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作者:熊盛荣 我再一次恋爱了! 这一次,我爱得小心翼翼的。我想你一定在嘲笑我了,啥年代了啊,人们不 是把爱情当成了一场肉欲的交易和风花雪月的游戏了吗?还有必要那么小心翼翼 地认真吗?但像我这样虔诚地把爱情奉为圣经的人,我能不认真吗? 我的女朋友叫佩佩,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其容貌我就不再描述了,免得你认 为我在此王婆卖瓜。我们的认识是偶然的,我只好用缘分这两个字来形容了。在 描述我们认识的经过之前,我有必要先介绍一下自己,我叫王富贵,一个很俗气 的名字。我在市政府办公室上班,兼市长的私人司机。那天下午我就开着市长的 别克轿车,去学校接他的儿子回家。在路上的时候,因为我的一个走神,就把一 个漂亮的女孩子给撞伤,骨折了。不用多说,你一定猜到她就是佩佩了。我把她 送进了医院,并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天天去医院看她,我们就熟识了。 当我发现我爱上这个纯情如水、绽放如荷的姑娘之后,我就向她赤裸裸地表 白了。起初她是斩钉截铁地一口拒绝,后来犹豫不决了,再后来在我运用时间和 耐心的软磨硬泡之下勉强地答应了。我们第一次接吻之后,她偎着我,说她很顾 虑,顾虑很多很多的东西,比如我们地位的悬殊,收入的差距。她仅仅是从农村 来到这个的打工妹,她不敢奢望也不敢高攀我这个在市政府的公务员。她有这样 的顾虑是很正常的,我不怪她,我能做的,就是让她相信,我并不在乎这些,我 爱她。两个真正相爱的人,只要厮守在一起就行了。 但我们并没有厮守在一起,尽管婚前同居在这个时代随便得像大庭广众下的 接吻一样。她租的民房很窄、简陋、阴暗,我三番五次地叫她搬进来与我同住, 但她就是执意不肯。我想,这是它还不愿意把她的身体献给我的缘故。 我对她那丰满而美丽的身体是抱着很多幻想的。我曾经无数次臆想着她一丝 不挂地躺在我的床上,她那没有任何饰物的胴体像初升的上弦月一样羞涩、宁静 而润泽,甚至还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美丽的光晕。我还可以想象得到这样的胴 体能够将我带到一个至高无上的境界,在那样的境界中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响、 心跳和呼吸。所以,搂着她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终于在有一 天夜晚,我按捺不住地提出了性要求,却被她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但我没有死心, 我知道,大多数的女人在第一次时都是在半推半就中完成的。因而,我毫不妥协, 继续向她施展着我的攻势,甚至还带着一点点霸王硬上弓的不光彩的手段。 这种手段真的有效,佩佩就要抵挡不住了。就在我暗自窃喜的时候,她忽地 推开我,力气大得惊人。在我一愣之际,她冲出了卧室。 我叫着她的名字追了出去,却发现她背靠在客厅的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双手努力地扶着墙,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眼神凄迷而忧伤。 佩佩!我放慢脚步,轻轻地叫她。 她厉声喝道,站住,不要过来。 你不要紧张,你一放松就没有事了的。我依旧轻轻地说,朝她走过去。 她忽地一把抓起旁边的桌子上的水果刀,把刀锋横在脖子上,面色惨白如纸, 凄然地说,阿贵,不要逼我。 我呆了一呆,身子不由倒退了一步,一种无端的沮丧涌了上来,浑身气一泄, 就像被阉割的公鸡,垂头丧气地不再有半点性欲。 当地一声,她手里的刀掉在地上。她猛地跑过来,扑到我的怀里,哽咽着说, 阿贵,对不起,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说着,泪水就大颗大颗就滚落了下来。 我心一软,搂着她,低声说道,对不起,以后我不会这样了的。 我们睡在一起了,或许这就是佩佩所说的是时候了。 搂着一个女人睡觉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尤其是你第一次搂着你心爱的女人睡 在一起的时候。当你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你心里充盈着的是昨天夜里低低的呓 语和甜蜜的激情。