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男人 作者:姚晓 所谓浮云苍狗用在今天的郑明浩身上是再确切不过了,只不过这个似乎是上 天要用来证明自己仍拥有翻云覆雨以警醒后人的手段也未免太残酷了点——一夜 之间的股票狂跌让他从一个百万富翁沦为一个不值一名的市井小人,虽然依旧是 全身名牌,但那落魄的姿态只能表明这只是一个空空的衣架子而已,甚至让人感 觉到衣服是拿错了别人的。还不只这么多,更惨的是深夜买醉归来的郑明浩给车 轧了,肇事的车辆在他身上扬长而去。郑明浩疼得在地上翻滚,恨不能即时死去。 再醒来之时郑明浩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他闻见了自己身上有一 股苏来水的味道,当他努力回想起过去的一切时,下意识中手往下探了探。即刻 他的眼睛大开着手就停在那处,大腿根以下齐刷刷地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就 象他的心一下子空荡荡地没有着落一样。他甚至想着自已的腿已经蜷起来了或者 放在某处。他定了定心神,掀开被子,两团整齐地绑裹着的纱布跃入眼帘,他甚 至小心地用手触摸了一下根部,钻心的痛。郑明浩先是默默饮泣,最后索性就放 声大哭起来。 直至一个女子翩翩然闪了进来,郑明浩才停了下来。不管何时,一个男人的 尊严总是最重要的。透过朦胧的泪眼,他看见了那容貌姣好的女子也正是一眨不 眨地盯着他。“你醒了么?”郑明浩点点头。“是我把你送到医院的,当时情况 紧急,抱歉没有跟你商量一下就把你的两条腿给拿了。”她的话语很轻松,或许 是竭力想营造出一种轻松的气氛来缓和一下郑明浩的悲痛也是说不定。但郑明浩 显然此时已无力来应和她的玩笑,即使他明白越是这个时候越能体现出一个男人 的风度来。 “是你救了我么?”郑明浩问道。对方点点头。“这也是在你家?”郑明浩 狐疑地向四处打量了一下。他很快地恢复了股票大鳄的精明强干,没有人看出他 的脑海里在这一瞬间里到底转过多少弯,并发现出这身处其中的不对劲来。“你 改了名字了么。”她扬了扬手里的一张身份证,那是他的,一向放在皮夹子内层。 她应该是翻过了。不过里面就五张一百的,就是全拿去了肯定也不够这次手术费 的零头。想到这里,郑明浩宽松地一笑,他想着自己孑然一身没有牵挂也就无所 谓害怕了。不过她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或许她认错了人?但此时的郑明浩并不 急于戳破这个事实,他想等一等,静观其变,毕竟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唯一的一 根救命稻草就是她了。你真地认不出我了么?郑明浩作出了一番回想的神情,然 后摇摇头。我是阿朱啊,你真地认不出我了么。她突然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恬 美的面容一下子显得有些狰狞。郑明浩心中打了一个寒噤,他总算意识到继续冒 认下去不是坦途而是荆棘。他神色惶遽地说道,小姐,你认错人了。我生下来就 叫郑明浩,从来没有改过名字,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你。郑明浩还正准备滔滔不绝 地说出一大通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理由时,她却是一口唾沫啐到了自己毫无防备 的脸上。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样子,郑明浩感觉到一股寒意正往上慢慢升起,甚至 连他的断腿事件此时也似乎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她甩上门走了。房间里一下子又恢复了平静。郑明浩重新打量了一下四处环 境。房间装修得很豪华,床头柜有个电话线头断在那里,看样子是刚刚给拔去。 窗户外面用铁栅栏封了起来,下面是一块很大的草坪,看样子是单门独户,应该 在市郊的某块地方。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整个屋子都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似 乎她出门了或者正躲在某个角落里窥视着他。象是做给她看一样郑明浩苦笑笑, 没想到短短几天内竟是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为了保险起见他再次翻起记忆把那 些和他有过瓜葛的女人们重新过了一遍,确实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即使是那些一 夜情或者在酒吧里的小姐们当中也没有她,这点让他稍稍放了心。夜慢慢地降临 了,他看不见有一丝灯火的迹象,似乎是她把他扔在了这里就撒手不管了,直至 他慢慢地死去,最后变成床上的一堆白骨。他感到了一丝恐惧,最后他终于放弃 了所谓男人的自尊,一开始还有节制地喊着有人么,有人过来么。随着一遍又一 遍地呼唤,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激动高昂起来,你出来啊,你是不是个疯子,我不 是你的男人,你放我走啊……不管是温柔还是凶狠,谈判或是辱骂,都如同石沉 大海,这更加让郑明浩有理由相信她早已经出门了。