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其自然 周六凌晨两点多,项磊和刘冲说了半天好话,管理室的大爷才打开宿舍楼大门 给他们进来,但无论如何都要登记名字、院系和宿舍房间号备案。 项磊被电话吵醒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了。项磊转过脑袋看到刘冲也在, 于是蒙上脑袋,谁知刘冲翻了个身,也没有去接电话。电话自动断线后,马上又重 新响了起来,项磊烦躁地喊了喊刘冲,刘冲只是含糊地应了句“不管它”,动也没 动。 项磊只好跳下床铺去接电话。 “哥们儿,麻烦您叫下项磊。”有点陌生的声音。 项磊显然把石卓约好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来来回回问了几句总算想起后, 项磊马上清醒,忙不迭开始道歉,对方倒也爽快,哈哈大笑起来。 “兄弟好睡性,但是坏记性啊!这样也好,你现在起床不晚,等下安顿好他们 之后,十二点十分我在东门外的斜街口等你,然后带你单独出场,正好压轴了。” 一想到出现在一帮陌生人面前,还被戏谑似地称作压轴,项磊马上窘迫起来, 但是现在推脱不去显然不够意思,得,就他妈的出一次洋相吧! 项磊挂上电话,刘冲已经坐起身来,睁着惺忪的睡眼问项磊又有什么活动,带 不带他同去,项磊一边飞快地抓起洗漱用品扔进盆子里,一边斩钉截铁地说:“没 门!” 项磊回到宿舍时,刘冲依旧坐在床头打着哈欠,哈欠还没打完,马上又问项磊 到底是什么活动,为什么不能带他同去,项磊嘿嘿一笑:“你丫现在还光着屁股呢, 我可没时间等你了。”说完便冲出门去,身后是刘冲一贯的怪叫:“靠!” 项磊十二点五分赶到了东门的斜街口,五分钟后,石卓一分不差地准时出现, 乐呵呵地对项磊打了个招呼。项磊马上继续道歉,石卓大大方方地摆摆手,说: “罢了,兄弟,适可而止吧!没什么大不了的。”随即又笑逐颜开,带着项磊去了 聚会地点。 路上,石卓对项磊说:“兄弟道歉的时候从不解释,好习惯。”不是石卓这么 提起,项磊应该不会意识到自己有这么个习惯,而且是被人称道的习惯。 到了一家类似娱乐中心的一间包房外,石卓让项磊在门口等等,自个儿先走进 包房去了。项磊听到石卓提高了音量故弄玄虚地说:“刚才我有意留着没说,其实 今天还有位特别的神秘嘉宾要来,现在就在门外。不过,我若是不提他的名号,各 位见了,也不过是唏嘘又一个帅哥而已,我若是说出他的名号,各位控制一下尖叫 声分贝。” “老石,你丫什么时候学会卖关子了?今天只来两位美女,就是尖叫起来大概 也没什么杀伤力,你还指望哥几个也跟着尖叫啊?”有人回道。 项磊贴在包房门边的墙上,脸上燥热一片,背上也开始渗出汗来。这石卓简直 像是在恶整自己,项磊心想,真不如叫上刘冲一起来了,至少胜过自己一个人现眼。 “他就是食草狼!” 项磊昏昏然被石卓拉近包房,* 双眼睛一并扫了过来,项磊果真听到一阵惊呼, 虽不至于称作尖叫,也足以让项磊手足无措起来。 “我靠!兄弟你终于肯露面了!”刚才回应石卓的声音再次发话,说话的人离 开椅子走了过来,一把攥住项磊的手,顺势抖晃了几下。 石卓看项磊有些放不开,未等那哥们儿再说些别的,便安排项磊和自己在靠外 侧的地方落了座,然后,余下的几个人,除了一对窃窃私语的男女外,大致也都朝 项磊相继寒暄了几句。随着回应寒暄的惯性,项磊把目光转到了最后那个没有打招 呼的男生身上,这一留神,项磊吃惊不小。 竟是何飞! 当时的何飞刚刚理过发,仍旧是那种一贯的寸儿圆,干净利落,穿了一件似乎 崭新的白色夹克,好像根本没有看到项磊一样,正低头和身边的一个女生低声耳语 着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项磊愣了几秒钟,在这转瞬即逝的几秒钟内,项磊不由自主地 想到了裴勇,想到了裴勇坐在自己身边忙着和几个兄弟猜拳斗酒的场景。 