甚至,你还可以细细地回想一下那些你难以忘怀的细节,你也 许觉得有些好笑,但你的内心一定洋溢着幸福的波浪。 两个人睡在一起了,至少在形式上就意味着一个小小的家庭组成了,但随之 而来的是油盐浆醋和鸡毛蒜皮的繁琐,一日日地消磨着你生活的激情和浪漫。如 果再辅以一点工作上压力和不快,你也许就觉得疲惫、枯燥和烦恼。而我,恰好 就是这样的。 首先,是佩佩向我抱怨着她下岗了,长吁短叹,喋喋不休地骂着社会。其次, 因为我的工作,我被一封匿名信“检举”了。 那天早上,市长特地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然后递给我一封信。这就是“检 举”我的那封信,电脑打印的,根本无法辨认字迹。当然,别人真的想置我于死 地,他是不会在字迹上给我留下任何把柄的。市长说,这封信是从人大那边转过 来的,并且,写信的人还同时给纪检委投递了这封信。 我和市长琢磨了半天,除了郑宽,我们实在是想不出第二个人了。在信中把 我的陈年旧帐翻了出来,说我三年前利用一次出差到县上的机会,在当地嫖娼, 碰巧被当时一个在当地的省报记者给曝光了,让我好长一段时间都像狗一样夹着 尾巴灰溜溜地做人。但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嫖娼,嫖娼的人是我们的市长,我仅 仅是忍辱负重地做了一回他的替罪羊。 我们市政府办公室的主任调走之后,这个位置就一直空着。尽管我以前的档 案上抹着“污点”,但三年来我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工作,尽可能地展示我的 才气和能力,所以我的政治“污点”早就被擦干净了,毕竟,知错能改,就是好 孩子嘛。再加上市长的暗中帮助,市里就委任我做了代主任,有声有色地组织着 办公室的工作,而且而很有可能就要在接下来的一次会议上被扶正了。这让郑宽 大为不满,因为他是副主任,对这一位置早就虎视耽耽了。按说,他应该是顺理 成章地成为主任的,但如今这个希望却渺茫得快要泡汤了,他不恨我才怪呢。 不过,有市长为我撑腰,我还会怕他郑宽来着。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市长, 我该怎么办呢?我这样问他,一是表示我对市长的尊重,二是我凡事都要向市领 导请示的职业病在作怪。 市长沉吟着,说,你不用怕,这三年来你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再说,假如 人大和纪检委很重视这封信的话,他们就不会随便把信转给我了。 那要不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不用。市长说着抽出一支烟,我忙打着火给他递上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 说,在暂时还没有弄明真相之前,不要打草惊蛇。何况大家都是同事,抬头不见 低头见的,闹翻了大家都不好处。 是是是,您说的对。我满面堆笑地说。这时电话响了,我就很知趣地退了出 去。 回到我们的办公室,在门口我和郑宽差点撞了个满怀。他顿时翻起了白眼, 骂道,瞎了眼了!这是他向我公然挑战了。以前,尽管他对我心存芥蒂,但也城 府很深地掩饰得很好,肚子里藏着一把刀,嘴上却也是含着笑的。这一次,他终 于忍不住了。 我在市政府混了四年了,这四年来我并没有白混啊。可是那一刻,面对郑宽 的挑战,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了,我居然没有控制住自己,同他骂了起来,你才 瞎了眼了,卑鄙小人! 你骂的是什么?他胀红着脸。 我冷笑一声,说,你自己最清楚,别以为你恶人乱告状,我就怕了你。 我告了又怎么样?我说的是事实,你嫖娼,你根本就不配做主任。 我最恼火的就是有人揭起这道委屈的旧疮,我激怒了,大声说,我什么时候 嫖娼了?你知道个屁。 郑宽啧啧了两声,冷冷地说,瞧瞧,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难道你不脸红吗? 我俩的吵架吸引了其他的同事来观看热闹。我正想反击的时候,忽地听到市 长一声断喝:王富贵!这一声威严无比,顿时像铁锤一样把我想说的话敲回肚子 里。 市长铁青着脸,大踏步走过来,不容留情地骂我,好你个王富贵,你说你像 什么话,作为办公室主任还在这里带头吵架。回头给我写一封检讨,好好反省反 省。 