老平安无事,我也担心老娘她老人 家已经颤巍巍的身子还能经受多少颠簸。 多少有点儿愧疚,莫名其妙的不好受。我弄成了立功的残废军人,导致提升 了我妈当了官,这官看来得活到老当到老了我妈工作杰出,据说区里看老太太腿 脚还好,就叫她力所能及,我妈要强,嚷嚷着军人的母亲决不认输,继续着革命 工作。 我问过,妈啊,您累不累啊?妈说,闲下来就死的快了。 六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 连长说快联络炮火,转眼间步话员就接上了炮兵报了方位。等在夜视仪里清 楚地看见敌军坦克压过1000米以外的那片灌木林时,这边儿一报告,那边就遭了 一排炮弹。连长自言自语,妈的刚说你们不是傻逼,现在看来你们真是傻逼。 天亮的时候我们的阵地前方硝烟弥漫,两辆坦克停在那里,地上的尸体也横 竖可见。连长说,那群孙子们不会就此罢休,兄弟们精神起来,咱今天要迎一场 大的了。 我们有点儿兴奋。我摸着身上的弹夹想,我能“突突”几个,我还没“突突” 过敌人呢,然后就心跳,心跳就不安分,不安分就想站起来走几步。憋得慌,掩 体空间狭窄,转个身子都压抑,这个设计不知道是不是专门为准备冲锋的战士预 备的,我觉得像,因为在掩体里郁闷时间长的人,冲出去时一定会活蹦乱跳的, 在这种场合里那活蹦乱跳就是精气神! 我们没迎来敌军的坦克和步兵,七点钟迎来的是一场同样猛烈的炮火。三连 分两个“猫耳洞”躲避,战友们挤压在一起等着炮火平息。连长说,炮火在先, 步兵在后,只要一停,我们就得出去架起机枪,大家要把头盔带紧,找最有利的 地形,要视野开阔的地方,不要给人挨冷枪;换弹夹的时候一定不要忘记躲在掩 体后面,不要一兴奋就忘记隐蔽;不要有人伤了死了就害怕就愣神儿,这是战争 不是演习,死了的救不活,哭天喊地没有用!连长又说,这帮孙子你不打他他就 打你,就像咱这祖国,好好的他就来占咱的地盘,咱不赶走这帮孙子,怎么也对 不住养咱的爹娘! 连长说,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冲锋时若有后退的,军法处治! 我心想,我会服从的,集训的时候我因为没刻苦没服从得很好,就被罚跑的 一万米,现在生死关头,服从者生,想逃出这片战火,怎么也是死了。 一个弹片刚才在我的头盔上擦过,那声刺耳的呼啸叫我差一点儿空白了脑子。 早七点十二分,敌军在两辆坦克的掩护下,冲向这个海拔不足百米的高地。 七 昆阳不算边陲,历史上昆阳就从来没被算过边陲。但昆阳离边陲不是很远, 我们部队的驻地就在昆阳郊外,当边陲打起仗来时,我们部队是以最快的速度奔 赴了前线的,也是最先接到上阵命令的,我们开赴的地域荆棘丛生。我妈说,先 遣军过去是叫做“先锋官”的,是武艺最高强的人。 我妈对有我这个儿子一直感到自豪。从小我的身体健康,学习也不错,我妈 就自豪,说儿子是个能出息的材料。就是我回来这么多年,一直在家里靠政府养 活,我妈也为我自豪着。自然,我在她的面前表现了十分的坚强和乐观,连没媳 妇没工作,都被我一笑了却了犯愁。 我的轮椅走出最远的路就是从我家到纸门街尽头的牌坊那里,这条路我几乎 天天走一趟。牌坊底下有几个做生意的小摊儿,我就在那里呆着,有时候还有行 人给我的腿上扔几毛钱几块钱,弄得我直愣神。 我的双腿是在膝盖下的两三寸的地方被齐刷刷切掉的,被切掉的当时我没有 感觉,没疼也没痒,只是我想站起来的时候使不上力气,低头一看才发现我的双 脚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傻在那里,“噗”的一下子趴在了地上。 现在我看惯了轮椅上不够尺寸的双腿了,可街上的行人看不惯,他们就给我 钱,安慰我。 几个生意人和我开着黄色的玩笑,他们会时不时地提及傻丘子和关肥子,傻 丘子的话把儿是他当街脱裤子露出又大又长是玩意儿,肥子的话把儿是被蛮妹餐 馆的女人们扒掉了裤子踹到大街上。