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相见时难 一个月以后,他们离开了这座淳朴的小山村。四月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虽然 对儿子的思念不时地袭击她,她面色依然憔悴,但眼睛不再空洞,重新回到城市里, 一切都恍如隔世。 四月又回到博爱医院,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着。经过了这一番世事变迁,她终 于又回到母亲家里。牧言的作品早已是颇受赞誉,他在一所大学的艺术学院里找到 教职,卖画的收入也不菲。 冬天来临的时候,结婚又被提上了议事日程。他们买了一套房子,牧言把它装 修得温馨而舒适。 一天下午,四月将新房收拾得窗明几净,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橘黄色的木地 板上,虽然还空荡荡的没有家具,却让人感觉异样的畅快。傍晚,牧言进门到处看 了一圈,高兴地说:“你真是个能干的小女子。”说着,就一溜烟地跑下楼去。 牧言买了啤酒和一大堆熟食,然后他们席地而坐,像开野餐会一样对饮起来。 “为我们的新生活干杯!”牧言环视着整洁舒适的新家,显得很兴奋。 四月举杯笑而不答。 “四月,我一定要给你最好最热烈的婚礼。你穿上婚纱一定很漂亮,我要让人 们看看,我的新娘是最美丽的。” 四月哑然失笑:“只有你才会这么说,我的相貌和身材都不适合穿婚纱了。” 四月的话有点感伤,其实是她的心情不适合再穿婚纱了。 “不要自卑。十年前你简直可以作模特,现在你的变化并不大。”话一出口牧 言就知道自己错了,为什么要提十年前? 四月佯装没注意牧言的话。他们边吃边聊,累了便席地而卧,牧言用自己温暖 的外套裹住四月,在她耳边描绘着他们的未来,描绘着一个皮肤白嫩、头发卷曲的 小婴儿,最后他说:“四月,从今以后就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了。你累了,闭上眼睛 做个好梦吧。”四月真的在牧言暖融融的怀抱里睡着了。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 这天,四月收到一封来自新加坡的信。在信中家伟告诉她,自己在新加坡生活 得还不错,只是对儿子的怀念不时煎熬着他。他现在虽不能完全从容地面对过去, 但挫折和失败让他成为一个更加坚强成熟的男人。最后他口气淡淡地祝福了他们。 四月知道在他淡淡的口气中蕴含着怎样复杂的感情,但她仍然感激他的大度。 夜里,四月因家伟的来信勾起了对儿子沉甸甸的思念,她望着照片上天真无邪 的儿子失眠了。 无眠之中,什么地方传来的轻微呻吟声使她不寒而栗。她急忙下床察看。 呻吟声来自母亲卧室。四月推门进去,素霭正伏卧在床边,身体轻轻颤抖着, 脸色极其难看,豆大的汗珠慢慢滚落——她显然正在受着剧痛的煎熬。 “妈,你怎么了?”四月扶住母亲问,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袭上心头。 素霭只是闭着眼睛摇头。情急之中,四月给博爱医院打了电话,医院很快派来 一辆救护车。 素霭当时就被收住院。后来的诊断结果证实了四月的预感——肝癌,并且是晚 期。 四月手握诊断结果,咬紧牙关——为什么,为什么生活总是在趋于平静幸福的 时候,陡然生出许多不幸的枝节?为什么自己所爱的人都在毫无预料的时候离去, 并且从不给她挽救的机会?四月出神了许久,终于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接下来的日子,四月无暇顾及结婚的事,竭尽全力在母亲床前侍奉,这成了她 生活的重要内容。素霭却一天天憔悴下去,她总是睁着失神的深陷的大眼睛,默默 忍受着病痛,很多很多的话深藏在那双眼睛里。四月试图解读母亲眼中的话语,又 生怕触及过去的伤痛。 这天下了夜班,四月仍在床前侍奉母亲。 牧言来了。他轻轻对四月说:“有我呢,你回去休息吧。” 四月点点头,又叮嘱了一番才离开病房。 四月并没有回家,她忽然想看看好几天没见的新房。 