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影子教练 作者:西南隐人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夏秋之交,田径场外的法国梧桐已经变得金黄。也就是 在那片美丽的梧桐林中,经常会出现一个影子…… 虽然同学之间没有多少话语,但每个人都感觉得到相互之间的竞争和压力。 更有甚者,校方已明确表示:在接下来的专业测试中,他们将从优异者中挑出有 前途的苗子进入专业队培训。这一消息无疑使每个同学的眼前为之一亮,谁都不 敢放松自己,而是都在想办法提高自己的成绩。 我在组里年纪最小,从进校的那天起似乎就一直没能显出自己的优势来。如 今几个男同学的百米成绩都下了12秒5 ,最好的甚至可达到11秒93,而我却老在 12秒8 上下打转;为此我感到很沮丧,甚至还生出几分自卑感来。为了排解自己 的紧张,每一组反复跑之后,我都要来到场外的梧桐林中,仿佛那里潜藏得有我 的希望,我的慰藉。毫无疑问,我从内心是不甘言败的。 “大家只能休息20分钟!不要走远!不要喝冷水!……” 赵教练的话语消失在身后。进了林子的我抱着自来水管照喝不误。这一组我 又没有跑好,我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让冰凉的水从自己头上淋了下来, 顺着自来水流走的不仅有我的汗水,同时也有我的眼泪…… “你就不怕生病吗?” “愿意!”我猜可能又是那人,“不用你管!” “你们教练叫不要喝冷水。她是对的。” “这我明白。” 水龙头被关了,我只好抬起头来。果不其然!正是他:整个夏天一直在林子 里转悠的“影子”——这是我在心里对他的称呼。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是做什么 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老喜欢在这片林子里。他年纪在二十四岁左右,高高的个 头,人也长得很精神,偷看我们训练也许就是他的嗜好吧! “你看我们训练吗?” “当然!” “为什么不进内场去看呢?在这里多不光彩?” “这……”他笑了一下,显然被我弄得有些尴尬,“这里比内场凉快——你 瞧,高高的梧桐,凉爽的风……你好像对自己的成绩不太满意?” “你喜欢田径?”我靠在树上说。我这人从不怕别人的图谋不轨。 “我曾经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我的专业也是田径,也是短跑组的……怎么对 你说呢——你的教练其实就是我的教练。” “原来……?”我心中顿时生起一种敬佩和喜悦。 “原来咱们还是校友,对吧?” “对对对!有此说法。” 我向他投去友好的目光,他也向我报以微笑,我们似乎马上就成了很好的朋 友。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毫不客气地指出我的助跑问题,并提醒我摆臂时都应 该注意些什么……但有一点是毫不含糊的,那就是他始终不肯讲出自己的真实姓 名,也不答应我去面见咱们的教练。 为此,我只好继续叫他影子,并戏称他为我的“影子教练”。他对这个称谓 却十分满意,并说他非常乐意做这样的影子教练。 回到内场之后,我细细体会影子教练的叮嘱,并将他指出的要领运用到训练 当中。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影子教练都会在梧桐林中对我进行指导,我也觉得他 的一些方法很管用。 一周之后,组里进行了第一次测验,我的百米成绩一下子下到12秒30. 这个 成绩不仅让其他同学吃了一惊,我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男同学们在一旁窃窃私 语,几个女同学则投来异样的目光,我感到自己正滋长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荣誉感。 赵教练反复看了看手中的跑表,又在成绩单上记着什么。我想她无论如何是很难 怀疑这个成绩的,因为另一名记表的同学也在向她示意这个成绩。尽管如此,赵 教练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大家休息20分钟!不要走远!不要喝冷水!接下 来咱们再进行一次测验。” 我有些激动地跑进梧桐林,发现影子教练正在那里冲着我笑。 “成功了!”我差点叫了起来。 “是多少?”影子教练高兴道。 “12秒30. 这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我跑出的最好成绩!” “太好了!” “我口渴。休息后还要再测一次。” “千万别喝冷水!” “可我实在渴得厉害!” “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影子教练说着从衣袋里取出几粒晒干了的花椒, “过去我就是用这东西战胜口渴的——快把花椒放进嘴里,保证让你即刻满口清 凉。” “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招呀!” “小意思。” 