他们说得津津有味,我也哈哈大笑,我说你 们怎么都能看见谁谁脱了裤子的事儿啊?而且都是在大街上看到的?他们说,你 小子前线为正义而玩命成了英雄,咱这纸门街坐地也照样出英雄。 我突然说,咱别再嚼人家的舌头了,和这两个男人又瓜葛的那个女人昨天死 了,事儿过去了就过去了啊。 几个生意人立刻打住嬉笑的表情,上来问我,怎么死了?那寡妇死了?怎么 死的? 我说,人命就那么回事儿啊,说没不就没了?我当年不也是吗?说有个闪失 就这样了。 是啊是啊,那寡妇可不像个搞破鞋的女人啊,不像啊。生意人们说。 八 三连长大喊一声“打”,我手里的AK-47就响了。这个单字式的命令我最习 惯于接受,在上阵前全体军人都要剃光头,大家问为什么,连长就用一个单字来 命令大家: “剃!” 全体上阵人员一齐坐在座位上剃光头发,连长在一旁简短地训斥着: “我们上去是打仗的,打仗就得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你们还装饰个啥?脑 袋的价值是在于思考,有几根毛算什么美观?流血的时候你们还想着臭美?” 枪声大作的时候,几乎别的什么也听不见。机枪离我很近,那声音等于咆哮! 我把神经绷得很紧,身边的机枪手被打死了我根本就没察觉,直到又一个战友接 过机枪再次咆哮,我才感觉刚才机枪停了几秒钟,可能那哥们儿倒了。我听见刚 冲上来接过机枪的哥们儿大声嚎叫着“我打死你们这群傻逼我操你们全家” 弄不清敌军上来了多少,反正我知道这山头上我们就一个连,就算我们开打 的同时后方炮火又轰了敌人的坦克和士兵,但看上去炮火区到我们阵地的这段山 坡上的兵力好像比我们这个连队要多很多。我们只有打,不然就要丢掉这个山头。 敌军开始往山上喷火,喷射器都隐藏在灌木后面,我们只有看见火焰后才扫过去 一梭子。阵地被打得好热,我的枪管烧得发红。我明白了老早年流传下来的一句 话叫做“杀敌”。 这样直接的、正面的作战,敌人好像真不是对手,印象中,从坡下冲向山头 夺得高地是我军的拿手好戏。但是,连长说,你不杀他奶奶的远远的,他们就不 安心就骚扰不断。打了半个多小时,敌人开始弱起来,但在刚才猛火力的掩护下 他们竟然在灌木后面搭起了几个简陋的工事。连长大骂:“我操你奶奶的你们还 想扎根儿!给我冲!” 机枪再次咆哮起来,战友们跳出工事直扑敌人。 这是玩命的时候。虽然有机枪和榴弹在前面开花,但毕竟是顶着子弹冲。况 且,从这个山头分割开来,这敌军冲上来的山坡确实不是我国的土地。 地雷。人家的土地上,人家是可以埋地雷的。 我冲出不到50米,身旁的哥们儿一脚挂在了雷弦儿上,他可能感觉到了什么, 大声喊叫了一句后被炸飞了。 我反应大概太快了,就地扑倒 我距离被炸飞的战友五米的距离,也许五米多一点儿,我反应及时,我应急 措施也及时,我甚至松开了手里的枪,就地卧倒。 但是,我再也没站起来。 连长曾说,剃脑袋干吗?脑袋上挂花了好方便包扎,你以为呢?军人的每一 个做法都有军人的道理! 九 我妈说方春草死在关肥子的床上,方春草是在最后的时刻去找关肥子的,把 心里话说给肥子听。关肥子算接纳了方春草,说睡在他床上一夜的女人就得算他 的妻子,就给方春草骨灰接家里去了,还给方春草立了个牌位,上面写的是“爱 妻方春草之位”。 我妈七十的人,今天被关肥子感动着就颤巍巍地回来了。 我妈问我,儿子,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啊? 我说,老妈啊,爱情不就是书上说的生死相依嘛。 我妈说,怎么今天关肥子对我说这些,我就想起来你爸爸死我怀里的情景了 呢?那老死鬼折磨了我十多年,就在我怀里咽了气,没折腾,安静着呢,安稳着 呢。 我说,妈,您和我爸那也是爱情! 我妈说,现在人说的爱情咱不懂,我倒是琢磨这生啊死啊的,就是个门槛嘛, 迈进去就完结了,什么也不知道了,这辈子就过去了,什么爱情啊,家庭啊,男 女关系啊,就都不知道了。 