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迷情人 作者:雪浓 一 当他醉醺醺地推开家门的时候,她叉着手横在厅前的拱门边上。 Amanda好像总是抓紧一切机会发脾气。蓬松的胸脯在一起一伏,似乎克制着 她的痛苦。没有上妆的眼里甚至仿佛还有点湿润。 他醉里看得饶有趣味,笑了一下,倒在床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她所有的行李已经卷走,并留下字条,说她需要去外面 走走,比如英国。桌子上除了她的字条外,还放着一封撕开了封口的信,上面写 的收信人是他。 很明显,Amanda拆了一封寄给他的信,所有的问题出在这封陌生的信上。而 他毫不知情。 “女人总是忽略我的无辜。”他爬起来。吃力拿起被看过的信,一字一句地 读着。 他读了一遍,然后再一遍,直到窗外的风开始猛烈起来。酒醒后的头疼延期 来到,风一吹便分外明显,他咬着牙。 朱君: 六一节那天认出了你,远远地看着你。那时你和你的妻在我们初相识的同一 个餐厅。 你们吃饭的时候,你用着从前我最喜欢的纤长的手指摩擦着她的手背,充满 歉意地微笑。走的时候帮她拿起漂亮的手袋,然后为她披上外衣。 可是你的妻还忍不住在餐桌旁责骂着你。她一直在抱怨。她为什么用去整个 晚餐的时间来任性地不愉快呢?她不知道,现在你的包容锻炼得那么困难。 我已经确信,离开我重新回到家里的你已经培养出一个晚餐时间的温和包容。 这让我很惊奇。 所以我还是怀念那时在上海的你。 巴黎春天。淮海中路上人来人往,你把我抱了起来,然后旋转得翻天覆地。 所有人望着我们。你一点也不理他们。我记得这些美丽的事。 我也记得你的残暴。有时候我哭叫,自杀,你冷冷地在旁边看着。你说太吵 了,吵得你睡不着,于是你拖着我的头发把我关到阳台。 阳台上那棵杜鹃被我哭着一节一节地扭了下来。我躲在角落里把长发一簇簇 剪了下来。 过了两天,你才肯打开阳台的门。 你要我对你屈膝。朱君,除了最后的一点坚强以外,还能为自己留下点什么 呢? 往事一想起来就泛滥了。不能多想。所以在快乐的儿童节里,我看着妻子旁 边的你,甚至恍惚着,到底是不是真的认出了你。你在喋喋不休的妻子旁边,快 乐地沉默着。 我不知道该妒忌,还是悲哀。 小满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以前的事。甚至他曾把他的女人在阳台上关了两 天,也有点想不起来。 太长的时间里,他习惯了在旁边微笑地看着,用苍白的手指拈着酒杯,徜徉 着红酒,看着新换下来的女朋友一个个绽露着她们各异的性情。 女人生气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买花,送巧克力,放在她手里,静静地等她 平静下来。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温柔地给哭闹的女人擦去眼泪。他还学会了拉 住她们的手,哼两句唱新学来的情歌。后来他娶了Amanda. 如果不是这封信,他很久没有听见人家这样称呼他了,朱君。朱君。两个阴 平的声调有着回环荡漾的美。 二 他叫朱碧,这个名字让人想起一些充满风情的女人。可是十年前的他是个刚 烈的少年,为了小满,他毫不在乎地背叛了强硬的家庭。十年前他抽烟,飙车, 眼神深邃。十年前他的手抱着小满的时候强而有力。 小满,他的第一个女人,从来只叫他朱君。爱娇地站在他面前,羞涩地叫他, 总像是一个半认真半调皮的玩笑。他抵抗不了她,粗野地把她拽进怀里,从来不 多说话。她拂过他美丽的手指,闻到指间淡淡的烟草味。他的吻里有情人草的香 涩,像一种野生的、幽暗的爱情。 “年少时候喜欢对着一朵花许下天荒地老,直到世事慢慢凋零了,所有的韧 性终于褪去。”小满说。她把阳台上的一朵杜鹃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掌心 里。 他后来的所有女朋友只喜欢叫他碧,用岭南的方音叫他。那个入声的字用女 人的唇读起来捉摸不住,清清脆脆地转眼消失。 看朱成碧。只有小满,她明白朱和碧之间的沧海桑田。碧是一段鲜血淋漓的 真实人生。 当他被称作朱君时,他还是一个勇猛的战俘。他霸道,深情,面对无计可施 的爱情,浓烈得说不出话来,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在烟雾缭绕间,他依稀看见包 起伤口的小满又笑着为他跳舞。 后来沧海桑田以后,他转眼成了碧。 他在英国的朋友喜欢这样称呼他,“Hey !MrGreen !”他们知道碧的中文 意思,可是从不深究。 他不再抽烟,全情投入地凶猛喝酒。情人草的烟味苦散淡在他的记忆里,像 挽救不了似的枯草。各种酒在他夜里白开水一样泛滥。 他挥霍着无所谓的钱,送给他的女朋友们昂贵的愿望。LG手袋、项链、香水、 甚至洋房。挥霍成了他失去小满后回到那个家里最自由的享受。 他接女朋友上街的时候先送鲜花,然后挽着她们的手臂走到他名贵的车旁, 他甚至还会为她们礼貌地打开车门,再转去自己的角落开车,把窗户开着一条缝, 让风若有若无地充满车里。冲淡一些陌生的香水味。 晚上回家的时候开始有不同的女人叉着手横在门前,冷冷地要他交代去向。 不同的女人有着相同的责难。 所以他越来越学会了迎合不同的女人,有些过于凶猛,有些过于唠叨,有些 不愿意很挥霍,有些年老但还不色衰。他常常忘记这个女人和那个女人的区别, 有时候深夜醒来,他看见旁边的女人光洁的腰背正无声地对着他,看不清面貌, 他就想不起她是哪一个了。 