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所措 作者:熊盛荣 癞皮狗 正午的阳光毒辣辣的,没头没脑地砸下来。 空气乏味,就连远处的汽笛、音响、吆喝等等声浪汇在一起的喧嚣,也无法 打破它的沉闷和寂寥。 我挑回一担砖,胡乱地用手抹了一把汗。这时我想起了爹,心里很温暖;想 到阿黄,我心里更温暖。 阿黄是爹喂养的一只狗,也是他的命根子。更重要的是,它是我血脉相连的 兄弟,我的小名叫癞皮狗,是爹给我取的,其中的寓意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知 道,在我们村里,叫什么猫啊狗啊的有好多呢。 工友们起初都叫我王富贵(大概是爹希望我大富大贵的意思),但我还是堂 堂正正地告诉他们,我叫癞皮狗,我很喜欢这个名字,真的,我觉得比城市里那 些洋宠物们所谓的高贵的名字好听多了。后来,我的老乡小黑习惯性地叫我癞皮 狗,跟着这个名字就叫开了,我也跟着哎哎地应诺着。 忽然半空中有人惊叫起来,我下意识地顺声望去,只见一条灰色的人影像一 只折翅的大鸟,从高达五十层的大厦雏形上飞快地坠落下来。砰地一声,城市这 口大钟没有溅起半点回音。 是他,居然是小黑!我呆了一呆,才发疯似的冲了过去,但见小黑的脑袋撞 在一地零乱的砖头上,脑骨破裂,血流得满面都是,触目惊心,像一朵凄艳的血 花。 除了两行泪水滚滚而下,我已四肢冰凉,麻木得没有半点反应。他睡去了, 狠心的小黑,他为什么不和我打一声招呼就独自睡去了呢?可是,他又能睡得安 稳吗?看看他那双死鱼般凸出来的大眼睛吧,里面还充满着种种绝望、惊惶、凄 凉和愁苦…… 人群围聚过来,但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我慢慢地伸出一双颤抖的手,轻轻地为他阖上双眼,心里默默地祈祷:小黑, 你就放心地睡吧,以后,以后就不会再有蚊子咬得你睡不着了,我也不会把你吵 醒了,你也不会再挨包工头的骂了…… 我忽然感到掌心潮湿,原来是他的眼里竟然渗出了两粒大大的泪珠。我腾地 站起,顺手抓起一块砖头,使劲地往地上一砸,啪地一声,砖头断成两截,细碎 的沙砾像我的满腔悲愤一样乱溅开去。我近乎于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日你妈,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最后一个字时,我的声音也完全变得沙哑了。 人群这才渐渐散开。这时有人叫了起来:“记者来了,记者来了。” 我咬了咬嘴唇,嘟囔着骂了一句:“我日他妈,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小黑 的命。” 小黑被火葬了,我作为他唯一的亲属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因为在乡下,他家 里只有一个目不识丁的佝偻的老母亲。我们都没有入保,建筑公司打算赔偿一点 损失,但具体数目尚是一个未知数。 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我光着膀子像死猪一样躺在工棚里,仿佛生命就只 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这时工友在外面叫我,说有人找我。我懒得理他,他又补充说,是我的老乡 找我。 我的老乡?在这座冷漠无情的城市居然还有我的老乡?那真是太好了。我立 即一骨碌爬起来,走出工棚,就看到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撑着伞站在那里。她戴 着墨镜,穿着紧身而富有弹性的衣裤,把她那柔和而美丽的身体曲线展现无遗。 我顿时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就点着了,而点燃我全身血液的火把仅仅是她身体 的某一个部位,比如说她那丰满得快得撑破衣服的胸部;她那细得盈盈一握的蜂 腰;她那性感而修长的双腿,虽然裹在质料光滑的牛仔裤里面,但可以想象得到 它们像藕一样的白皙、美丽和诱人。 