除了我和郑宽之外,其他的人都偷偷地溜回去了。我低着头挨骂,连大气都 不敢透一下。 市长拍了拍郑宽的肩膀,温和地说,没事,他年纪小一点,你就多多包涵一 下。大家都是同事嘛,不要为一点小事想不开。他说着顿了一顿,厉声说,王富 贵,回去给我写检讨,下班之前交给我。 我回到办公桌前,心里窝着一肚子的火,提着笔不知道写什么。过了好一会, 我一个字都没有写。这时电话响了,是市长叫我去他的办公室。 我一走进市长的办公室,就低声道歉,对不起,市长! 市长和颜悦色地说,小王啊,你今天怎么能这样呢?我不是早说了吗?不要 和他闹翻,这样影响不好。 我忙点头哈腰,连声说,您教训得对,我下不为例了。我说着给他递上一支 烟,说,您抽烟,市长。 市长接过烟,我又给他点上火,说,市长,我还多得向您学习学习。 市长吐了一口烟雾,说,这种情况下,我只有骂你了。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市长没有把我当外人才骂我的。我笑着,是堆出来的。 市长微微颔首,说,你明白就好。没别的事了,你回去吧。 我躬着腰退了出去,但心里还窝着火的,妈妈的,挨骂了,脸上还要堆着笑, 还要暧昧地说人家没有把你当成外人,还要公鸡啄米似的对他点头哈腰。想说的 不能说,想骂的不敢骂……妈妈的…… 市长几乎是每天都有应酬的,而每次应酬都是离不开我的。这不,这个晚上 又有人请市长吃饭了,市长的酒量很大,是身经百战地磨练出来的。别人喝酒是 越喝越醉,但他却是越喝越清醒。但是,这个晚上有些例外了,市长居然喝高了, 晕的,话特别地多。我把他送回去,几乎是背着他上楼的。他那肥胖的身躯像小 山一样地压在我的背上,累得我直喘气。他家住的是五楼,我背到四楼的时候就 累得快要走不动了,我只想破口大骂,妈妈的,这头猪啊,他身体内的五粮液、 海鲜之类的东西怎么他妈的就那么重呢?甚至,我还想不堪重负似的迫不及待地 把他扔到一边。但是我不能啊,我必须咬牙地忍,要知道,在我直通青云的仕途 上,是他在为我领路啊。 我累出了一身汗,回到家里,夜已经很深了。佩佩还没有睡,她的气色不错, 她喜滋滋地对我说,阿贵,我找到工作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叫着。 只是——她迟疑了一下,说,只是这工作很低下的,在酒楼打工。 我笑着说,别傻了,劳动是不分贵贱的。既然找到工作了,我们就应该庆贺 一下。我先去洗澡,你等我。 她眼波流转,揍了我一下,说,你快点啊。 我朝她脸上摸了一把,嘻嘻一笑,接着去卫生间洗澡去了。我躺在浴缸里, 让泛着泡沫的热水洗去我一身的困顿和疲惫,这样,我回到床上才会精力旺盛, 兴致勃发。 回到卧室,我们就开始亲热,就在即将进入正题的时候,我放在床头柜的手 机就不合适宜地响了起来。我恼怒地骂了起来,他妈的,都什么时候了。我说着 就伸手去关手机,可是当我一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我就一下子接通了:喂,市 长啊。 是市长打来的。他的嗓音因过量饮酒而变得有些沙哑,小王啊,我刚才提听 到一个内部消息,说省里要从县上提拔一个干部上来,到我们这里当办公室主任。 什么?我慌忙从佩佩的身上爬下来,走到窗边和市长通电话,消息可靠吗? 省里犯得着这样吗?再说,要提拨干部,也应该从我们市里开始啊。 就是告你的那封匿名信,告到省里去了,省里对此很重视,他们打电话来查 实后,决定从县里提拨干部。 查实又怎么样?我激动起来,说,我又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我忽然间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就住口不说了。 市长轻吁一声,说,你的档案上……咳,咳,咳…… 他用三声咳嗽来把这件事掩饰过去。这件事对我俩都是很敏感的,我更不能 提起,否则他会以为我以此来要挟他,我就岔开了话题,市长,那您说该怎么办? 我再给你争取争取……他说到这里突然支吾起来,小王啊,万一争取不到, 你也不要灰心,下次,下次再来嘛。 是是是,我还年轻嘛。我嘴上这么说,可是我心里忍不住要骂娘了。挂断电 话之后,我就破口大骂起来。 怎么了?佩佩怯生生地问我。 我勉强一笑,说,没事,工作上的小问题。 可是我看得出,你很不高兴。佩佩说。 我沉默了好半天,忽地问道,你猜,我有没有嫖娼过? 佩佩怔了一下,她怎么也想不到我会问出这样的傻问题,接着说,我想你应 该没有吧,我们第一次的时候,你笨手笨脚的。 我长叹了一声,说,可是我的档案上就有嫖娼这样的记录。 佩佩颤声说道,你,你真的去了? 