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永恒 作者:姚晓 " 你爱我么?“ “爱。” “有多久?” “永远。” “假如我不给你买片子了,你也爱我么。” “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的。” “不知道。”话说到这个时候我往往就会心灰意冷,情绪低落,由此给他落 下个喜怒无常的把柄。但我真地没有底,不是片子的问题,而是爱情。 那天秦峰一大早到我家来的时候,问我爸妈呢。我说到我舅舅家去了。他坐 在沙发上看电视,梳洗完毕的我喷香地遮住了他。他仰着看我,拉我的手。我们 开始坐在沙发上静静地接吻。后来在他的手不规矩的时候,我一把推开了他。我 说你把我的妆都弄花了,他看着我有些委屈,我也不便道歉。在我补妆的时候, 他问我我爱他么。我反问道,你呢。他说爱。我说有多久。他说永远。我就嘁了 一声。他说你不信么。我说我没说我不信。但我心里在说,假如我答应你做了那 件事,你还会不会永远爱我呢。但我不可能说出来,因为这毕竟是我想要认认真 真谈的倒数第一个男朋友。 我的倒数第三个男朋友不止一次地和我说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天,9月28日 下午三点到五点,有两件事。一是他认识了我,一是他买到了一部叫做《一日永 恒》的片子。说实话他把我和一部VCD放在一起让我觉得有些怪,反正不是高 兴的那种,虽然我觉得他是在恭维我。 我们上街上得太早了,以至于在街上的人要么是买早点的要么是拎着一塑料 袋青菜的。后来一个戴眼镜的男的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边擦过去。我没有理他, 他仔细地扫了一眼卖呆的秦峰。他是我的倒数第二个男朋友——电视台做《城市 物语》节目的记者,通过老蔡认识的。老蔡是第七封印店的老板,(第——七— —封——印,说快了我就说不起来)《城市物语》专门介绍过这家店——专卖艺 术片。我是经常帮他买片子而认识了老蔡。有了新片子老蔡就打电话给他,他再 打给我,我反正上班溜出来一会儿是没的事的。 第七封印的卷帘门还拉着,它要到九点钟才开门。一开始老蔡不认识我,罗 里罗嗦地推荐一大叠,恨不得让我都捧回去。我只拣他报给我的拿,也不说话, 因为我觉得说话就露了底气。在我要走的时候,他喊了一声,哎,看得出来你也 是喜欢艺术片的人,留个号码下来吧,交个朋友。我冲他笑笑扭头就走,象电影 里漂亮的哑巴。那个老板留着长发,可惜脸上的横肉破坏了他的形象。 我告诉了他,他笑笑。等我下次再去的时候,老蔡就问我你各是小赵的女朋 友啊。我睁大着眼睛看着他,说是啊。我似乎对这种游戏的秘密过早被揭开有些 懊恼。后来那个记者问老蔡经常在你这儿买片子的那姑娘是谁啊,蛮有品味的。 老蔡说你晚了,她可是有主了,小赵的女朋友。老蔡告诉我我就笑笑。有一次再 去的时候那记者也在。他看见我盯着他,就冲我笑笑,然后我也冲他笑笑。 第七封印对面是五路车站和一条美丽的护城河。我们就坐在栏杆上等汽车。 我们今天准备去城东的麦德隆超市,所以才出发得很早。有个个子高高的女孩把 自行车停在了门口,然后弯腰拉门。她弯腰的时候短的紧身上衣吊了起来,和牛 仔裤形成了一块月芽形的真空,露出了一片白花花的皮肤。我看看秦峰,他忙把 眼睛收回来。我笑了,他作贼心虚地问我笑什么。我说你脸都红了,这一刻我对 秦峰有些心动,但我没告诉他。这个女孩我不认识,我也很长时间没来了,不晓 得是不是新招的。 第七封印贴出了招聘启示,看样子那个小丁是要走了。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和 老蔡闹了别扭还是其它什么事,这个就不是我所能管的了。我去的时候,正好有 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在。老蔡问她之前在哪里做的,她回答说在白猫。白猫是一家 很有名的迪斯科舞厅,全市几场有名的架都是在白猫里面或白猫门外打起来的。 可能我这个工作不太适合你呢。女孩稍稍提高了点声音问为什么。我不是说你不 好,只是在那边做过的人我不想要。