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生活 作者:星月飞翔 夜里,我忽来一梦,有眉目娟好,轻纱罗裙的女子伫立床边,默默的看我。 清冷的月光从窗外静静的照进来,她的脸如温玉寒冰,透出莹莹的光彩,一双水 意盎然的眸子,仿佛承载着千古的哀愁,身上的衣裙,更是我从没见过的布料。 她久久地注视着尚自疑惑的我,然后轻叹一声,坐在我的梳妆台前,静静的看镜 子里眉目如画的女子。 你是谁? 我叫做施夷光,不过,你们都叫我西施,还有人叫我东施。 西施?东施? 是的。 在遇见范蠡之前,我从来不知道,男儿可以这样的儒雅潇洒。村里的青年都 长着粗野而横蛮的脸孔,大声的埋怨世道不好,没有任何原因就打自己的妻子。 是真的,这是那些青年留在我记忆里唯一的印象。后人说,那时的人们善良而淳 朴,虽然贫苦,却安贫乐道,其实都是些没有道理的猜测。贫贱夫妻百日哀,没 米下锅的时候,谁都不会有好心情。但他们打打闹闹,也还是在一起生儿育女, 熬过荒凉的一生。 范蠡和那些青年不同,他年轻有为,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会温柔和气的说 话,位居高官却和平民百姓同吃同住。这一切,使他象神一样被众多的百姓仰慕 着,爱戴着,赞扬着。而我,对他除了盲目的崇拜之外,还是盲目的崇拜。 那时,我的心口经常疼痛,照现在的说法,可能是我的心脏有毛病。但那时 我家太穷,世道太差,我只能在疼痛的时候努力用手按住心口,让疼痛减轻一点。 但姐妹们却羡慕的说我捧着心的样子很好看,她们根本就不知道我的痛苦。 范蠡说要带我走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后人对此猜测很多,其中最 流行的说法就是我爱上了范蠡,但那时的我,还只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爱是什么样的感觉,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只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总想去 看一看,父母口中传说的远方是怎么会事。 苎萝村的父老乡亲都来送行,他们说,夷光,你是苎萝村的骄傲。一个从没 被别人重视过的小姑娘,居然成了一个村子的骄傲!看着身边飘逸若仙的范蠡, 我小小的心充满了骄傲和得意。 在路上的时候,范蠡总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东张西望的我,然后不停地叹气。 我问他为什么叹气,他还是不停地叹气,最后说,我在为你的命运叹气。我的命 运有什么好叹的呢?虽然我经常心口疼,我想,也许以后我会遇到一个名医治好 我的。但我还是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居然在为一个黄毛丫 头的命运叹气! 同行的郑旦嫉妒地看着我。虽然我们是同一个地方来的,但她对我却充满了 敌意。这些敌意积蓄得多了,是要爆发的。在快到越国都城的时候,我和郑旦打 了一架,当然,是背着范蠡。得胜的郑旦仰着秀气俊美的小脸,骄傲的说,你这 个丑八怪,范大夫不会喜欢你的,他是我的。然后,她象只孔雀一样迈着骄傲的 步伐走了。 我在水面上看着鼻青脸肿的自己,心里充满了愤怒和一种强烈的欲望,谁都 可以得到范蠡,只有郑旦不可以。 在所谓王宫的破屋里,我和许多女孩子跟着女官学习各种礼仪和取悦男人的 法子。据说那些可笑的招数能增长我们的魅力,让我们随便笑一笑就可以迷死十 七八个男人。我对这种说法充满了敬畏,如果我学会这样的笑,万一把范蠡迷死 了怎么办?他对我挺好的,我还不想他死。所以我总是不愿意笑,总是皱着眉头, 我觉得,这样可以少害人。 女官对我的不驯充满了愤怒,她认为我在挑战她的权威,罚我跪在洗衣板上 练习笑。我跪着流泪的时候,勾践的老婆来了。她是个要求非常严格的老女人, 如果把她拆开来看,五官都很慈和,一旦组合在一起,总是让我想起夜叉精的模 样。 她指着跪在地上的我对女官说,这个女孩给我好好的雕琢,如果出一点差错, 我唯你是问。 女官从此不敢罚我,她怕我跟勾践的老婆告状。 那时,我真的很少想起范蠡,他离我太遥远。但郑旦总是不断的找我的麻烦, 不断的对我提起他,不断的用范蠡不会喜欢我来攻击我,这样,我不得不总是努 力的想范蠡曾经对我的好,然后添油加醋的用那些事实来反击郑旦。到后来的时 候,我也分不清楚,到底是范蠡真的曾经对我那么好,还是我想象的对我那么好。 但我和范蠡相爱的流言却在皇宫里到处流传。 五年的培训结束之后,我和郑旦被选中送往吴国。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两个互相攻击的人,为了压倒对方,努力做到最好,可做到最好的结果是被当成 贡品一样送给别人。