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音心中留 在悲伤、失意和孤独的时候,人最容易接近感动和诗意的。 我贵州电力学校的一位同学毕业后跑到生他养他的县城的一所偏僻的小学教书 去了,放弃电力系统的待遇,于我们来说,或多或少有点不可思议。但他能每个周 末很兴奋给我一次电话。我常到他教书的那个县城去出差,我在处理完公务后,推 掉饭局或酒局,跑到他的学校去见他一面,常蹲在不太远处抽烟,看他像一只母鸡 一样领着一群孩子上体育课,他玩的是老鹰抓小鸡的活动,我想他高大的身后是一 群小鸡了,我被他张牙舞爪的样子,逗得直乐。待他下课后,在围墙外高喊他那亲 切的绰号“阿B ”,他听到是我声音,像当年见到酒见到烟一样,跑出来与我热烈 拥抱。 学校在一个极小的村寨里面,寨子坐落在半山腰,映掩在青山绿水只间,进如 寨门口有一条小溪,终年流水淙淙,牛畜饮水和人饮水都是这条小溪,溪畔多被打 磨得光可鉴人,早上挑水的媳妇一摇三晃从溪畔经过,水桶放在石板上,发出“叮 叮咚咚”的脆响,欢快而幸福。 他是这所学校的唯一老师,负责一到三年级的全部课程,忙碌,充实还有些孤 独。学校是一栋普通常见的两间木屋,一间是他的办公室兼卧室,三个年级的学生 挤在那间不大的教室里,其实学生不多,共才40多名,他得布置一个年级的课外活 动课、一个年级的自习课、再才能给另外一个年级的学生上课,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重复着。 他领我到他的宿舍小坐,我想他小小的房间是可以容得下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 所谓理想。他问我现在是否依然写作和孤独寂寞,也颇有怀旧地谈及学校无人沟通 的日子和心爱的文学,然后一支接一支抽两元钱一包的黄果树香烟。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提起芦笙。学校放假了,本来就小的校园,他硬 是坚持留下来,他不愿回家听到父母没完没了的叹息,也不愿看到同龄人抱着孩子 屁颠屁颠来串门而自己还找不到老婆的窘境,孤立遗世般困居空无一人的校园,看 小说、跑到村外的小卖部给我打电话和临窗思索。大年初一的早晨,一支送葬的芦 笙队的笙音划过暗沉沉的天空唤醒他深埋于心底的绝望与惶恐。他低着头向我描述 的时候,烟雾弥漫整个小小的房间,我俩的面孔都变得朦胧而可疑了,正月温热的 阳光把远处的几缕炊烟弄得五颜六色,小乡村是宁静而透明的。五颜六色的炊烟弯 弯曲曲地升腾,他的眼睛试图越过窗外时被阳光或是什么东西打潮湿了。他泪眼朦 胧扬起头说:他妈的,这烟太浓烈了。是吗?我在心底希望这是香烟的焦油熏湿了 他一直以来坚强的眼泪。后来接到他电话时他已到广东去了,他说激烈的竞争和尔 虞我诈同样能造就天才。我无法想象,像他这样,到广东能做了些什么?那个地方 是否有他的立足之地?他说就是苦工他也要干,120 元的工资实在让他有些动摇了, 我在担心着。之后,他很少给我来电话。我也在忙碌的工作渐次迟钝渐次淡忘这位 一同写诗的学兄。再次接到这位学兄电话的时候,他已经挣了不少钱回来,已把自 己调到凯里,而且很快地找到了爱情。他说,爱情,我们离不开血一样浓的爱情啊! 他不仅仅是为了一些欣慰而邀我去一家消费很高的茶坊,在那古典的茶坊里, 我们漫无边际地交流着,从文学到人生。从那家茶坊出来后,我更加怀念他孤独而 匆忙的身影。