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技校老师,还有卡夫卡 作者:姚晓 是在一个目的性很强的情况下见面的。那时的小方到南通虽说已有好几个年 头,但由于举目无亲,加上生性腼腆,所以生活的圈子还是很小。不晓得蔡老头 从哪里打听到的,一个电话就把他给叫过去了。蔡老头是这个城市很有名的一个 老头,前几天小方还在日报上看到介绍他的一篇文章——说他退休后热衷于牵线 搭桥事业,而且纯属免费,在他的一个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记载着来自于南通未 婚男女的各种信息。当初看着报纸的小方就起了一些遐想,那个小本子上的东西 仿佛化成了无数风姿绰约却又面孔模糊的单身女子在小方面前飘然出现。想归想, 小方也不可能腆着面子自报上门。没想到的是蔡老头竟然会主动地找上他,在详 细地问清了一些情况后,让他星期五晚上来一趟,并且对小方详细描述了到他家 的路径。在快要挂电话的时候,他冷不丁地又问了小方一句,想找个什么样的女 孩?小方怔了一下,因为办公室里大伙都在,所以就含糊地说了声,喜欢看书的 吧。喜欢看书的,蔡老头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好象在做记录。放下了电话小方就 有些后悔——喜欢看书不假,但似乎模样长得好还应该放在前面。这样一说仿佛 蔡老头就会介绍一个喜欢看书但却长得有些不敢恭维的女子给他了。但话说回来, 要让小方再讲一遍,他还是不好意思出口的,即使身边没有人。因为说出来就表 明他这个人好象有些太那个点了,小方生怕被蔡老头看低。现在的小方又想到了 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没有向蔡老头交待清楚这个书是什么书。看数学书也是 书,看琼瑶的书也是书,小方的意思是最好能跟他兴趣相投的,比如卡夫卡的书。 但即使说出了卡夫卡蔡老头也不见得会懂,再说自己说得这般详细大概他也不会 当回事。在这种反反复复的犹豫得失方面小方私下里认为自己很象卡夫卡。 到蔡老头家的时候,小方才发现并不是象自己所想象的那样,专为他一个人 作介绍。因为不大的房间里已经有了好几个男男女女,都是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看了小方一眼。他们所处的位置看上去很散,但实际上却是壁垒分明。女的都挤 在正对着电视机前的一张沙发上,男的则散坐于两旁的凳子上。蔡抬起头来看看 小方,小方说财政局的,小方。噢,噢,蔡点头说,这样就差一个了,再等会儿 就齐了。 小方们一字排开,蔡还调整了一下站立的顺序,由高到矮,把小方从最后拉 到了中间,并且说了一句这个时候可不能客气。底下的女子们有吃吃的笑声,小 方的脸就红了。每个人作了一番自我介绍,不外是哪里人几几年出生在什么单位 工作。然后是女的,可能是怕她们腼腆,蔡这次是亲自上阵拿着小本子一个个对 着人名报过去。这里面环肥燕瘦,什么类型的都有。小方只瞄上了一个,来自于 市工商局,姓杜,个子高佻,面目清秀,一眼看上去就能让人认为她漂亮或者称 为气质很好。 蔡第二天就打电话给小方,问他感觉怎么样。小方没好意思提起杜,只是支 支吾吾地把皮球踢给了他,让他帮自己选。蔡说我看你和那个技校的老师小丁蛮 合适的,她很用功,正是喜欢看书。而且长得也不错,我知道你们男孩子都喜欢 漂亮的女孩,说着他在电话那头就爽朗地哈哈笑起来。 小方再怎么想也想不起一个姓丁的长得还算不错的技校老师。小方懊悔的是 他为什么没有勇气直接讲出他喜欢上了那个杜某某。小方只能对自己说喜欢杜的 人肯定很多,肯定轮不上他。但这不是一个很能说服人的理由,小方以为这是上 天赋予他的一个机会,而他就这样奢侈地把它给扔掉了。在这样一个充满阳光的 冬日,小方再次陷入了万劫不复的自责之中。最近它在小方的身上出现得似乎是 越来越频繁了,即使不是好心的蔡老头带给他,也还会有别的事情引起。