我说,妈,您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赶上少女了。 我妈说,去!还少女呢,雪白了头发了,还少女呢,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心 里怎么就这么不舒服呢! 我说,妈,我的老妈,您歇会儿吧。伤感什么啊。 我妈说,方春草好歹还和关肥子说了两句心里话,听关肥子的意思是说她爱 关肥子,可要是真爱,怎么临死了才和人家说啊? 我说,妈,别想什么爱情了,您老太太了,当年你还年轻时我还劝您找个老 伴,到现在您也没找,您还谈什么爱情啊! 我妈说,我找什么找?要找也得先给儿子找爱情,这二十年了,找一个来人 家不同意,再找一个来你又不满意,妈说死就死了,你怎么办? 我说,妈,您找来的都是四肢健全的人,来找我的都是痴呆的弱智的,咱要 成家就得找一个叫以后日子安稳的人,咱孤儿寡母的不能再给日子添烦了。 我妈说,咱家不能绝了后啊。 我说,妈,别急,二十年了咱都过了,二百年咱都不怕。 我妈说着说着叹了气,说傻小子你是不是不想成个家了?儿子你别傻了。 (下) 十 那一刻,我想我完了,完蛋了,玩完儿了! 我他妈的成了无腿先生了!我的两只脚哪里去了?崩飞了,飞到哪里去了? 是给崩烂了还是完整着呢?要是完整着我去找回来快回后方让医生给接上,就算 不通血脉了接上了也算个有腿的人,这我算什么?残废了?那以后的日子呢?这 媳妇怎么娶这老爸老妈怎么养? 趴在地上,头上全是子弹在呼啸。喊杀声从我的身边经过,那是战友哥们儿 在拼命。三连长“呼”地一下扑在我面前,架起了我的胳膊,大声说兄弟你坚持 一下,我把你给弄回去。我说连长我想找找我的腿……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他 说你他妈的还找腿,再呆会儿连命都丢了,你坚持!坚持!等会儿得疼死你! 连长力气不同寻常,他是匍匐前进带我爬回了10米,交给后赶上来的另一个 战友,后来的战友狠狠地拖了我两下,我断掉的地方被磕在山石上,顿时我晕了 过去。 我自己知道为什么被炸飞了双腿,我第一次慢慢醒过来时是在“猫耳洞”里, 卫生员满身鲜血地为我捆扎住伤口,给我扎了针涂了药,我疼得想喊叫,但没有 力气出声。外面的枪炮声继续激烈着,我心想不知道还有没有像我这样的傻逼被 放倒。然后,疼痛使我昏厥。第二次醒过来时我已经在山下的野战医院里了,我 被脱光了衣服,用带子缠在了病床上,腿上给包扎住了,没有了血淋淋的惨烈。 一个医生模样的人上前问我是不是还很疼,我说,这他妈的全怪我自己。 三天后,三连长和全连还活着下来的战友们来看我,见了他们的面我就哭了。 连长问我怎么还疼得要命?我说不是不是,是我没听连长的话弄成这样,是我他 妈的自作自受啊。连长过来拍拍我,说兄弟啊,战场上的功夫是平常训练时一丝 不苟给练出来的啊,你这一个闪失就丢了腿。战争残酷啊。 连长说,咱把高地移交给兄弟部队了,这坚守72小时,丢了我们连6 个兄弟, 掉胳膊缺腿的有10个人。 十一 往日在纸门街头牌坊那里闲聊,几个生意人时常打听我是不是找了女人,什 么时候能有老婆,问我男人的玩意儿是不是也叫地雷给炸飞了。我说我那玩意儿 完好无损,不耽误事儿。他们说那你不知道那东西除了会撒尿还有别的用处?我 说知道,只是没人给我用。大家就哈哈大笑。 前后二十多年,我不想女人我是傻子。先前是幻想有个有高尚情操的姑娘主 动和“英雄”联系,写信给我,交流学习交流感情,最终终于来到我身边成为我 终生伴侣。后来想的是,纸门街是个小地方,整个昆阳也不算大,我的“事迹” 没有上报纸也没有上广播,没人知道,我还是等街坊们注意到我后主动给我介绍 吧,就象我妈说的,有小残疾的离婚带孩子的女人都行。