开门之后,四月又惊又喜——那幅《爱人》端端正正地挂在进门就能看见的醒 目地方,新家具已经摆放到位,色彩明快,线条简洁,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那么温 暖和谐,牧言以一个画家的审美角度为她布置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全新的家。 四月脱下大衣,站在房间中央。轻轻地闭上眼,张开双臂,原地旋转着,她觉 得有一双神奇的翅膀带着自己越飞越高,有一种轻轻的令人陶醉的眩晕感。然后, 她躺在宽大舒适的双人床上,慢慢进入了似梦非梦的境界。 一阵门铃声惊醒了四月,她一边睡眼惺忪地去开门,一边奇怪是谁来敲门。 门开处,一个陌生的女孩站在面前。颀长的身材,穿着一件耀眼的红大衣,像 一团燃烧的火,姣好的面容,颊上有浅浅的蝴蝶斑,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头不事漂 染的长发,天然卷曲并且像黑缎子一样闪光。她看上去很年轻,只有二十二三岁的 样子。 “你是……” “我叫戴小桃,你可以叫我桃子或者桃儿。”对方很爽快,然后打量着四月说, “你是四月。” 四月点点头让桃儿进来。桃儿像主人一样脱下大衣,又四处打量着室内陈设, 那幅《爱人》让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们在沙发上坐下。 “你真的很美,怪不得牧言那么钟情于你。”不等四月说话,桃儿便直言不讳。 四月笑了笑,她不明白桃儿的来意。 “牧言在哪儿?我想见他。”桃儿问“你们不是了结了吗?”四月反问。 桃儿莞尔一笑:“我们是了结了,可是牧言现在有点麻烦——我怀孕了,是他 的亲骨肉。” “多久了?”四月诧异得几乎跌倒。 “三个月了” “不可能,三个月前他在这里。” “可是你忘了,他用一周的时间跟我了结。牧言老老实实地对我讲了你们的重 逢,我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我为你们的遭遇痛哭过,所以我答应了牧言分手 的请求。但是,在分手之前,我要他最后一次属于我。他在我的泪水中答应了,没 想到,我就这么怀孕了。”桃儿说着有些激动。 老天,为什么会这么巧?四月有点眩晕:“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清楚,孩子是无辜的,他应该有合法而体面的身份。” 四月不以为然地一笑:“你们在一起有多久?” 桃儿同样报四月以不屑:“别以为我们是苟且偷欢的男女,牧言很君子,在我 大学毕业之前,他从来不允许我在他住处留宿,也从来没有碰过我一根指头。” “请别误解我的意思,我不介意牧言的过去。你知道,为了有合法而体面的身 份,我们跟命运抗争了十年。” “那又怎么样?”桃儿追问。 四月指着墙上的《爱人》,一连串地问:“我目睹了牧言父亲和妹妹的死,目 睹了牧言的孤独和悲哀,我陪他度过了困厄交加的艰难岁月,这些你有吗?我拥有 他年轻纯真的时光,拥有他最原始最真挚的爱,这些你有吗?我为他流干了眼泪, 又几乎为他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这些你有吗?我为他煎熬了十年,又失去了一个 最亲爱的小生命,这些你有吗?” 片刻的瞠目结舌,桃儿注视着《爱人》,缓缓地说:“这些我都没有,可是我 为了他放弃了优裕的家境,放弃了父母的宠爱,放弃了令人羡慕的职业,放弃了众 多男孩的追求,这还不够吗?现在我肚子里有他的骨肉,又辞了工作千辛万苦找到 这里,我不会轻易放弃他。请你面对现实吧。” “现实就摆在你面前,我们就要结婚了。”四月说得毫不客气。 “你们尽可以结婚,但是,孩子我是一定要留下来的。想必你也听说过‘血浓 于水’这句话,即使你们结了婚,牧言能逃脱这条血的锁链吗?” “为什么,桃儿,你还年轻,孩子还没有降生,你为什么不选择一条更光明的 路?” 桃儿从鼻中冷哼一声:“你也是作过母亲的人,一个胎儿难道仅仅是一团血肉?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为自己所爱的人生孩子,还有什么比这更让她幸福?” 四月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女子,在她很现代很泼辣的外表下,深藏的却是一 颗古典而单纯的心。