在这座城市,像她这么漂亮或者是比她漂亮的女人,我也见过了许多,但只 有她才是唯一让我一见面就点燃我全身血液的女人。 她走过来问我,声音柔和得像三月的春风拂过我的耳际:“你就是王富贵吗? 你是贵州瓮安县建中镇的人吗?”她说完摘下墨镜,露出了那双像黑葡萄一样转 动的大眼睛,但在我看来,那双眼睛却是一对通了电的闪烁的水晶电灯。 四目相接的一刹那,我觉得我们彼此都毫无阻隔地看到了对方的心灵。我们 都是喝同一条河的水长大的,我们的骨子里面都流动着相同的血液和气质。 我激动极了,显得有些语无伦次:“是,是,我是……白水村的……你是, 是,是……” 她笑了笑,轻轻地说:“我是军坡村的,与你邻村。我们两个村寨相隔不到 半里路。我叫潘莉莉。” 我几乎失声叫了起来:“你就是那个以前那个被称为女秀才的潘莉莉?” 她笑了起来,那笑容像纯洁的百合花一样的美丽和淡雅,也在这美丽和淡雅 的背后颤栗着一丝微微放纵的妩媚。我几乎是看得呆了,隐隐约约地听她说道: “今天早上我看报,看到我的老乡出事的这则消息,我就立即赶来。不知道现在 情况怎么样?喂。” 她的这一声喂才让我清醒过来,我羞得满面通红,轻咳两声来掩饰自己的尴 尬,说道:“小黑已经火葬了,建筑公司说要赔偿,但目前还不知道赔偿多少。” 潘莉莉递给我一张名片,说:“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事情就找我。记住, 争取最大的权益。” 我接过那张小巧精致的名片一看,这才知道原来她是一个律师。我一抬头, 就看到她面色凝重,很严肃地说:“如果你觉得吃亏,愿意上诉的话,届时找我 就是了。放心,我是免费帮助你。”说到这里她才笑了起来。 我点点头,正欲说话,她的手机不合适宜地响了起来。她很歉然地说:“对 不起,我得走了。记住,有事找我,拜拜。” 我很机械地挥了挥手,木然地说:“拜拜。”看着她一边往回走一边接电话 的身影,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那微微上翘的浑圆的臀部一扭一扭的,甚是好看,让我全身的血液又呼地 一下子点燃了起来。“要是……”我不敢往下想。 可是我又不得不往下想。尤其是我夜深人静里辗转反侧的时候。我意识到, 我已经不可避免地爱上潘莉莉了,我不是因为她的漂亮才爱上她的,而是因为她 与我一样与生俱有的血液和气质,是那片相同的土地赋予我们的血液和气质。事 实上,我也清楚这仅仅是我一厢情愿的单相思罢了,但我并没有为这种癞蛤蟆想 吃天鹅肉的心理而不安和自卑,相反,我觉得我深深地爱一个人,我是幸福的。 我只觉我的内裤被什么东西死死地顶住了。以前,每次我和小黑摸进那些地 下录象厅看毛片回来之后,我就在脑子里虚构着各种毫不存在的女人。但现在, 我臆想的却是潘莉莉,臆想着她那没有任何饰物的胴体像白玉一样地在昏暗的光 线下闪晃着诱人的光泽,她很娇羞而又不失风情地向我展示着她女性所独有的魅 力。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叫着她的名字,然后在双手的疏导之下体验着生命本真的 原始之美。 我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在心满意足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第二天中午,公司给了我一笔我比较满意的赔偿金。我知道这笔钱放在身上 是很安全的,我就打算去邮局以小黑的名义汇给他的母亲,让他那远在家乡的老 母亲以为她的儿子一直很好地生活在这里,生活在这座父老乡亲们以为遍地都是 金子的北京城。 我就小心翼翼地揣好钱,直奔邮局而去。但这附近没有邮局,去那里必须坐 上三站路的车。就在我等车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叫我,是我的两个工友,都是四 川的,一个叫原子,一个叫阿龙。 我告诉他们说我要去邮局,他们表现得很惊诧的样子。阿龙说他们也要去邮 局,但他们从来不坐车走那么远的路因为穿过我们斜对面的那个胡同,再往左走 大约五分钟,就可以到达另一条街上,那里就有一个邮局。 对这一带我很不熟悉,因为我和小黑到这个工地来打工,仅仅才半个月,晚 上我们从来没有出去过,不像以前我和他在砖瓦厂干活的时候那样经常溜出去。 