随即,石卓为项磊一一介绍了在场的每个朋友。石卓另一边的女生是他的女友, 杨琳,BBS 里的另类才女“瞌睡猫”;刚才握手的家伙是陈韬光,BBS 里的“痞子 陈”;跳过何飞,杨琳身边的女生是张雯雯,BBS 里的婉约才女“流浪寒武纪”。 这些人对于项磊来说,也都算得上是BBS 里的文字故交了,所以项磊这便没再那么 拘谨了。 这时石卓指着何飞对项磊说:“这兄弟是”寒武纪“的男朋友,不过我一时愚 钝,竟然忘了兄弟名字了。” 何飞这才挥挥手说:“我何飞。不用介绍了,我们一宿舍的。” 说这话时,好像项磊不在场一样,何飞仍旧没有看项磊一眼。 石卓大概察觉出了什么,反倒没有说什么“这么巧”之类的话,也并没有追问 什么,而是直接说了一段开场白。项磊几乎没有听这开场白,而是忍不住偷偷看了 那婉约才女几眼。仔细想想,应该不是医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女孩。 这几眼偷看,都不曾撞到何飞的目光,这让项磊刚想到“所幸”这个词的时候, 却忽然有了一点小小的失落。 然后是喝酒。众人纷纷要和项磊划拳,这方面项磊自称白痴,一一推脱了。七 个男生一对一地斗酒,恰好剩下项磊一个没有参与,于是石卓便和项磊换了位置。 “食草狼,你最近很少写东西了。”另类才女看着项磊说道。 “是啊是啊!连你的回帖都很少看到了。”婉约才女探身过来附和。 “最近脑袋比较空,搅不出什么东西来了。”项磊讪讪地笑。 “食草狼?你为什么叫食草狼呢?很独特,却也很奇怪。”婉约才女眨着眼睛 问。 “嗯,这个问题也迷惑我很久了。”另类才女也随之附和。 “因为……这个狼和别的狼心态不一样,是个素食主义者。”项磊说完,自己 都想笑,随即忽然又觉得,这解释像极了关于性取向的暗示,不由得紧张起来。 另类才女煞有介事地缓缓点头,婉约才女还是一头雾水。 “你的很多文字要传达的心情,虽然不能让人完全领会,至少都能带来无须言 明的某种共鸣,但是其中一篇例外,我读了很多遍,都读不出一点头绪来。”另类 才女继续说,“就是你刚到BBS 时贴的那篇《上帝的五记耳光》。” “我觉得那篇是讲述情感挫折的吧?”婉约才女接道。 另类才女似乎并不接受这种把开水解释成白开水的说法,依旧用那双充满疑问 的眼神望着项磊。 “嗨!……也就瞎写的,我自己写得都没什么头绪,难为你想读出什么头绪来。” 项磊想到BBS 关于揭露自己性取向的那篇帖子,想到刚才自己不小心对“食草狼” 的即兴解释,再看看另类才女充满疑问但深藏睿智的眼神,忽然更加紧张起来。 项磊并不希望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一个同性恋,在男生宿舍里出柜,多少有些 不得已,而且,没来由地,一旦被女生了解到自己的“与众不同”,定将毫不犹豫 地加重自己与生俱来的不自信,——对自我形象,人格魅力,甚至到个人品行的多 重不自信。 项磊曾经对那些根本不屑于聆听他肺腑之言的人说过,他从不为自己是一个同 性恋而感到耻辱,但别人因为他的性取向而可能会对他表示鄙夷的反应,却让他找 不到任何质疑和辩驳的底气,在他看来,这不是对方开明与否或者看法对与错的问 题,而是对方那种天赐道德优势的姿态,让项磊自认根本不具备将其胜却的资本。 “不会的,肯定不是瞎写的。因为我虽然读不出什么头绪,但足以感受到那些 文字里的严肃情绪。”另类才女锲而不舍,婉约才女的眼神也随之附和起来。 项磊仔细酝酿了一番,这才笑得坦荡:“也许我只是不能言传心意吧。有机会 我好好总结一番,再和你讨论那五记耳光吧。” 另类才女倒懂得适可而止,她朝项磊微微一笑,眼神里的追问就不见了。 这时婉约才女凑近一点,问项磊道:“食草狼,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别多想哦。” 然后扭过脸去偷偷望了何飞一眼,看到何飞正和身边的人忘我划拳呢,便又凑近项 磊一点,继续说:“致生理男人,是写何飞的吗?” 