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 榕树下 作者:许敏 一 应该说我对空中飞行并不算陌生,但是飞机开始下降高度的刹那,确实感到一 颗心不知要碎成几片才可缓解这紧张——窗外满坡满谷流光溢彩的油菜花象一个遥 远而模糊的梦款款走来,几乎触手可及;起起落落的群山后面,住着年迈的双亲。 下了飞机赶火车,赶完火车转汽车,当我终于(现在写起来只能是这两个字, 结局一定,所有努力的过程都已不再重要)回到家,小城早已入梦,只留父母的窗 口,亮着孤独而昏暗的灯,在做不懈的守望。 6岁的小侄女睡得天昏地暗,半天也摇不醒。父母还是那样子:满头华发,一脸 慈祥。 客厅里的落地组合音响,几乎已被尘封,接通电源,便出现“嘁嘁嚓嚓”的怪 声;真皮沙发的扶手出现了好几条明显的裂纹;最心爱的小蘑菇灯,还剩下一个灯 座;阳台上那株费了很多周折从山上挖来的兰草,灰头土脸地缩在角落里…… 生就是个易感的人,在这一片荒凉中几乎要落下泪来,理智告诉我不可以这样, 我便献宝般把包里的东西往外掏:“这是给爸爸的,这个给妈妈……” 母亲说了一句很感性的话:“你来了就好,买那些东西干什么?” 因为怕哭,我不敢接茬,父母见一向伶牙俐齿的我如此沉默,也不多说,只悉 心安顿着:“牙膏在这……枕头够不够高……” 二 朋友拎了许多我喜欢的吃食来探访时我在搽抹音箱上的尘垢。 “家里有孩子就没法干净的……”她现在是半岁孩子的母亲,说话不紧不慢地 透着一种令我陌生的贤淑,而两年前我们还一起参加笔会,一起在露营地穿着男生 宽绰的西服装神弄鬼,一起被粱晓声的小说惹得长吁短叹,一起把那位“苦大仇深” 的农民诗人弄得神魂颠倒…… 接下来的话题几乎都没离开过她的儿子——吃饭、睡觉、打针、吃药,我开玩 笑说:“我原来以为你这种人会自觉为控制人口贡献力量呢。” 她用力掐了我一下,恢复了往日的嚣张:“没有孩子的婚姻就是一株不结实的 果树!” “也有人种桃树是为了看桃花。”我边笑边躲。 “绝大多数的人是为了吃桃子!” 三 应小侄女的要求,放学我去接她。 在操场上站了很久,看着花花绿绿的孩子如潮水般退去。直到太阳西沉,篮球 架下只剩三五个贪玩的学童,还是不见她的踪影。我正盘算着怎样说服门卫让我到 教室去找她,那小小的孩子飞一般地奔来,很熟练地把书包递给我:“不会做作业, 被老师关在教室了。” 我费了很大劲将火气压了下去——倒不是因为她的“被关”,而是她在说起这 事的那种无所谓样!我象她这么大的时候,写错一个字便不敢正视老师的眼睛,谁 教她如此“毫无畏惧”的? 是夜我认真翻看了她的作业本,本来知道少时顽皮长成后不同凡响者大有人在, 本来知道学习成绩不能衡量一切,但看见满篇大小不一结构散乱的“墨猪”,我还 是忍不住要难过——几乎可以看见那瘦小的身影被老师恨铁不成钢地训斥被同学鄙 夷地孤立的景象——哪个“差生”有过好的遭遇? 忽然对兄嫂的“南下”有点质疑:最初的目的是为了给孩子创造一个优越的环 境,但锦衣美食、满屋的洋娃娃和遍地的变形金刚能不能弥补长期仅靠电话维系的 亲情呢? 我不能设想孩子在大家都说着爸爸妈妈的时候,很异样地说着爷爷奶奶会不会 对她有什么影响……四 小侄女听见我在收拾行李,很黯然地叹了一口气:“不会做作业又要被老师关 在教室了。” 我知道成长的过程会有很多屈辱,看看她那小胳膊小腿儿的样,想着小朋友们 纷纷告状老师怎样责罚她而她从未在家里说过半句……真的不明白什么年龄开始承 受压力算是合理,忍了多日的眼泪终是无法避免地流了出来。 好朋友拎着我的行李叫了起来:“走了走了,再缠绵下去干脆辞职不干的好!” 在出租车上,她认真地说:“流再多眼泪有什么用呢?不如好好想着怎么努力 创造条件一家人团聚。你根本不用因为放弃了原本舒适的环境而不平衡和难受,要 想过点不算平淡的生活就必须付出代价,谁也避免不了。” 我无心去和她讨论并是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一定有结果,譬如被雨水打湿翅膀的 鸟儿,怎样去寻找飞翔的天空?我现在的处境,几乎对自己的生存都无法负责任, 但当父母的身影渐渐淡出视线,他们为孩子们的成长所付出的种种却越来越明晰地 浮现在眼前…… 三年灾害、十年浩劫,多少厄苦的日子都成了过往……有什么是永恒?是的, 这世上只有轻浮的心和不够努力的人,而没有什么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