于是,我们三个人就走进了那个胡同。胡同僻静,我就走在他们的中间,却 发现这个胡同越走越深。我心下生疑,问道:“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很快就到 了的吗?” “快了,快了。你看,往左一拐不就是了吗?”走在前面的原子回答我。 他的话音刚落,我就觉得后颈被什么硬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然后我就晕 了过去。 当我悠悠转醒,发现我还躺在原地,四周静无一人。我下意识地去摸身上的 那笔钱,发现已经不翼而飞。我顿时一惊非同小可,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泪水差点儿就涌了出来。 我像一头被逼急的野兽,牙齿咬得紧紧的,心里除了愤怒还是愤怒。一定是 他们,是那两个川耗子干的,我要找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我赤红了双眼,气急败坏地跑回工地,看到工友们都在工棚里休息。我冲过 去歇斯底里地狂叫道:“阿龙,你出来。原子,你出来。出来啊,我日你妈,你 们给老子滚出来。” 但没有人应我,他们都有些惊奇而又害怕地看着我,似乎我是一堆干燥的火 药,一不留神地点上了引线就会把他们炸得血肉横飞似的。我闯进工棚,发现两 个人的床铺都不见了,我脑子里顿时嗡地一下就大了,眼前一黑,一个沮丧而震 惊的念头涌了上来:他们逃走了。 我去派出所报了案。当天晚上,我梦见了小黑,梦见了他那满面的血迹开成 了一朵凄艳的血花,在那朵血花的中央是他那双死鱼般地凸出来的眼睛。他用一 种超乎异常的苍凉的语调对我说:“狗仔,癞皮狗,是这个城市,是这个社会… …”我伸出手去,想拼命地抓住他,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我惊醒之后,发现全 身都是冷汗,工友的鼾声、远处的霓虹和悠长的汽笛,这一切像梦魇,像冰凉的 蛇一样地紧紧缠绕着我的灵魂。 “做过坏事的人,上帝是不会原谅他的。”我想起爹一直以来告诫我的这句 话。但事实上我也知道,这仅仅是我在自我安慰罢了。看看吧,如今不知道有多 么罪恶的不法分子,仍然逍遥法外,过着金迷纸醉、声色犬马的生活。 然后我想到了潘莉莉,想到她我才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仿佛是一个受惊的 婴儿回到了母亲安全的怀抱。 就这样在极不平静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第三天……半个月过去了,派出 所那边也没有传来半点消息。 那天发工资的时候,我要求包工头把小黑的那半个月工钱结算给我,并理直 气壮地说,小黑的赔偿金并没有把工钱计算在内。但包工头死活不给,还威胁我 说不干就滚蛋,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忍气吞声。 工人的血汗就这样被廉价而无情地榨取了。他妈的,这个世道太不公平。我 越想越气,也越想越伤心,我就去郊外看小黑,我把他的骨灰葬在那里了。 其实,我是想把他的骨灰带在身上的,但工友们都不允许我放在工棚里,我 就好把它葬了。但当我带着一束野花抵达那里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他的骨灰被 挖了出来,骨灰盒的封盖已经被打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我慢慢地跪了下去,双手狠狠地插进泥土里。 我突然想起小黑那天夜里在梦中告诉我的话:“是这个城市,是这个社会……” 我的血液一下子就沸腾了起来。是的,是这个社会,是这个城市,是生活在这个 城市的人们在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我要报复它,报复这个城市和社会。 我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很粗犷地吼叫了两声,然后喘息着把小黑的骨灰重新埋 好。 