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的事 何飞看着项磊走出宿舍,眼神定格在了项磊随手带上的门上。 何飞已经不记得,一分钟前的自己有没有紧张过了,此刻,何飞感觉自己竟然 要长吁一口气出来。 “我操。”这是何飞惯用的叹气方式,叹完这口气,他仰面倒在床铺上,仔细 回放起刚才的情景来。 何飞现在的心情,就和小学三年级偷偷剪了前座儿女生的头发而那女生却没有 打自己小报告时的心情无异,先是庆幸,然后开始感激。何飞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 如果项磊最终发现了这件事,会不会愤怒?会不会鄙视?会不会……失望? 何飞原本打算,一边做项磊身边的普通室友,一边做项磊纯粹精神世界里的兄 弟,就这样下去,能不捅破就最好不捅破,现在,这打算彻底泡汤了。 何飞因此而有一些懊恼了。 纯粹的精神世界里,何飞觉得,两个人发展到何种境地都不成问题,可是一旦 扯到精神世界之外,就必须要面对“同性恋”这个问题。何飞倒希望自己是个对男 人有生理冲动的同性恋,那样的话,自己刚才一定会拉住他说:项磊,我来做你的 男朋友吧。 还用说什么刚才呢?早在项磊不得不招认自己是个如假包换的“同性恋”时, 早在项磊每天去见不同的网友时,早在项磊买了四罐啤酒把自己灌醉时,早在项磊 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当着室友的面儿放声大哭时,早在项磊告诉自己他暑假回家 要见一个网友时,自己一定就会不假思索地走过去,对他说出这句话了。 何飞想,如果自己也是“同性恋”,却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项磊从盲目到失恋, 再从混乱到生病,那自己还算是个人么? 可何飞再清楚不过了,自己只想做他的兄弟,或者,兄弟之上一些也无妨。何 飞很希望项磊因此而觉得够了,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项磊总是执着于要去寻找一 份定义明确的所谓“爱情”,自己就从来不会用这样迫切的心情去找女朋友。 2003年春节后,具体时间忘记了,有一次聚餐闲聊时,刘冲无意中提到,他的 电脑是何飞介绍的中关村一哥们儿帮忙攒的,刘冲说那哥们儿留了一张名片,名片 上的名字也是何飞。我们宿舍的何飞这时接茬说,那人是他表弟。 没错儿,许梦虎才是我们的室友,而那个卖电脑的何飞,其实是许梦虎的姑表 弟。 单靠许梦虎的体育特长,或是何飞的文化课成绩,这哥俩都没本事混进大学, 可是学校和双方家长同时发现,若是两人合二而一,被录取到我们这所学校不成问 题。然后众人开始为此煞费苦心,最后,经过大家庭和议,让许梦虎用何飞的档案 入学更具可操作性,于是,许梦虎被召回学校参加体育班特训,而后就这样摇身一 变,成了何飞。 何飞的姥爷,也就是许梦虎的爷爷,对此深表无奈,却也并没有多加阻拦,老 先生只是从来不参与大家庭的和议罢了。 我们还是习惯叫他何飞。因为对我们来说,许梦虎这个真名字和何飞那个真人 一样陌生。可对于项磊来说,好像恰恰相反。 聚餐醉酒后,项磊曾几度失言喊出“许梦虎”的名字,他说“当时许梦虎也在, 不信你问他”,或者说“我认识她,她是许梦虎的女朋友”。每当这个时候,我们 都要反应一两秒钟的时间,才知道他说的是我们面前的何飞。 当初,何飞并不为自己有机会上大学而感觉到庆幸,反倒觉得继续读书这件事 其实挺没劲的。要说他的体育特长,其实也从来没能带给他一丁点儿引以为荣的心 情,国家二级运动员的头衔满天飞,没见几个有所作为的,特别是像自己这样,在 短跑方面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所谓特长生。 有一天,我们在回忆入学第一天的情景时,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总结说,当初 自己对何飞的印象是这丫特能装酷,见了谁都不苟言笑的,那模样挺欠扁的。 情况在军训期间发生了转变,我们很快看到一个喜欢说笑偶尔打闹的何飞,他 看上去并不像我们先前印象中的那样不合群。 