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给天、木 作者:焰火之夜 0 这个冬天,从一开始就显得暧昧。连简的手指一直在键盘上生硬而冰凉地书 写着。键盘在手指的掌控下,发出一种单调、孤寂而又抑扬顿挫的声音。木头一 直告诫他,不要对任何事物产生依赖的情绪,这种情绪,会把人导向危险的去处。 当这句话出现在电脑屏幕的时候,连简的嘴角总是不由自主地上扬,然后,对着 电脑屏幕微笑。整个冬天,木头何尝不是跟他一样用生硬而冰凉的手指在键盘上 书写?他们在网络上断断续续地用文字交谈,用一些温暖的语句,煨暖各自凉不 透底的夜晚。 连简打从十五岁开始,生活在南方的一座小城,这个城市很平凡,却始终让 他难以割舍。而木头生活在他一直觉得遥不可及的北方。有一年秋天,他一个人 坐火车到北京,途经木头所在的城市。车窗外,是一片广袤得显得苍凉的土地。 丰收过后,留下了萧飒的痕迹。玉米在土地里留下被剥下的外壳和梗叶,眼前的 景象对他造成一种诱惑。当火车停站的时候,他有了下车的念想。刹那的冲动像 一束在风里摇曳的火花,很快就呈现出灰烬的颜色了。火车继续起行,这座灰色 的城市逐渐消失在他的凝望里。 连简,你觉得咱俩会有见面的机会吗? 木头,网路上,我们不是天天见面吗? 我说的是真实地面对面站着,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见面。 我想我们会见面的。连简一边敲字,一边感到渺茫。从相识的那天开始,他 就觉得,他跟木头只能停留在他们各自的世界,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距离。他渴 望过一种光洁明亮简单随意的生活,而木头,沉溺在一个自我营建,到处布满阴 影的城池里无法自拔。木头是一个同性恋者。刚认识不久,连简就已经明了他的 这重身份。木头问他介不介意,他说不介意。然后木头问他,介不介意把他也想 象成同性恋者,他迟疑了一会,回答,不介意。 照片里的木头瘦高瘦高,定格下来的总是忧郁的表情。木头迷恋那种身上有 烟草气息、身材瘦削而面目俊朗的男人。他说,这样的男人,可以湮灭他满脑子 寂寞的叫嚣。 连简总是在电脑屏幕前面,平静的微笑。他不吸烟,只能通过想象去明了一 个吸烟男人的心情和他向往着的男人。 我们是两座城池。相互对视。在绝望中沦陷坍塌。 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木头的文字里。连简无法避而不见。有一次,他 回答: 我不愿意做一座空空荡荡的城池,也许,做其中的一块青瓦就好,半夜里, 可以听到另一块瓦的心跳。 这个冬天,连简与木头一直这样维持着对话。有时候,木头会给连简说一些 光怪陆离的故事,有时候,他会突然消失一段时间,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发过来 的语句会有着黯淡的光芒。 灵魂的火柴照耀寒凉的现实。也许当火柴用完的时候我将进入彻底的黑暗和 寒冷,但是现在,至少我是富足而独立的。因为,这个冬天,有你,连简。这个 时候,知道我们是快乐的。 连简对着电脑屏幕看这样的句子,十指依附在键盘上,很久很久,敲不出一 个字来。 1 漫长难捱的冬天。白色的雪和寒冷的空气。仓促的生活和拥挤的人群。每个 人因为寒冷覆盖,表情麻木,行色匆匆。 因为失业,木头的生活长期陷入一种不稳定的状态。百无聊赖的时候,他开 始沉溺于网络,聊天,下棋,玩游戏。写一些文字,记录一些乏善可陈的心思。 在认识连简之前,他已经在一些网站里发了不少小说。暧昧、黯淡的文字,伴随 着一个个长短不一的故事,表现隐蔽的内心世界和赤裸的人性。 生活内容是沉默和无止尽的抚摸。