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醒过来时,我看着白晃晃的灯光,有一时的恍惚。一清醒过来,我立刻下意识 地摸了一下肚子。幸好,肚子里的宝宝没有离开我,我吁了一口气后,才看见坐在 我旁边的秦绍。 他牵着我一只手,已经趴在病床边睡着了。我从来没见过他的睡容。以前他总 是起得比我早,似是一点动静就能把他吵醒。 这一次,他好似经历了一次大风浪,睡得很沉,连我转了个身看他,他都不知 道。 管家轻轻进来,手里拿了一条医院的毛毯。我对他点点头,表示了谢意。管家 笑了笑,压着声音道:“卢小姐,少爷一直疼着你。您不要再离家出走了。这几个 月,少爷嘴上不说,但心里难受得很。” 我在秦绍家住的一段时间里,鲜少和管家有交流。他谨守着他的职责,对我礼 貌有加,从未逾越过一步。现在忠心耿耿的他最终还是为了他的少爷幸福,主动提 醒本不该由他出面干涉的事情。对此,我表示很意外。 我用气声说:“我从来不知道,我对他是这么重要。可能是因为我和他之间的 关系太纠结了,才会让他这么在乎我。我想,你跟了他这么久,应该清楚我们俩之 间的恩恩怨怨。” 管家摇摇头说:“卢小姐,自从您住进来后,少爷改变了不少。以前少爷有睡 眠障碍症,还是被您治好的。所以卢小姐,不要只想着过去不开心的事,多想想您 和少爷两人之间美好的生活。我相信,您一定也记得那些。” 我看着彬彬有礼的管家,如同我的老师和家长,语重心长地和儿女们谈论有关 于爱情和伤害,原谅和遗忘的话题。语言是朴素的,情感是真的。他说得对,我和 秦绍之间有太多的纠葛,早已绕成了一团杂乱的毛线,有的还打上了死结。我总是 被这些死结困在原地,我以为它们绑住了我。可是我从来没想过,只要我愿意过更 值得的生活,我就可以从死结的缝隙里钻出来。这一次的摔跤提醒我,生活到处都 是可怕的陷阱和意外。也许有天我会遭遇车祸,又或者有天秦绍会染上恶疾,如同 我的父亲母亲一样。生命如此脆弱,转念之间就能阴阳相隔。而我们却总被又远又 长的未来牵绊住,奢望时间能救赎我们,奢望总有一天我们会放下。可是,要是知 道我们俩人任何一人遭遇了非命,另一方都会后悔我们的退缩和不作为,会想,当 初我们为什么不够再勇敢一点点。 我勇敢地和管家说道:“我明白的。谢谢。” 管家又笑了笑,轻轻地走出了病房。 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秦绍才醒过来。他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抬头看头上 的营养液是不是见了底。其实护士都有巡视,他太紧张了,总是放心不下。现在想 来,初初认识他时,他总是如泰山般稳重,似是稳操胜券;后来他对我的事反应越 来越过度,让我都开始有办法钻空子控制到他。我内心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我 才敢大张旗鼓地利用他的在乎,做一些极端的事情;而我也热衷于用各种不羁的举 动来挑战他的极限。原来在很早的时候,爱情就开始萌芽,只不过长在戈壁滩上, 没有人精心浇灌,风雨滋润,雪霜浸染,苦命挣扎过,差点雨打风吹去,却还是茁 壮地生存和成长起来了。 我说:“不是说你有睡眠障碍症吗?怎么睡得这么沉?”我想起之前我们刚认 识不久时,他把我叫去,只是让我充当抱枕的功能,我以为是怪癖,没想到他还真 有这样的病。 秦绍拉了一下被角说:“碰上你之后,每次动不动都要我出面收拾残局,一忙 活就睡着了。” 