四月从她的眼睛里依稀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怪不得牧言说桃 儿像自己。四月有些感动了桃儿却站起身来,不再说什么。临出门的时候,她收起 敌意,一脸真诚地对四月说:“我喜欢你,也知道你们相爱很深,但是,我决不放 弃牧言的孩子,也许他是牧言留给我的最珍贵的纪念。” 牧言接到四月要见他的电话,便匆匆忙忙赶到新居。 进门的时候,四月正抱膝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望着《爱人》出神,牧言来了 她仍然没动。 “怎么了?”牧言说着陪她坐在地毯上。 四月像不认识牧言似的扭头打量他,然后问道:“你真的和桃儿了结了?” 牧言有点莫名其妙地点点头:“怎么想起问这个?” “可是,桃儿在找你,她怀了你的孩子!” 四月的话犹如天外惊雷。牧言双手抓住四月的肩头使劲摇晃着:“四月,你疯 了吗?还是我在做梦?别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都不是,这是事实。”四月大声说,接着,她把桃儿的来访原原本本讲给牧 言。 牧言听后,颓丧地倚住沙发,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低语:“天哪,我 都做了什么,真该死!”片刻,他重新抓住四月的肩膀,颤声说:“四月,原谅我, 原谅我,说你原谅我!” 四月感到肩膀酸痛,她看见牧言恳求的目光,听见牧言颤抖的声音,就像一个 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爱怜、酸涩和无奈一起涌来:“牧言,现在的问题不是我能 不能原谅你,桃儿坚持要这个孩子,你让她今后如何生活、如何做人?你又怎么面 对你的孩子?” “那……你告诉我桃儿在哪儿,我去找她。”牧言的大脑有些不受控制了。 四月从没见过一向坚强镇定的牧言这么不冷静,她问:“你要怎么样?” “我已经对她说过无数次了,我爱的是你,她答应跟我分手,可是我没有经得 住她的眼泪,我没想到偶然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错误竟然让她怀了孕。”牧言颓丧地 放开四月,像在自言自语,“我要去求她放弃这个孩子,放开我们俩。” 四月深看一眼牧言,是什么使这个从不低头的男人彻底放下自尊,决心去求一 个女人放弃自己的孩子?然而,让一个全心全意爱他、追随他的女人放弃他的孩子, 这样残酷的话如何开口? 牧言把脸埋在双膝之间,四月感到了他那像无边的黑洞一样的痛苦和无助。她 缓缓起身说:“我心里很乱,给我时间,有些事情我要重新考虑。”说完,她穿上 大衣,走出门去。 此后的一段日子,四月不见牧言,也不接听他的电话,不是为了惩罚,她只想 让自己冷静,只想感觉一下没有牧言的日子会怎么样。奇怪的是,这种日子虽然孤 独、痛苦而又漫长,却给了她异样的刚强和自信。 随着隆冬的来临,病入膏肓的素霭已经不能说话,每天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靠药物、氧气和液体维持生命。终于有一天早晨,她的精神特别好,虽然仍不能说 话,却一直用一种无限温柔的眼神望着女儿。这天夜里,素霭半闭着眼睛去了,眼 里似有未曾说出的话。 没有眼泪,四月独立地送走了母亲。 夜深人静的时候,四月整理着母亲的遗物。在深锁的书橱中,她发现了母亲的 日记,密密麻麻的堆积了几十本。四月在这些日记里发现了几张老照片,那个英俊 的男人一定是父亲,那是一张四月曾经熟悉的脸,可是,多年来没有消息,此刻看 起来如此陌生。更多的是四月和母亲的合影,尽管照片是黑白的,并且已经泛黄, 但是那个扎着翘翘小辫的小女孩和年轻的母亲相依相偎的亲密样子,着实让人动容。 四月在母亲的日记里读到了深深的忏悔,这是四月平日很少感到的,这种忏悔随着 岁月的流逝越发浓重了。最后,四月发现了母亲留给她的一封信,那是母亲的绝笔 ——四月:我最亲爱的孩子,我知道这是留给你的最后的话了,希望你能体会一个 母亲此刻的心情。 你和牧言再一次相逢,惊喜的不仅是你们,还有在暗中关怀着你的母亲,也许, 这是老天赐给我的弥补过错的机会。 四月,我何尝不知道爱情的可贵。