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看的幸福 这是发生在夏天的事,就在今年,在我们每天照例熟悉的喧闹的大城市里。 时间是晚上,一点半或者两点,不清楚。一个女孩从床上爬起来,在自己简单 的书桌上安静地写遗书。她在两个小时前被告知她苦心经营的爱情没了,结束了, 完了。那个男人亲自拨打了她的电话,在以往用来表达衷情的电话线里,告知她这 件事就到此为止,因为她是个乙肝病毒携带,按照现实和正常的思维,她有可能生 育不了健康的小孩。 这个女孩把身后的事情交待得很清楚,她把一切的东西,电脑、存折、书籍和 手记都留给她的母亲。由于她很穷,除去归还银行的欠款,钱所剩无几。 她只有大堆的书籍、CD 和尚未成文的手记,这些,她都交待她的母亲送给指 定的几个朋友。 她委托其中的一个将她二十年来写下的东西全部烧毁,她请求她 的母亲原谅那个男人,他不过是个常人,能指望他怎么样呢? 她很安静地写这种最沉重的文体,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的母亲正安然入睡, 这么沉寂的夜晚,只有这个没用的女孩在夏天炎热的夜晚里默不作声一言不发。她 甚至没有流泪,她忘了一个遭受遗弃的女孩还有流泪的权利。 那个男人,他自有解说之词,他说这是两相情愿的,在这件事上,绝对不能相 互欺骗。那个女孩爱他,他也知道,因为他就生活在这种爱里,但这是两回事。他 是个对生活要求简单的人,和一个女孩在一块就意味着结婚生子,如果这个可能遭 受质疑,那么就必须放弃那个女孩另行选择,他也没有办法。他说她并没有哀求他, 她还没有哭泣,她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她的兄嫂早在一年前就因为同样的 原因把她拒之门外,她是个病人,是传染病毒的携带者,她理应受此待遇。 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电视上、广播、网络,每天都有,到处都是有关幸福 的模本,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去追求幸福和承认不幸,人们早已对此类事情不 加理会。 那个男人也要幸福,他想要一幅有关幸福的温馨图纸:小而温暖的居室,辛勤 体贴的丈夫,贤惠美丽的妻子,健康活泼的孩子, 以及必不可少的平凡的美满的 氛围。但是谁能确信这就是幸福的真相呢?就象铺天盖地的家庭用品广告所展现给 人们看的那样,谁能保证当观众一散场,当没有谁再有兴趣观看这种幸福的图纸的 时候,那个丈夫不会酗酒、赌博、狠狠地扇老婆耳光;那个妻子不会搬弄是非、偷 情、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大打出手;那个孩子不会趁机撒谎、逃学、偷父母的钱离家 出走? 也就是说,这个家庭的幸福不是建立在真正的相互扶持,相互信任的爱情中, 而是建立在观众的感官中。这只是一种被看的生活,被看的幸福,在伴随着它同来 的,还有潮水般难以掩饰的表演的欲望。 难道这个简单之极的家庭模式就是那个女孩无法置身其中的幸福吗? 那个女孩,她遭受抛弃的原因是她和全中国一亿多人口一样携带乙肝病毒。 她从没有任和症状,她一直象个健康的同龄的少女一样天真、有点傻,容易相 信别人,愿意向往爱和崇高的事物,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她的生命如果不是让潜 而未现的细菌击垮的,那是让什么击垮的呢? 毫无疑问,她是让一种被看的幸福,一种无法抑制的表演幸福的欲望给击垮。 还有那个男人,延续这种表演的要求,因为在表演的规则里一个健康活泼的孩 子的角色是必不可少的,于是他将婚姻的稳固和家庭的美满幸福寄托在一个未知的 孩子身上未知的基因上,将人类最柔软最艰难的东西用表演规则的天平称量, 他 忠实而无意识地做这一切,他就象一个既定的数据程序,在这个程序的作用下,他 无法看到一个女性因为爱他而清澈见底的眼睛,无法看到她特有的绯红的脸颊和美 丽的微笑,无法领略到两性相亲相爱当中割舍不断的牵连。 他在整个过程中,仅仅追求被人看,被人承认的幸福,一种有关表演的幸福的 欲望。 在这样的有关幸福的表演中,我们除了观看,还能说些什么呢? 还有一件听来的事。二十年前,一个年轻的精神病大夫爱上了一个银行的小职 员。他是那么爱她,以至于从来鼓不起勇气触碰她哪怕一根小指头。他和她最近的 距离也不过是散步,看看电影之类,在许多人共存的空间里捕抓那个女孩发丝的香 味,她轻微的甜美的呼吸。或许是因为他太害羞了,姑娘最后还是嫁给了别人。年 轻医生在痛苦当中远走他乡,自愿从东北调到武汉。 他以为分隔两地,这种爱就 会黯淡下去,就会慢慢慢慢地忘却。他一直在等待忘却的那一天,他一等就等了二 十年。 后来有一天,他所在的神经病院转来了一个危险的女疯子,她由于遭受丈夫的 抛弃一下子崩溃了。再也认不得任何人,见人就打,见墙就撞,还拼命撕烂身上的 衣服,赤身裸体到处乱跑,月经来了也不懂得收拾,经血顺着大腿流下来,她还毫 无知觉。大夫一见到她,心猛得揪紧了,没错,就是她,那个他过了二十年也忘记 不了的女人。他将她视如珍宝,把她郑重托付他人之手,别人却视同草芥,不仅摧 垮她的神志,还泯灭她生存的意志。他曾经设想过很多种与她再度相遇的情形,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二十年后,她不是作为一个幸福的妇人而是作为一个疯子,作 为他一个危险的病人出现他的面前。 这一次,他没有象其他人一样把她推开,而是照顾她,给她洗澡,给她穿上衣 服,甚至亲手为她系上月经带。他亲手做这一切最艰苦的工作,他在把一个疯子收 拾干净,同时也在把关于宽容、善良重新注入一个丧失理智的心灵里,把人和人之 间的信任、亲近和相依相存的无私在一个荒芜的头脑里重新树立,我们都知道,那 个过程,无异于在涨潮的沙滩上建筑沙堡。 但他没有退却。 他幸福吗?我不知道,写到这里,我想起许多年前看过的著名的《简. 爱》, 罗切斯特对简说,如果这个发疯的女人是你,我也会张开怀抱,迎接你的牙齿的撕 咬。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