我笑着说:“原来我闯祸还有这副作用,那以后争取多闯闯。” 秦绍瞪了我一眼,说:“没完了是吧?还没从医院出去就乱说话了。” 我吐了吐舌头,岔开话题:“医生怎么说啊?孩子没事吧?” 秦绍表情微微放松了些:“放心,我说过孩子像你。折腾完,明白健健康康活 下去才是最好的。” 我挣扎着起床:“那医生说孩子是男的是女的了吗?” 秦绍帮我坐起来,在我身后放了个软枕头后说:“上次不是说了吗?医院不能 告诉孩子性别的。” “切,这时候你跟我来扯这一套,鬼才信。”我不屑地看他。 “既然你那么关心,那你自己问医生去。” “你不关心?” “我关心性别干嘛?对我来说,男孩女孩都一样。” “什么啊,装修的儿童房是橙色的,多刺眼啊。看着都闹心死了,要是孩子继 承你,得个睡眠障碍症,再看这颜色的房间,这辈子怕是都治不好。” “你上次说贝克汉姆维多利亚他们的孩子,秒杀宅男宅女的儿童理论呢?” “忽悠你的都没听出来。你算哪门子精英啊?” …… 出院那天,是个凉爽的天气。外面下着点细雨。窗户一打开,外面清凉潮湿的 风吹了进来,医院里的消毒水味也稀释了不少。我抱着肚子坐在窗边,吹着扑鼻而 来的自然风,心里有着淡淡的惬意和安宁。 秦绍带来了很多件新潮的孕妇装,让我挑一件穿出门。我指指我入院时穿的那 件衣服,说:“是不是挺挑战你审美的?是之前那个郑开奇送我的礼物。他说在他 们单位附近给我挑的。我没好意思不穿。其实穿上去之后才发现,这种衣服虽然款 式丑点,但挺合身便利的。” 秦绍有些不高兴,说:“那小子用一套土衣服就搞定你了。我当初买给你的, 怎么没见着你对我好啊。” 我撅了撅嘴:“他给我买的是那个店里最贵的。你给我买的是那个商场里最便 宜的。” 秦绍被我噎着了,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笑着说:“你是不是吃醋了?哎呀,大名鼎鼎的秦绍还吃一个城乡结合部小 会计的飞来横醋啊。” 秦绍用力捏了捏我鼻子,说道:“是。你跑路那么久,一回家就带个男人过来 看我,我能不吃醋吗?” 我倒没想到秦绍能大方承认他的小心眼儿了。 我笑着说:“是吧,要说我挑男人的眼光啊,历任都是小帅哥啊。郑开奇在俺 们那疙瘩,也是一帅小伙儿,只可惜太嫩了,我怕他承受不住我这段位的人。要说 男人嘛,还是年纪大一点好,有点脾气啊,耍点手段啊,关键时刻能救个人啊抱得 住孕妇啊什么的,这样子才有爱啊。我这么一寻思啊,突然想到,我身边不是有这 么号人物嘛,怎么把他给忘了啊。” 秦绍傻傻地看着我。 我有些不高兴,说道:“秦绍,我正表白着呢,麻烦高智商的你不要露出这么 白痴的表情好不好?我和孩子都接受不了。上次和你讨论儿童房时,你也什么表示 都没有。什么时候心思都跟电线杆一样粗了?” 秦绍忽然笑了起来,像是水利工程人员终于看到水到渠成那样,欣慰又满足。 他笑着说:“这个不正式,来,我开个录音,你来点煽情的。”说着他掏出手 机来。 我连忙夺过他的手机来,喊着:“别得寸进尺啊!”正说着,手不小心点到了 屏幕里的快捷键,手机里立刻播放了我摇头晃脑唱神曲的视频。 经过这么久,我还不曾再看一次当时傻傻录制的圣诞礼物。现在看,我像是个 天生的喜剧大师,当初在那么艰难的环境下,我是怎么搞笑的呢?好似那时心里只 想着如何讨好他,没有任何杂念,每一个神态和动作都是纯净的。 我指着屏幕里的人,兴奋地问:“秦绍,你有没有觉得她美死了?” 秦绍拿过手机,关掉了视频,然后小心地抱上了我。我们俩人之间隔着一个圆 滚滚的肚子,要想紧紧拥抱,还是有些难度的。 