项磊努力控制着口中的茶水千万别随之喷将出来,不小心呛了一口,转过脸去 咳了半天,然后又忍不住笑了一会儿,这才回过头来接道:“为什么这么问啊?” “刚才你进来时,何飞都愣那儿了,我问他怎么了,他就跟我说,你们俩是一 宿舍的,后来我看你们也不打招呼,觉得奇怪,问了半天,他也没说清楚,所以我 想,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儿啊?何飞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很大男子主义, 和你那篇文字里的几处说法都很相符。” “有吗?”项磊继续笑个不停。 婉约才女想了半天,又说:“好像也不全是,至少何飞不斤斤计较,我看你们 不对劲儿,一个宿舍的连个招呼也没打,胡乱联系着,忽然就想到你那篇文字了。” “哈哈。”项磊干笑两声,“我写东西也总是胡乱联系,东拼西凑堆到一块儿, 就成了。像你说的那篇帖子,其实是把几个人的缺点按到了一个人头上,倘若写的 是一个人,那这人可真算是* 了!” “原来这样。”婉约才女和另类才女刚才的动作如出一辙,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平时读些什么书?”另类才女又问。 “每当有人问这个问题,我都有点惭愧。其实我很少读书,没耐性,看到几十 页的文字就读不下去了,别说一本书了。要说读到的文字,多半也像我堆砌的那些 文字组合一样,东拼西凑,报纸,杂志,歌词,广告,电影台词等等,我只对这些 零碎的东西比较敏感。所以有时候我觉得我帖子后面的那些回复挺不真实的,我自 己都认为我偶尔堆砌的文字没什么思想和内涵,没有底蕴和深度,旁人却对此视而 不见。” 婉约才女说:“你这是谦虚吧!” 另类才女却并不说话。 项磊摆摆手:“不不不,谦虚也是要资本的,我要是有那资本,哪里还会顾得 上谦虚?一定学韩寒了,高中时就把自己架到‘做一文人’的路上去,这辈子就指 望拿笔杆子去混饭吃了!我这纯属茶饭后的兴趣爱好,玩票的。” “其实我早想和你说了,你的文字虽然散发着吸引人的魅力,却总只是徘徊在 宣泄个人情绪的边缘,虽算不上肤浅,却也不够大气。”另类才女的话虽然不客气, 但是表情语气和眼神一致中肯。 因这中肯,项磊才不至于马上羞愧形于色。 这时,项磊听到何飞嚷着:“不行了、不行了,我不行了,你们找他吧,别听 他忽悠,丫的特能喝,动不动就拎着啤酒在我们宿舍里抱瓶吹呢!” 项磊转过头去,看到何飞正抬起手指向自己。 “丫的特能喝,动不动就拎着啤酒在我们宿舍里抱瓶吹呢!” 这话,项磊听着相当讽刺,却又凭空感觉到了几分欣喜。 陈韬光晃悠悠地走了过来,揽过项磊的肩膀说:“兄弟,你终于被出卖了,快 别真人不露相了,兄弟们都想认识你很久了,每逢这种场合,总会有人说,什么时 候也和食草狼干上几杯……” 项磊最应付不了这种场面了,当真是不能喝,也不爱喝,可这般盛情,往往又 让项磊不知道如何痛快地拒绝,稍稍犹豫片刻,几乎已经相当于默认了。 得,几个人大概都结束了划拳的环节,一并拥了上来,纷纷要和项磊干杯,项 磊虽然并不爽快,却也来者不拒。好在这回不是二锅头,啤酒的力道尚能应付。 陈韬光掏出烟,伸出手来递给项磊。 “丫的不抽烟。”项磊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忽然就又想起了裴勇。项磊恍惚惚接过烟来,放在嘴角,递烟的哥们儿拿着打 火机凑近了,项磊也下意识凑近了那火焰。裴勇曾经告诉他,就算你不抽烟,也要 知道这时你应该伸出一只手,象征性地盖一盖那火苗。 项磊照做了。 燃着的烟夹在两唇间,项磊又下意识地以为,会有一只手,闪过来一把夺了去, 狠狠扔到地板上,再死死地踩熄它。 没、没有。 “谁说我不抽烟?”项磊在心里说。 