我将花椒丢进嘴里,顿时满嘴的麻味。张嘴时再被凉风一吹,真有一股说不 出的凉爽,进而连身上也冷了起来。我在原地踱来踱去,影子教练却像一个大哥 哥一样快活地笑着。这个下午他没有对我再给以更多的技术帮助,而是有些呆呆 地想着什么。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有事,他这种表情虽然很微妙,但还是被我看出 来了。我一直在猜测:也许他对我们组里的某个女同学产生了好感。或者,或者 ……难道他是…… 在返回内场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赵教练为我们示范时的跑动姿势来: 修长的大腿前抬很高,在前脚掌着地的瞬间就像蜻蜓点水一样,在身体后下方划 出一道优美的曲线…… 我们的教练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未婚姑娘,看上去和组里的女同学差不多大, 但她成熟的气质和温顺少语的性格却让我们觉得她是一个谜,一个女人世界里最 大的谜。我们男同学平时会有一些出格的玩笑,但对我们的教练却没有任何人敢 有丝毫轻薄的语言。……也许是我的成绩突飞猛进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其他什么 原因。这天下了训练课之后,赵教练对我特别关照,她走近我说:“你的跑动动 作有些和以往不同,你知道吗?” “我到没特别注意。” “你跑动时的步弧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他是你们前两届的一位学生。你的动 作很像他,真的!当时他是我们组里成绩最好的学生。” “他叫什么?”我觉得这里面有戏。 “想知道他的情况?” “嗯!” “那好,我带你到学校陈列室去!” 教练带我来到陈列室,里面全是学校的荣誉和辉煌:锦旗和奖杯摆放得到处 都是,在田径专题栏里挂得有许多奖牌和照片,教练指着一张集体照中的一位学 生说:“我说的就是他,本来他应该是很有可能留校的……” 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不是别人,正是那梧桐林中的影子教练。 照片上的他虽然比现在瘦,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却已经开始闪耀着青春的光 芒了。赵教练没有把话说完,我也没有追问,但我隐约感到在赵教练和影子教练 之间一定有什么秘密,一种难以言喻的秘密。也许是我们这些孩子过于幼稚,也 许是教练过于沉渗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她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双眼紧盯着那 张照片,久久不能离开…… 学校有两大传统一直为人称道:一是向专业队输送的人才比例很高;二是在 校生绝对不允许谈恋爱。尽管如此,课后还是有许多情感方面的话题供大家娱乐。 我们都知道这是入校的第一年,如果等我们读到三年级那会儿,兴许有关爱情的 话题还会付诸实践呢。第一次测验后的轻松让同学们有了息灯后“瞎吹”的借口。 这晚正是月明星稀,寝室里再次泛起爱的话题。不过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我们 没有谈论同组的女同学,而是大胆地谈起了自己的赵教练:“赵教练肯定是受到 什么挫折了,”有人分析,“不然怎么会到现在都不结婚?” “赵教练是眼光过高。” “此话怎讲?” “各位想一想,一个高材生,人又年轻漂亮,谁还敢爱上我们教练?” “万一教练是以事业为重,不考虑这个问题呢?” “笑话!再大的事业岂有不结婚的道理?” “其实你们都没有说对。根据我知道的最新情报,赵教练曾经失恋过……” “真的?有何证据?” “快讲!快讲!” “我听上届学生说,咱们教练搞的是师生恋。” “哇!你这话可要负责任的。” “人家都这么讲。” “我听到的是那个学生喜欢教练,而不是教练喜欢那个学生。” “这不都差不多吗?” “这事被学校知道后,那个学生就被除名了。” “有这么严重吗?” “事关校纪,当然严重了。” “这事也太小题大做了,干嘛要除名呢?教育一下不就行了吗?” “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而是说那个学生后来提前保送读大学去了。” “这事我也知道一些,那学生是我们组的往届生,赵教练比他还小,据说他 在校期间还参加过全国田径赛,为学校拿过奖牌,所以他才有条件保送入大学。” 刚开始我还感到影子教练非常神圣,可听了以上这番历史之后,他在我心中 的光环全都消失了。我以为一个学生说什么都不应该随便爱上自己的老师,不应 该对自己的老师生发出那种感情的。起码在我所能理解的能力看来,在我们这些 在校的学生来说,教练的尊严是容不得半点亵渎的。 听着听着,同学们都困乏了,说话声也就消沉了。 第二天下午我们没有训练课,但不知怎么搞的,我竟不自觉地来到梧桐林。 我知道影子教练肯定会在那里。