已经无从谈起了,闭上眼睛只有些裸露的 器官和肉体芬芳。都想在最短时间内,竭力为对方做些什么。清晨醒来时,我们 都无力为对方改变什么。 他妈的,老子有一天会用刀把自己宰掉。 我不要单纯的性,偏偏这样的狗屁生活,除了性,什么都没有。 有一次,木头在街上的公共电话亭打电话给连简。街上很吵。木头的声音晦 涩乏味,说着说着,就呜咽起来了。 连简只有沉默。他从来不懂得如何去安慰木头。有时候,他甚至想痛骂木头 一顿。他觉得,他是个无辜的孩子,在纷纭的世事中,不断遭遇挫折。生活所给 予人的幻想,总是不堪一击。 有时候,我们要对自己残忍一点,不必过分纵容自己的哀怜。 最后,连简用他们都那么热爱的女人三毛的话来劝慰他。 连简,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你会想念我吗? 我会像想念三毛一样想念你。 连简,我能爱你吗? 木头,我要去上课了,天气冷,你多穿衣服,照顾好自己。不要乱想,不要 满街乱跑。 连简,多陪我一分钟好么?什么话也不用说,只让我听到你的呼吸声。 连简站在自己十九楼的公寓的窗边,窗全开了,风很大,他知道,木头能听 见的,一定是这呼啸的风声。 2 周六、日下午,连简要去给念初二的晓晓补习语文和英文。来回坐两个小时 的公车,然后,在晓晓的家里逗留90分钟。 在连简的眼中,晓晓是个富于灵气、满脑子古怪念头的孩子。尽管学习成绩 一塌糊涂,可是,这丝毫无损他对他这个学生的宠爱。 有时候,他会突发奇想地把课堂转移到室外,希望能够通过课本以外的其他 渠道,给晓晓一些启发。 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他带晓晓去一个离F 市20公里远的小镇。十岁以前的 时光,他在这里度过。他带晓晓去郊外的一片田野。农民们在埋头辛勤耕作,孤 独的水牛始终缄默不语地走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从脚边一直蔓延开来,满眼 的翠绿,满眼的黄。他一直注意着晓晓表情的变化。这个从未离开城市半步的孩 子,面前这样的景象,给他内心带来的冲击与震撼。 沿着田埂一直走,会看见铁路。铁轨一直往未知的远处伸展,两旁筑起了防 护网,还有那鲜艳得要滴出汁液的夹竹桃妖娆地盛开。 两个人,沿着铁轨一直走。 连老师,你曾经坐过最长多少时间的火车去一个地方? 28个小时,去看望一个朋友。 嘿嘿,一定是去看女朋友。 小孩子不能过问大人的事情,不然,回去罚抄二个本子的单词。连简故作严 肃,板着脸说。 我才不怕呢,呵呵。 晓晓一边说,一边拔腿跑了起来。 喂,小心别跌倒! 看着晓晓逐渐跑远,连简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关于这个世间的记忆, 应该是从这段路开始的。 在他六岁或者更小的时候,父母的工作都很忙,于是,把他寄养到姑丈家。 因为这个缘故,他跟父母的关系一直处于淡漠的境地。如今,他独立地一个人生 活,定期往父亲的银行帐户存钱,而母亲,在他们把他接回家的第二年就病故了。 她留给他的记忆,就是她写在一些信笺上的文字,随手沾来的律诗或者绝句。连 简一直觉得母亲是个具才情的女子,尽管,他还没有把她的脸孔记熟,而她已经 远离。 姑父家安在铁路边一幢古旧的建筑,火车驶过的时候,似乎总有一些灰尘从 天花顶上一簌簌的往下掉。在他听到汽笛声的时候,会忙不迭地搬来一张凳子, 趴在一个窗台上看突然驶近的火车。一天三到四趟的火车,不同的外壳装着不同 的人,他会定定地看着,目送火车最终消失在一个点。偶尔,还看见树上的几只 黑鸟被火车笛声所惊动,扑飞起来。他这样的举动只维持了一个月,就被姑妈发 现了。