当年我曾经冲破种种阻力嫁给你的父亲,你 父亲也曾经对我信誓旦旦,然而一切终成空言,所以我怀疑和鄙视一切爱情。但是 请相信我当年完全是从一个母亲的角度出发,完全是为了惟一的爱女能够得到长久 的幸福,才下狠心拆散你们的。当我看到你躺在血泊中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彻底错 了。真的,那情景我至死也不能忘记,我从来没想到,一个人身上可以有这么多的 血为心爱的人流淌,尽管我也曾用生命赢得爱情。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为自己的愚蠢行为而忏悔,并且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一 直关注着你的生活,尽管别人都说你和家伟很幸福,但我知道你并不快乐,于是, 我盼望老天能赐福给你。当你失去了鼎鼎痛不欲生的时候,为了使你清醒,我狠心 打了你一巴掌。我深深知道,作为母亲,没有比失去孩子更悲哀的了。其实,失去 鼎鼎,我的悲哀不亚于你,我多么希望你们母子一辈子和和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呀! 也许是因为痛失爱子,你体会了我的苦衷,但这种理解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了! 你失去鼎鼎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好在我一生最大的错误 就快终结了,所以我不在意自己的病,也不愿为此打搅你们。 现在,一切阴云都已散去,你和牧言终于可以实现多年的爱情夙愿。祝福你, 孩子,我以一个母亲的名义祝福你! 我给你买了一件婚纱,连同我的一枚钻戒,都送给你作结婚礼物。我也许不能 参加你们的婚礼了,我相信我的女儿是最美丽的新娘,请接受一个母亲最真诚的祝 福。虽然这份祝福迟到了十年,希望你们好好把它延续到永远! 永远爱你的母亲四月的眼泪模糊了纸上的字迹。她打开衣橱,里面整整齐齐地 放着一件洁白的婚纱,旁边的首饰盒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晶莹剔透的钻戒。四月穿起 婚纱,戴上戒指,站在镜前久久凝视着自己。 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四月——一个为爱抗争了十年的女人,终于穿上了洁白的 婚纱,而此刻,她最爱的人却不在身边。四月审视着镜中的女人,一会儿,那女人 变成了十年前的自己,一会儿又幻化成桃儿那张年轻的脸。四月的热泪终于潸然而 下,直到最后变成滂沱的泪雨…… 又是格外寒冷的一天。 晚上,正是四月当班。楼下急诊部忽然收治了一个服安眠药自杀的患者,四月 跑去帮忙。冲进人群里的时候,她惊得差一点失声叫起来——“桃儿”。 好在发现及时,桃儿有惊无险。 因为有孕在身,桃儿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但是桃儿一文不名。四月负担医 疗费,让她住进了单人病房。 清醒之后,桃儿失声痛哭。四月先是任桃儿哭了一会儿,然后在她耳边轻声说: “为了孩子,不要哭了,桃儿。” 果然,桃儿平静了许多。四月替她擦干眼泪,又牵了牵被角,接着说:“桃儿, 如果你还信任我,就跟我说说心里话。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 “我一个人呆在这里,没有亲人和朋友,没有钱,只有肚子里一个不受欢迎的 小生命,除了自我了结,我能怎么办呢?”桃儿说时依然哽咽。 “可是,这样并不能解决问题,白白伤了自己的身体。” “那你不是也……” “那都是少不更事,我再也不会那么傻了。想想看,生命都没有了,拿什么去 爱?为爱而死是很容易的,困难的是,不管多么艰难,都为所爱的人好好珍重、认 真活着。”四月轻笑。 桃儿久久地望着四月,然后不无痛苦地说:“四月姐,你真幸福。牧言一直爱 着你,从我认识他那天起,就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我以为自 己会用爱来打动他、温暖他,可是他在睡梦里、酒醉后、作画时,念念不忘的都是 你,为了你,他改变了很多,也放弃了很多。