他摇醒女人,盼望她转过头来就是消失了的小满。可是当那些女人惺忪地醒 过来望他时,他才看仔细了陌生的眉目,不是。不是小满。半夜里吹起一阵阴森 森的绝望的寒冷。 女人追问他有什么事,他懒得对她说出这样的真相,——抱歉,只是突然忘 了你是哪一个了。只好随口应酬了一句,说,“突然很想看清楚你的样子。” 他说的是实话,但是听的女人心满意足地睡去。醒来的时候感动得决心嫁掉。 比如Amanda. 在愚人节那天,他朋友的话使他忽然想结婚了。“你放逐得太久了。”缪在 他的酒吧里对碧这样说。于是他就在那个愚人节的下午问Amanda愿不愿意。Amanda 对他似乎迷恋得毫无还手之力。 第二天,他们遵照着神甫的意旨完成了愚人节里的决定。天荒地老的诺言本 来也只是一个生命的玩笑,所不同的是,开这个玩笑要用很长的时间来慢慢完成。 几克拉的钻石戒指,换来了他的妻。 “碧,我的手袋呢?”他愚人节里用硕大的钻石戒指换来的妻嚷叫着。 “你看你醉成什么样子了,碧!快说从哪里回来!”她追着摇摇晃晃的他从 浴室跑到卧室一直不放。 三 我是碧的妻,新婚刚过了两个月。六月里的一天,有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寄给 碧。我忍不住拆来看了。所以我现在绝望地留在了英国。 碧是一个深邃的男人,我很迷恋。而且我一直想,他对于他的妻子来说很有 安全感。因为他一向对女人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看身边的女人且来且去。听说 他以前很多女人,他一个一个地换下来,从来懒得和之前的女人再有联系。断了 就是断了,绝不再和旧的女人纠缠下去。 这个我太清楚了。我曾经在去年夏天向他提出分手。那天他很随便地点点头, 对我说,“你不必为我做任何事,我不值得。” “你是对的,如果和我一起不开心,你不要勉强自己。”他轻易地答应了我 的要求,我连回旋的余地也没有。其实我只是随便发发脾气,看他是不是很在乎 我。 可是在我们分手的7 个月里,他没有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终于明白了, 有些男人再礼貌,再谦让,再容忍你无数的叫嚷,你也不能胡乱地提出要分手。 这些男人通常会很痛快地点头,并善意地提醒你,“你会很快忘记我的。” 终于,7 个月后我们在街上碰见,他怀里有着另一个女人。他很有风度地向 我点头,并介绍旁边那个美丽的女孩子。 “这是缀。” 他又向那个叫缀的女孩介绍我,“这是Amanda,我们认识……有一年了?是? 嗯,老朋友了。” 那个女孩向我礼貌地笑,笑得我心里隐隐作痛。她冷冷地把手臂钻进他的臂 里,饶有深意地打量着我。女人和女人对视,眼光一遇上就能分胜负。 我维持着自己优雅的举止落荒而逃,一路上哭着走回家。在门边掏出钥匙时, 我才发现一只高跟鞋的鞋跟断了,回家的过程里原来我一拐一拐地走了满街。 看着在另一个女人手上的他,我突然无比地渴望起来。没有人会比我更加迷 恋这个男人的身体。他的眼神,他的臂,他醉了以后扶不住墙壁的姿势,他种种 的君子风度,他在曾经半夜里摇醒我要看我样子时的温柔。 就在我落荒而逃的那个晚上,我在缪的酒吧里找到了他,在爱和自尊的选择 中,我放弃了后者。我提着那只吊着鞋跟的高跟鞋在他面前哭,求他回到我身边。 “我们重新开始,好吗?”我强忍着这种乞求时一并出现的耻辱,绝望地看着这 个男人。 他一直看着我,神色忽然稀罕地温柔起来。他不醉的时候总喜欢礼貌地笑着 望着女人的眼睛。 “好的。”他清醒地说。他从来不拒绝任何一个女人的要求,正如他总是顺 从她们的意思去分手。即使要求复合也一样。 后来缪告诉我,就在我找到碧的一个小时前,缀就在酒吧外对碧提出了分手 的要求。碧听了,一贯地惋惜着说,“好的。”缪不是个爱多说话的人,说完就 继续喝他的威士忌。我甚至感激地望着缪,我知道我终于可以继续着我的任性。 我明白,后来我去酒吧找碧的时候,他正好有个空挡可以答应我的要求。我 用自尊要回了碧的身体。 我有很坏的脾气,有不容易满足的物欲,也有对他身体的疯狂的渴望,这些 他无所谓。我总是忍不住地竭斯底里,哭,抱怨,生气地骂他,只要我不再首先 提分手,他就会一直彬彬有礼地在身边容忍下去。 可是我知道,每一个主动要离开他的女人其实只是在他面前败下阵来。她们 被精致地宠着,得到了丰盛的物质,可是从来没有得到过他。每个想进入他灵魂、 往事的女人,很快就会自动地崩溃。可是我决不。我迷恋他,就要留在他的身边。 在我终止这种迷恋之前,我不会主动说分手。一直以来,我天真地认为,男人只 是一种简单而可爱的小动物,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驯服的方法。 对于缀,那个用眼神逼得我接近发疯的女孩子,我就是他一段从不提起的往 事,她只能从我望着碧时隐藏不住的爱慕里明白过来。她那两道剑一样的眼光马 上像一条要保护小兽的母狼一样凶狠。 所以我明白她的下场。她必定在我走后扯着碧的衣领,用分手来威胁他交代 出有关我的往事来。而他,无所谓地耸着肩说,那我们分手好了。 那时想起这个场景,我总会发笑。 可是现在,我看了他的信,发现一切超出了我的理解之外。 一个陌生的名字,小满,带来一种血腥的风暴的味道。 四 “这是我的太太,Amanda. ”碧牵着她的手在伦敦的街上走着。他向路上遇 到的一个旧朋友介绍她。那个华裔的英国女人戴着翻卷的礼帽,优雅的衣服束着 纤细的腰身,斜斜地眄着Amanda,充满了妒忌和绝望。她转过头望着碧的时候充 满了爱慕,但是碧笑着,很肯定地告诉她,“这是我的太太。” 