秦绍柔柔地说:“屏幕里的人再美,也不及现在在我怀里的你。我抱得住,握 得住,感受得到,触碰得了。” 我艰难地从他怀里探出头,呆呆地看着他。 他又把我的头按到了他宽阔的肩上:“傻瓜,我也在表白啊。”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A 市每天热得像是个巨大的煎锅,没有一点转凉的痕迹。 自从怀孕之后,我越来越像个火球,总是燥热得恨不得和胡同街道里那些光着膀子 腆着肚子的老爷儿们一样,捧着个大茶缸出去纳凉。可出门怕中暑,躲在别墅里, 又怕被空调吹感冒,只好抱着大电风扇消消暑。秦绍建议我们搬到凉快点的海边去, 我想到他刚经历过生意场上的危机,不能像之前那样老呆在家里运筹帷幄,很多事 情还是需要亲力亲为的,留在A 市会方便些,于是我坚持留在了A 市。 每天秦绍回家,都会带一件礼物给我或孩子。礼物或大或小。有时候会是一套 首饰,有时候只是一个小抱枕。我担心这样买下去,再大的房子也不够他塞,每收 到礼物之后都要提醒他下不为例;可秦绍养成了习惯,空着手回来见我似乎有些不 好意思。最后我只好让他带点种子回来,这样洒在大棚里,要是能开花结果也是件 美事。然后秦绍经常带着稀奇古怪的秧苗啊树种啊之类的回家。有时候我想,秦绍 可能要进军农业或林业了,好多品种我都不知道是什么,就见他兴致勃勃地折腾着。 有一次,秦绍兴奋地拿了波斯菊的幼苗回来,说七八月份刚好可以开种。我扇着芭 蕉扇,问他我到底和波斯菊哪里像了。秦绍捣腾着花盆说:“以前波斯菊是被选来 献给牛津的一位尼僧院院长的,他是学问的守护神。”我歪着脑袋问:“你是称赞 我博学多才吗?”秦绍歪了下嘴,说:“你到现在博士还没毕业吧?还敢和学问守 护神比啊?你和波斯菊相像,是因为波斯菊对土壤的要求不高,耐旱,好养活。” 我心想,好养活也算是个优点,勉强听着当赞扬声吧。 秦绍没有向我求婚,只是在某一个烈日似火的下午,把我塞进了他的车里,直 接去了民政局。我想秦绍真是吃定我了,知道我大肚子,不嫁也得嫁,拿了我的户 口本就敢拉着我去结婚。民政局的工作人员看着我圆滚滚的肚子,假模假式地问了 句:“是自愿的吗?” 我气鼓鼓地说:“从头到尾都是被迫的。” 秦绍说:“您别理她,直接盖戳就行。” 工作人员显然也不太满意他的语调,说:“你以为你们是来餐馆消费完了,开 发票呢。想明白了再来。下一对。” 我连忙拉着她的手,说道:“自愿的自愿的。大热天,谁来民政局消费啊?” 秦绍就揣着两本烫金的结婚证,嚣张地带我出门吃了盘意大利面,这事儿就算 完了。 我觉得也是低调点好一些,毕竟要是让网友们知道了极品女跟秦绍还结婚了, 那他们非得百折不挠,誓要把我人肉出来才算泄愤的。虽然理智上是这么想,但一 想到人生这么大件事情,怎么秦绍啥也没表示下,就轻轻松松拿下了,显得我多没 地位啊。 秦绍很快向我解释了:“对付你这样的,就是要讲究快狠准,一拖拉,你立马 能生出祸端来。咱先领证,其它的等生了孩子,我和孩子能打个商量的时候再说。 毕竟那时候,怎么着也是两个人了。” 我听着,觉得好似也是这么一回事儿,就让心里的不甘心由它去了。 到九月下旬的时候,肚子大得如同随时都要爆开。有时候孩子举动大一点,能 看见肚子的形状变来变去,偶尔还能在肚皮上看见小孩的手型。我看着这肚子,想 着这和异形没啥两样,心里微微还有些抵触。秦绍却很高兴,每次都伸着食指小心 地戳孩子的手,和孩子玩ET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九月底,秦露的忌日到了。