再后来想的是,干脆自 己在报纸上登个征婚广告吧,征婚在昆阳已经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 我是为了生活学过一年手艺的,学的是工艺品制作,用包谷皮儿粘贴看上去 很抽象的艺术品。这个活儿是在昆阳报纸的广告上得到的消息,也交了钱,也领 了原料,也学了,也赚了一些钱。但这个活儿在昆阳只维持了一年多时间,发广 告的公司就不再包销产品了,我也就终止了这个手艺。后来我学了裁缝,但不敢 接活儿,再后来我又学了修理电视录音机,但我学的不精,自己被电着过。 征婚广告上我无法写我的特长,我知道其实我没有什么特长,我什么也不会。 政府每个月救济金加上我妈的养老金加上我死去的老爸的抚恤金利息,就是我和 我妈的生活费。我征求过我妈的意见,请教老娘我是不是先在昆阳市里面找个什 么工作干干,老娘摆出了老面孔,咱是功臣,政府养活咱们是应该的! 我错过了很多机会。自从我从部队回家来,我就沉浸在没完没了的没主心骨 的人生中。在我的脑子里,人是要四肢健全的,失去了任何一部分都不能称之为 人。我轻看了自己也轻看了人生。我被自己无意识中犯的一次让自己终生遗憾的 错误打翻在地,天天哈哈嬉笑,但我从来就没站起来过。我哈哈笑,对我妈哈哈 哈,对街坊哈哈哈,对牌坊下面做生意的人哈哈哈,其实,我是用哈哈哈遮掩我, 我不愿意想,我不哈哈的时候,我就能想起我那时的错。 我妈老了,她被我爸的病折腾了10年,我不哈哈哈,这个家庭对我妈和我, 意味这什么啊? 十二 在冲上山头的前一个月里,我还在昆阳郊外的营地训练着。在那里,连长给 了我一次最重的惩罚,叫已经训练了三整天的我到操场上连续跑一万米,不得间 歇。 跑动中我重重地摔了三次。操场很硬,沙石地面,磕伤了我的膝盖和手掌。 我没间歇,爬起来又跑。军装给汗水浸得透透的,我的脸色苍白。连长和其他几 个战友给我记着圈数,我不能少跑一米。 到达“终点”后,我被战友搀回营房。我伏在床上,眼泪泉涌一般,但我没 力气哭出声来。 我“匍匐前进”的动作没做好,做了几次都没做好,只要在“突然”中命令 一声“卧倒”,我就按照我的意志自由发挥了。连长说,你掌握不好怎么卧倒, 就直挺挺地摔在地上,摔常了就不会再觉得疼了!是直挺挺,懂吗?是直挺挺! 你身体是弹簧做的吗?扑倒的时候腿为什么要反弹一下?我知道你的腿会打弯儿, 谁的腿都会打弯儿!现在我不叫你打弯儿!倒了就是倒了,你不用再往上弹弄一 下小腿!你长腿谁都知道! 我还是在突然的命令中照旧“反弹”着小腿。 我骂了一句“真他妈严格”!小声骂的,但被连长听见了,他上来就给我狠 狠的一推!你说什么? “立正” “关成武!” “到!” “出列!” “是!” “绕操场急行军一万米!” “……是!” 我没犹豫,出列冲向跑道。连长在那里说,你不是体力很好吗?你跑吧!一 个军人光有个体力算什么东西!你没有脑子!没脑子光有体力的人是什么?那是 驴! 那天半夜,我拖着身体上厕所。厕所里除了我再没有别人了,我就开始边撒 尿边骂人,抖落着尿流破口大骂,骂得浑身激动,骂得尿流飞溅。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们连队、我们部队就要上前线。 十三 关肥子来到我们家找我妈,商量的是方春草留下的家产的事情。我妈没经过 这样的事,说这事还是找派出所问问吧。关肥子说,方春草留下了一套房子、全 套家具、现金、小狗等东西,这女人没什么亲人,她那小狗我就给养着了,其余 的应该交给国家才对,这交给国家首先应该通过街道居委会。 我妈说可惜了方春草啊可惜了方春草,多好的女人啊说死就死了。 关肥子坐在我家沙发上,和我点头算打了招呼。等我妈去烧水沏茶的时候, 他就和我说几句话。他说老兄您天天就这么在家里呆着啊?我说我就呆着干不来 别的事啊,他说做点儿小生意吧。