我真羡慕你。” 一丝自信的微笑浮上了四月嘴角。 “我的孩子怎么样了?”桃儿忽然问。 “放心吧,没有问题,真是个奇迹。” 四月从床边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正是晨光熹微,新的一天就要来临了。 早晨下了夜班,四月给桃儿准备了早点,桃儿却无论如何不肯吃。 “为什么?”四月以极大的耐心问。 桃儿先是不回答,然后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撇了撇嘴,眼泪就扑簌簌落了 下来:“我要见牧言。” 四月望了桃儿一会儿,像对待一个普通病人一样俯下身来温和地说:“好吧, 那你也要先吃饭,为了孩子,不许任性。” 桃儿慢慢地吃下了早点。 牧言买了一束鲜花匆匆赶来。在病房门口,他拉着四月的手说:“跟我一起进 去吧,我要让桃儿知道我爱的是你。” 四月放开牧言的手,莞尔一笑:“其实她知道。”然后她先推门进去。 桃儿一见到牧言,便扑上去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你为什么这 么狠心啊,你是我孩子的爸爸……” 桃儿哭着不肯放开牧言,牧言拍着她的后背抚慰半天才让她停止了哭泣。牧言 坐在床边对桃儿说:“桃儿,你听我慢慢说……” 一阵辛酸忽然像黑色的浪涛一样袭击了四月,她悄无声息地离开病房。 在更衣室里,四月以为自己会忍不住落泪,然而没有,她只是望着远处灰黄的 天空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大手轻轻拍着她的肩。 “我还有资格请求你原谅吗?”牧言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疲惫。 “不知道,我说过了,给我点时间。”四月说着,离开了更衣室。 寒冷干燥的冬天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雪。 这天一大早,雪花就在纷纷扬扬地飘落。 四月查完房,和几个医生护士正走在走廊里,一抬头,忽然看见牧言站在走廊 的玻璃门外,手里挥舞着一束玫瑰。 医生们散去了,四月迟疑一下迎了过去。隔着玻璃门,牧言对她微笑着,有些 苦涩,有些无奈 .推开门,四月接过牧言的玫瑰。那是一束正在灼灼开放的红玫瑰。 “四月,我想跟你谈谈。”牧言的声音充满渴望。 “现在不行,我还有工作。”四月的回答毫不含糊。 “四月,别用这样的借口打发我。你不见我,也不听我电话,求你别这样惩罚 我。”牧言说着抓住四月的双臂。 四月注视着牧言:“我惩罚你?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不理解我现在的心情, 真让我难过。”四月说着,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留下牧言一个人在门外注视着她。 整整一天,四月近乎疯狂地投入了工作,不让自己有片刻的时间去想牧言。 下班的时候,细雪已经变成漫天飘飞的鹅毛。四月走出医院大门,忽然看见牧 言正靠在街边的一棵大树上,雪落在他的身上、头发上,而他似乎并没有发觉。 四月默默走到牧言面前,牧言有些忧伤地望着她,没有言语。 是什么使这个很久不给女人送玫瑰的男人,像个小男生一样送玫瑰给四月,又 在飞舞的雪花中等了整整一天? 四月伸手拂去了牧言肩上的雪花。牧言无声地握住她的手。 一家洁净温暖的火锅店里,他们面面相对地坐着,低回的萨克斯音乐,柔和的 灯光,缓缓上升的热气,恰到好处地烘托着他们的心情。 “牧言,桃儿后天就出院了,可她现在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四月不无忧虑 地说。 “好吧,我来想办法。”牧言的回答多少有点无奈。啜了一口啤酒,牧言又问: “我们的事,你考虑好了?” “考虑好了。不过,先别问我到底怎么办。”四月回答,眼睛望着窗上弥漫的 热气和窗外一片朦胧的蓝。 “如果桃儿一定坚持要这个孩子,我会承担起该负的责任,但是,嫁给我吧, 四月,我要娶的是你。”牧言注视着四月。 “我相信你是个好男人好父亲,十年前我就知道,我很放心。”四月说着端起 酒杯,嘴角露出一抹忧伤的笑。 然后,他们就沉默了。 