旷野寂寂。我走在马路上,两旁地里的玉米油油地长势良好。这时我身后传 来两声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我转过身去就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模样的女 孩,一头齐肩的长发在风中飘扬成一面线条流畅的瀑布。 我一个箭步跨过去拦住她。她停住车,有些怯生生地问:“叔叔,有什么事 吗?” 我粗暴地把她从车上拉下来,低沉着声音说道:“走,跟我到另一边去。” 她面色惨白,惊慌地问:“你,你要干什么?” 我没有说话,把自行车推下路坎,接着抱着她往另一边的玉米地走去。 她不停地挣扎,并嘶声尖叫起来。我冷冷地说:“这里四下无人,又没有村 寨,你叫破了嗓子都没有用的。” 我抱着她走进玉米地的深处,把她按倒在地。此时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完全沙 哑,她像一只处于虎口的羊羔,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之后,也就不再徒劳地挣 扎了,而是浑身发抖,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 我唰地撕开她的衣衫,看到她那雪白的胸脯,就仿佛看到了我臆想中的潘莉 莉那白玉般无瑕的胴体。我俯下身子的时候,我听到了那女孩喉咙里发出的一声 痛苦而凄楚的呻吟。我不由停下来,往她的下身看去,但见殷红的血从她的双股 之间流了出来,慢慢地开成一朵凄艳的血花。 我抬起头来,看到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象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一样,没有 流动,却变得异常的空洞和麻木。这让我陡然想起了小黑惨死的情景:那满面的 血污开成了一朵凄艳的血花,以及那血花中瞪大的那双死鱼般的眼睛。我嗓子间 低低地吼了一声“小黑”,便用力往身下压了下去。 我跌跌撞撞地奔回工棚。一颗心咚咚地快要跳出了胸膛。我坐在床上,牛一 般地喘息着。 我不但没有一种报复后的快感,相反感到一种灵魂错位的不安,以及那种不 安中无形的隐隐的疼痛。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了那女孩双股之间的鲜血所开放 成的凄艳的血花,还有那鼓鼓的快要蹦出眼眶的大眼睛。这时我就不由自主地想 起爹的告诫来,我只觉脑袋好象装满了炸药似的需要一根导火线来把它引爆。 忽然,一阵刺耳而尖锐的汽笛警声由远而近,就像一把雪亮的刀子一样一寸 寸地深入我的身体,从最初的肌肤进入,直到抵达最后的心脏。 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地站起来,张皇地向外观看,然后又焦急地踱了回来, 心里在一遍遍地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一定不是抓我的…… 警声又渐渐地由近远去了。我刚长吁了一口气,就颓然地倒在床上,只觉得 双腿轻得就像塞满了棉花。 一连几天,我都是如此精神恍惚,常常在梦中被抓进了监狱,然后一身冷汗 地醒了过来。 我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不应该一时冲动而犯下了罪行。我只觉得潜意识里有 某种东西在渐渐地倾斜,就像是被蛀虫一点点地腐蚀一样。 那天中午,大家在工棚里休息。这时一辆警车拉着响笛由远而近。我顿时紧 张起来,随即又暗暗地安慰自己:“没事的,都几天了,一定没事的。” 可是警声越来越近,似乎正冲着工地而来。我再也坐不住了,但仍然装着若 无其事地快步走出去,发现一辆白色的警车正冲着工地的方向开过来。我大吃一 惊,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定是抓我的,逃! 我一口气奔到大街上,却不知该向何方。我茫然地四下张望,但见人来人往, 川流不息。