以前,每当这种场景发生的时候,Amanda心里变得很满意。这些妒忌绝望的 女人,大概曾经也像她那样疯狂地迷恋过碧,可是最后赢的是她,Amanda. 可是 现在她明白了,其实她只是输得最惨的一个。 一个星期之前Amanda看了一封本来寄给他的信,然后卷走了所有的行李。她 恪守着她绝不再首先说分手的真理,所以只是连哭带醉地逃走。她没有说话,其 实深恐说错一句,就永远不能回头。 她流着泪坐上了去英国的飞机,机舱上安静的放着一首咆哮摇滚。大意是, 飞机在抵抗引力,而我在抵抗你。 那封信,署着一个奇怪的名字,小满。她称呼他朱君。 读不懂的内容。里面说起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朱碧。信里是一个对爱情粗 蛮残暴的男人,他会在上海繁华的淮海中路上把一个女人若无旁人地抱起来旋转, 他会把那个哭叫的女人拖到阳台上关上两天。Amanda一想起嘿嘿地笑。 她想,我发脾气叫嚷的时候,他从来没有生气过。我哭的时候,他递给我纸 巾,有时候心情愉快的时候还会帮我仔细地擦掉眼泪。这究竟是幸福吗?她觉得 有点冷了,如果不是那封署名小满的信,她从来没有想过翩翩风度的碧从前曾经 爱得像个暴君一样。陌生的暴君。 她从那些冷静的字里读出一种爱情的血腥,从死去的日子里昏盲地要把血色 渗出嘴角。 该如何慌张呢?她猜想得出以前的他开始复活过来。 一个星期以来,她总是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梦里他甩开她的手,发疯似的追 着一个她看不出样子的纤瘦女子,渐渐地跑出了她的视线。她叫着碧,碧。他却 延着一个没有角度的方向坠落,那里有一个声音传来,朱君。 她在噩梦里流连了很久,认为生命中不可能再出现这么久的空荡了,看一看 时间,才过去了一个星期。她这才知道,她多么迷恋他的身体。在没有他的地方, 漫长的岁月一跌一跌地耗费着,每一个呼吸变得混沌艰难。英国的夏天弥漫着空 旷的寂寞气息,在这里每一个新认识的男人叫她做Mrsbeck. 她想,她能够成为Mrsbeck ,就是因为她比他以前所有的女朋友都愿意放弃 自尊,而且恰到好处地在一个正确的时刻里放弃。现在似乎需要再放弃一次。 于是她一早给他打了个电话。 “你来接我吗?” “当然。” 她沮丧地放下电话。碧很快来到伦敦。在伦敦街头上走着,他把她的手放在 掌心。Amanda屏息地渴望着,那种突然在熙攘的街头被野蛮地抱起来的时刻。碧 却一直只是牵她的手。 “这一个星期还不至于过分寂寞吧?”Amanda试探着。 碧转过头来,笑着望她,一字一句地,“你希望是什么答案呢?” 她痛苦地摇了摇头。 “各种答案都是有可能的。”碧笑着放开了她的手,推开了餐厅的玻璃门。 他为她拉好椅子以后,坐下来,“明天你回家吗?”对于他的太太,他有足 够的谦让。 “你觉得家里没有改变过什么?” “从来没有改变过。只是有点乱。你收拾起来需要费些功夫。”他深不可测 地,礼貌一笑。 她心里一点一点地下沉,像傍晚充满绝望的太阳。那封信在他们的对话之间 似乎没有出现过。她的出走突然显得有点无理取闹。 五 小满的信一遍一遍在我梦里飘来飘去。她开始重新出现在我的幻象里。 她是一个捧起来像羽毛一样轻柔的女人,柔柔弱弱地化在掌心,没有重量。 巴黎春天不过是一个娇纵的地方,我在那里抱起我的女人,她的长裙在我胸前旋 转,像凝满朝露的白玫瑰。清澈的玫瑰。 但是我也曾经残酷地把她关在阳台里两天。 打开门的时候,她抬头纤弱地望着我,嘴唇干得白里透着淡淡的紫色。她把 所有的杜鹃花捻落了一地,憔悴的红色像干涸的血一样散播四周。满地碎发。她 把用来剪花的粗钝的剪刀,把一撂撂长发削了下来,参差的短发遮盖着混沌的泥 土颜色。她看见我的时候,居然还无力地笑,笑得很快乐。 纤巧柔弱的她从来不肯向我屈服。可是我偏偏只要她放弃她的倔强。 她的生命力像野草一样坚毅,因为她信奉对我的爱情。她以为,她对我浓烈 的爱情足以抵御一切曾经沾染在她身上的所有污垢。 我爱她,可是我一直无法熄灭心里那团经常濒临死亡的妒忌。我闭上眼就会 想像她被那个男人蹂躏的过程,那天她衣衫凌乱,满身伤痕地站起来,用水果刀 疯了似的一下一下地割破她瘦削的手腕。 我只想从她眼里看到一点需要我拯救的神色,她却骄傲倔强地独自洗刷她所 遭受过的污辱。她宁愿继续爱我,也不要求我原谅。 我揪着她的头发,凶狠地说出很多足以把我打入地狱的话。我只是想她求我 拯救。我那么爱她,爱得为她放弃了我唾手可得的一切,从那个叫家的地方逃了 出来。可是她不对我屈膝。冷冷地不求我。 在和我对抗的那些晚上,她宁愿在手腕上沿着旧的伤口新簇簇地再割了一刀。 血漫成一条恒河,她在血色的河里一身圣洁的光辉,还是闭着眼不肯说话。 她彻底消失的那天是阴天。一只断了跟的高跟凉鞋。永远不能平伏的回忆。 那天小满追在我的车后,哭叫着拍打着玻璃窗门。她说,朱君,放过我,放 过我。她追的时候鞋跟断了,扭了一下,整个人坍塌在车后,白裙缓缓地伏在地 上,她抬起头,悲伤地望着我,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我把电单车放缓了,想停下来扶起这个一再受伤的女子,却从倒后镜里看见 她咬着牙摇曳着站起来,提着她美丽的长裙和那只半吊着鞋跟的凉鞋,倔强地一 步步向我走来。 我那么害怕看见这个瘦弱的小小女子心里没有边际的坚强。可是偏偏是这个 让我豁出去地迷恋。横蛮的爱一下子涌上来,我踩了油门,向着前面任何一个可 能的路口冲去。我从倒后镜里看见她一点点消失。 自从那天,她没有再出现过。