他在一家广告公司搞策划,我们也常在灯红酒绿的街道上相遇,见面 时彼此淡淡问:现在过得还好吗?他在物质和精神上都应该比以前好多了。只是, 在我苍茫的思想里,那酝酿整整一个冬天的一组散文《随心去流浪》,我再也没有 勇气没有心情写下去了。也许,在他羁绊的心中也有我相同的感受吧!那个小山村 稚嫩的童音和淙淙的溪流会唤起他心底的疼痛。 “木屐声擦过午夜的大街,秋风里的裙子已经褪色……”听到这支不知名的校 园歌曲,是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夏日浓郁的树荫里,阳光在树林中喧嚣,午后 蝉鸣像淙淙流水,我迷惑地想:在我不知名的地方,又有新的心情故事上演?又有 什么值得怀念的故事逝去了,是不是依旧“雨打芭蕉,泪湿栏杆”,只剩下一腔惆 怅,独自对清月? 另一个朋友亦是如此,我们拥有四年美好的青春回忆,一起办过文学社,一起 把酒临风,一起泡吧恋爱。他具有诗人的才情和固执,酷爱绘画、摄影和喝酒抽烟。 毕业后,在社会上狗急跳墙混了几年,崇尚古典,歌颂爱情,但鄙视现实中漂亮的 女孩,他说现实中那些漂亮的女孩俗不可耐,像一根紫色的萝卜。他常在酒精和尼 古丁的刺激下悲壮地朗诵着爱情诗,凯里山城下雨的夜里街道上会多出一个踯躅身 影,五音不全地唱些侗族大歌。孤独而浪漫的岁月,有好多的东西是值得怀念和怀 疑的啊!比如友谊、爱情、朋友,那些都需要去证明。说句真心话,他最让我感动 的是他的深圳之行。 我是不会忘记秋日黄昏面积不足11平方米的房间的阴冷和孤寂。他面无表情地 坐在临窗的暗影里,此刻,夕阳正从窗玻璃斜射下来,他下颏茂盛的胡须显得格外 的苍桑衰老,泛白短袖的牛仔衣和一条黑裤,衣着打扮还是学校那副玩世不恭的老 样子。梧桐树像舞动无数双小手,一两声出租车从窗下街道弹出去的声音,而这一 切似乎遥不可及了。他目光忧郁,用悲伤的声音叙述广东街头被警察追打的窘相和 在《佛山文艺》编辑部认识一个女孩脉脉的温情。 那个夜里,我俩一直在倾听优美的芦笙。笙音经录音机后播放出来,也起到同 样的效果,笙音缓缓像从心底升腾起来,美而忧郁。我俩在这唯美的境界中饮这浓 烈的苞谷酒。我迷恋忧郁、极赋磁性的声汁——容易引诱感动,又渴望压抑冲动。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他怀着悲伤踏上了漂泊的列车,我是他唯一的送行人。 他坐在窗子边,提着一只啤酒,大声道:“我愿一生醉在你的梦里/ 不愿醒在你的 记忆里”。 几年过去了,那些和我一道醉过哭过笑过的朋友,大都在事业上小有成就和找 到了心爱的女人成家了,原先的流浪歌手爱情诗人再也没有那么容易感动了,不再 那么多愁善感,扯不上半点的悲伤,因此很少感动人和被人感动,倾听和发泄的欲 望也在爱情亲情中得到缓解和释放,所以,我们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了。 这使我怀疑,于灵魂于肉体,快乐似乎一触即破。 春天来了,万草萌动百花盛开。我到乡下看一位同学,他变得越来越现实了。 一年前与一个很有背景很有发展前途的女友分手,而到生他养他的乡下去干挂职村 长。他说女友优越的条件和厚可盈尺的历史背景,他卑微。他说穷人遭遇爱情也只 能是错过,生命无法享受之艳福。我原以为我们还像学生时代一样须靠尼古丁和酒 精的刺激才能唤起话题。但一见面,他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人在最失落的时候变得 现实些,上帝是会原谅一个感性的人变成理性的人。