身后的警车声还在呼啸大作,似乎正朝我追来了。 逃吧,赶快逃吧。我立即朝大街横穿过去,忽地脚下一滑,身子失去重心地 往旁边撞了过去,正好撞向一辆正疾驰过来的来不及刹住的汽车。 刹那之间,我看到了小黑和那女孩,还有那凄艳的血花和死鱼般的大眼睛在 我的脑子里交替闪现……我不知所措…… 王老根 嘎——尖锐的刹车声刀子一般地刺得耳膜滴血,让你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你,一个中年丧偶的老汉。你梦见了失踪的阿黄,梦见它满头鲜血地朝你汪 汪直叫,你想唤它,它却在突然之间变成了癞皮狗,你的儿子癞皮狗。他浑身是 血,瞪着一双死鱼般的大眼睛痴痴地看着你…… 你醒来时窗外日挂中天,阳光正烈。你揉了揉眼睛,心里忐忑起来:怎么会 这样呢?难道我的狗仔有事?这几天眼皮怎么老跳呢?……嗯,不会的,他们都 说,大白天做梦是不灵的…… 过去的日子像一杯白开水,可如今却像加了毒的汤一样,让你提心吊胆。每 天早上,你都要到堂屋里面,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祈祷,求他们保佑你的儿子癞 皮狗平平安安。 那一天的阳光懒洋洋的,像新婚妻子的温柔的手,拂过你的身上有着无法说 出的惬意与舒适。 送信的邮递员突然闯进院子,叫着你的名字。你激动极了,你想一定是你的 儿子癞皮狗来信了。 是一封电报,由北京某派出所发出的:你的儿子癞皮狗出车祸死了! 你很小的时候有一个梦,那就是去北京看天安门,看毛主席,看天安门升国 旗。现在,你终于见到你梦寐以求的北京城了。 只有片刻的惊喜和激动,你的心就沉重起来。在那个给你发电报的派出所里, 你看到了你儿子的骨灰。据工作人员讲,是一个叫潘莉莉的女人签了字才火葬你 的儿子的。她还留了一张名片在派出所,叫你到北京后就给她打电话。工作人员 还告诉你,说那个肇事的司机已经投案了,三天后法庭会公开审判此案。 你给潘莉莉打了电话,她的声音像家乡的河水一样甜甜的。她叫你在派出所 等,她马上就来找你。 你抱着儿子的骨灰盒,就好象婴孩时候的他正甜蜜地酣睡在你的怀里一样。 你相信,他还没有死,真的,你相信他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走的。 没多久,潘莉莉就来了。你抬头看见了她,她水灵灵的很标致,尤其是那一 双美丽的大眼睛像通了电的闪烁的水晶电灯。 就这样,你随着潘莉莉来到了她的家。一踏进门你的眼睛就睁得大大的,嘴 巴张得差点合不过来了,你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家,摆放着你见所未见、 闻所未闻的高档家具和时尚电器。 潘莉莉热情地招呼你,为你倒水递茶,为你削水果上点心。你慈祥地看着她, 心里升起一种温暖和柔情,她像你的孝顺的闺女。 这时潘莉莉的男朋友从外面进家来了,他长得白白净净的,面庞柔美,但当 他看着你的时候,你分明感到他目光里的鄙夷和不屑,以及他脸上的不悦之意。 他姓高,你就朝他憨憨一笑,叫了声“小高”。但高明只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就走进卧室了。 就在你讪讪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潘莉莉递给你一个削好的苹果,柔声说 道:“王伯伯,他就是这样的怪脾气,你别记在心上,你只管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就是了。” 你心里一热,差点失声叫出了“好闺女”这三个字。 第二天,潘莉莉下班后告诉你说那个肇事的司机因近来身体不好,请求延期 审判,法院已经批准了。于是,你就只好坐着干等了,而且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 去。 每天你都到大街上去转悠转悠,看着林立的高楼和飞驰的车辆,你激动不已, 感慨万千。但你不敢走得太远,你怕迷路。 有一天你意外地看见高明夹着公文包走进一家单位的大门,那大门上的几个 烫金大字中,你仅仅认得最后的四个字:广告公司。