项磊狠狠抽了一口,来不及吐出,那烟雾恶作剧地卡在了嗓子眼儿,项磊只是 换了换气,忽然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周围有兄弟笑了,石卓笑眯眯地绕过来,从项 磊手里把烟拿走了,项磊眼疾手快,重新夺了回来。 第二口,同样稍有不畅,但项磊至少没再咳出来。 第三口。第四口。无师自通。像高数考试一样简单。 项磊扔掉烟屁股的时候,忽然眩晕起来,也不确定那状况是喝醉了酒,还是抽 醉了烟。不经意间扫过对面,掠过了一对短暂关注着自己的目光。 何飞?那是何飞。 算了何飞,我若是再这样地犯矫情,在你的台阶上自顾自地把自己成全下去, 难保他日你不挨许梦虎一顿揍。 项磊想到这里,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可要说这神经质表达的最里层,竟还有一 丝值得炫耀的快慰暧mei 于其间呢! 石卓凑到项磊面前:“兄弟没事吧?看来当真是不能喝酒哇,这么快就晕了。” “丫的第一次抽烟,还是一整支,不晕才怪!” 谁说的?谁说这是项磊第一次抽烟?何飞当然不知道项磊干过间接吻别的事儿。 项磊的“第一次”,早在年前就已经发生过了。 裴勇你别失望,抽支烟没什么大不了的。 项磊仰面靠在椅背上,旁若无人地悠悠闭上眼,如是想。 63 石卓宣布聚会到此为止的时候,项磊眩晕的感觉也已经结束了。 项磊忽然特想上网。如果真的心有灵犀,许梦虎一定也在,不知道为什么,项 磊很希望尽快“见”到他,哪怕只是闲话二三,似乎也能让项磊找到面对面的感觉。 走出包房,项磊一一告别了参加聚会的朋友,独剩何飞没有道别时,项磊思忖 了几秒种,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半个字来,当即,一个人先回了学校。 绕道宿舍拿了上机卡,来到主楼机房的时候,机房里已经人满为患了,门口还 排起了长队。项磊没有排队的耐心,转而又去了机电学院的机房,然后是管理学院, 然后是化工学院,然后是电子图书馆,同一个结果。 项磊怀着焦躁的心情去了学校附近的网吧,直到第三家,才总算找到了空位。 项磊坐在电脑前摁完power 键之后,长舒了一口气,回头想想,自己可真够执著的。 让项磊失望的是,墨镜男的头像是黑的。 “在吗?”项磊发完这句话,茫然地等了几分钟,没做任何别的操作。 “在吗?你不是说过心有灵犀的吗?”又是几分钟的等待。 “今天我去参加了一个聚会,居然在聚会上遇到了那个很少喊我名字,而是一 直叫我gay 的室友。他好像有意和我搭话,我本来应该很欣慰的,可不知道为什么, 现在却感觉很空虚。很希望你在,陪我闲扯几句。” “我总在想,如果你在我身边,让我轻而易举就能够看到的话,我的心情也不 至于这么容易糟糕。”项磊继续对不在线的许梦虎说。 “我是不是太妄想了?” 许梦虎今天不会上线了,项磊想。 项磊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做的,就那么一刻接一刻地发着呆。QQ的窗口不隐藏了, 放在屏幕正中央,登陆状态也从隐身切换成了上线,好几个网友发来信息,项磊一 一查看完,便没有心情地关掉了。 项磊打开浏览器,登入学校BBS ,刚刷出页面就改去了兼职管理的那个同志论 坛。“给我一支烟”负责的板块里,项磊的小说仍然被置顶着。 项磊在嘈杂的网吧里一直百无聊赖地待到天黑,也没有等到许梦虎上线。走出 网吧路过一家音像店的时候,项磊走进去问店主有没有U2的磁带,店主说只有两盘, 项磊看了看,并没有发现“withorwithoutyou”这首歌。店主说CD专辑更多,于是 项磊去看了CD,发现很多专辑都有收录这首歌,可是项磊只有一个卡带随身听。考 虑了一会儿,项磊还是买下了一盘U2的CD精选集。 听他听的歌,欣赏他欣赏的人。离他最近的最有效方式,就是……成为他。 已经到了晚饭时间,项磊却没有半点胃口。不是因为失落,不是因为寂寞,也 不是因为项磊对离线的许梦虎夸大其词的空虚,项磊其实没有心情,包括晚餐的心 情。 * 项磊回到宿舍,发现何飞也在,正和刘冲坐在床沿喷云吐雾。 刘冲看到项磊手中的CD,拿去看了两眼就随手还给了项磊,然后说U2都被他听 腻了。这时,项磊忽然有些紧张了。 项磊曾经怀疑,许梦虎会不会是身边的某个人藏在暗处,事实上对项磊了若指 掌,比如,是刘冲,项磊曾经以为,如果这样,自己反倒可以为此得以解脱。可是 这一刻,项磊发现自己太不喜欢这样的可能了。 项磊希望许梦虎就是许梦虎,而不是别的谁。 眼前的何飞随意翻着桌子上的杂志,和聚会上一样,对项磊视而不见。项磊忽 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明明知道何飞有意说话,自己却始终没有顺着这个台阶迈下 半步。 且由他吧!只要自己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埋怨过他,更不可能恨他,就好。 项磊借来刘冲的CD,爬上chuang铺,和衣躺下,闭上眼睛,开始听那首从此以 后应该百听不厌的“withorwithoutyou”。 项磊以为摇滚乐手总是要在狂躁的电吉他声中歇斯底里的,可是从节奏明快又 饱含温暖的前奏开始,项磊听到的,却是一路柔情。 歌手的声音似乎尽显悲凉,从低阶到高阶的跨越,又似乎是从失落到绝望的质 变。直到也许所有的语言都不够表达时,随着密集的鼓点和电吉他适时的激昂,这 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乐队才开始了一小段转瞬即逝的嘶吼。 所有的言语终结后,所有的乐器还恋恋不舍,好像它们确信,所有听这首歌的 人,都会像此刻的项磊一样,不能适应这音乐的最后一个音符。 项磊调成单曲循环模式,反反复复地听,与之伴随的动情,便因此而反反复复 地增加。每当听到那省略万语千言的两句嘶吼,项磊总是浑身激动得难以名状,想 握紧双拳,想为之嚎啕,想跟着一起同嘶吼,直到哑掉嗓子。 … Ican‘tlive … 项磊觉得,这首歌动情到让人绝望。 可随后项磊又觉得,许梦虎就在身边。 两对耳朵,一副耳机。 两份汹涌失控的情绪,一首歌。 两颗近乎崩溃的心脏,一种澎湃。 项磊几乎要流出眼泪了,下意识去抹眼角的时候,模糊中发现,宿舍里除了自 己,只剩下何飞。他坐在刘冲的下铺默默地抽烟,漠然的眼神凝望着窗外的一片昏 黑。 项磊打算重新闭上眼睛的时候,发现何飞站起身来,背上双肩包向门口走去。 项磊未经思考,便没来由地暂停了CD。 项磊听到了开门的吱呀声,几秒钟后,却又听到了回转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自响起后就没再犹豫,使得项磊根本来不及调整自己瞬间张狂的心跳。 项磊匆忙闭上眼睛的时候,已经可以听到何飞近在咫尺的呼吸了。 随后,是几秒钟的停顿。 接着,项磊感觉到一只手伸了过来。那只手在空中稍作停留,然后从容来犯, 自作主张地摘下了项磊的左侧耳塞。 项磊睁开眼,转过脸去,隔了一个很近的距离,和对面那个看不出任何表情的 人四目相对。那距离简直是亲吻前的距离,项磊慌慌张地转正了脑袋,胡乱猜测着 这个家伙准备做什么,又或者,只是要说些什么。 “那个……”终于等到了开口的声音,“明天,你帮我晒晒被子吧?” 项磊转过半张脸,轻轻点了点头。那个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的人,随即转身走出 了宿舍。项磊费力地扭过头去望着宿舍的门,开始发呆。 听歌的意境完全被破坏掉了,项磊关上CD,跳下床铺洗了把脸,然后去了食堂。 项磊忽然饿了,想吃鸡腿和烧茄子。 65 项磊很晚才睡着,周日,却一大早就醒了。前一晚何飞离开宿舍前的小请求, 蛮横地占领着项磊的大脑神经中枢,像个闹钟一样,天一亮就叫醒了以往总是贪睡 的项磊。 晒被子这件事,说起来有点滑稽。何飞的被子几乎形同虚设,过去的半年时间 里也没见他拿去晒过太阳。