911 那天中午,我们排在第二拨去食堂吃饭的队伍后面被发现之后,项磊回头 朝我们吐了吐舌头,按说,这个自然的场景,谁也不至于特别留意。 项磊回头朝我们吐了吐舌头,谁都不曾对这个自然的场景特别留意,除了何飞。 当时的何飞,居然在一瞬间心跳加速,几乎都有些出神了。 那当然算不上是一见钟情,因为,那早就已经不是何飞看到项磊的第一眼了。 在此之前,何飞并不觉得项磊有任何特别之处,然而此后,何飞忽然觉得,自己身 边的人和环境就此变得异常特别了。 事实上,那是小二曾经一天会做出十几遍的动作,而这个动作,项磊在大学四 年内也没有做出过第二次。可当时的何飞为此兴奋不已,他觉得项磊像极了小二。 那天晚上,何飞再次梦见了他的兄弟,小二。不同以往的是,梦里的小二显得 虚无,声音和容貌都不够清晰,以至于,何飞在梦里几乎就能确定,那不过是一场 梦而已。所以何飞很快就醒了过来,醒来后的何飞异常清醒,怎么也没办法重新入 睡了。 9 月的山间夜色里,浸透了一丝清凉。大概是从很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了几声 犬吠,近处的窗台下,则是不绝于耳的蛐蛐吟唱声。 何飞翻了个身,面前,下弦月的映照下,对面下铺的项磊睡得正酣。 “小二……”本是打算默念,何飞却发现自己微微张开了嘴巴,随后又听到了 自己呓语般的声音。轻呼一口气,何飞在心里默念道:“哥真想你啊!” 何飞心生奇怪,梦里的小二是模糊的,好像自己快要把他的样子忘掉了一样, 可是醒来以后,何飞却能清楚地回想起他的眼睛眉毛鼻子,他的一言一笑和一举一 动。佛洛依德大概都没有过这样的疑问。 睡前,何飞关灯的时候,项磊说:“别你丫一‘拉灯’,也震惊了全世界!” 现在,何飞下意识地想象了一下,这句话如果是由小二说出来的,该会是怎样 的一种情形。虽然小二不可能对自己说过这句话,可是何飞觉得,被自己凭空想象 出来的那个情形,真实得如同刚刚发生过一样。 生平第一次,何飞失眠了整整一夜。 队列班第一天训练结束后,回到宿舍已经9 点多了。何飞叫上项磊去水房冲澡。 何飞恨不得马上移形换影到水房里,可那项磊却显得有些磨蹭。“你丫快点!” 何飞喊了一声就往水房走去,项磊这便磨蹭完了,紧随其后跟了过去。 何飞隐隐感觉到,项磊似乎要保持尾随自己的状态,而不是像两个人一起去上 操、一起去吃饭、一起去队列班报到的时候那样,并肩走在一起。 何飞很快脱个精光,端起一盆水就迎头浇了下来。余光里,项磊快步走到了水 房的另一侧。何飞有意回头看了几次,项磊一直光着屁股背对自己,全程无话。 时间地点稍作变更,何飞经历过大致雷同的一幕。 何飞拉着小二去公共浴室洗澡,那小子死活不肯去,后来何飞几乎是连拉带拖 将他拽去的。何飞脱guang 衣服后,* 地站在更衣室里等着小二,小二却始终慢腾 腾地卸着自己的衣服。“你丫能不能快点!”何飞也这么催促了小二。小二一脸难 为情地回道:“你丫真事儿,你就不能先进去!”随后,小二只是草草地用淋浴冲 了几下,就打声招呼回了更衣室,何飞回去的时候,他已经穿好衣服等在那里了。 “他真像小二。”何飞在心里想。 何飞冲完澡,配合地穿好衣服,一个人先回了宿舍。此后,每次一起去冲澡, 何飞总是自觉地先行一步,又自觉地提前完事儿。何飞想,总有些男人会和女人一 样怕羞,这倒也没什么。 何飞看到项磊躺在床铺上看报纸,便走过去问他哪来的报纸,项磊说从教官宿 舍里顺的,何飞示意项磊往里边挪挪,项磊好像不怎么情愿地贴上了墙壁。然后, 何飞就在项磊身边躺下,一点儿也不见外地扯过了报纸的另一边。 何飞看到项磊坐在床沿上听卡带,便走过去问他在听什么,项磊摘下耳机问何 飞说了什么的时候,何飞已经抢走了他手里的耳机。听到是许美静的精选集时,何 飞说了一句“我靠,还在听这歌呢”,便把耳机丢给了项磊。 何飞看到项磊端着盆子去水房洗衣服,便也换下袜子扔到水盆里,端着盆子去 了水房。何飞加塞到项磊和别的同学之间,不怀好意地笑着,低声对项磊说:“要 不,顺便把我的袜子也洗了吧,就这一双,不值当沾手。”项磊瞥了一眼何飞,回 道:“那你攒够十来双以后再来洗呗。”何飞便蹭了项磊的洗衣粉,把袜子泡在水 盆里,回了宿舍。 何飞觉得项磊能帮刘冲抽血体检,就应该也会帮自己洗袜子,可是项磊洗完自 己的衣服就回来了,何飞去水房看了看,发现自己的袜子还在水盆里泡着。何飞伸 手随便搓了几下袜子,一边搓一边想:项磊,你丫等着! 