我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可是……我苦笑了一下,就不再言语了。 佩佩追问道,那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又长叹了一声,说,算了,什么也别说了。我说完,又爬到她的身上去, 开始亲吻和抚摸她,然后我就进入了她的身体,却有些心不在焉地想,他妈的, 背了三年的黑锅,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连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也没 有捞到。你他妈的什么狗屁市长,当初你承诺得多好啊,现在呢……我想着想着, 就禁不住脱口而出了: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真的去嫖娼,听一听妓女的叫床 是不是像猫叫春那样。 佩佩本来是很好地配合着我的,但听到我这样说忽然停了下来,不动了,还 用力地推了推我,以表示我对她的压迫的不满。我愕然,说,怎么了?是不是怪 我不够投入啊? 她淡淡地说,我只是突然觉得不舒服,我们改天再做吧。 怎么会这样呢?你刚才不是好好的吗? 她低声说,你说到什么妓女、嫖娼之类的,我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些难受, 集中不起精神来,我们还是改天做吧。 我一下子兴味索然,从她的身上爬了下来,睡下,背向着她。 过了好半天,佩佩才幽幽地说道,阿贵,我总认为,我们以后会分手的。 我淡淡地说,别再烦了好不好?我好累! 佩佩就不再说话了。又过了好一会,我听到她翻身的声响,我知道,她把她 的背向着我了。 关于省里从县上提拨干部的消息悄悄地传开了,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无动于 衷,有人长吁短叹,有人喜形于色,有人惴惴不安……郑宽呢?我看他的心情也 好不到哪里去,他并未如愿以偿地当上办公室主任,而且还多了我这个敌人。我 们已经到了相互不打招呼的境地,这于我们双方都是尴尬的,毕竟,我们在一起 工作。甚至,我们有时候还在同一个饭桌上吃饭。 那天傍晚,我们办公室里的大伙儿去酒楼吃饭,刚上二楼一个小姐就迎上来 招呼我们。让我大感意外的是,这个小姐竟然是佩佩。她也看到了我,怔住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来吃饭。 我走过去,说,原来你在这里啊,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 她低下头,低声说道,我就知道,你看不起这种行业的。现在给你丢脸了, 是不是?你要是知道我在这里,你就不会和他们来这里吃饭的,是不是? 其实自从三天前的晚上我们发生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后,我们之间的交流就不 太多了,我也没有问她到底在哪家酒楼。现在她误会我了,为了证明我并非像她 所想象的那样,我就亲密地搂住她,对我的同事们大声说道,这是我的女朋友, 佩佩。 哦,真漂亮!呵呵,原来王主任深藏不露啊……在这些声音中,一个尖锐的 声音突然冷冷地窜了上来:王主任,她真的是你的女朋友吗?说话的正是郑宽。 我依然搂着佩佩,不亢不卑地说,是,她是我的女朋友,虽然她只是一个打 工妹,但我爱她!她在我心目中是最完美的。 郑宽阴阳怪气地说道,打工妹?她只是一个妓女而已。 你胡说什么?我被激怒了,大喝着,冲过去朝郑宽狠狠地踹了一脚。郑宽猝 不及防,被我结结实实地踹个正着。他也大吼一声,朝我恶狠狠地扑了过来。但 我们刚一交上手,就被大伙儿给拉住了。 佩佩走到我身边,脸色有些发白,低声说,阿贵,别打了,好不好? 我没有理她,依旧朝郑宽大声说,姓郑的,我要告你诽谤他人的声誉。我和 佩佩做爱时,她还是一个处女。 处女?郑宽冷笑一声,说,她就是一个婊子,以前在怡人泉做事,我和她干 过两回的。不信,你问她。 众人的目光齐唰唰地朝佩佩扫去,但见她花容失色,身子如风中的蜡烛摇摇 欲坠。 郑宽冷笑着,对佩佩说道,你说话啊,是不是啊,你可能忘记我了,但我可 没有忘记呢。 佩佩拼命地咬着嘴唇,似乎都要咬出血来了。她忽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转 身掩面奔下楼去。 