饥饿随着断腿的疼痛一阵阵 地袭了过来,郑明浩不由得昏睡了过去。 待再次醒来时他看见了她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床头放着的一碗米粥的香味却 要来得更为吸引他。“我打听过了,你确实不是我说的那个人,不过长得可真象 啊。”郑明浩不说话。“吃么,你可能饿了吧。”郑明浩依旧是大睁着眼睛,不 着一言,却是死要面子地竭力抗拒着那阵阵清香。“总不至于还要我喂你吧。” 她笑着说,却是真地用汤匙舀了一小口,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送至郑明浩的唇 前。这一次他没有再硬充好汉,张开了口。她微微地移动着头,小心地吹着气, 一时间竟是让他看得有些呆了,一种叫温情的东西地开始在房间里生成。她笑了 一下,“看什么,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那个月你发高烧我也是这么喂你的。” 郑明浩知道她根本说的就是两个人,却还是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她却在这个时 候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你记得还要离开我啊。”她倏地站起来,放在膝盖上的 托盘连同碗一同泼在了郑明浩的身上,疼得他大叫一声,恨不得能站起来抱着脚 站在原地绕上两圈以缓解一下这种痛楚。他委屈地喊着,“我不是那个人啊。” “那你点什么头?”她声嘶力竭地冲他吼着,郑明浩被顶得哑口无言。 好一会儿,她才再次推门进来,冷冷地扔下一条毛巾,“擦擦吧。”这以后 她都是这样一副不咸不淡的神情。没有了温柔,也不曾再出现过暴怒,只是供应 他的一天三餐,饮食起居而已。他却也不敢再次多嘴,生怕她再一发起火来把他 赶出去也是说不定的事。现在索性就在这里养伤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于是在 这多少显得有些无聊随时准备被扫地出门的日子里他开始观察起这个女人来。 这套偌大的房子确实只有她一个人住。但他知道凭她这样整日无事可做凭白 就去街上买回一大堆东西的年轻女人后面肯定是有一个“成功男人”扶持的,但 他却也一直没有露面。最近她整日地在打电话,房子里的电话也明显多了起来, 似乎在酝酿着某种事情,而这件事又好象和他有关。那天在她给他送来晚饭时, 竟是打破常例地冲他展了一下笑颜,但这样的笑却是没有多少友好的成分,在郑 明浩看来,竟是得意的味道多一些,好象在说过几天就要你的好看了。不知道这 个疯女人又在玩什么花样,想到这里郑明浩的心里就有些不寒而栗,似乎腹部那 被粥烫伤而刚刚痊愈的伤痛此刻又有些隐隐作痛。 那天终于来临了,在给郑明浩买了一部轮椅的第二天。当郑明浩坐上这张近 万元的轮椅,学会了上面眼花缭乱的各种按钮功能,自己驱车来到外面时,适逢 一束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倾射下来,打在了他的身上,让已经很久没呼吸过室外 空气的郑明浩感到了一阵晕眩。他看着身后这个笑靥如花的女人,心中一时升起 了万分感激。若不是她,自己说不定正流落街头甚至已被推进了火化场也是极为 可能。但如果郑明浩提前知道了第二天要发生的事他也许就不会这般感激涕零了。 房子里陆陆续续地来了七八个女人,个个花枝招展,叽叽喳喳象是林中的鸟 儿。郑明浩一时间有种落入花丛中的幻觉。她们却是都相继推开了他房间的门, 探头探脑地看一眼,看了就定在那里了,那些眼神竟是让郑明浩不敢直视。“你 从哪儿找来的?”“他真的不是丁强么?”而站立一边的她并不答应,只是手环 抱于胸前,脸上现出得意的微笑。此时的郑明浩带着惊慌的眼神扫视着把他围成 一圈的女人们,承受着她们的话语甚至其中还有一个人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脸继 而在她们中爆发出一阵哄笑,犹如梦魇一般的东西开始压在了郑明浩的胸前,让 他几近窒息。 这张长形的饭桌上恰恰坐下了十个人,她把郑明浩放在了上首。面对满桌的 珍馐佳肴,郑明浩竟是没有一点食欲,因为他无法面对她们看他时的复杂眼神, 似乎他的一举一动都已经为她们所洞穿,他有种近乎赤身裸体无法动弹的感觉。 她问他,你还认识她们么。他摇摇头。你知道她们今天为什么来么?郑明浩还是 摇摇头。告诉你,她们都和一个叫丁强的人有关系,或者说都被一个叫丁强的人 玩了。她吐出一口烟,轻松地说道。在烟雾迷漫中,郑明浩第一次发现她们脸上 有了些许不自然的神情。他不清楚她是怎么费尽千辛万苦才能把她们聚集在一起 的,而他之所以能坐在这里只是因为和给她们生命里带来重要印痕的某个男人长 得相似而已,他似乎成了替罪羊,那个男人却不晓得正在哪里花天酒地呢。但此 时的郑明浩却是体会不到一点受了委屈的感觉,因为他感觉到了一种异样,因为 他想到了另外一群女人,一群他所经手阅历过的女人,一群过后就忘早已不知所 终的女人。如果没有这场晚宴,郑明浩也不会再次重新记起她们。所有的面孔与 名字已经混杂重叠于一处,在这扰人的脂粉气息中。不知她们现在过得可好?那 时的他得了一个“女人杀手星”的雅号,他却也自鸣得意,并且似乎为了不枉这 个朋友们送给的称呼,更加变本加利地攻城拔寨,无往而不利,得手之后没有任 何犹豫,拔身而退,从不拖泥带水,现在想来也不过是个钱字。