郑旦却眉花眼笑,她说,我才不管什么国家政治,我只知道, 我不能让这破破烂烂的越国埋没了我的绝世容颜,去吴国的皇宫,总比住在这破 屋里强。 住在皇宫和住在破屋里有什么区别吗?我在苎萝村时,住的地方比这里破两 倍,还要辛勤的去溪边浣纱,可那时的我却比住在这个王宫快乐两倍。吴国的皇 宫,也许比这里繁华十倍,但那只会让我更增十倍的忧愁。 但是,又有谁可以抗拒皇命,抗拒命运呢?生活的无奈常常不是因为过得不 好,而是因为要委屈自己遵从别人的意思。后来有人赞扬我舍身成仁,说穿了, 不过是政治家为了掩盖他们给一个弱女子施压的事实,然后编织出的美好虚名。 在我们临行之前,勾践给我们上了一堂政治课。然后意味深长地说,这次送 你们去吴国的是范大夫,有什么事尽管跟他讲,希望你们两个能牺牲小我,以国 事为重。说这话的时候,他还特地盯了我一眼,我有点搞不清楚,你们两个是指 我和范蠡,还是指我和郑旦? 范蠡站在船头,离我不远,风姿依旧,只是因为过度的操劳,身材越发显得 清瘦而颀长。郑旦冷笑着看我,你的情郎就在那里,你怎么不跟他说话? 我也在疑惑的看着范蠡,是呀,我应该是喜欢着他的。否则,我不会在无数 个夜里整天梦见他,不会在无数个夜里念着他的名字入睡,他已经成为我烙在心 上的一个影子,可是,为何我看见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熟悉的气息呢?我是爱上 范蠡,还是爱上我想象的范蠡?他不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日夜思念他,他真的 来了,我却又没感觉了,为什么这么奇怪呢? 正是满月时分,我圆睁着眼睛,瞪着窗外那轮明月,一点也睡不着。我的命 运会是怎样的呢?听说吴王是个残忍暴虐的人,他会不会识破越国的计策,然后 将我处死呢?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范蠡走了进来,他温柔地看我,帮我把胡乱盖 在身上的被子拉好,细细的嘱咐我要事事小心,不过都是一些以国家为重,以个 人为轻的话,在皇宫破屋的五年里,我听得耳朵几乎要起了茧。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要我命的话,他说:“夷光,事成之后, 你就嫁给我,我们从此隐居山野,不问世事,做一对神仙眷侣。”仿佛大冬天有 人在脖子里塞了一团雪,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嫁给他?我以前无数次的在梦里嫁给他,可是现在他真的要求我嫁给他的时 候,我怎么没有梦里的欣喜?而且,他好象只是陈述,仿佛我嫁给他是天经地义, 是我求之不得的福份,是对我的一种施舍,可是我真的要嫁给他吗?我要等多久 呢?如果事不成呢?我是不是从此葬身异国,不得超生? 到范蠡走的时候,我都瞪着眼睛不会思想,在家的时候,我大字不识,根本 是一个未开化的蛮夷女子,没人教我什么谈情说爱,儿女情长。及至到了皇宫的 破屋里,我整天忙着和郑旦斗争,根本无暇去考虑这些,国愁家恨的事离我更是 遥远。很多年以后,也有人制造出这个场景,他们说我即将远行吴国,悲伤不堪, 心爱的情郎又突然求婚,喜之不尽,所以悲喜交加,说不出话来。 其实这都是胡说八道,我不过是有点呆,当时更呆罢了。 夫差与范蠡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夫差是一个有棱有角的人,刚硬、霸道、 倔强,这些词语全部可以用在他身上,他也许不懂得温柔是什么,但他却是一个 真正的王者,豪爽的说笑,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骄傲,跟他一比,勾践畏琐的模 样简直就象一只阴沟的老鼠。 夫差很开心的收下了我和郑旦,送了范蠡一大堆礼物。我知道,从此我就属 于这个天神一样的男人,但那时,我却很悲伤。范蠡什么话也没留下,静悄悄的 走了,而我要侍奉一个陌生的男人。 夫差霸道的叫人裁制很多绫罗绸缎的衣服堆在我的居室里,又请了天下的名 医来研究我心口疼的毛病,甚至特地为了我建造了一座馆娃宫,让我在响屐廊里 跳舞。你说,一个权倾天下的男人为了一个小女子做这些事,这个女子会不会感 动?我当然感动。但却总是想起范蠡说的话,无论他对你做什么,你只要记得, 那都是因为你的美色。你如果对他好,总有一天他会对你失去兴趣,那么,我们 所有的努力都付诸流水。 夫差愈是殷勤,我愈是不敢放纵自己恣意的开心,今天他会对我做这些,明 天呢?如果明天我老了,他还会不会这样对我?君王的宠爱,总在那些得不到的 人身上。譬如郑旦,夫差只宠幸过她几次,就再也不曾召见,因为她的温柔和顺 从,她失去了夫差,如花的容颜日复一日地憔悴,最后染病死去。我不能步郑旦 的后尘。 夫差从不勉强我,有的时候,他会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弹琴跳舞,不发一语。 