在最后 累了的时候,小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技校老师身上。 小方和她相约在了电影院门口。之前小方已经通过电话听到了她的声音,但 从声音去想象一个人的外貌无疑是徒劳的做法。她的个头不高,留着一个马尾辫。 看到她时就记起那天确实是见到过。并不象蔡老头那样说的漂亮,只是不瘦也不 胖,五官端正,端正得很普通而已。如若放在其它的情况下,或许小方不会有这 样的感觉,但在经过了这几天的得与失,猜测与幻想的煎熬后,小方明显地感到 了一种失落。电影院里灯火通明,正是进场的时候,它照出了小方闷闷不乐的心 情,以及应付了事的交谈。 小方原先想冷处理,不明着回绝也不打电话,对方自然而然就会明白过来的。 只是冷处理还没有三天,就到了礼拜。那天的早晨明显有种烦躁不安的情绪涌动 着,有一种要破坏的强烈欲望,恨不得抓起什么东西狠狠地摔到地上。弗洛伊德 认为这是一种性的暗示,小方为性参预到其中感到了自责与耻辱,因此越发的烦 躁。最后他还是终于拨出了电话,她正好也是无事,一喊就很自然地过来了。这 是一个异性第一次走入他的宿舍,小方还是比较得意的,因为里面有堆着整墙壁 的书,有墙上的一张阴郁的卡夫卡的大副照片。她指着照片疑惑地问是谁,小方 说是一个外国作家。她笑着说我还以为是你哥呢,你跟他长得也蛮象的。小方得 意地谦虚地笑笑。或许她并不晓得这句话是不能乱讲的,或许是小方从内心里就 想作出一次主动的误解。 当然那股烦躁随着电话的放下就已自动消失了。虽说起因是缘于脑海里的一 个她进来时就不由分说把她的衣服给扒掉的场景,但现实里的小方还是很能拎得 清的。那天小方和她一起去了菜场,心情略带些激动,因为他看到了一个身分的 象征,一扇可能的门由此被推开。他们吃了一顿很愉快的午餐,在这过程中小方 看到了小丁浅浅的笑意和温软的性情并为之所打动。所谓十八无丑女,在她的身 上也自显出一股青春的美丽来。或许她能感觉出小方有别于第一次约会的那认真 态度,但并不能猜晓小方内心的九曲十八弯。 第二个礼拜小方就随单位出去旅游了。有一个外单位的年青女子插进来和他 们一同前行。她的模样好,气质也好,并且注意到了小方犹豫不定的目光,于是 她也开始频频地假装不在意地往小方的方向扫着。小方脸上的忧郁由此越发地严 重了,因为小方认为她注意上他是因为他的某种忧郁气质,所以最后忧郁得索性 格变本加厉,一塌糊涂。她没有跟随大队人马上山,而这正是他们此次前行的主 要目的。小方也自愿留了下来,他认为自己并不是为了那个女子,而是那越发严 重的忧郁让他看什么都会发出感慨,不愿意再为人生付出一丁点精力。起先她是 在小摊那里转悠着,买了一大堆东西。东西买完之后她就好象显得无事可做了。 小方抬头看去,他们已化作了一个个小点时隐时现地在视野里跳动着。天空开始 飘起小雨,他们缩在了同一个屋檐下。在她四处张望时,小方甚至能发现她后脑 勺纤细的发丝,各种各样的念头在心里盘旋着,让小方兴奋莫名,双手潮湿,却 始终没能让他开口说一句话。他们就真地这样在原地沉默地站了有两个小时,直 至最后大队人马疲惫而兴奋地下了山,她找到了她所熟识的人为止。 回来的路上小方是这样为自己解脱的:之所以没有主动答话是因为小丁。那 样做不道德,有脚踏两条船的嫌疑。所以小方为自已的伟大感到了一种自豪,并 且有种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小丁的感觉。 她说天已经晚了,而且外面很冷。但旅途中的疲惫,艳遇,坚守,懊悔,自 豪带来的莫名兴奋促使着小方不肯轻言放弃。终于她说那就在宿舍的楼下等他。 路灯把她的脸放在大半的阴影中,有一种别样的油画样的美丽(小方一直在努力 发现着她的美丽之处)。虽然她轮换跺脚哈手但始终没有作出上去坐坐的邀请小 方猜想或许是因为宿舍里还有她的同事们,她并不想让这件事过早地公开。但可 能是看到了小方那一脸的诚挚,因而也显得有些感动,在他临走之时特别地作出 一番交待:你回家时小心点,路上黑。