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用去一年一年的时间在茫 茫大海里再找她时,她却像一朵花凋谢了一样没有了任何痕迹。 于是,我开始了疯狂的晚上。一遍一遍的和陌生的,熟悉的女子纠缠在一起, 可是没有办法还原一朵玫瑰的颜色。 蝴蝶永远不再属于花朵。正如她坐在阳台上。捻断了所有的杜鹃。剪碎了暮 色一样的长发。正如她提着断了的高跟鞋。提着长裙一步步追来。 于是我开始珍藏起我的野蛮霸道,因为这些摧枯拉朽的态度只属于我对小满 的爱情。她说过,年少的时候都喜欢对着一朵花说地老天荒。后来我懂了,当明 白了一朵花枯萎的结局后,看朱自然都成了碧。 小满,干净明亮的小满。肮脏的只是我自己。 她离开我以后,我放弃了自己,回到那个富有的家,安心地蜕化成一个内心 苍凉的绅士。有一天,缪问,你在女人的性情中自我放逐得太久,是不是该结束 了?我很奇怪,总在酒吧里见天日的缪,竟然劝我停下来。于是我随便就挑了一 个Amanda. 谁做我的妻子都是没有所谓的事。因为我决定结束。 随便选择一个女子,然后把时间定在愚人节。这是宿命。我现在叫碧。 以前要忘记的事,我开始想起来了。 六 在冬天里认出一个人不太容易。尤其是一些看起来很优雅的女人。 除非她旁边站着一些曾经让我刻骨铭心的男人。 终于又看见了碧,还有他那个叫Amanda的太太。就是在今年春天,当我还是 碧的女人的时候,我们曾经在街上碰见过的那个优雅女人。那天她对我笑着,转 身离去,直到走得很远了,鞋跟扭断了,我还可以看见她仪态万千地扶住墙壁。 可是我不需要记住她们。 那天晚上我就和碧分手了,正确地说,是我甩了他。听说一个小时以后,她 在缪的酒吧里和碧重新开始。缪在旁边看着我,眼神都是复杂的悲悯。我讨厌被 人同情。我绝不哭。 Amanda很快地成为了他的妻。她一定以为,我输给了她。这可不是事实。 我知道,不是碧选择了她,只是愚人节选择了她。Amanda只是一个不值一提 的女人。她只会和我一样地得不到碧的内心,那是一个永远没有女人可以再走进 去的禁区。那里住着一只叫小满的魔鬼。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 我只是不爱玩一些胜负从一开始就已经分明的游戏。别人的男人我不帮忙保 管。碧最后是要给那个小满带回去的。 很多个晚上我抱着碧,觉得爱情竟然可以这样荒凉。我迷恋这个男人,可是 在我为他动情得几乎死去的时候,他眼里竟然一片漠然。就算他赤裸的身体紧贴 着我,我还是觉得他遥远得我从来没遇见过他。这让我害怕。 于是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在晚上睡去,好碰上他在睡梦里呼叫那个占据他灵魂 的女人的名字。为此我开始了严重的失眠。可是碧竟然强悍冷漠到能压抑自己的 每个梦。有时候我会以为我严重的失眠让我出现了这些平静的幻觉。醒来的时候 我就会明白过来,碧把他的从前深深地锁到了骨髓里。 他曾经急匆匆地摇醒过我,如果不是那天晚上霓虹正好穿过他的黑发,落在 他的脸上的话,这或者会成为一个美丽的误会,而我或者会感动得流泪,为他死 心塌地一辈子。但是冷冷的霓虹照在他望着我的神情上,我竟然清楚地看到,他 那种掩不住的绝望。 那时我就决心把这个梦魇一样的劫扔给其他女人。 在离开他以后,我开始吃很多安眠药。我开始习惯换上厚得不能再厚的天鹅 绒窗帘,不透进窗外一点点光亮。在听见鸟儿在外面隐约叫的时候,才能勉强睡 去。 但是我记住了唯一一个他在梦里愤怒地叫过的男人的名字:剔红。他只咆哮 过这个名字一次,可是一次就足以让我记住,因为他那时在梦里握着拳的青筋如 此暴突,我怀疑他对这个男人的恨已经病入膏肓。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风度翩翩的 他恨过一个人。 剔红,本来就是一场悲剧。在层层复加的漆色中,以镌刻家的残酷,挖空了 一些红色镂成了美丽的花纹。 碧的姓氏是朱。丹红,冥冥中的天意。漆器最美丽的,恰好在于剔去的红。 我不想这么宿命,可是当我周折地打听到这个叫剔红的男子以后,我慢慢开 始相信上天一早就已经写好了所有的暗示。 剔红已经死去几年了。什么也没留下。没有妻子,也没有财产,空荡荡地死 了。我能找到关于他的资料,也不过是零碎的传闻。 良好的家世。 无端沦落了。没有再回家。 最后因于酗酒死于肝病。葬在一个荒凉的墓地。 最重要的是,他一直爱着一个叫小满的女人。剔红必定是毁灭了自己来爱上 这个女人。我想得出,这个就是碧心里死守着的女人。我,Amanda,还是以前所 有的女人,都敌不过这个叫小满的女人,她被两个男人爱得死去活来。一个死了, 一个活于冷漠。 看见Amanda眼里有那么深重的爱和渴望,我渐渐有点毛骨悚然。这就是我将 来的下场,在几个月后,碧将向他的新女朋友介绍碰上的我,“这是缀,我的老 朋友了。”然后我要优雅地回一个微笑才能离去。 不管将来谁成为他的太太,我敢肯定那个不幸的女人一定不是我。尽管我多 么爱他。 七 “柏拉图其实爱上了他的老师苏格拉底。为此他穷尽了他的一生。”(那天 小满忽然怔怔地望着空枝。阳台上零落的杜鹃。我冷冷地站在门边。)碧又在呓 语了。 “所以你只好不顾一切地来爱我。朱君。不要等我死去了,你才发现你根本 没有捉住过爱情。”(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长发已经断了。断了就是断了。 Amanda. )他第一次在梦叫我的名字。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他终于叫我的名字, 为了说明他所爱的只是另一个女人。 “他爱上了我,所以他强暴了他的爱。”(不是这样的。不是。他毁了我们 的爱。) “他会在死去前向我忏悔。”(小满在恒河里越飘越远。) “毁了我们的是你。”(Amanda. )他叫我的声音温柔无力。因为小满。 碧,别这样。即使你不爱我。别折磨我。 “他剩下来的日子很少了。那么瘦的手。不。别带着内疚离开这个世界。我 劝他。——我的灾难并不来自于你。你从来没有得到过我。我闭上眼,过去的蹂 躏就会变得不曾发生。你没有真正伤害过我。我后来还是哭。是因为一个我爱的 男人逼我向他屈膝。反而我给了自己手腕上的伤痕。反而我在追一辆车的时候扭 断了脚踝。”碧在呢喃着小满的话吗?我一句也听不懂。 “他的病让他安静地死亡。”(这个男人就算死去多少年,我还是闭上眼就 会看见。我深深地恨了十年。我为此自杀了横蛮的我。我现在叫碧。) “我早已经不再怨恨他。他把他带不进天国的所有物件留给了我。里面全部 是关于我。在那晚残暴的蹂躏之前,以及之后。没有想过,一个人寂寞地爱着不 属于他的女人,并且固执地爱了那么多年。除了那个可怕的晚上,他从来不为自 己的爱情分辩。我承受不起这种沉重的爱。” “如果不是那晚他亏欠了我很多道伤痕的话,我甚至愿意平等地为他死去。” “不管如何,伤害我的人只是你。朱君。” “我所有的爱,也只是你。” “朱君。” (爱情是没有多少之分的。小满。上帝不存在这个天秤。我甚至希望有机会 病得在你面前安静地死去。我还活着。再也没有机会得到你的原谅。我一辈子游 不到你的恒河。)碧开始不停地说话,手里暴怒地握着拳。 (小满,给了你屈辱的,最后竟然变成是我。这是我一辈子的灾难。) (我闭上眼还是忘不了那些事。可是你闭上眼就能忘记。因为后来你知道他 深爱你。但是这一切与我无关。) (我只知道我爱上了一朵在清晨开放的玫瑰。十年里我对着那朵再也找不回 来的玫瑰说了无数次天荒地老。) “我也会恨。但是我固执地深爱着你。”(小满。这句话足够拯救我十年里 的悲伤。) 所以那个横蛮的你还没有死去。碧。你让我害怕。在你们固执的爱情里,我 只是自投罗网。 那么让小满好好地回来。她才是你的妻。我不过是爱上你的身体。爱上一个 半夜里的误会。(Amanda. )别再温柔地叫我。别怕我会像你们那样为爱情根深 蒂固。(Amanda. ) “但是我不想回来。很高兴看见你不再是从前的你。”(小满说,碧是一段 鲜血淋漓的真实人生。) 可是在你的鲜血里,我什么也不是。 碧,放过我。 碧,我在。 八 冬天一个不安的午后,他告诉她,他要去见小满。她一直躺在床上等他回来。 很奇怪地,她一点也不再像半年前看了那封信时的慌张,也没有冲动出走了。 她长时间地躺在床上,懒洋洋晒着冬日午后的太阳,长长地叹一口气。 有时候她的神情显出沉思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甚积极。她冷冷地等待着该 发生的事。 半夜里,缪把醉熏熏的他从医院抬了回Amanda的床上。碧因为在陌生的街头 上酗酒,醉得给人胡乱送进了破旧的医院。缪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胃正在严重地 痉挛。可是他有时候笑,有时候呕吐着流泪。他不停地呓语,错乱得没有方向的 呓语。 她从来没见过她的碧迷醉到这个地步。在她的丈夫和那个从来没碰见过的陈 旧女子之间,她怀疑自己连立锥之地也没有。 碧在噩梦里紧紧地皱着美丽的眉。她第一次为碧解开了衬衣,换上睡衣,她 终于可以像一个妻子那样。 口袋里跌出了信、病历,还有一张写了奇怪地址的字条。她跪在地上,她轻 薄地笑了笑,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一份一份地看。忽然她明白了碧为什么酗酒到 几乎昏迷的地步。 因为小满没有去见他。他等了十年的约会,只是一封转交的信。信已经给碧 在看的时候揉得皱成一团经久不化的心事,她在月光下缓缓地铺开,用掌心一下 下抹在皱痕上,然后读着。才明白碧在床上混乱地重复着的,只是小满写给他的 那些话。 “他爱上了我,所以他强暴了他的爱。” “他会在死去前向我忏悔。毁了我们的是你。” “不管如何,伤害我的人只是你。朱君。” …… “碧,别这样。即使你不爱我。别折磨我。”她默默地开始流泪。她摇着不 清醒的他。 他神志已经陷入很模糊的境地,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关于小满的话,还有他 暴怒妒忌的话。他在床上软弱地握着她的手,摩梭在他溃不成军的脸上。她听得 心里一荡一荡都是死亡的味道。 他说,“小满,给了你屈辱的,最后竟然变成是我。这是我一辈子的灾难。” 他说,“爱情是没有多少之分的。小满。上帝不存在这个天秤。我甚至希望 有机会病得在你面前安静地死去。我还活着。再也没有机会得到你的原谅。我一 辈子游不到你的恒河。” Amanda听着,绝望了,“在你们固执的爱情里,我只是自投罗网。” 她拉起他的手,温柔地对喃喃自语的碧吻了又吻。 “那么让小满好好地回来。她才是你的妻。” “Amanda. ”碧有时候温柔地叫起她来。不停地叫着他的妻的名字。 “Amanda. ”然后开始剧烈地呕吐。人逐渐的昏迷。 她无力地扶着他,望着窗外快要苏醒的黑暗,说,“碧,放过我。” 忽然一下子明白了在爱情面前很多人只是无能为力。碧、那个十年前强暴了 小满的男人、还有她Amanda和那个冷而坚硬的缀……所有刻骨铭心地爱上了碧的 女人,所有爱上小满的男人,都对爱情绝望着。 