为避免连简会从窗台掉下去,她和姑丈两人,为这扇窗架了一层铁网。于 是,他眼中有关火车的影象就这样被纵横交错的铁网所支离分裂。 后来,他开始上学。跟表姐表哥背着书包,沿着铁路一颠一颠地上学。放学 的时间,会有火车经过,他总是会莫名地兴奋,会跟随着那列火车一直奔跑,直 到跑累了,才肯停下来。为这事,表姐表哥总是向姑妈他们告状。后来有一次, 他无意中听到姑妈给他爸爸打电话。他把姑妈的话听得很清楚。小弟,你家孩子, 我看我是没办法给你看管的,我老担心他有天会迎着火车撞过去,这样的事情在 我们这不少发生。要有那么一天,发生什么意外,我怎么给你交代呢。 这个看上去总是和颜悦色的姑妈,其实是极不喜欢他留在她家的。甚至于表 姐表哥,对他也不怎么友善。他不喜欢跟他们玩耍,甚至于说话。 除了上学,他的大部分时候就是呆在那幢破旧的建筑里,跟一只老得快走不 动的猫玩耍,要么,就是翻弄那些已被表姐表哥翻得很破旧的书籍。绘图本的 《一千零一夜》或《安徒生童话》。他学会了跟里面的一个精灵或者美人鱼对话。 你喜欢火车么?有着很长很长的尾巴的火车,他们都叫它火车,可是,我没 有看见过哪里有火。车上,有很多很多的窗口,可以看见很多叔叔和阿姨。可是, 他们从来不跟我说话,他们有可能都是哑巴…… 后来有一天,下很大的雨。表哥和表姐不约而同地留堂。连简好不容易有了 一个独自走回住处的机会,他撑着伞,背着很重的书包,一个人往回走。 天很灰。从这路上经过的人很少。 一个人往前走,他甭提有多高兴了,雨点打在伞上的时候,发出悦耳的声响。 布鞋沾上了泥,走起来感到吃力。 火车的笛声从远方扯起来的时候,他又开始兴奋起来了。每天,也许只有这 个时候,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他会数着数,然后,看着火车迎面驶来。 他知道,他在姑丈姑妈以及表姐表哥的眼里,是一个孤僻古怪的孩子。他那 么地不受欢迎,尽管他的学习成绩从上学的第一天开始就那么出众。父母一个月 只来看他一次,会塞给他大把的零食和塞给姑丈大把的钱。除此以外,他一无所 有。 火车真的来了,他很近距离地看到那一节又一节的车厢飞速地过去。忽然, 耳边响起了急速的脚步声。他回头,看着不远处,铁轨的另一边,两个手牵着手 的人向这边跑过来。 是两个男人。他很近距离地看着他们向铁轨奔去…… 火车驶过。 连简一松手,雨伞跌落在地上,雨泼头泼脸而下。 亲眼目睹的第一场死亡,就在不远处。两个身份不明的男子的死亡。他们就 这样携着手,从容地一跳。 他的兴奋被这一跳压抑了下来。 火车能给他带来的兴奋,从这个时候,划上了句号。 啊 不远处,晓晓在叫喊。隔着防护网,对着驶过的火车叫喊。 一段暗淡的记忆,在他的叫喊中抵达尾声。 连简微笑。 啊 他跟随着晓晓叫喊起来。 3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我也知道,他一定会离开。为什么每次,我都碰撞得 头破血流? 你总是不懂得保护自己,爱惜自己。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你会想念我吗? 有人说,消失就是最好的存在,如果只能这样,我会坦然。最近,你有写新 的文字吗?你觉得失意的时候,就多写点字吧,文字,也许能令你内心充实起来。 我觉得自己真没办法写小说,我写小说的感觉很折磨自己。我很想写快乐的 东西,写着写着,却越加压抑了。我开始写一篇新的小说,两个男人的友情,其 中有暧昧,可是,最后,什么也不存在。正如你所说,是消失。错过今夜以后, 我会消失,或者,你会消失,谁知道呢? 木头,我们理应拥有快乐。简单。明朗。与暧昧无关。 连简,给我唱首歌吧。唱你喜欢唱的,温暖一点的。我这里开始下雪了。这 个城市,似乎除了雪,什么也没有了。