我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郑宽,你他妈的卑鄙小人。我说着挣扎了两下,大 叫道,放开我。但抓住我的同事谁也没有放开我,耳朵边传来大家七嘴八舌的说 话声。 我要去找我的女朋友问个清楚,你们抓住我干什么?我这么一说,他们才松 了手。我活动了一下身子,恨恨地说,姓郑的,你等着,如果是你在含血喷人, 我一定会回来杀了你的。 我冲下楼去,询问一个服务小姐。她告诉我,说她看见佩佩哭着下楼来,奔 到酒楼外拦了一辆的士走的。我连谢谢都忘了说就冲了出去,我给佩佩打电话, 但关机的。 我想她也许回家了,我就拦了一辆的士回去。果然,回到家里,我就看到佩 佩坐在沙发上不断地抽泣。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一进门就劈头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她没有回答我,低着头,但停止了抽泣。 我有些暴怒起来:你聋了吗?回答我。 佩佩忽地腾地站了起来,迎着我的目光,大声说,是,他说的都是真的。 那个我心中水一样纯情、雪一样圣洁的佩佩,她竟然是妓女啊。这是怎样的 一种玩笑和无常呢?我踉踉跄跄地退了好几步,像一个醉汉,我眼前的整个世界 开始旋转起来,像一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搅拌机,隆隆地轰鸣着,我就要被抛在 里面,和沙浆、泥土、碎石一起搅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佩佩看着我,就仿佛看到了一副阴暗而晦涩的画面,上面涂抹着她的泪水、 疲惫和忧伤,她肉体的尖叫和灵魂的呻吟—— 三年前我十八岁,高考后考上了本省的一个普通院校,但家境贫寒,无力承 担高额的学习费用,再加上父亲多年来一直病重在床,我就含着泪水掐灭了最后 一丝读书的念头,南下打工。 面对繁华的大城市,我一时间不知所措。以前,我听村里外出打工的兄弟姐 妹们说,在外打工很辛苦的,找一个工作很难的,所以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 没有想到的是,我第一次去应聘就被录用了。后来,我才知道,我这么容易地找 到工作的原因是我长得漂亮。 两个月后,经理把我调到了办公室,做他的秘书。尽管我涉世不深,但我还 是能够隐约地看到他隐藏在面具背后的狰狞的面孔。果然,几天后他就按捺不住 地约我吃饭、看电影。开始我都很礼貌地拒绝了,后来实在是拒绝不下,就礼节 性似的答应了,但我始终保持着小心翼翼的警惕。 有一天是经理的生日,他在一家豪华宾馆里定了一套包间,要我陪她过生日。 我犹豫了好久,最终携带了一把水果刀去赴约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和 高档的房间,布置得像金碧辉煌的皇宫一样。他说这是总统套房,如果我想住, 以后我可以天天住。 我摇头,我说我不敢奢望,也不配享受这样的奢华的生活。他说可以的,只 要我做他的情妇。接着,他送我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我想我戴着它一定像一个 美丽的公主那样光彩溢人。可是,我很清楚,我与这个足以做我父亲的有钱的男 人是没有好结果的。我就还是摇头,我说我这样的乡野女子根本不配戴这么名贵 的项链。他说我这么漂亮,不戴金银首饰的话,那就太委屈我了。只要我愿意, 他可以为我买很多很多的钻石首饰,让我住豪宅、坐好车,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但我却绝不能以出卖我的青春为代价,来换取这种生活。不管他怎么样甜言 蜜语地把丑小鸭说成了白天鹅,我都很有原则地拒绝了。最终他急了,他撕下了 伪善的面具,露出了人性中卑劣的缺陷,他要强奸我。我掏出随身携带的水果刀, 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威胁他说,如果他敢放肆的话,我就死在他的面前。他气急 败坏地叫我滚,我就乘机溜走了。 第二天上班,我看到他我很尴尬,但他却表现得若无其事。一连几天,他对 我都是规规矩矩的,我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我想,我的倔强与刚烈让他知难 而退了。但是几天后,他又告诉我,,说他不会放弃,他会感动我的。这下我有 些害怕了,女人最怕的就是男人的软磨硬泡,心一软,那什么都玩了。