我有一种错觉,他知道我的来意。依他一向的精明,他为什么会看不破一个小女 子的心事?但他什么也没说过,对我只有宠爱和怜惜。 半夜里,夫差喝得醉醺醺的走进馆娃宫,摇晃着我的肩头:“夷光,你没有 心,你没有心……”我尚不及回答,他便沉沉的倒头睡去,倔强的眉毛依旧紧紧 的皱着,斧凿刀刻般的轮廓,竟有令人怜惜的稚气。 我拉过棉被,却迟疑的望向自己的手,那是我的手吗?我会关心这个霸气纵 横的男人?我竟然不想让他在如水的凉夜里受到风寒的侵扰,这竟是我吗?我真 的没心吗?如果没心,为何会心疼呢? 越国的军队攻进了王宫,夫差握着一把剑冲进来,护着我往外走。外面杀声 震天,我倚在他的怀中,却平静安稳。镶珠嵌玉的馆娃宫,会不会明天就成为一 片瓦砾呢?这个浑身是血,豪爽大气和我生活数年的男子,明明是我应该憎恨的 人,但他却在为我的安危焦虑,我应该爱的范蠡,他去了哪里? 大王,你杀了我吧,是我害了你。我抬头望他,希望能死在他的怀里。这样, 我谁都不曾辜负。 夷光,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会是我的劫难,但我从未后悔。 只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一直不肯交出你的心?夫差悲伤的笑,眼里有无言 的伤痛。为了一个女人,他葬送了江山社稷,但始终得不到这个女人的心,最后, 还要在百姓的骂名中遗臭万年。苍天戏人。 我忽然间明白了,他并不是不清楚我的来意,他只是希望用温和的方式来得 到一个自己喜爱的女人罢了。 夷光,我们胜利了,我们可以回家了,身边意气风发的范蠡在诉说着他的得 志,诉说着他详细周密的计划,诉说着他夺走夫差江山的丰功伟绩。这个范蠡, 我根本不认识,他不是我日思夜想的范蠡,他不是。 夫差柔情的面容,不断地在面前闪耀,他说,夷光,你是我从未后悔过的劫 难。他说,夷光,你是个好女子,我从没怪你,你要好好的活下去。他不再说话 了,锋利的剑锋在他的颈间划出一道悚目的红痕,他象一座山岳,慢慢的倒了下 去。夫差,你真的去了吗? 夷光,你怎么了?范蠡疑惑的眼光在我脸上飘移,我却只是咦咦啊啊的搪塞, 心一阵一阵的抽痛着,眼前全是夫差的影子。 勾践和范蠡在楼船上大摆筵席庆祝胜利,我坐在船头看沉静的江水。 勾践的夫人满头珠翠的走过来,她说很多话,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我突然 置身于水的怀抱。冰冷刺骨的江水,一波波的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没有呼救, 我是亡国的祸水,就让水归于水吧。夫差,我不想活了,你会不会原谅我?我想 你一定会的,我只是想见见你。 我没有死。这件事说来可真好笑,大家都不知道,连我自己也忘记了,我除 了鼻子会呼吸之外,皮肤也会呼吸。我在水里跟在地面上没什么差别,我想死在 水里都不成。 第二天一早,我顺着江水流到了一个莫名的小镇。小镇的人纷纷在流传着关 于西施亡吴的故事,他们说,红颜祸水,女人长得漂亮就是没一点好处…… 夫差太好色了,否则也不会给别人断送了大好河山…… 那么柔弱的西施原来是奸细,真是不可思议…… 听说西施原来是范蠡的老婆,这范蠡也太狠心了吧,让自己的老婆去伺候别 人…… 我涂了满脸的脏污,躲在闹市的一角,听着这些纷纷扬扬的议论,心中翻江 倒海。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我害死了自己爱的人,还让他背上千夫所 指的罪名。 苎萝村里,人们在敲锣打鼓地欢庆着胜利,我戴着重孝,伫立在村口。手上 捧的,是夫差最爱的一头秀发,脸上血痕已经凝成痂,只余一双再无情绪的眼睛。 这绝世的容颜,如果没有他欣赏,我宁可毁了它。 没有人认出我是谁,就连我的父母也没有,他们白发苍苍的脸上,被岁月刻 下深深的痕迹。我常常看到他们倚着门槛,惆怅地望着通向远方的路。也许在想, 远行的女儿几时才归?他们不知道,夷光就住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我又开始了我的浣纱生活,日复一日地在溪水边清洗着那些永远也洗不完的 苎纱,心口痛的时候,我努力地用手按压心脏的位置。村里的小儿拍手围着我笑, 他们说,只有西村施家的夷光姑娘才会心痛,你这个丑八怪,装模作样学人家干 什么!他们拿小木棍在铁盆上敲得当当作响,满村子的叫,丑八怪!丑八怪! 后来的人,也许为了卖点,就把这个故事取名为东施效颦,其实,我既不叫 西施,也不叫东施,我叫做夷光。 你找到夫差了吗?我痴痴地听完这个故事,不由自主地问。 西施,哦,不,夷光摇了摇头,突然流泪,然后她的身影慢慢地变得透明, 我急忙去拉她,却一头撞在梳妆台的桌角上。 是梦?非梦?梳妆台上有两滴清泪,在月光下微微地闪着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