你肯定这就是高明的工作单 位了,因为你记得两天前潘莉莉无意中向你提起,高明在一家很有影响力的广告 公司上班。 就在那天下午,你弄丢了潘莉莉给你的防盗门的钥匙。你急得六神无主,那 种感觉就像你面对着遭受虫咬的庄稼而束手无策一样。忽然间你脑子里灵光一闪: 去找小高啊! 但你是费尽周折才找到高明的办公室的。你刚你走进那间宽大而明亮的办公 室,你就看到了一个个坐在电脑前的脑袋像春天的种子一样从地下冒出来观看你。 你嗫嚅着说:“我,我想……我想找一下小高。” 众人哄地一下就笑了起来。在大家的哄笑中,高明有些尴尬地走过来,面如 冰霜,劈头冷冷地问道:“做什么?” “我,我,我把防盗门的钥匙弄丢了,你能不能把钥匙给我,我回去开门。” 你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 高明狠狠地瞪了你一眼,三下五出二地从他的钥匙串上取下一把,递给你, 喝道:“回去了,回去了,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你接过钥匙,默默地走了,心里酸酸的。 半夜里,你尿急,你上卫生间回来,经过客厅的时候你听到了潘莉莉和高明 在卧室里争吵。高明的声音大大的,就好象吃了炸药一样:“我真不明白你为什 么要把这个糟老头子带到家里来?还连骨灰盒也带来了,真是不吉利。” 潘莉莉说:“他一个人来北京,人生地不熟,我不帮他谁帮他呢?” “可是整件事情都跟你无关。你逞什么英雄,做什么雷锋,他不是你亲戚, 更不是你老爸,你管那么多干嘛?” 潘莉莉提高了声音,显得有些生气:“他不是我亲戚,但他是我的同乡,我 把他当成我父亲一样来看待。因为我们都是喝同一条河的水长大的,我们流着那 片土地赋予我们的同样的血液。” 听到她的话,你的整个心都热乎乎的,泪水都差点流出来了,心头在一遍遍 地叫着:“好闺女,乖闺女。” 这时高明尖叫了起来,声音里还带着嘲讽之意:“你是不是恋父情结太严重 了?这样的糟老头子……” 潘莉莉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我爸若还活着的话,也是这样的糟老头子。高 明,你太过分了。” “我太过分?”高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知不知道,他今天下午到我 公司来找我要防盗门的钥匙,我的同事们都以为他是我的父亲或者是我的岳丈, 就都嘲笑我,害得我颜面无存。” “说到底,你不就是在装高贵,瞧不起乡下人吗?潘莉莉冷冷地说道。 “我没有,没有。”高明否认着。 “没有?”潘莉莉冷笑了一声,说:“假如你真的没有的话,那从明天起, 你每天都叫他一声王伯伯,叫给我听听。” “叫他王伯伯?哈哈,你明天不把他赶出去,我就把他赶出去。他要是不出 去,我就把他儿子的骨灰盒扔了。”高明说得斩钉截铁。 你心里只觉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你不想再听他们争吵什么,就蹑手蹑脚 地回到了卧室。 躺在床上,你失眠了。你又看到了你的儿子癞皮狗,他满面血污,跌跌撞撞 地朝你走过来,叫了一声“爸”。你看着他那张得大大的嘴巴,连舌头似乎都要 掉出来了。你正想说什么的时候,他的脸却慢慢地变成了一张狗的面孔,随即尾 巴还摇摆了起来,像音乐家手里舞动的指挥棒一样。没错,现在那是狗,是以前 与你相依为命而后来莫名失踪的阿黄。阿黄朝你眨了眨眼睛,随即就幻变成了癞 皮狗,癞皮狗又变成了阿黄。癞皮狗阿黄,阿黄癞皮狗,它们就在你的眼前走马 灯似的交替着闪现出来…… 你泪水淌得满脸都是。恍恍惚惚,整个后半夜你都没有睡着一分钟,你翻来 覆去,最后决定在天明之前离开潘莉莉的家,离开北京。你不稀罕什么赔偿金, 你只想回到乡下去,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守着你的儿子的骨灰。所以天蒙蒙亮, 你就带着你儿子的骨灰盒悄悄地离开了。 在火车站买好当天的票,你刚走出售票大厅,你就忽然听到你前面的一个小 男孩问他的母亲:“妈妈,明天早晨我们去天安门看升国旗,好不好?” 你心里陡地一震,看天安门升国旗,看毛主席,不正是你很小很小时的梦吗? 可是如今来了北京,还没有圆这个梦就要离去了,那不是空留遗憾吗? 