就在我考 虑着是否辞职的时候,家里给我打来电话,说父亲的病情恶化,急需手术,否则 后果就不堪设想,但这一笔昂贵的手术费用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我整个夜晚都 失眠了,辗转反侧地想了又想,最终心痛如割地决定,我做经理的情妇,但他必 须为我的父亲提供一切手术费用。 父亲终于康复了,但我却像一只被人养在笼中的金丝鸟,只有无尽的长夜和 寂寞。我常常足不出户,只为了在夜里那一团白花花的肥肉在我的身体上气喘吁 吁地忙活着,忙完之后,他就倒头睡下,而我却只有无数次地枕着暗暗咽下的泪 水、习以为常的失眠和不动声色的痛苦。黑暗中我问自己,我该怎么办?前方的 路又在哪里? 他的“金屋藏娇”终于让他的妻子知道了。有一天夜里,正当我与经理亲热 的时候,他的妻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了。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面貌普普通通,但 身材高大,透露着男性的彪悍。从她的长相我就断定这是一个泼辣的女人,果然 如此,她野蛮而凶横地抓着我的头发,用各种肮脏得不堪入耳的下流话骂我。我 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经理,但这个孬种的男人却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透一下。 我绝望了,在绝望中被那个泼辣的女人赶出了别墅。 夜色深深,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却被两个强 盗把我身上揣的、耳朵上挂的、脖子上戴的洗劫一空,他们甚至还把我拖到一个 僻静的小巷给强奸了。我肝肠寸断,我欲哭无泪,我想经理应该来找我的。但他 一直都没有来找我,我就主动给他打电话,他很漠然地说,我们之间也该结束了, 这些日子来他花在我身上的,也算是对得起我了。我想骂,却没有骂出来。这其 实是我预料中的结果,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它竟然是这般突如其来。 我病倒了。这时候我遇到我的老乡,高中的同学,他曾经追求过我,但我没 有答应。他高考落榜后也来到这里打工,租了一间民房。他把我带到他的民房里, 为我煎药,细心地照顾我。晚上,他就到他的同事那里挤着睡。这让我非常感动, 我噙着泪水想,还是老乡好啊。 我的病渐渐地痊愈了,有一天夜里,我喝下他递给我的一杯水后,就睡着了。 当我醒来之后,发现我和他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我惊愕,然后怒不可遏地骂他。 他冷笑着说,他当初被我拒绝之后,一直怀恨在心,想报复我,现在他终于成功 了。 我哭着冲了出去。他妈的男人,臭男人,坏男人,没心没肺的男人,卑鄙下 流的男人,可恨可唾的男人……我也要报复他们。于是,我做了妓女,人尽可夫 的妓女,我玩弄着男人于双股之间,我看着男人们形形色色的众生谱:政客、商 人、球员、职工……他们在脱光衣服之后,都是一样的:丑陋的身子,所有的尊 严和风度在原始的兽性面前消失殆尽,人性的劣根一次次暴怒无遗。我笑他们, 哈哈大笑,纵声长笑,笑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起初我的笑声还像刀子一样地一 点点地切割着我的心,但后来,我就浑然地麻木了。我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深渊, 我不以为耻,我反以为荣。 有一天下午,我在街上被一个人开车撞伤了。司机把我送进了医院,他叫王 富贵,是市政府的公务员。他每天都来医院看我,还陪我说话。他的谈吐很幽默, 但看得出来他城府很深,这完全是官场之风所熏的结果。有一次,我们无意中谈 到了堕落的话题,我说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堕落是因为社会环境的压抑而造成的, 每个人从一开始都并不是想堕落的。但他说社会环境的因素是次要的,一个人是 要为他的行为抉择付出责任的,正因为太强调外在的因素,许多人就把它作为堕 落的借口而自暴自弃。这番话对我的触动很大,我觉得灵魂中有一根针把我刺得 隐隐生疼。我忽然间恍然大悟:原来生活中的行为抉择仅仅在一念之间啊。 