胜利的似乎只有小满,那个曾经被凌辱过的女子,现在戴着恒河上静谧的光 辉,在一个遥远的角落看着其余的生者。她曾经在上海的巴黎春天前扬起过长裙, 她也曾在开满杜鹃的阳台上剪落了长发,她曾在凌辱过她的人的病床前原谅一切, 她现在不肯再见一个等了她十年的情人。 大概恒河已经洗去了所有污辱。受伤的小满。她现在归到哪里? 她温柔地看着躺在身边的碧,他终于被遗弃了。他残暴的爱情走到了尽头, 用去了一年年的磨损,用去了从前所有的情绪,到最后轻易地倒在小满脚下。他 的结局只是一封信。他所爱的女人原谅了污辱她的那个男人。只因为那个男人痛 苦地爱了她很多年最后没有出路。 Amanda. 发现自己终于彻底地爱上了崩溃得不再设防的碧。他从一个残暴的 男子蜕化成如今在日间里翩翩有礼的模样,没有一样不是磨去棱角的悲伤。“” 他不时在悲伤地叫着。 碧,我在。 “我只是自投罗网。”她初恋似的重复着这句话。痴痴地望着睡去的男人。 没想到这晚她毫不慌张地等来的,却是她刚刚绽放的爱情。她竟然爱上了她的丈 夫。可是碧的灵魂从来不属于她,将来也决不。他所一直深藏着的灵魂,原来比 他的身体更让人迷恋。她姗姗来迟的,彻底的爱情。 她忽然空空地寂寞起来。明天,碧醒来以后,不是死去,就是彻底老去。 拿着那个奇怪的地址,心里掠过一种毁灭一切的恐惧。从来不知道,几个简 单的文字和数字就可以直接指向死亡。她想,不管这是谁的地址,一定能给她带 来某种不可知的归向。 “小满,出来吧。我们都在为你受着苦难。”她多么想念小满。 九 按着地址,我来到了松江西面一个偏僻的村落。 那天天气不大好,碧的胃病恶化了一个多月还没过去,可是我忍不住了。这 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 地址把我带到一个普通的农家。很破败,敲门的时候走出来一个老人,眼里 都是干枯的水迹。他眯了我一眼,神情很自然在问我要找谁。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个地址可以让我找到谁,但是那一定是和小满有关的人。 我敢肯定。我模棱两可地应了句,他怀疑地打量了我一下。 他指了一下他的本子,上面写着几个潦草的字,大意是让我知道他是一个坟 场的看管。 我吓了一跳。那天的天气真是坏透了,下午明明还有一点太阳,转眼都变成 乌云了。没想到自己来了一个看坟的人家里。 他又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没有表情地望着我。我明白了,他不能说话。 “带我去。”我想起了碧,那个我越来越爱得疯狂的男人。那种要找到小满的念 头就铺天盖地起来。为此我很悲哀,如果我像当初一样,只迷恋碧的身体的话, 我大可以不理会他心里爱着谁。 谁让我爱上了他。 老人指了指屋侧的一个小门,然后就弯着腰穿过去了。我跟在后面,高跟鞋 一扭一扭的,在泥地里走得很难受。走了一段小路,看见前面有几个墓碑。一个 破陋的坟场。 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一个女人站在这样一个乱坟地上。穿着夏奈儿的长裙, 瀑布一样的长发披在肩上。她的背影丝毫没有悲伤的表情,在风里一动不动地站 着,裙不时飘起。 我努力分辨了很久,竟然是缀。 她回过头来,看见了我,神色有点惊讶,然后是出离的愤怒,但是很快所有 的情绪又平静下来。“你也来了。”她说。 我点点头,心里一片混沌。不由得开始紧张起来。我知道这个女人恨我,因 为现在我成了碧的太太。那天晚上,缪告诉我,一个小时前碧答应了她分手的要 求。后来她一定很后悔很后悔。可是没有回转的余地,因为碧很快就选择了结婚。 “我还以为你不值一提。”缀冷冷地望着我,用她犀利的眼光重新打量起我。 “没想到你也找到了小满的秘密。” “不过对我来说,你一向无关重要。”她望着墓碑上的字出神。“我只想见 到小满。”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墓碑,上面的黑白照片在黯淡的天气里看得不甚分明, 只有那几个新漆上的字还是红得很鲜艳。 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剔红。我不认识这个人。但是缀望着墓碑说起小满的 神情充满了悲伤,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一定和小满有关。 我忽然想起了那封信。碧被抬回家以后一直重复着的信,小满说,一个男人 强暴了他的爱。后来就病死了。他应该就是墓碑上的剔红了。他被草率地葬在这 个孤零零的荒野里,让一个不经心的老人随意打扫一下,就这样消失在上海了。 我忽然替剔红难过起来。小满知道,他只是爱她爱得没有办法。 缀忽然间尖叫起来,“小满折磨得我几乎疯掉。我每天要吞大把大把的安眠 药,打镇静剂。” “小满让你觉得难过。”我对她说。 “小满让我们所有人都难过。这个叫剔红的男人为他死了。她是一只魔鬼。” 缀的话在傍晚的风里轻飘飘地扬起,我看见她的手微微颤抖。我看着衰弱的她, 默默地流泪。 “如果小满还在的话,我知道她会经常来。”缀转过头来望着我。“Amanda, 你在碧心里只是一个名字。真正活在他心里的只是一个魔鬼。” “我告诉你,你一定是随便就给感动了。”她冷冷地笑,她的眼睛远远没有 第一次见面时的明亮,迷蒙着很多忧郁不能看清的杂质,深邃得像黑夜一样。 “碧一定曾经在半夜里摇醒了你。他告诉你突然想看清楚你。”她出神地回忆着。 我忽然明白了,碧也曾经摇醒过她。 “或许他当时是爱你的。”