有这种结果,也 真是应了报应。“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她顺手拉开邻近一个女子的袖管,一道 长长的红疤象一条小蛇一样面目狰狞地蜿蜒在白皙的手臂上。那个女子的脸却是 一下子红了,忙不迭地把袖管重新拉好。直说看不得的,看不得的。“噢,现在 阿美好了,那时不还是要为他自杀啊。她是在我和那个死男人面前割的脉咧,吓 死我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插嘴道,“就看见那血喷了我一脸,差点没把我 吓晕过去。后来送她去医院,她醒了就要拔针头,直说我要死,要死给你们看。 现在你还要不要死呢。”那个自杀的女人对着那个大大咧咧的女人羞怯地一笑, 仿佛做了错事般说不会了,不会了。“其实要死的还是那个男人,脚踩几条船, 把我们个个骗得晕头转向的,还以为最后要跟自己结婚呢,最后还不是两手一摊, 扔下一句两人不合适,就挥手拜拜。弄得我们倒个个象傻子一样。”“是啊,也 不晓得现在他死到哪里去了,说不定比他还要惨哪。”说着她们的目光一齐转向 了他,郑明浩低下了头,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地发烫。“哎呀,过去的事不谈了, 不谈了,说起来都是不痛快的。哎,我昨天在FOXLOR看到了一条好看的裙 子……”女人们的话题永远是说不完的,也变得快。郑明浩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 气,批判会看样子是告一段落了,怎么看都象小时候看的电影里的斗地主老财, 幸亏还没让他带高帽,坐飞机。不经意间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她,一颗刚刚放松的 心却又吊了起来。她并没有加入到她们对于裙子的热烈讨论中去,而是不为人知 地闷着头迅速擦了一下眼睛。“你怎么了?”她张着红红的眼睛,“你还好意思 问我怎么了?”说着郑明浩看见她的手腕一扬,一团红色扑面而来。待红酒嘀嘀 答答地顺着脸往下流淌时,郑明浩想着历史又再一次重演了,不过万幸的是酒而 不是热粥,不然整张脸就废了。酒宴安静了下来,只有她伏在桌上低低的呜咽声, 还有满脸汁液的尴尬的郑明浩的脸。临近的一个女人轻拍着她的肩,劝慰着, “好了啦,好了啦。过去的事你还想它干什么。你说嫁个男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么,要我说,你还要亏了他呢。要不是他,你最多不就嫁个工人么,说不定还会 回农村种田呢。我们几个姐妹的下场也会和你一样。你看看你现在,是最风光的 一个。嫁个台湾老公又死了,留下这么一大幢房子还有这么多的钱,又没有男人 管,我们就是做梦还要笑醒了呢,你们说是不是啊。”那些女人连忙点头附和说 是啊是啊,甚至包括郑明浩也是惶恐般地应和着,似乎害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 会再泼些什么东西。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正象这个“巴黎春天”的店名一样,处处是春意 盎然。在经过了一个寒冬之后,龟缩在家里的人们终于可以卸去沉重的冬装到街 上到店里呼吸呼吸这时代的空气了。一个女人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在店里 慢慢地行走着。时不时女人驻足把一件衣服在自己身上或男人的身上比划着。真 是好一对男才女貌,只可惜男人已经残废了。但女人却依旧没有因为这点而嫌弃 他,这也说明了两人之间的爱情是多么的坚贞与稳固。若是有记者采访他们肯定 可以得到一段动人的故事,投到报纸杂志上去,不但广为传播,更可以让写作者 本人得到一笔不菲的稿费。只可惜记者暂时还没有出现,到是一个女子用惊异的 目光看着他们,特别是盯着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男人的目光劈头与那对眼神 相遇了,顿时他的神情变得很复杂,避让,尴尬,羞愧,自责,后悔交缠在一起。 那女子似乎鼓足了些勇气,径直迎上前去。“郑明浩?”她犹犹豫豫地问道。男 人把头偏向了一边。应该确定了,女子继续发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推 车的女人好象发觉了一般,凛色说道,“小姐,你认错人了吧。他是我丈夫,他 叫丁强吔。”女子再看看男人,男人吃力地点点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不过 长得真象。”说着女子带些慌乱地离开了他们,但还是止不住地频频回头。推轮 椅的女人问道,“那是谁啊。”男人说道,“我不认识。”过了会儿,男人又问 “你生气了么。”女人不说话。男人说“我是丁强我怎么可能认识她呢。再说我 现在这个样子你就是再打我再骂我我也是不会离开你的呢。你说是不是?”女人 这才阴转晴破涕为笑。不觉间他们已经出了店门。女人说道“老公我们今天去环 球餐厅吃饭,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