不,一定要去天安门,看看升国旗,看看毛主席。一想到这里你就激动极了, 差点手舞足蹈起来。但是,票都买好了,退吗?那又要损失好几十块的血汗钱啊 …… 你犹豫了,你茫然地看着来往如流的人群,感到四周就像一口釜底燃薪的大 锅,而你就是这口大锅上的一只毫不起眼的蚂蚁啊……你不知所措…… 潘莉莉 嘎——尖锐的刹车声刺得耳膜滴血,让躺在办公室沙发上休息的她从梦中惊 醒过来。 她抚着胸口,坐起来,额头上冷汗汩汩而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她焦急、惶恐、胆怯和不安,她手忙脚乱地用纸巾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她不敢去回想刚才梦中的场景:满面血污的癞皮狗双手伸向她,双眼像牛一 样地瞪得大大的,在凄厉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又惊叫了一声,赶忙转换思绪, 想着她无忧无虑的童年和懵懂彷徨的青春…… 她是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的。最初的工作很糟糕,条件也很辛苦,她一个人 住在一间潮湿而阴暗的地下室里,但她仍然憧憬着美好的工作环境和浪漫的爱情 生活。经过不懈的拼搏,她终于改善了生活条件和工作状况,住进了白领公寓, 找到了如意郎君。 她的男朋友高明,外形俊朗,工作优越,但却不是属于那种她心目中的白马 王子的类型。她喜欢的是像她父亲那样的男人:阳刚。彪悍。勇猛。血热如火而 又情柔似水。 自从十九岁那年的冬天,她的父亲死了之后,她空落落的心更渴望着今后能 够找到一个这样的男人,只可惜一直未能如愿,直到高明闯进她的生活。 一天早上,她从门外的信箱取出当天的早报,意外地发现了一篇关于民工坠 楼的详细报道,出事者竟然是她的同乡。她毫不犹豫地奔赴工地,在那里见到了 她的另一个同乡癞皮狗。 第一眼看到癞皮狗,她的心就抖了起来。她从他身上看到了她父亲的影子, 看到了那种她心目中的男人的影子。更重要的是,是那片土地赋予她和他所共同 的血液和气质。 她兴奋、慌乱和不安,好象有身体内有一头小鹿闯乱了心情。直到她回到家 里,也没有平静下来。她到卫生间洗脸,发现双颊潮红,就像当初少女怀春一样。 她微微地笑了笑,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晚上,她和男朋友亲热。她闭着眼睛,感受着高明的双唇雨点般地吻在她的 脸上、脖子上、胸脯上,温柔的,多情的,诱惑的。 她忽然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癞皮狗,他厚厚的双唇吻着她,有力、深情而又温 柔。往下一点,多停留一下,往下,再往下,再往下……“阿贵,阿贵……”她 喃喃地叫了起来。 高明愣了一下,停下来,迷惑地看着她。但见她还闭着双眼,眉宇间满是春 水流经草地的温柔,在这样的温柔中却又夹杂着一种冬眠的种子盼春的期待。她 的嘴里还低低地叫着“阿贵阿贵”。 高明摇了摇她的双臂,问道:“你怎么了?” 她才霍地回过神来,睁开眼睛,尴尬地一笑,说道:“没什么。” 高明也笑了一下,又开始吻她的双唇,却发现她木然地咬紧牙齿。她陡地推 开他,直起身来,说道:“我有点不舒服。” “怎么了?”高明关切地问,“哪里不舒服?” 她下床,说道:“我去洗澡。” “洗澡?你刚才不是才洗了的吗?”高明诧异地说。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讷讷地说:“你看,你看……我……” 每天,她的电话都在不断地响,但就是没有一次是癞皮狗打来的,她感到有 些不可名状的失落和惆怅。 我,我,我为什么总是希望接到他的电话呢?就算接到他的电话又能怎样呢? 他,他,他为什么只是一个民工呢?他要是……我,我,我到底怎么了……她不 知道,她只是苦笑。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如一潭死水,如一地鸡毛,她在按部就班的生活秩序中也 渐渐地忘记了癞皮狗。 