女孩子在外面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自重,外面 的坏人太多了,要洁身自好。我看不见她的神情,至少我是有些糊涂了:他到底 是在说她好还是不好,到底要说什么呢。我觉得没什么工作我是做不了的啊。女 孩可能也没听懂,所以换了一种说法。但她的口气里带些焦急,看样子是很想要 这份工作。我插了嘴,哎呀,人家不告诉你你不一样的不懂么?他们两个都把脸 转过来对着我,我说我说的对吧。 他有一次说了溜了嘴,说第七封印有个小姑娘还是挺漂亮的。我不说话,过 了两分钟他就说我吃醋了。我说你感觉不要太好噢。 留意了果真发现有个姓丁的小女孩,清清爽爽,皮肤雪白粉嫩的。我去的时 候她和老蔡两个人坐了靠得很近,闷着头不晓得在做什么。看见我,她跳了起来, 脸红红的。老蔡有些嘻皮笑脸地问我要什么片子啊。我把纸条递过去,我现在也 懒得挑了,那个游戏让多嘴的他过早结束了。老蔡站在她后面,不晓得做了个什 么小动作,就听见那女孩哎唷了一声,然后就缓慢扬手啪地打了老蔡一下,嘴里 作哆说要死啊。老蔡也就哎唷了一声。 我说那个小姑娘不要太骚噢。他的脸就有点掉下来了,不喜欢你用这个词。 我凑过去问是不是戳到你的疼处了?好了,好了,你不过也就是个印报纸的(他 在报社印刷厂上班),又不是什么文化人,我不用就是了。 我和记者来往了半个月。然后上了床,上了床也就分手了。他说我在床上挺 的么。当时我的心就立刻从快乐跨到了难过。我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记者也 觉察到了什么,连忙向我道歉。又问我怎么了,因为我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我 看他是因为觉得他不象个记者,衣服脱光了和别人就没什么区别,甚至很丑陋。 这不能怪我,是他先刺激我的。 我和他交往了有三个多月。最厉害的一次就是我们在小河边接了吻。他平时 很腼腆,因为那次他买到了好几张一个叫特女佛的人的片子,很兴奋,就象人喝 醉了酒一样,不然不知道我们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呢。他在这种事情上似乎显得很 笨。其实我也很笨,我和他连床都没上过,还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他,就开始 在替他算钱了。他有些不高兴,说知道了,以后尽量少买一点。 那天到了新货。他说哎呀到了这么多候麦的呢。他不是和我说,而是和那个 漂亮的小丁说。他问她这些片子好不好卖,又问老蔡上哪儿去了。他是个很害羞 的人,平时不太和别人讲话,所以我有些嫉妒。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今天她的脸 色不太好,对他的回答一概用不知道三个字。我心里又有些高兴。他吃了一个瘪 自己好象又不觉得,沉浸在某种幸福之中。这种幸福是我,那个小姑娘,还有旁 边挑着《角斗士》《谍中谍》的闹哄哄的人群所体会不到的,它排斥了一切包括 我在内,它让我产生了嫉妒——为一个我看不到的导演,为仅仅一张工业塑料片 子,为他的感情。于是我发了火,昨天才买了片子的今天又要花钱。我以为我的 声音已经是被我压得够低的了,但可能是火气实在太大,他们还是听见了,都扫 了我们一眼。我看见他的脸立刻红了。后来他还是买了那些片子,我没有再阻拦。 出来的时候,他走得很快,闷着头一个人往前走。我说你慢点啊,我跟不上你。 他不答应。我紧跟两步说你是不是想甩掉我?他还是不说话,很快地往前走。我 停了下来,他没有等我,甚至都没有回头,很快地就走远了。我们就是这样分的 手。 我放下电话,说要出去一下。妈妈问那人是谁(是她先接的)。我随口说是 电视台的。当时我的神经立刻因为自己出口的话而被触动了,一下子有些走神。 我从来不和妈妈说我交往的男孩的情况,一字都不说。但今天我就很自然地讲了 出来。妈妈来了劲,说电视台做什么的。电视台里有记者,也有看大门的,有临 时招进去做直销的,也有扫地的。我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反感,不光是对妈妈,也 有对自己的。 从外面回来时,妈妈正在看电视。