何飞的意思是,总有一天,我脱了袜子不怎么言语,你项磊就会拿了去洗。 何飞为这想法自顾自地笑了几下,一路吹着口哨回到宿舍里晾袜子。何飞在晾 袜子的时候故意盯着项磊看了半天,项磊一定能通过余光扫见何飞的注视,正常情 况下,被注视的人应该回应一个眼神吧,哪怕只是为了查验这份注视的目光。可是 项磊没有。 “这丫心虚了。”何飞得意地想。 训练间歇的5 分钟里,往往是项磊第一个瘫坐在操场边的草地上。何飞看到项 磊对魔鬼教官怒目而视,便走到项磊身后,背对背地坐下来,侧过脸去小声对项磊 说:“丫真够变态的!”然后伸出手,绕过两人的肩膀递过去半瓶农夫山泉。项磊 刚要犹豫的时候,何飞又说:“放心,我抽的是自己胳膊上的血。我没乙肝。” 项磊为了多睡会儿懒觉,宁愿错过早餐,也要在上操以后回宿舍里继续睡那么 一小会儿。何飞第一个从食堂回来,推醒项磊,亮出自己带回来的鸡蛋油饼和咸菜。 项磊并不理会,烦躁地翻了个身,继续睡。 何飞开始大声唱歌:“正月里呀,正月正,年轻的朋友做事情,做错了事情要 法办,我说哥们啊,政府送我上法庭啊哎嗨哟……” 项磊蒙上被子,何飞弯下腰掀开被子,继续唱:“二月里呀,龙抬头,我在狱 中不自由,一天到晚心发闷,我说哥们呀,何年何日能抬头啊哎嗨哟……” 项磊用手赌上耳朵,何飞提高了音量:“三月里呀,三月三,人打官司受牵连, 亲戚朋友都靠后,我说哥们呀,左邻右舍说丢脸啊哎嗨哟……” 还有九个月呢!项磊这便乖乖地坐了起来,何飞扬起下巴,一脸胜利的笑容。 “你丫今天忘吃药了吧?”项磊一脸怒气地说。 “你丫早餐都敢不吃,想和国贸那女生一样晕在操场上啊?”何飞说。 “我可没那么娇气。”项磊说着,接过何飞手里的油饼,还没下床就开吃了。 军训结束回校的时候,何飞特意在身边留了一个靠窗的位子。何飞发现项磊走 过来之前稍稍有些迟疑,仅仅只是这点迟疑,已经让何飞不免有些失望了。 “这丫真够怪的。”何飞不悦地想。 何飞很清楚,自己希望每天都能看到项磊,他从不惧怕这个念头,事实上,何 飞从小到大都未曾纠结过任何一种心内的挣扎。所以,从来对学校没什么兴趣的何 飞,反而在上了大学之后,可以做到每天轻松地起早儿,赶往学校上课。 但何飞不喜欢住宿舍,他每天早晨推开宿舍的门,都会被那股扑面而来的怪味 儿熏得呼吸困难,何飞无法想象,怎么可以用一整夜的时间在这样的空气里呼吸。 何飞每天的晚饭也会在学校里解决,晚饭后,何飞还会在宿舍里逗留一段时间 才回家。每次回家之前,何飞都会留意一下项磊的眼神,却从来没有发现过,项磊 的眼神里闪现出哪怕一丝的留恋,但凡有那么一丝一毫,何飞也不至于每天都会在 回家的路上失落地想:他毕竟不是小二。 国足出线那天,情况有了转机,何飞背上书包正要回家时,项磊忽然说:“不, 你今晚就住宿舍。”这句话让何飞一时没办法反应,何飞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下 意识地捕捉到了项磊说完那句话之后的眼神,何飞这才敢于确定,这小子终于开窍 了。 何飞一边装腔作势地考虑了几秒钟,一边窃喜,最终却也掩之不及。因此,那 窃喜一旦表达在脸上,连何飞自己都感觉走了样儿,好歹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吧,于 是何飞便没头没脑地回他道:“项磊,你丫真他妈怪!行吧!” 再看那项磊,竟然有些无措起来。 看来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大概还真是无意间击中了要害,这丫确实有点怪。不 管怎样,何飞兴奋极了! 此前,何飞一直觉得“缘分”这词儿忒他妈的酸了,现在想想,或许还真有那 么回事儿。早一年不行,晚一年不行,不是这间宿舍,还是不行。举目三尺,大概 真有掌管缘分的某位神灵,小二离开了何飞,他看到何飞可怜兮兮的样子,稍动恻 隐,便赐了这么个趣味十足的室友给何飞了。 何飞真的觉得项磊有趣极了。比如项磊曾经朝宿舍的兄弟们吐舌头,哥们儿上 学以后就不玩这个了;比如项磊当众* 服还会害羞,哥们儿裸奔的念头都有过;比 如项磊会没来由地手足无措,何飞看到手足无措的项磊,就会感到莫名的欢喜。 何飞觉得,他真的很像小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