我只好苍白地回应。我希望她同意我这个说法, 即使要我接受碧是曾经爱过她的。 “我从不相信碧对别人的爱情。他只有小满。”她又尖叫了。在逐渐入暮的 荒郊里,缀像哭一样的叫声听起来很凄厉。 “我想,他半夜里总是忘记了小满已经离开了。他只是在突然醒来的时候认 不出我们。他只是认不出我们。”缀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冰冷。我听着听着,连 眼泪也流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一再追问他摇醒我的原因,后来他说,“突然想看看你的样子。” 当时搂着他美丽的身体,我就爱得发疯了。为此我决心嫁给这个人。缀却说,他 只是认不出我们。 “我们”,这是个多么可悲的词。即使我已经成为了他的太太,我和缀其实 一样沦陷为败者。 我莫名地颤抖起来。傍晚的夜风好像太冷了。 远处又有了车声。狗在警惕地叫。我马上意识到,又有访客了。缀拉着我的 手沿着一条迂回的小路就跑。她眼里虽然是被失眠折磨的痕迹,可是仿佛天生着 不能衰竭的冷静,冰凉的手拉着我的时候,还急匆匆地问。我摇摇头,提着长裙 跟着她兜转,高跟鞋在泥地上的痕迹深深浅浅。 当我们转了一大圈,在墓后面一个草丛里躲好的时候,我看见那个眼里很多 水迹的老人又领了一个人走进墓地。长草过于茂密,夜色又开始弥漫,我看不清 那个人的样子,所有人都在沉默。只有那个老人,仿佛所有悲伤都不能说出来。 我躲在草丛后,一再想着缀的话,几乎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倒下来。她伸手扶 着我,手指冰冷冰冷,仿佛死去了很久,我望她的眼睛,长期的失眠让她看起来 有种不寻常的冷静,这一看而知,是严重的神经衰弱。 那个人又走近了一些。 缪。竟然是缪。 老人向他指指剔红的墓,他点一点头,塞了些东西给老人,缪的神色一向很 和悦,那些大概是钞票。老人却没有感激的神情,一蹶一蹶走出墓地。身影冷漠。 他静静地站在剔红的墓前。 缀的表情有点不解。我却忽然明白了。那晚缪抬了碧回来。碧是从来不会大 醉的,缪自然知道他遇上最低落的时候。我所能看到的,他必定更早就已经看到。 包括信,包括这个墓地的地址。 缀开始对着死去的剔红说话了。傍晚的风又大了一点。一个死者要听太多活 着的人的话。 “小满是我隐约听过的名字。碧一直缄口不提。我总是不明白,以为他完全 没有心事。 “剔红,你毁了小满,可是你爱她,最后还是得到了她。所以毁了的其实只 是碧。 “不过我很佩服你的勇气。爱上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爱了那么多年。爱 得那么艰难。 “我只喜欢开酒吧,因为喜欢看着所有人醉了的时候醒着。碧是唯一一个沉 迷于酗酒可是永远不醉的人。所以我也不敢醉。 “我痛苦的时候也不敢醉。我只是在暗中和他抵抗着。这两年来我从来不敢 比他先醉。如果哪一天他醉了不省人事的话,那么我就放心大醉一次了。 “因为怕他听见我醉了以后叫缀的名字。 “看着他毫不爱惜地挽着缀的手,看着缀爱他爱得快要发疯的眼神,我心里 痛得没有办法说话。 “缀每晚在我眼前,把自己交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 “我总在想,我是没有你的勇气。剔红。所以我只能劝碧早点娶一个女人, 例如Amanda. ” 我惊心动魄地听着,原来碧娶我只不过是接受了缪的建议。我震惊地转过头 去,缀冰冷的眼里却都是眼泪。她听到了一个爱着她的男人在对一个死者倾诉。 可惜,缪一向是个放浪的男人。却没有办法不顾一切。 缀谨慎地经营着她的怨恨,她的神经毁在了小满手里。 她的手一阵发软,没有气力地搭在我的臂上,好像有点扶不稳。她拍了一下 我的手,示意我别说话,忽然就从草丛里站了起来,这一下出乎我的意料。 我记得缪对我说,缀和碧分手的那天,那个女子竟然没有哭泣。冷冷地走了。 今天我看到了如此冷酷的一个女人,在暮色里泪光盈盈从草里站起,夏奈儿的长 裙飘逸却寂寞地随风荡漾。 我还在躲在草丛里。她却一步步走向缪。她的背影在抖动。完全没有了刚进 墓地时所看见的冷漠不动容。可是缪看着暮色里的缀,竟然惊呆在剔红的墓前。 快要沉落的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 他好久没有说话。缀走得那样慢,好几次快要晕厥。她坚持着,然后瘫化在 缪的怀里,开始低声地啜泣。 缪拍着她起伏的肩。“我本该一进来就看见高跟鞋的痕迹。”他勉强地笑。 应付不算自如。缀还在哭,一直在哭。 我有点手足无措。缀的话还在耳边晃动,“他只是认不出我们。”原来我相 信了男人的谎言,迷恋上了男人的身体,这就是我的婚姻。我热切地要嫁给他, 只是因为他听从了缪的建议。这就是他的婚姻。 我跪在地上流泪。 墓地里的三个人都在流泪。 第四个人的脚步声开始响起。缪抱起缀躲了起来。我们都知道,如果还有人 要来的话,那个人会是谁。 但是恰好我们三个都是不应该知道地址的人。只好躲着,我们还不足以与故 事正面交锋。 听着脚步声,我不用抬头已经知道,他来了。他脸色像蜡纸一样苍白,捂着 绞痛了几天的胃,低着头在邻近几个墓碑里分辨。好几次,他过于激动而几乎晕 了过去。 我心里柔柔地痛。那个醉了晚上,我看见执意爱着小满的他,原来竟是动人 得让我愿意一辈子留在他身边。想起那晚,忽然就不再恨他的谎言了,要爱上的, 命中注定一定会爱上。我对碧的爱情,只是来得太迟了一点。 和草丛另一边那个患着严重神经衰弱的缀相比,我只是更幸福了。 