我们在一家灯光昏暗的小酒馆, 他虔诚地怀念学校清苦的日子和在湖畔握着只浓烈二锅头垂钓的快乐时光。他心情 很好,他说他没有什么伟大的抱负——放弃那些狗屁的光明前途和爱情,心平气和 在乡下报答辛苦一辈子到头来还从没到过县城没见过汽车箩筐大的字多不识的父母。 他一杯一杯抿着乡下浓烈得用火一点就燃的苞谷酒,眼眶潮湿,此时的他与学生时 代看千舟竟渡意气风发已判若两人。 当我抚摸着他办公桌上唯一能与外界有效联系的电话时,我的思绪回到了星月 下仰望天空预测未来的日子,逝去多年的芦笙在我心底缓缓淌过,引我到不涉世事 的渴望和友情的祈盼之中,在我握住朋友的手时,想到我的职业,我是有点无法负 荷山里寂静的黑了。 雪,家住盘县一个僻静的农村,盘县有着厚实的煤层,他的脸和煤一样的黝黑。 他住的地方朴素而简洁的。在贵阳我们一同度过了四年美好的时光,毕业时我们撒 泪而别,颇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感觉,他到习水去了,我送了他一支精致的芦 笙,这支芦笙将负荷着我们四年的情感。他在每月一次给我的信中,混杂着浓烈的 泥土、稻谷、小麦微涩的气息和笙音忧郁的逝者如斯般的感觉。他告诉我,给我写 信完毕的时候,他通常会吹奏一曲芦笙,笙声让他有中死亡复活的感觉。死亡不是 从黑夜和麦田深处升腾吗?在我的印象中,忧郁的笙音应与一位沉思的老人有关, 而他与我一样年轻。他有一位艺校漂亮的女朋友,纯得如出水莲叶。更多的时候, 他给我写的文字如台风刮过我简陋的房间,波涛汹涌,不得片刻宁静,他的面容朦 胧得象隔山之雾,而笙音与时间有关,一去不返了。 我们生活象一条蚯蚓。在我们居住的两端,连接着一条铁路,一个小时前,我 听见汽笛声从我所居住的城市经过,一两个小时后,也许是深夜,他会从梦中惊醒, 蚯蚓一样的火车容不得我们思索就驶出了站台,在火车汽笛声和笙音之间,我会把 他想象成一片朦胧背景,想象成农村背景的一个电厂工人。 他说他厌倦电厂铁链一般的生活,他崇尚农村,对农村有一种说不出的酷好, 他曾在一篇春天的散文细致地描述春天夜晚的农村:夜,不是铺天盖地而来,它象 一只青蛙掉在井底,视线所不及罢了。是的,我们不都是井底之蛙了吗?夜更能悟 出梦想与神与灵有关,与现实与天空有关,因此我推定他体内一定存在着一种神秘 兮兮的恋农情结。他年轻充满激情的生活象一张白纸,一张白纸在没有任何玷污的 时候,可以画最美最好的画,正如他的生活可以弄得五彩缤纷。他说话是不用嘴的, 一种天生语言障碍,选择用笔来说话,有时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说是赐予,他时常 处在感恩的状态下,中国人都喜欢感恩的姿势。 他常对我说一句话:他很看重自己写的东西,那是一种幸福,他会保持自己的 天赋,而我想叙述的一切,都包含在他把生活弄得诗歌般艺术里面:静夜的灯盏、 死亡、书籍或内心的胆战,还有桌上的香烟,一支芦笙和用笔说话的全部过程。 我根本无法知道,我们如何去反省生命中的悲了。也许,幸福就是一杯白开水 吧,幸福不能荣耀今生也不能预测来世。可于多数人来说又过于的遥不可及,像那 逝去的笙音,是每个人都能从中得到感悟吗?我写下这篇小文只不过是作为一个写 作者的痴情罢了——那些悲伤的朋友,愿你的心和笙音常驻我心中。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