我说没本钱也没能耐上货,这没了腿脚就没了 日子啊。他说要不等会儿和你妈商量商量咱先用方春草的钱做你的本钱吧,这钱 全是现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女人没存银行里。我说咱怎么能动这种钱啊,多 缺德?他说,别多想,什么事情一想得多就没了安生日子了,这钱我是交上来了, 就是不交谁还能知道?就算做街道的什么什么基金也好,不少呢,上万块啊。 我妈听见了,说不能乱用死人的钱,那叫缺德啊。关肥子说大妈您别这么说, 这钱其实应该是方春草给傻丘子攒的,傻丘子在方家干了好多年就一直没领过什 么工钱。丘子两年多没有个音讯,方春草就再也没提这事儿,咱算给丘子攒着吧, 当流动资金用,您家大哥这也是在家闲着,做点儿小生意是应该的啊,我知道大 哥都闲了二十年了。 我脸上笑呵呵,心里惭愧的一塌糊涂。 我二十年中竟然没振奋过,二十年来的游手好闲竟然被一个不熟悉的人尽收 眼底。再过几年我将奔五十了,我还有一个二十年? 我转着轮椅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轮椅已经老了,吱呀吱呀的叫着。我在床边 低着头闭着眼心里承受着和当年战场上一样的痛苦。这痛苦令人昏厥。 十四 踩上地雷的那位战友大声喊叫了一句然后被一声巨响崩得飞了起来,我是用 眼睛的余光注意到这些的,迸飞中有一股烟火伴着,烟火中我只看见了战友的头 和扬起来的手臂,现在想起来,那位兄弟可能是被拦腰炸断了。 我在爆炸点周边五米左右,当然我要卧倒。卧倒前一秒钟,我手里的枪还在 扫射着,枪是被我扔掉的,好像扔掉的时候它仍在惯性地扫那最后一梭子。 硝烟,战火,嘶喊,飞弹,爆炸,鲜血,杀得眼红的战士…… 我慢慢地向前倾斜……倾斜的时候瞪大两眼长大嘴巴……倾斜中我扔掉了还 在冒着火舌的枪……身体临在落地时我本能地闭上双眼……身后已经爆炸……我 的哥们被炸起来……只剩下个身子……我扑倒在地……扑起干燥的红土……我卧 倒……和训练时一样……两条腿惯性地……慢慢地……从腿弯……向上弹起…… 弹片小角度飞溅……几乎贴着地面……就在我弹起双脚的时候……齐刷刷……切 过……我的双腿…… 十五 二十年的无所事事和战场上的慢镜头回放,集中的冲击让我笑呵呵的脸第一 次变了颜色。我知道这是我很久以来没有过的冲击。我说不清楚为了什么我就这 样了。脑子里是战场的场景,是我妈皱纹深刻的脸,是关肥子的诚挚,是一个我 不认识的女人的死亡,还有三连长的训斥,牌坊下生意人的放肆,我的屡次对爱 情的向往和胆怯,我的征婚广告词,我的军功章和至今还压在箱底的红绸被面… … 我妈在外屋和关肥子说话,老太太不由的就念上了几句合辙压韵的词来: “天上无生死,阳间无老少,献身革命一辈子,不怕枪和炮……” 我妈说,方春草的家财一定得等派出所和区里来定,这个事最好找区长,咱 纸门街就没在区里做过目无领导的事情。 关肥子说,大妈,您也想想您家大哥吧,该找个媳妇了,这些年他不找,是 他对自己没信心啊,要是大哥有个什么营生,他就对自己有信心了,人得有个事 业,有个追求啊,虽然一辈子什么也带不走,但有事干生活就充实了。 我妈可能在外屋流泪,我听见她说,这孩子苦命啊,找个不合适的人凑合着 过,我怕委屈了孩子,这孩子残疾,不是正常人,我看他整天笑呵呵的,就不愿 意再给他添什么不开心,我想叫他自在,爱怎么就怎么,再说,我太了解咱这个 街道了,合适的女人,没有啊。 关肥子说,大妈,您让大哥做点正经事情,合适的女人就来啦! 我在屋里转动了老轮椅,嘎吱一声响。我突然想,我是应该架起双拐走路的, 我一定能走几步,何必坐着呢?这轮椅快糟了。我就扶着轮椅的扶手莫名其妙地 想站起来,一时间我忘记了我没有脚,身体一下子压曲了双臂,轮椅向后一滚, 我的一双棒槌一样的腿拄到了地面上,疼得我一个激灵,然后我斜身摔到在床边。 