我绝不相信缀在缪的怀里就会解脱。爱上碧的结果,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 这时碧忽然大叫起来。像一头野兽一样咆哮,蹲在地上痛苦地抱着头。墓地 里只有他一个的声音,一荡一荡的很沉重。草丛里藏着三个人。他独自在剔红的 墓前放声地痛哭。 “你轻易地死去,剔红,你夺走了我一辈子的爱情。” “我找了你十年。恨了你一辈子。”落日的余光即使全部泻在他身上,我想 我也不能够看清十年前疯狂的他。 我的泪又滑下来。碧,我的碧,坚强下去。爱情不过是烟花,现在我终于明 白了。我们永远得不到自己的所爱。 他恨得没有再多对剔红说话,半跪在墓前,长时间地哭。草丛里的三个人从 来没见过他伤心过。仿佛没有值得让他难过的事出现,他在人前永远微笑,尤其 在我们这三个人面前。 比如曾经的女人,缀。 比如现在的太太,我,AmandaLee. 比如最好的朋友,周缪。 可是现在他哭得站不起来。他在他恨极了的男人面前哭得几乎死去。 夜色一点点变重。碧还是不肯离去。我跪在草地上,心里一片荒凉。不知道 对面隐藏着的两个人,手是不是已经开始紧握。郊区的晚风里,只偶尔听见碧疲 倦的低哭。 其余的人都在寂寞。因为我们都不是这里的主角。我们只好屏息地等着另一 个真正的主角到来。那个开始被所有人恨着,思念着的虚幻中的一个女子。 可惜半夜了,除了老人走过来扶起碧离开以外,再没有人走进墓地。 一个小时以后,缪抱着哭不成声的缀离开了。 我一个人留在最后,看着所有人离开。 小满没有来。 我不住地回头看剔红照片上的模样,可是月色里除了野草的飘拂以外,什么 也看不见。老人在农屋里看见我一蹶一蹶地走出来,把缪的钞票放在我手上,摆 了摆手。我又对老人笑了笑,没有理会。心里已经荒漠得长出了野草,分辨不出 各种因果。 老人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出去帮我找回去的三轮车。 我一个人坐在这个破旧的小农屋里,夜越来越浓,昏黄的灯在头顶里不停地 摇摇晃晃,借着灯光来看这个房子里的一些片断,竟然发现有点阴森。 那个为小满死去了剔红,就葬在小屋的外面。 我一辈子没在这些地方一个人呆过,心里隐隐有点发毛。于是只好在微末的 恐惧里想着碧,他那晚摇醒我时候的爱浓。然后自然又想起缀的话,心里刀割一 样的痛。 老人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我忽然有预感,老人已经在路上突然死去。好像 我永远不能再走出这里的黑幕了。爱情是迷醉的,残暴的,像死亡一样。 尾声 门外突然响起了车声。在寂静的荒野里显得特别刺耳。 可是并不是三轮车的声音。 我一下子认出这是碧的车。昂贵的保时捷有着最清脆的汽笛声。他去而复返。 我连忙钻进旁边一个房门,里面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我躲在门后,有点慌 张。 灯光聚在门槛上,他一跨进农屋的时候,我发现他竟然是缪。他走过了灯后, 被灯光拉长了的影子一直蔓延到我躲着的小门口前。很奇怪地,他在一个小时前 扶着缀走在碧之后,这时却一个人开着碧的保时捷回来。 “小满。”缪在空荡荡的房里叫了一声。 我连大气也不敢透,静静地等待着小满终于出来。可是好久也没有回应。他 一步步地外通向墓地的门口走过去,忽然回过头来,我看见他眼里都是泪水,神 情绝望得变成一片灰色。灯光打不开这片灰色,泪水倒映出的光隐约有点不祥。 他又走了出墓地。我脱下了高跟鞋,赤着脚跟了出去。看见他一直怔怔地往 剔红的墓走过去。然后站住。我听见了低低的啜泣声。 缪开着碧的保时捷回来剔红的墓地里流泪。 “小满。”他又叫小满了。我想起缀的话,小满是一只魔鬼。 “剔红其实很幸福。他早早地死去了,然后得到了你。我是不是也应该在这 里寂寞地死去。 “这里很平静。所有死去的人都在看着我们莫名其妙地悲伤。有人说是为了 爱情,可是你们的坟前都长满了荒草。爱情是什么。 “小满,我忽然很想念你。” 突然老人沉重而不稳妥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他仿佛从死亡走出来,衣服上都 是晦暗的暮色。他所找来的三轮车的咯吱声也在后面由远而近。 缪回头的时候,我已经来不及再躲开了。他看见我,一点也不惊奇,对我点 点头,“这么晚了,他们都走了。” 我只好苦笑。 “我们都在等小满。缀刚才扶着我,还在哭,在车上不停地哭。她说,爱上 了碧就永远不能翻身。看朱成碧本来就不能回头。 “碧却一直在前面停了车抽烟。从来没见他抽烟。 “她还是挣脱了我向碧追去。 “他们两个不会再来。他们将会用余下的一生去等小满出现。不会再有爱情。” 我只好继续点头。是的,我想他们不会再来直面幸福地死去的剔红。 慌乱地看着他。这个只在霓虹灯下喝酒的精致男人,现在有点溃不成军。我 终于明白了,缀那种深沉的冷酷是因为小满一直占有着碧。我却是因为碧的身体, 所以才开始为他奋不顾身。我和缀都是不值一提的路人。 可是缪和我各自积聚了几年的忍耐和爱情,今晚开始将彻底地流向一个不知 名的空海。 缪跪在剔红的墓侧,那是另一块泥泞满布的粗石。他痴情地一下下抹去石碑 上的草屑和石灰。然后摆了一摆手。掏出打火机在石碑上点了起来。 暗淡的火光映出一块崭新的石,我弯下腰来艰难低分辨了一下,看见了一个 名字。然后在夜风里颤抖。 剔施小满。 “我们永远见不到小满了,可是必须为她悲伤地继续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