我坚持要去黄港墓地看望他。秦绍很是犹豫。因为 离预产期没几天的时间了,他怕出问题。但我毫不动摇,一意孤行。秦绍每每看见 我这样,就会妥协,这次也是一样。 天气还是转凉了些,我一手捧着大肚子,另一手被秦绍牵着,一步步拾阶而上。 沿路的松柏郁郁葱葱,头上的蓝天一碧如洗。别人眼里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而 我的心却是一沉一沉的。 终于走到秦露的墓前,秦绍把白菊放了下来,轻轻地说了声:“露露,我们来 看你了。” 我看着墓碑上的照片,想到那么可人的一个青春小女孩,被永久停留在二十三 岁的初秋。期间这七年,秦绍消化了多久,而我又逍遥了多久呢? 我挣扎着跪下来,秦绍看到后想扶我起来。我向他摆摆手,说:“我和你妹妹 说会儿话。站着说,怕你妹妹不听我。” 然后我对照片里露出甜美笑容的女孩,慢慢说道:“秦露,对不起。我知道一 句对不起,对你来说什么意义都没有。可除了对不起,我也想不出其它的话来表达 我的悔恨。以前我不信命,现在我相信天道轮回,因果报应,生死簿上赏罚功过一 条条都记得清楚。这辈子我们家欠了你一条命,如果有来生,请把我的寿折到你身 上。我们一家三口,每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作为子女,我还是厚着脸皮请你 原谅我父母,他们已遭到了不测,唯独我还贪恋这个人世。所以我父母的债我来还, 我三生的命都由你来定。你要是能够爱屋及乌,不嫌弃我,你投胎来做我的孩子, 我愿用我这一世的母爱来照顾你呵护你。” 秦绍扶着我的手臂,想要我起来。我低着头,想也许多跪一分钟,秦露能少生 一点气,就执拗地跪在石地上。秦绍摸着妹妹的照片,叹了口气说道:“露露,都 过去了,好不好?哥哥看着她开心,才能幸福。你原谅她吧。” 过了一会儿,秦绍又来拉我。他说:“起来吧,露露说她原谅你了。” 我抬眼问他:“真的?” 秦绍认真地点点头:“露露是个善良的孩子,她不忍心让一个孕妇跪她面前的。” 我小心地站起来,腿本来就有些浮肿,站起来时腿麻得不行了。我忽然问秦绍 :“秦绍,你当初恨我吗?”我从来没敢和他直面过这个话题,这是我们两人之间 的疤,轻易动不得。但其实,张嘴问了也就说出口了。 秦绍点点头。 “那你什么时候对我有其它意思的?”我好奇地问。 秦绍看着我:“什么其它意思?” “就是很复杂的那种啊。电视里演的那样,看着会心安啊,不看会心慌啊。想 着会心疼啊,不想会心虚啊。眼里为她下着雨啊,心里为她撑着伞啊。” 秦绍笑了:“你是诗人啊?” “说嘛,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早的时候。” “多早?” “你想象不到的早的时候。” 又是这个答案,更早时,秦绍还说在想象不到早的时候见过我酒窝。他给我打 太极,我也懒得理他了。也许真的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也说不定,在最最初,那个算 命大师不是说,我23岁时,已种下了因,果终将至么? 10月18日,我的孩子出生。是个六斤多大的女孩儿。秦绍起名叫“秦无伤”。 起初我嫌这个名字像个剑客,后来也半释然半默许了。我想这是我们对孩子的美好 祝福,伤痕累累过,千疮百孔过,才知晓,“无伤”便是人生最高的愿景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