就在那天中午,她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休息。由于这几天工作繁忙,疲惫的 她很快就睡着了。在梦中,天高海阔,流水白云……忽然她听到了一阵尖锐的刺 得她耳膜滴血的刹车声…… 她心绪不宁,心在突突地跳,眼皮也在突突地跳。那种不祥的预感终于在第 二天得到了证实:据早报的报道,癞皮狗在车祸中丧生了! 她忽然间感到整个世界轰然倒塌,各种沙砾、泥土和噪音一齐灌进她的耳朵, 涌进她的嘴里,堵塞了她的心。眼前一片黑暗,世界在那一瞬间都失去了生命和 呼吸。 泪水淌得满脸都是,她就到卫生间洗脸。透过墙上的壁镜,她看到了一个落 寞、憔悴而忧郁的女人,就像一朵将谢未谢的百合花,流露着她的另一种惹人心 动的美丽和风情。 啪地一声,墙上的壁镜竟然裂开了。就在她吃惊不已的时候,哗啦一声,壁 镜完全掉了下来,摔得粉碎。她的嘴张得大大的,她抚了抚胸口,才颤抖着去拾 起一块镜子的碎片。这下她的嘴张得更大了,,因为她通过那片细碎的镜子竟然 看不见自己,她看到的是癞皮狗的那张满是血污的面孔……她啊地大叫一声,夺 门而出。 这时高明刚从外面回来,看到她惊惶失措的样子,不由叫道:“你怎么了?” 她扑进他的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有……有……有鬼,卫生间…… 卫生间……有鬼,镜子好端端地……就……就碎了。” 高明拍了拍她的后背,说道:“没事的,我去看看。”他说着就走了进去。 她叫道:“别,别进去。” 她的话音刚落,高明就在里面叫道:“里面好好的啊,不信你进来看看。” “不,不,我不。”她大叫着。 高明把脑袋从卫生间的门口探出来。说道:“没有的,你相信我,进来看看。” 她看着他一脸诚恳的样子,不由将信将疑,迟疑了片刻才慢慢地走了进去。 ——墙上的壁镜完好如初,清清楚楚地映照着她那张百感交集的美丽的面孔。 火葬了癞皮狗之后,她就期待着王老根的电话了。 王老根的电话打来了。当她看到王老根那沧桑纵横的脸上所流露出来的无限 的慈爱和柔情时,她就仿佛看到了一直疼爱和呵护她的父亲。更重要的是,是那 片土地赋予她和他所共同的血液和气质。在心里,她默默地把王老根当成了父亲。 而她的男朋友高明却很不喜欢王老根,确切地说,他是看不起王老根,他向 她抱怨她不应该把王老根带到家里来的。起初她都沉默着没有说话,直到有一天 夜里,当高明再次抱怨的时候,他们就争吵了起来。 高明毅然决然的样子,坚持要在天明后把王老根赶出去。她竟然把满腔的怒 火化为了平静的冷水,说道:“那好吧,你把他赶出去,我也跟着他出去,从此, 我们各不相欠。” “你……”高明惊愕地看着她,说不话来。 “既然你坚持要把他赶出去,那我们就分手吧。”她淡淡地说。 高明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为了一个糟老头子,你竟然要和我分手?” 她缓缓地说:“有些东西,是你这种人永远也不明白的。” “好了,好了。”高明余怒未消,说道:“他要住就住吧,我懒得和你争论 了,我到书房睡去了,让我们两人都好好想一想。”他说着就走出去了。 她躺在床上,感到一种冰凉的东西小虫般地滑下面颊。她没有理会,任凭泪 水在脸上恣意泛滥,思绪茫乱得像大海上无根的浮萍一样不知该飘向何方…… 第二天早上,她煮好了牛奶和鸡蛋,给王老根留了一份,就上班去了。待傍 晚下班回来,她做好饭菜,王老根也没有出现。她这才隐隐地忧虑起来,推开王 老根卧室的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连摆在墙角的骨灰盒也不见了。 他走了。他到哪里去了呢?可是现在又去哪里大海捞针地找他呢?她急得眼 泪都要涌出来了,心里还侥幸地抱着一丝希望,希望王老根奇迹般地回来。 她不清楚那一夜她是怎么度时如年地熬过去的。一大早,她就出门了,准备 去电台和报社登一则寻人启事的广告。 走到门口,她习惯性地往信箱里取当天的早报。可就在她的手伸出去的那一 瞬间,一个惊骇的念头涌了上来,她怕,害怕像上两次那样,会登载着一则关于 她的同乡的报道……她的手僵住了,停在空中。她不知所措…… 2002年8 月一稿;2003年7 月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