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销会上关于梵高的讨论 作者:姚晓 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老同学任辉打过来的。我跟她从小学起就是同学, 后来一直到高中毕业才失去联系。久别重逢一阵闲聊后,她说找我是有事情要谈, 约好了在某个地方见面。再次见到她时感觉样子没多大变化,只是化了妆,这多 少让我有些不适应,可能是从来没想像过她化妆时的样子。我问她有什么事,她 说你过一会儿就知道了。我们进了附近居民楼的一个房间。房子似乎没人住,显 得很空很大,只是零头碎脑地放着一些东西,她进厨房烧水,叫我坐坐,还是不 知道要干什么。桌上放着一本老版的《飘》,记得上中学时有一次在她家就看到 过,现在书都给翻烂了,没想到她竟一直带在身边。有人陆续从外面走进来,他 们都很客气地朝我点点头,看样子任辉跟他们很熟。男男女女们个子高大,也很 时髦,个子本来就不高的任辉夹杂在里面显得更加矮小。在任辉给我倒水时,其 中一个就很惊讶地叫起来,你的手怎么这样子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回缩了缩。 我的手一到冬天就生冻疮,而且发得特别厉害,肿得就象粗萝卜一样,十分的难 看。他说过会儿我们要给你介绍个新产品,用了它保证你不生冻疮,你看我现在 骑车都不用带手套。他说着就伸出手,五指修长而干净,果然是平滑得很,我不 置可否地点点头,我正在想他刚才说的话里好象有种广告的味道。渐渐地进来了 很多人,前面的黑板也架起来了,我们一个个地坐下,犹如在听课一样。这是1994 年的冬天,在这个小城市里,我第一次听到了传销这个词。 所有上台的人都在讲述着同一个话题:如何在一夜间从贫穷变为富有。其中 一个当头的穿着两千多块钱皮衣的王经理,因为业绩好,刚从新加坡回来,很得 意地说到了他如何在一座富丽堂皇的酒店里上一间富丽堂皇的厕所,给了一百块 钱小帐。最后是任辉介绍要推销的产品——一种沐浴露,她给我们作了示范。洗 澡时,先洗手臂,再洗上身,再洗大腿,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我只知道这会 使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一个人在浴缸里的情形。我一直盯着任辉看,表明我听得很 认真,没有乱七八糟地瞎想,任辉的目光很平静地从我脸上掠过去,又移过来, 这副样子让我一下子回到了中学时代。任辉是语文课代表,她正把老师布置的题 目一条条抄写在黑板上,然后再讲解一遍。神情严肃,是那种装出来的老成。 在自由活动时间中,任辉问我怎么样,我说既然钱这么好赚,为什么要找上 这么多人,似乎有点天方夜谭,“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把这个机会介绍给你。” 看着她如此急切的眼神,我已经知道我是不会加入了。“我没时间。”“世上只 有一种人没时间,那就是死人。”“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真的是没时间。”她 追问我在做什么事,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在写作。这时隔壁传来一阵掌声,就听 见王经理在高声叫喊,欢迎两位姐妹加入我们的行列,我叫她也别太认真了,这 里边的欲望显得是那么迫切与赤裸裸的,“就要这样子,”她不以为然地反驳我。 我提到了梵高,此时的他似乎是任何贫困的艺术爱好者们用来抵御物质诱惑的最 后一道防线。任辉斜了我一眼,幽幽地说你的感觉太好了,你没有到外面看过, 实际上我们现在就生活在最底层。结果最后我们谁都没能说服得了谁。 初中时的同学丁诺结婚,在酒席上又遇到了一个老同学彭玲,我们俩坐在了 一起。中学时的彭玲经常以一副问题少女的姿态坐在教室前的台阶上,很多人都 彼此忘记了,但大家似乎都记得她,记得她上学时的言行和举动。我听到不止一 个人跟我提起她结婚了,她有小孩了,她抱着儿子站在马路上让他学叫“大大” (叔叔)——一个我无法想像的场景。彭玲比以前胖了点,或者可以说显得有些 富态。我问她小孩呢,她说放在家里了,如此平常的口吻,就象以前上学时问她 作业本呢,她说忘记在家里了一样。彭玲说她今天遇见胡老师了,我一听就笑了, 上学时她是经常跟他作对的,“我说你教得蛮好,以后我儿子也要送给你教。” “你又在拿他开心啊,”我说。“不开玩笑,我是很认真地叫他胡老师的。”彭 玲一脸少有的严肃。我不知道是怎样与彭玲喝起酒来的,只知道一喝就一发不可 收拾,原以为对付她轻飘飘的,哪知道最后不省人事的是我,只听见彭玲熟悉的 咯咯笑声,挥之不去。 第二天才发现竟睡在丁诺家里,诚惶诚恐地爬起来,他老婆什么都没说,很 热情地招呼我吃早饭,一个很贤慧的女人。丁诺在上学时曾经跟任辉有过一段恋 爱往事。有次下大雨,丁诺嘭嘭地来敲我家的门,那时我对电子技术发疯般的着 迷,正在兴致勃勃地装着一台收音机。我忙了半天,才想起他,问他有什么事, 他说没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又问我还有多长时间,我说快了,他说你装好后, 陪我到任辉家里去一下。我随口噢了一声,继续埋头苦干,偶然抬起头,才发现 他还坐在那里,“你不好自己一个人去吗?”“外面在下雨呢。”“对啊,下这 么大的雨还让我去。”“正因为下雨我才不好去,人家家里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呢。”看我没空,后来他就走了,我想他真是发神经,这么大的雨跑来跑去的, 至于他后来有没有去她家,我也忘了问。现在回想起来,唯一刻在脑海里的却是 丁诺那双带有点疯狂与哀伤的眼睛,犹如下着一场雨。 有人说工作了以后时间就过得特别快,好象这时间已不是你的了。这些年来 东西也写得不少,可却是没什么成绩。我感觉到了一种迫切需要成功的紧迫感, 一种梵高式的发狂般的紧迫感。母亲退休后,凭着她以前的工作经验,很快被一 家公司高薪聘请,她很开心地对我说,将来给你买房子娶老婆,我听了很惭愧。 以我目前的储蓄,只够入住卫生间,这时我就会想起任辉,想起她说我们都是穷 人时的神态。 一九九七年,国家明令禁止非法传销。我在大街上又看到了那位王经理,穿 着一件很鲜艳的不知道是不是又是两千多块钱的T 恤。我对他那次演讲中所说的 事深信不疑,因为他起步早,他才是最大的受益者,他现在也应该是最先脱身, 只是有没有又找到一条生财之道就不得而知了。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他是不会 认出我来的。而这时我听说任辉已去了南京,仅此而已听到这么多,她犹如一团 雾消失在这个六朝古都的喧嚣声中。丁诺也去也了南京,因为下岗,他说他要养 活老婆和她肚中的孩子。十分的现实。 上小学时有次我为一根冰棍打赌从高高的台阶上往下跳,结果摔断了一颗门 牙,外加骨折。丁诺,任辉,彭玲他们几个学雷锋小组的成员都来看我,因为久 卧病床,看到他们当然是兴奋不已,连忙倒水泡茶,不觉中就放了很多茶叶,任 辉喝了一口,皱着眉头说你要把我苦死啊,我咧着没有门牙的嘴很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