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之路 故乡不是地理学意义上的点,硕大的地图上是没有名字的,连小小的乳名都没 有,故乡跟经度纬度无关、跟土地肥瘠无关、跟贫富无关、跟你家的哥哥和姐姐都 无关。它只跟人的心灵相关,跟人的精神相关,是远离之后难于割舍的眷恋,是五 步一回头的伤感,是那一碗热稀饭的召唤,是对韶华不再生命流逝的感慨,是追怀 往事的怅惘。故乡是心灵的寄寓之所,是精神的栖居之地。 失去的故乡才是真正的故乡。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 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 蕉。(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 南宋末年的蒋捷是一位颇具创造性的词人,他在南宋灭亡后东飘西泊的旅途中, 他自然怀念地不在远的家乡,和家中亲情的温馨,并发出年华逝水有家难归的人生 慨叹。写下了许多关于思念故乡的词,一句“何日归家洗客袍?”,令人愁断肝肠。 历代写乡愁的举不胜举,一代风流倜傥飘转四方的柳永,他无论走在哪里,都 不会忘记生他养他的故乡。在《归朝欢》中,他说“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 羽翼”;在《满江红》里,又说“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在《题中峰寺 》诗中有“旬月经游殊不厌,欲归回首更迟回”之句,对故乡有着孜孜不倦的一往 情深,这位最善于表现游子情怀的词人,在《八声甘州》这首名作中抒写了他的人 生望远之怀,游子思乡之苦,羁旅之忧愁,登高临远之情思,句句珠玑,就是以秋 日黄昏的长江为背景,从头至尾,长江的波浪深刻地拍痛了他的乡愁也拍湿了他的 诗行。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 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远,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 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写乡愁的作家都生活在别处,是“别处”照亮了故乡的路,是“别处”延长了 回乡之路的距离。 回乡的路应该是从“客乡”开始的。而客乡仅仅作为一个概念,可疑、朦胧、 遥远而又游踪不定,只是回乡的一个借口和理由,从此地到彼地去,它在黑夜像萤 火虫闪了一下,就告之熄灭。从理论上来说,回乡的路应是漫长而温馨的,可在那 个路口,回乡者却又开始新的旅途,那些温馨的温热的只能存留在回乡者的心胸, 甜蜜而痛苦着。在某一个晚霞映红西边的时候,回乡者的心也如晚霞般浓郁。 乡愁,是任何人都逃不了的。有些人在一生中患着怀乡的病,那种病是无法医 治的。他们天天惦记着精神上的故乡。也许他就生活在距离家不远的一个城镇,依 然像个海外游子,整天恍惚。就算他们生活在声色犬马中,逐渐遗忘了故乡的贫穷, 但还是不胜惆怅,总是坚持着祈望,想回到一个他也许不知名的地方去。他们幻想 出许多梦一般的世界,带着宗教的虔诚,诗人的Elysium El Dorado ,Arcadia (寥阔星座和田园牧歌似的地方,天堂般的美好),理想的乌托邦,来慰籍他们彷 徨的心灵。 黑夜去了,黎明来了,回乡的感觉一次次明晰在每一个游子的心。 是不是母亲也在夕阳路口,等待那久久不归的游子?是不是黄沙遮住了母亲望 穿秋水的眼睛,让那回乡的路在遥远中再次延伸? 后山的羊群归家了吗?那些羊群应该识路的。母亲站在路口说。 世界上没有两个人回乡之路是相同的,但那过程和仪式却有着质的相近之处, 凝为一个坚不可摧的象征。怎么说呢?于空间来说,故乡,那生生息息的故乡,永 远是那么的强大而不可亵渎,永远是疲惫身心休憩的场所,像一个圆,圆心就是释 放和缩减的具体点。所以,故乡是统一的无法选择的和宿命的。有如我们的母亲, 强大而不可更改,即使是不可一世的君主帝王,在它的面前,永远不可能狂妄,只 能屈膝下跪。故乡又是朦胧可疑的,在一个游子渐次迷惘的心里,变得游移不定神 神秘秘。“独在异乡为异客”。故乡是博大的,它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强调着离开它 怀抱的游子,即使故乡瓦无片全,依然比繁华的城市更具有神诋意义。故乡的意义 往往会让游子联想到离老宅不远的荒丘上那些祖先灵魂休憩的坟茔,这种景象赋予 了故乡生死存亡的经典意义,生与死只是一纸之隔啊!使回乡者缅怀于阡陌与往事 之中难以自拔,满脑的恐惧和眷恋,冥冥中像有一只手在牵引着。 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是对童年生活的逃避,是一种最为恶劣最为轻浮的方式。其 中的狂妄,故乡是不接纳的。来的只是为了离去,走马观花。或许是走途无路蛰回 故里,躲在故乡深处的某一匹坡某一丘田里偷偷哭泣,要么迟暮之年对故乡有挥之 不去的眷恋,对故乡的犁耙、对故乡的鸡鸭、对故乡的粪桶、对故乡的酸菜的高度 眷恋,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故乡的含义,这也体现了故乡之所以存在的充分理由。 乡路是一条割舍不断的纽带,牵挂着游子的目光,使得那目光由朦胧迷茫到清 晰具体,所以游子回乡的行动明晰,不再诡秘。 有回乡者才有回乡之路,两者有着不可分割的因果关系。故乡是从游子身上发 育出来的,一辈子安守故土的人是没有清晰的体会。离家出走当然是有原因的,这 个原因在多年之后决定了回乡者的方式和态度。这个原因或许是家庭变故、宗族纠 纷、天灾人祸,但多年之后的人们多愿意把回乡看成是“寻根”的叙述,耙寻根的 叙述看成是回乡的经典,所以他们须引入一些借口来自圆其说。不管怎么说,离开 故乡之后的社会关系得到展开与编织,可以认识一些故乡之外的物事,回乡意味着 “回归自然”,“寻找”着与之相对立的影子。 也有上了年纪的人,对自己所生活的许多事感到厌倦,似乎生活太空虚了,不 值得一提,这时连一缕乡愁也将变成云烟。人生,当某一次沉痛的失意,失掉所有 期待的梦想,对自己种种的幻觉到消失了,借着灯光看看自己渺小无聊的影子,仿 佛人一生的序幕也就要结束,从飘渺的世界坠落到硬邦邦的现实,随着那一声脆响, 自己也醒了。这时睁开眼睛,看到故乡天河沙粒的群星,恍若惚一世,回想自己茫 茫风尘的生活已经有若干人饱尝了,将来还要有若干人继续重复这庸俗的生活,对 自己怎能不暗自伤神? 但不管怎样,回乡会是一个自我封闭的举动,它隐匿于故乡的沉静之中。多数 人不能赋诗作文,也借助故乡一杯浓烈的酒,陶醉在深浅不一的乡愁中。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