没错,他就是一个既喜欢赵教练,又不敢向 赵教练表白自己感情的胆小鬼。这样的人在做学生的时候就对自己的教师有所图 谋,却又没有勇气。他的行为不仅葬送了自己,而且还毁掉了我们教练的声誉, 真是一个可悲的人。我要向他说:你真是一个不值得别人爱的人——尽管我不懂 得什么叫爱。 “嗨!”他见了我便高兴走过来,“你们今天没上训练课?” “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说什么?” “难怪你每天都到这里来偷看我们训练。” “你这是……” “你真卑鄙!竟敢在做学生的时候就爱上咱们教练……” " ……" 我记不得接下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反正我发现他满脸通红,一副 无地自容的样子。当把影子教练气走的时候,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我与他的 最后一次见面,以至于我后来想他的时候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影子教练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学校的一切仍在正常进行,但见不到影子教练的我却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一 样。我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内疚折磨着,觉得自己不仅对影子教练犯下了一个错, 同时也对关爱我的赵教练犯下了一个错。一个什么样的错呢?我也一时悟不出来。 少年的烦恼开始增加了。 由于我的成绩已经开始稳定长升,这固然有赵教练的辛勤培养,但我总觉得 这与影子教练的帮助大有关系,因此自己几次想把遇上影子教练的事告诉教练。 我该怎么对她说呢?说我最后又把他给气走了吗?最后我决定还是先给影子教练 写一封信,那信是这样开头的:亲爱的影子教练,你好! 难道你就这样永远离开我们了吗?我知道自己不懂事,过于莽撞,我不该就 那么把你给气走了。你知道我现在是多么想见到你吗?因为我的百米成绩已经接 近11秒95了,这是和你的帮助分不开的…… 信写好后,我用塑料纸包好,将其用图钉钉在我们经常靠过的那棵法国梧桐 上。这样我就每天都到林子里去看它被取走没有。一天,两天……时光慢慢消失, 那封信始终还是被钉在原处,没有丝毫的动静。 我的心越来越伤感。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写下这样一封信:影子教练,你好! 我知道你一定恨我了,再也不想见我了。但不为了我,你也应该为了我们的 赵教练而出现一次呀!因为从赵教练的那里我才第一次知道,你是一位非常优秀 的运动员。你曾经为我们学校赢得过荣誉。赵教练也说我跑动的动作很像一个人, 她就带我去陈列室去看,那人就是你。也就是说,我们教练在以你为榜样进行教 学。如果你再不出现,我就只好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部都告诉她,因为我已被专 业队选中,就要离开学校了…… 我将第二封信钉在第一封信的下面。 又过了一个星期,影子教练还是没有出现,那两封信仍然钉在原处。 这一次,我不得不怀着十分惶惑的心情,把潜藏了一个多月的秘密告诉赵教 练,因为我进队的日子已经到来,省队派来接我和另一位女同学的车子正停在学 校大门外,午饭之后我们就将踏上新的旅程……赵教练边听边就不安地把目光转 向一边,微微泛红的脸上不时透露出激动。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觉得 要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讲出来,那样才会获得最大的解脱,因此也就滔滔不绝地 往下说…… “别说了!”她突然打断我的话,“快带我去看那棵梧桐树在哪里?” 教练的口气中似乎带有几分责备,她几乎是拉着我小跑而去的。这时的我差 不多已能猜出她心里的想法来。 当我们来到梧桐林,脚下踩着哗哗直响的枯叶时,发现树上那两封用塑料纸 包着的信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封用红色塑料纸包好的信。赵教练冲上前 将其取下来,迫不及待地撤开信就读,全然不顾身边还有一个学生。我不知道这 信是写给我的还是写给她的,不过既然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谁来读都已经不重 要了,重要的是她对此事的态度。正纳闷时,赵教练激动地对我说:“你真是个 好孩子!”然后在我的脸颊上重重地亲吻了一下。 我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她也像影子一样消失在梧桐林中的时候,我还隐约感到长发拂脸后留下的 余香,少年的心突突地跳个不住…… 2002年1月13日于秋水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