再说,周六聚会结束时,太阳尚好,他原本可以自己晒。 项磊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项磊不想否认自己喜欢何飞的心情了,但是项磊从来不认为这喜欢值得做出期 待,项磊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和何飞之间不可能发生超越兄弟的感情,项磊不相信 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多的同性恋,多到一个小小的6 人宿舍里就有两个。退一步讲, 就算这样一个小概率事件真的发生了,项磊也不相信何飞对自己的感情会是同样的 喜欢。 正是由于这些不相信,项磊才敢私密地纵容自己对何飞的喜欢。多数人应该都 是如此吧,纵然如何深重地爱着某个特定的人,也总会有更多暗暗喜欢的人吧,也 正是在这种暗暗喜欢的基础之上,每个人的朋友菜单里,才难免因此而分了三六九 等。 当你把一个特殊的朋友定位在这样一个暗暗喜欢的位置上,一定不忍奢求太多。 对方为了找你说句话,把无辜的被子都扯上了,这时,你大概理所当然要沾沾自喜 起来。 不巧的是,天气阴沉得不像话,稍不留神就要下雨的样子。反正晒被子的事情 本来就不重要,项磊想想,重新躺下,很快就又着了。 66 再醒来时已近中午。 项磊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电话响了半天也没人去接,项磊探着脑袋查看宿舍, 原来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我找项磊。”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哪位?” “我。” “你哪位?” “听不出来啊?” “听不出来。谁啊?” “每天都在网上等你的那个人。” 许梦虎?如果这是项磊第三次接到他的电话,那么,这也是项磊听到的第三种 许梦虎的声音。 “刚睡醒吧你?”对方没有等到项磊的回应,便继续说,“我!许梦虎!” “怎么你……”项磊想问,怎么你的声音每次都不一样。 “下午一点上网啊,我等你!”对方打断项磊,说完这句话便给挂断了。 项磊有些懊恼地摔了电话。何必非要上网说话呢?能听到声音的交谈应该更真 实,网上的交流总是让项磊感觉不够踏实,QQ信息里的每一段对话,好像都在提醒 着项磊,这不过又是一场项磊恨透了的网恋罢了。 可是,项磊还是欲罢不能。 草草吃过午饭,项磊就到了主楼机房排队,还好,很多人赶在饭点儿下机,只 用了三四分钟,项磊就等到了上机位。 “怎么你每次的声音都不一样?”项磊问许梦虎。 “第一次紧张,声调变了;第二次感冒,嗓子哑了;这次正常状态。怎样?” “第一次紧张?你紧张什么?” “不知道啊!好像打个电话给你,自己就也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了。” 项磊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在刻意回避这一点:许梦虎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一 个同性恋。项磊不得不去思考结果,这一思考,当即失落起来。这和当初爱上裴勇 后来喜欢上何飞的事,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一个是泥潭,血肉模糊地抽身,然后 又陷入第二个。 许梦虎,大概是他项磊遭遇的第三个泥潭。 昨天和今天果然天壤之别。昨天,项磊决定奋不顾身,今天,项磊开始茫然了。 许梦虎似乎对项磊前一天的留言耿耿于怀,一直在问何飞,项磊懒懒地回应着。 “你他妈的真是多情啊!一同爱上好几个!”许梦虎说。 “如果你明天来看我,我也就无暇多情了。”项磊说。 “如果你不做同性恋,我他妈的现在就来找你!” “当初你不就是因为我是同性恋才来找我的吗?” “你这么认为?你认为我是想干你才来找你的?” 早晨还沾沾自喜的项磊,忽然有了坏心情。许梦虎的回话让项磊感觉到十分厌 恶,项磊的手指虚放在键盘上,良久没有打出一个字来。 “说啊!你真这么认为?”许梦虎追问。 “如果不是你曾经说过喜欢我,要和我在一起,也不会是现在这样。”项磊忽 然感觉委屈,一瞬间的光景,厌恶的心情又因此而换了颜色。 “可我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啊!我现在也可以这样说!你可以认为这是兄弟情, 也可以把它意淫成男男爱,可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它想成是同性恋呢?你不觉得庸俗 吗?” “我明白了。你认为同性恋就是干和被干那些事吧?” “你仔细想想,然后回答我,我不干你,你会爱我吗?而且只爱我一个!” 项磊不禁苦笑。项磊这才发现,他和许梦虎之间存在着天大的交流障碍,许梦 虎的意思总要用异常粗鄙的字眼才能表达清楚,而这份清楚,又只是单方面的。 当项磊逐渐淡忘发生在小A 和小B 之间的别人的故事以后,项磊发现当初那份 冲动的决定似乎也开始随之瓦解。项磊甚至觉得并不可惜,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只 是建立在虚幻的基础之上的,而且这虚幻,似乎永远也不会被成全为现实。 “算了,就当我们没有认识过吧。”前一天还疯狂思念着许梦虎的项磊,今天 对许梦虎这样绝望地说。 “你他妈的混蛋!” “我接受你的定位。你要知道,我是这样的同性恋:我既要和同性相爱,又要 和同性zuo 爱!如果你认为这是龌龊的,很遗憾,我无疑就是这么一个龌龊的人罢 了。” “有什么话就他妈的好好说,说什么绝话!” “好吧,我收回。我们总归已经认识了,就当我对你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吧。” “然后你去找你那位室友?怪不得!选择越多,每个选择就越不值钱!” “好了,我该下了,机房空气不好,下次聊。” 项磊想尽快结束这次谈话,项磊觉得这样继续谈下去,已经没可能找到合适的 点来中和彼此的情绪了。更重要的是,就算项磊又一次打算放弃许梦虎,也应该是 需要一番斟酌的,因为项磊几乎当时就能够预支到自己放弃许梦虎后的那份空虚了。 “别!别下!” 对方没有说“不许下”、“不能下”、“别他妈的下”,而是说:“别!别下!” 项磊看到这句话,马上想象到了对方的焦急神情,这便不忍离开了。 “我真的改不了的,不是我下意识不愿意去试,而是,既然经历了那么折磨人 的挣扎以后才认可了现在的状况,我想,这必然该是一份足够慎重的选择。但凡有 别的可能,我一定不甘心用这样的方式去找一个人,等一个人,爱一个人。”项磊 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管许梦虎到底能否打心眼儿里领会到他的个中滋味了。 “我说话不中听,这么久了你还没习惯啊?我当然知道你不容易。”许梦虎忽 然故技重施,一个本质粗俗的家伙,滥用起了绕指柔。 对此,项磊从来都难以招架。 “你明白就好。”项磊说。 “也许尝试去改的人不应该是你,而是我吧。你给我点时间好不?” 项磊本想告诉许梦虎:这种事不是想改就改的。可是项磊觉得讨论这个话题本 身就很没劲。谁是,谁不是,谁可能是,谁可能不是,无聊的纠结。 项磊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词,一开始模模糊糊,少顷便一点点地清晰起来。 “顺其自然。”项磊念给自己听的同时,顺便也敲在了对话框里,发了出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