我决定离开那个充满暧昧的尖叫、肉欲的气息、以及肮脏的钞票的场所,我 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在一家商场找了一份正正当当的工作。这时候,与我成为 朋友的王富贵向我表白了,我很是矛盾和不安,我承认我是喜欢他的,但是我觉 得我们不适合,我污秽斑斑的身躯怎么能奢望他的爱呢?所以,我拒绝了。但是, 在他毫不气馁的强大的爱情攻势面前,我终于抵挡不住败下阵来,他爱情的战车 耀武扬威地越过我心理的马其顿防线。我们相爱了! 他对我的爱是真诚的,他从来不在乎我的身份和地位。我想他是一个值得信 赖的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但当他提出性要求的时候,我为难了,我真的害怕我 肮脏的身躯把他玷污了。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我决定把我人生是否幸福的赌局押到王富贵 的身上。我偷偷地到医院做了处女膜修补手术,然后再把我的身子交给他。就这 样,我们生活在一起了,幸福而恩爱。但我的内心却隐藏着一丝担忧,我害怕有 一天他知道我的往事后,他会怎么对我呢?而这一天,没想到真的说来就来了— — 佩佩述说着这段往事,声音幽怨得像池塘底的水草,湿漉漉地浮上来。她的 样子很可怜,就仿佛树上一枚将落未落的黄叶。她的眼神是忧伤的,像深秋里一 池死气沉沉的潭水,上面零零星星地漂浮着破残的枯枝败叶。这个时候,任何怜 香惜玉的男人都会忍不住把她抱进怀中,轻轻地安慰她的。 但我没有,我已经完全被愤怒的火焰烧坏了头脑。我可以容忍她以前的错误, 但我绝不能容忍她对我的隐瞒和欺骗。我在愤怒之中抬手抽了她一记耳光,脆生 生地响。 她捂住火辣辣的面孔,睁大着一双眼睛痴痴地看着我,眼里满是凄凉、绝望、 伤心和愁苦…… 我像暴怒的雄狮,失去理智地大叫道,滚,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我看到佩佩鼓着腮帮,显然是在咬着牙控制内心汹涌澎湃的情感。她转身, 走出门去。但她又忽地把头从门口探进来,凄然地说,阿贵,你保重! 滚,滚。我不耐烦地大叫着,我喘着粗气。佩佩的脑袋在门口停了片刻,随 即一闪,就消失了。我忽然间觉得心里空了,像身体内的五脏六腑都被掏走了一 样。我虚脱似的,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没有灵魂的躯 壳,整个世界都是轻飘飘的。 我一动不动,像一只冰冷的甲虫僵死在地板上,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摇摇晃 晃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我来到声浪鼎沸的酒吧喝酒,这里遍布着声色犬马、醉生梦死的粉色的桃红 的陷阱。我一杯接一杯地喝,每喝下一杯,佩佩的影子就在我的面前浮现一次, 直到最后,我满脑子都是她的亭亭玉立的身影。我走进卫生间,用水浇脸,而当 我抬起头来,我不由大吃了一惊,透过墙上的那面大镜子我竟然看不到了自己, 我看到了只是佩佩,她那凄婉而悲戚的面容就像一朵将谢未谢的百合花,流露着 她的另一种惹人心动的美丽与风情。我知道:我爱佩佩,我不能没有她! 我冲出酒吧,大街上闪烁的霓虹像修炼千年的狐妖,在不厌其烦地展示着她 的万种风情。我给佩佩打电话,一打就通了。我低沉着嗓子,说,佩佩,对不起, 在那里情况下,每一个男人都是无法控制的。 电话里她的声音幽幽地传来,我知道,所以我没有怪你。 我说,我爱你,我不会在乎你的一切,我们好好地生活下去。 阿贵!她叫我,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我,我……她迟疑了半天,无奈地说,我不知道我在那里。 我急了,说,你那里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吗?你问一下其他的人嘛。 她的声音飘飘渺渺的:我觉得我处于一片黑暗之中,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真 的不知道我在哪里。阿贵,你在哪里呢?不如我去找你好了。 我在哪里呢?我环顾四周,但见四周全是一片荒芜的灰白的墙,没有声响, 整个世界全是一片喑哑。——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2003/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