我妈和关肥子进屋把我扶起来,我仰着脸呵呵地笑着,眼角还挂着泪花。 十六 三连长叫什么名字我实在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他姓李,还有,记得他简短 的、吼叫式的命令和训斥。 我在野战医院醒过来,连上的战友兄弟一大堆挤在我的床前。我向连长忏悔 着。我说连长我后悔没听你的话,你要求的对啊,我就是没按你的指导做卧倒的 动作,又抬了小腿,才被弄成了这样啊。连长我对不起你啊,我给我们连队丢脸 了,给你的战绩上多了一道黑,多了一道麻烦,我对不起你啊。 我又说,战友兄弟们啊,老张老王小吴大杨,你们有机会再带新兵,就拿我 来说话吧,我这两条腿是最有说服力的,叫他们卧倒时候一定要想着身边就有炮 火就有地雷啊,这条件反射一抬腿,就丢了一辈子走路的玩意儿了,就不是正常 人了,就完蛋了! 我眼泪参合着疼痛的冷汗,和战友们痴情地说着。 三连长说,关成武,做为你的头儿,我感到遗憾,做为你的战友,我心疼地 比谁都厉害,做为你的哥们儿,我得说你他妈的一个没留神就一生都玩完儿了。 不过,腿已经没了。你和全体哥们兄弟一起冲过一起玩过命,今儿个我给你敬礼! 全连活着的站在我床前看望我的,齐刷刷给我来了个立正,齐刷刷给我来了 一排军礼。 我一疼,就又晕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战友们已经离开。年轻漂亮的女护士们过来轻柔地喂我鸡蛋粥。 姑娘的眼睛黑白分明,眉毛又细又长,皮肤又嫩又光。我脑子里不清净,就问眼 前这个戴着口罩的、和我根本不认识的女护士: “姑娘,我这样的残废,将来能有个女人陪伴吗?” 女护士安慰我,用手掌给我轻轻搽去额头上的汗。 我不知羞耻了,可能是急了,我问女护士说,我除了没了腿,别的地方伤没 伤着?我还能传宗接代不能? 女护士没给我好脸色,转身走了。我想,大概女护士太年轻,刚参军或者刚 毕业吧,她以为我缺德呢,我没缺德,是为自己着急啊! 十七 我架着双拐来到纸门街头牌坊下面,和几个做小生意的老相识商量,能不能 我先拿100 块钱,他们去骡子湾上货的时候给我带点儿他们不卖的货,别顶了他 们的行市,我也卖点什么玩意儿。他们哈哈大笑,说兄弟你有种了你!前些年怎 么劝你你也不干,现在倒自己想干了。他们其中的一个对我说,得!你就卖报纸 吧,我老婆也在纸门街西头卖报纸,这东头还没个报摊儿,你就来弄吧,手续叫 你妈给你办,报纸我老婆给你带,不错的营生嘛! 正值冬天,昆阳最冷的季节里,我开了个报摊儿,在纸门街牌坊下面。我是 尝试着进了很少几份报纸,可卖的不错。昆阳自己的报纸就有三份,外地的报纸 我也订了几份。我把轮椅当成了装报纸的“货车”,我架着双拐用绳儿拉着轮椅 来到牌坊下做生意。 照旧,我嘻嘻哈哈地和伙计们开着荤腥的玩笑,然后在高原的太阳下晒,晒 得黝黑。我关注着报纸上“红娘”栏目,寻找合适的女人。我回归了人间,我懂 得什么是动心,看见我卖的报纸上有彩印的美女图片时,我身体开始不安分,我 知道,我还能传宗接代。 若干个月份过去了,天热了又凉了,我的做生意的伙计们在我卖的报纸上看 到了一条新闻,他们指着照片对我说,看啊看啊,那个在街上脱裤子的傻丘子又 回来了,病好了不傻了,救了房客姑娘变成“英雄救美”啦!我看到他们指着的 傻丘子的照片,那家伙躺在病床上,有个姑娘在把一束鲜花递往他的床头。 我说,哥儿几个来,咱回忆回忆傻丘子和方春草的故事,还有那个关肥子的 事,这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爱听,听起来我就老想“人生无常”,听他们的故事我 觉得我活下来真他妈的应该高兴应该快活! 我妈那天说,咱这街是昆阳的文明街道,祥和,无风无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