上面有他,然后她转过头来对我鬼鬼地一 笑:“刚才他打电话给你的,我说你不在家。”我淡淡地噢了一声,走到隔壁打 电话。“你刚才打电话给我的?”“嗯,你不在家。”“我妈妈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你告诉他你叫什么了?”“是啊,你妈问的。怎么了?”“不怎 么。” 妈妈要喊他来家里吃饭,我一边对着镜子化妆准备去赴和他的约会一边回答 道再说。第二天妈妈又说吃饭的事。我说我们吹了。 记者买片子跟他不一样,每次都是毫不犹豫地拿。我知道他的工资高。老蔡 说我现在不高兴小赵来了,在这儿站半天最后就拿那么一两张。老蔡瞄了我一眼, 我面无表情。我突然想起其实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只是在我和他说了要省钱后 他才慢慢地变了,因为他本身拿的钱不算太多。但我觉得他改变了反而变得痛苦 了,因为总是取舍不定。我们出来时,记者和我说,你知道么,他现在在和小丁 谈呢。我往前走,走了一会儿说他们时间不会太长的。为什么?记者惊讶地看着 我,好象怀疑我们还藕断丝连着。不为什么,小丁不会看上他的。 有一次他告诉我老蔡在闹离婚。我说他的婚姻能保持这么长也算是命大的了。 他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他说他去店里的时候,正碰见他老婆在和他 吵架。店本来就不大,有店员,还有人在买片子,他老婆又在和他吵,里面乱成 了一锅粥。他老婆说结婚这么多年来就从来没有见他叠过被子,我觉得真好玩, 这样子的人竟然为了个被子伤脑筋。我晓得他的意思,老蔡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还 是蛮高的,或许有了这件事他会跌下来一点?卖大师片子的人本身又不是大师, 就是大师又怎么样?他没再说话,所以我也就没把心中所想的说出口。 再坐五路车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多钟了。秦峰突然发神经一样地说要进 去看看(他是从来不买片子的)。就在发生些微争执的时候,老蔡眼尖,坐在店 里喊了我一声。 店的规模扩大了,我是说人变多了。有四个女孩与老蔡一同挤在一张狭小的 长凳上,给人的感觉就是他左拥右抱。那个上次要找工作的女孩子也在里面,正 尖笑着用粉拳捶打着老蔡,而老蔡一脸得意相。只是这些女孩子都很丑,不可与 小丁相比。老蔡很小心地看看正四处张望着的秦峰(看样子他是第一次来),然 后对我说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了么。我说是啊。今天要些什么片子?我张了张嘴 却没能发出声音,好象被这句话给问住了。他又看了一眼秦峰,用想压低的表情 却没压低多少的声音说你知道么,小赵的眼睛出事故瞎了。 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现在是不是在家里摩挲着那些片子的封面呢,猛然之 间我发现自己很残忍。 后来我就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那部我并没有看过的电影《一日永恒》。我似乎 有些明白它的意思了,它是说这个世上没有永恒,有的话也只是在一天里,一天 里的永恒,第二天就没了。我知道自己太牵强附会了,但这是我的想法。与所谓 的大师无关。实际上原来的我对那种事情并不是很在乎,但这一次我却象是给记 者那句话刺激了而拗了一根筋一样非要在上面做文章。可能也许是我有些累了, 真地也想尝一尝所谓永恒的滋味。但现在我是真地累了,身体和心理上的累—— 筋最终还是要松下来。我想总会要来的,这与永恒没得关系。即使做了他要爱我 多久还是会爱我多久的。想到这里我的防备也就彻底地松驰下来,于是我就靠在 秦峰的身上,说到你宿舍去吧。秦峰很激动地看了我一眼。 “这些你都看过么?” “大部分没看。” “那你买这么多片子干吗呢。” “留着以后退休了在家里慢慢看。” “嘁。” “我收集的全部是大师的片子呢,这个箱子里面是人类电影文化的精华。这 就是永恒。” “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