厚厚地堆在地上。走路时脚底会发出咯吱 声音。偶尔会起风,吹落挂在树梢的陈雪,呼啦啦地往下掉。我总是觉得自己满 头满身的寒冷。 南方,除了雪之外,什么都有。那我给你唱我觉得温暖的歌。 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 还留住笑着离开的神态/ 当天整个城市/ 那样轻快 / 沿路一起走半里长街/ 还记得街灯照出一脸黄/ 还燃亮那份微温的便当/ 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 凝 住眼泪才敢细看/ 忘掉天地/ 仿佛也想不起自己/ 仍未忘相约看漫天黄叶远飞/ 就算会与你分 离/ 凄绝的戏/ 要决心忘记我便记不起/ 明日天地/ 只恐怕认不出自己/ 仍未忘跟你约定假如没有死/ 就算你壮阔胸 膛/ 不敌天气/ 两鬓斑白/ 都可认得你…… 我唱完了,木头,你还在吗? 喂?? …… 4 今晚,我想找个人一起喝酒,不需要你帅,你只需要不说话,别胡乱问我问 题就好。 木头在一个聊天室里向一大堆陌生人放话。 很快就有人给他留联系电话。 与此同时,他在QQ上跟连简说话,告诉他准备去喝酒。 木头,你这样会变得更颓废,不要去好吗? 只是喝酒,无他。你别乱想。 那么,让你的朋友陪你去,别跟乱七八糟的人去。 我答应你,除了喝酒,其他什么也不发生。 初衷跟结果总是有差异的,你好自为知,爱惜自己。 最后,木头固执地约了一个叫Sky 的男人出来见面。 走出网吧的时候,他仰起脸,天是灰色的,和他想像的一样灰。大片大片的 灰,无边无垠。有风吹起来,风里有泥土的潮湿气息,顺着他的领口绕进脖子。 他打了个寒颤,裹紧了外套。然后开始下雨,薄薄细细的雨,落在他的头发和脸 上,风一吹就散了。 木头跟一个叫Sky 的陌生人约在一家叫so happy的酒吧见面。这里的啤酒很 便宜,灯光微薄。客人总稀稀落落。 难得地,Sky 是个英俊的男人,表情带着几分羞涩拘谨。 两个人,隔着几支啤酒,偶尔对望。都不说话。 后来,木头打破了沉默。 你经常和陌生人见面么? 不。 那你为什么要出来见我? 因为我跟你一样,需要找个陌生人陪着喝酒。 你有“朋友”没? 没有。 Sky 的说话显得心不在焉,他用力地吸烟,然后,一个漂亮的弹指,把烟头 抛得老远。 木头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对这个陌生男人有了几分好感,可是并不表露。 你试过喝醉没? 除非,非要把自己灌醉。 那么,你今晚把我灌醉,然后,你送我回家。 你家在哪里? 木头掏出笔和纸,给Sky 写下他住处的地址。其实那算不上是他的家。是他 以两百元每月的租金,在外边租下的房子。他不愿意父母看见他絮乱地生活而担 心。 你确定自己今晚一定会醉么? 是的。 我劝你别。我不善于把一个醉酒的人带回家。 呵呵,我们还没开始喝,就已经在谈论醉了。就此打住,来,我们喝酒。 离开酒吧的时候,木头果然有几分醉意了。他想起连简说的话,突然变得很 沮丧。 连简说,初衷跟结果总是有差异的,你要好自为知,爱惜自己。 木头承认,在三个小时的相处中,他对靠在他身边的这个陌生男人产生了幻 想。他总是很容易对一个人产生幻想,尽管他知道,这样的幻想很容易幻灭。 他对这个叫Sky 的男人一无所知。可是,他拥有让他动心的表情和抽烟的手 势,还有一副他喜欢的低沉浑厚的嗓音。 他们并肩走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这个北方城市的夜里,有下不完的雪。白 雪皑皑,寒冷覆盖。木头刚才好不容易让酒精的温度煨暖了的十指,又变得异常 冰冻。他的身上只套了一件手织的毛衣和单薄的外套。他希望,Sky 能够用手覆 盖他的手,哪怕只是短短的几秒钟。 