从火锅店里出来,雪花还在飞舞,一片一片在深蓝的天空中轻盈地坠落,四月 感到脸上冷冰冰的。他们不约而同地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慢慢步行着,十多年来, 这种心有灵犀的默契是始终不变的。 长长的路仿佛没有尽头。终于到了四月住处的门口。打开大门,忽然之间,两 个沉默的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牧言吻着四月面颊上滚烫的泪,久久地久久地。 牧言看着四月轻轻关上门,又跑下楼去看着她房内的灯光,直到第二天凌晨才 熄灭。 两天以后,冰雪初融,牧言打开新房的门。 好像有人刚刚打扫过,屋里一尘不染,墙上的《爱人》却不翼而飞。 牧言在台灯下发现了一封信,他颤抖着手打开,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牧言: 允许我最后一次叫你亲爱的,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请相信,我的离开并非为了惩罚 你,也不是为了成全桃儿,不,我是爱你的,只是我们这场爱情马拉松让我心力交 瘁,我决定离开。好在我们还没有领取结婚证。 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我不断向自己发问: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情?什么 是缘分?又什么是永恒?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真正的爱,不计得失,不怕伤害, 并且将自己的热情全部付出。我曾经用生命来捍卫自己仅有一次的爱情,也曾经恨 过自己的母亲,只因为母亲以爱的名义剥夺了我一生的幸福。鼎鼎的出生让我对生 命有了更新的认识,它那么强大,又伴着难以言表的巨大痛苦,我几乎把对自己生 命的热爱全都倾注在鼎鼎身上。我以为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战胜这种爱。然而,鼎鼎 的死让我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一个那样充满希望和活力的小小生命,眨眼之间就可 以灰飞烟灭,而给活着的人留下无限哀伤,我们还有什么不能放弃?我终于明白, 爱情并不一定要用婚姻的形式来证明,我们的相识、相爱和重逢,在彼此的生命里 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这已经足够了。在茫无涯际的宇宙中,人类的确太渺小, 所谓永恒,不过是存在于你我灵魂深处的一个美好的童话。 现在,又有一个小生命在孕育,好好珍惜吧。桃儿多年轻啊,她未来的路还很 长,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立身的毫无依靠的单身母亲,怎么能给她的小生命以最温暖 的呵护呢?只有作了母亲的人才最理解母爱,希望你好好保护她们母子。至于我, 我曾经失去过你一次,又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我会坚强。当我决定离开的时候,恰 好有缺医少药的贫困山区需要支援,我决定到那里去,把自己献给那些更需要我、 需要关怀的人。妈妈临终时为我准备了钻戒和婚纱,请为桃儿穿戴好,她一定是个 美丽的新娘。只有那幅《爱人》,我把它搬回了自己的住处,我想它是属于我的。 过一段时间我也许会回来,那时候,我将从容面对你和桃儿。 牧言,请牢记,一个不经意的错误可能会改变人的一生。我对你的爱是难以用 语言来描述的,感谢你在我生命里相伴一程,尽管它非常短暂,我将长久地记得你 的笑、你的泪,以及你每一句温暖的话语,我将对曾经的爱永不言悔。 珍重吧,我的牧言我的爱人!因为爱你,所以离开你。 四月牧言的嘴唇已被咬出了血痕,他狠很地挥拳向墙上砸去,雪白的墙壁上顿 时印上了刺眼的斑斑血迹,像一朵灼灼的玫瑰。 牧言对着那玫瑰大喊一声:“四月,回来!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