在一个路口的转弯处,Sky 转过脸去给木头说再见。 木头转过身去,心里空空荡荡。 他低着头往前走。走了几步。Sky 突然喊他。 你还认得回家的路吗? 能。 要我多陪你走一程吗? 好。 另一个路口的转弯处。Sky 突然唱起歌来。 是一首广东歌。他听不懂歌词,可是依然觉得动听。 在歌声之中,Sky 转身而去,木头目送着他一步一步远离,突然弯下身子, 胃一阵痉挛。 偶然,通常会跟随着人的宿命。或者会遇上,或者会错过。 5 南方的冬天总是显得和暖。最低也不过是7 、8 摄氏度。连简喜欢这样的冬 天。每次,木头在网络上跟他说冷的时候,他总是希望能够伸出手去,给他搓一 搓冰凉的手指。在他的眼里,木头是一个需要怜爱的孩子,一如他的学生晓晓。 晓晓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有时候,他能够不动声色地看出连简的疲惫或者 不快乐。 他有时候会为这个孩子感到心痛,在这半年的补习时间里,他一直努力,可 是,他的学习成绩还是没有明显的提高。 这个眼睛清澈得似乎能够洞悉一切的孩子,注定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按部 就班地上学放学,温书考试。他告诉连简,他在学校上课根本没有一刻钟能够集 中精神听老师讲课,会因为窗外一只偶尔飞过的鸟而走神,有时候,甚至只是老 师在教室里走动的脚步声,就足以让他发呆好一阵子。可是,他告诉连简,他喜 欢听他讲课。 连简会在正式讲课之前,给他播一段音乐,爱尔兰风笛或者竖琴。会在课上 的某个时间,给他来一段松弛脸部神经的笑话。给他看怀斯的蛋彩画与梵高的向 日葵。会跟他写一篇同题的作文,哼一段煽情的英文歌。 有时候,连简带晓晓去一些地方。比如他呆过一段日子的小镇,比如能够发 现野猫出没的荒废庭园。比如,人来人往的月台或壅塞的地下隧道。或者,只是 一个能买到用花花绿绿的玻璃糖纸包裹着的糖果的店子。他希望走一些路,去一 些地方,能够给这个孩子带来启发。 每去一个地方,晓晓从内心释放出来的快乐在脸上表露无遗,他从不懂得掩 饰什么。在这样的时间里,他可以暂时地放下学习的压抑,彻底回复到无忧无虑 的本性。 连简知道,这样的快乐,并不能一直延续下去,晓晓总要回到他原来的轨迹。 所以,他同样不难看出,晓晓的快乐包含着的不舍与难过。 从住处坐一个小时的车去给晓晓上课。连简很享受在车上这一个小时的时光。 这条线路通常不会太拥挤,他可以神情自若地安坐在车的尾厢,带着轻微的颠簸, 用随身听播唱片,透过玻璃窗看外面的风景。无比熟悉的景象一直往后倒退,有 一种时光倒退的感觉。楼宇林立,行人如织。他通常会在周末的午后出发,然后, 在暮色开始弥漫起来的时候,回到寓所。 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反射过来,偶尔会带给连简目眩的感觉,今天,他要 给晓晓上最后一个下午的课。 晓晓快要升初三,然后面临升学,他妈妈的焦急日渐浮在脸上,她肯定连简 给晓晓带来的转变,可是作为一个家长,她更注重孩子的成绩以后是否能够考上 理想的中学。 连简在半个月前提出了请辞。他觉得这对晓晓来说,有点残忍。可是,他无 力去改变什么。他突然间想起了木头,已经一个多月没在网上碰见他了,也没有 给他打电话。木头曾经跟他说过要去读书,完成大学本科的课程。他还曾经问过 他,愿不愿意陪他读书,陪他一个月的时间。连简只能沉默,他们都是在俗世里 打滚的人,无法超脱于现实,把工作辞掉,远赴一个北方的城市,读一段本身毫 无意义的课程。出来工作了几年,他基本不再信任书本上的东西。而跟木头呆在 一起,也就注定要打破现有的安静与平稳,让干净明朗的感情变得暧昧纠缠。 他把木头一篇叫《废墟》的小说推荐给在杂志社作编辑的朋友,希望他能够 帮忙刊发。他印象很深地记得这篇小说的结尾。木头这样写他所在的城市和孕育 在这个城市的情感:窗外一座破旧的水库蓄满一池亮晃晃的水,有细碎的水流汩 汩而动。不远处一座商业楼正在兴建之中,隔着水流隐隐听到水泥搅拌机的缓慢 运转声音。点一支香烟,看烟雾在手指间缓慢轻散。这城市是片繁华沙漠,而我 们只是沧海一粟。记忆,情感如苍白花朵,瞬间绽放,最终都将在废墟中掩埋。 连简觉得自己犹如站在对岸,沉默着,远远地观望天边一场盛放的烟火。眼 睁睁看着它熄灭,人间的繁华瞬间荼靡,回复落寞。最终,这篇小说未能通过关 审。做编辑的朋友说,现在的读者,不喜欢看这种颓废阴郁的文字。木头不无悲 观地说,我的文字,注定卖不到钱。 最后一节课。从此以后,也许不会有太多机会坐这一条线路的车了。他发现 自己从来没有那么清晰细致地注视过窗外的风景,以及留意车上每个上落的陌生 乘客的表情。有些脸上能看到经年沉积着的灰暗,有些脸上残留着隔夜纵欲的痕 迹,有些脸上浮现着庸常生活所携带而来的苍白。 6 木头的这个冬天一直显得无所事事。他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苍白,寂静, 困厄。 有时候,他一个人跑到那个so happy酒吧喝酒,他以为能够碰到Sky.可是, 一直没有。Sky 似乎只是他的一个幻觉。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这个人念念不忘。 无非就是在一家破落的酒吧里相对着喝酒,然后,在寒冷的街上一起走过一段路, 还有,他给他唱过一首他听不懂的歌。 后来,他知道那首歌叫《约定》,是王菲唱的。他还试学着唱,可是,总是 唱不准那广东音。 有一天,几个老乡约他到一家酒吧喝酒。说是要给要到外面打工的一个人饯 行。 他从来没进过这个酒吧。他的生活状况,够不着来这家酒吧消费。 于是,他看见了Sky ,在表演台上,弹着吉他唱歌。 操,难怪他歌唱得那么好,原来是个歌手呢。 酒吧里坐满了人,人声喧哗。简单的吉他和弦被人声分割得四分五裂,而Sky 的声音在此间左冲右突。 歌声里,没有过量的感情,只是一味地让人觉得伤感。 木头沉默着喝酒,一直没有说话。 他们坐的桌子,在酒吧的一角,离舞台远远的。而他跟Sky 之间的距离,却 似乎隔着重洋万山。 在这一刹那,他无比想念连简。 连简总是对他说,你要热爱生活。 这个有时候会给他幻觉的男人,始终固执地跟他维系着纯净的友情。在他最 需要他安慰的时候,他的声音总是会如期而至。 他离开酒吧,走到街上的电话亭给连简打电话。 后来,他要连简给他唱歌。 然后,他听到了那首《约定》。他不会忘记,那夜,Sky 在他的身边唱这首 歌的情景。Sky 自顾自地唱,旁若无人。 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 还留住笑着离开的神态/ 当天整个城市/ 那样轻快 / 沿路一起走半里长街/ 还记得街灯照出一脸黄/ 还燃亮那份微温的便当/ 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 凝 住眼泪才敢细看/ 仿佛之间,他觉得难受,把电话挂掉,挨在电话亭上,抽搐起来。 远远地,他看见Sky 向他走了过来。 7 冬天过后,连简抽身而出,把QQ上的好友逐一拉进了黑名单,停止了在网络 上的交谈。 南方的春季,不失时机地来了。那种可以浸泡内心的雨花,开始漫无边际地 飞舞。 一个翳闷、阴湿的清晨,连简决定离开这座城市,起程去找木头。 2003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