这是一种体贴的温情,它让小方一路回去 时风驰电掣,如沐春风。结果还没到宿舍时电话铃就在响了,竟然又是她打来的。 到家了?小方气喘吁吁地回答说到家了。那你早点睡吧。你也早点睡吧。 甜蜜的爱情催促着小方进入了梦乡,也促使他醒得很早。素喜想一想人生旅 途上的事情时不时来个小结的小方突然就为自己这样迅速地对生活缴械投降感到 了一种心悸。这样的心情一直充斥在本应是神清气爽鸟语花香的早晨,特别在上 班的途中看到那些漂亮的微笑的面若冷艳的丰腴的瘦弱的半老徐娘的充满青春活 力的长得不是很好看的异性时更是强化了他的痛苦。犹如一个饿了三天三夜的饕 餮之徒看见满桌珍馐佳肴希望每样菜都尝上那么一口,先前毫无恋爱经验的小方 却是想进入到每一个去向四面八方的异性的生活中去。在这个匆忙的满是喇叭声 和车尾气的大街上小方认为自己并不是陷进了那种物欲横流,也并不是对小丁的 相貌有那么一些犹豫,而是生活,是他主宰生活还是被生活湮没。 常常有这样的经验:当你迫不及待地奔回家,草草地打发完一顿晚饭,想要 利用剩余的时间好好读读书时——那读书时美好的意境已经很完美地展现在你面 前了——但就在此时你感觉到了一阵空虚和无聊,让你看不进一个字,让你感觉 到一切都会让你心烦意躁。这种烦躁最近是越来越多地在小方身上出现了,上次 就是它促使着小方拨通了她的电话。但小方决意这次要挺住,似乎小丁已经成为 生活的一个符号一个象征而他必须抵受住这种诱惑才不会掉入随之而来的陷阱。 已经有近一个礼拜没有与她联系了,她也没有找他,这让小方又不由得有些猜测, 从而使得他作出了在下个礼拜三与她通一次话的决定,不是礼拜二也不是礼拜四。 小方并没有一定非要与她分手的意思,而是他必须保持一种清醒的主动,并且把 未来理出个头绪。但这是个周末的夜晚,小方可以忍住不给小丁打电话但也无法 坐下来细细读书,在这个时不时地就从某处飘来洗麻将牌和电视声音的夜晚。走 上五分钟的路,就来到了灯火辉煌的闹市区。这是一个盲目的城市,这是一个欲 望的城市,这是一个让人感到充满耻辱的矛盾的城市,因为现在所需要的就是内 心里一直痛恨着的。在他痛恨着的生活的街道上行走时孤寂消失了,代替的是一 种走多了路的微微的疲倦。擦过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的肯德基,但又迅疾地停住脚 步,把身子向后微微倾倒下去。小方没有认错,看到的是她,她脸上的笑容也由 此僵住了,坐在她对面的一个男子顺着她的目光带些奇怪的表情透过玻璃窗也盯 着小方。 小方在自尊心的驱使下快步走掉了。他希望她能追上来,但在这样人潮汹涌 的商业大街而小方又是健步如飞的情况下她即使追出来也是无用的。这种突发事 件对小方来说不啻于当头一棒,它完完全全地扰乱了他的某种计划——在这个计 划里他是采取着主动,更没有让他料到的是小丁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个时 候回到宿舍的小方反而能够坐下来看书了,只是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状态下:对书 本的领悟力出奇地高却又不能全身心地完全投入,而是前后站起了两趟揿着免提 键看看电话有没有挂好是否保持通畅。他等待着电话铃声吓人一跳地在空间里响 起而不是在脑海中持续不断而又挥之不去地空响着。或许这个时候他对她已经是 没有丝毫感情了,也是可以作出毫不犹豫的分手决定,但前提是要解释清楚。 小方拎起了话筒,喂了一声。对方没有声音。不作声我就挂了。她才说是我 啊,你还没睡么。小方也不作声。你生气了?那是我的一个同事。小方说我知道。 他老早就要请我去吃肯德基了,我不去他会生气的,你说我也要处理好同事间的 关系是不是?是啊。你还是生气了,我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再见吧。小方以为 自已应该是理直气壮的,直至她最后真诚道歉。但她却没有,相反说出了再见, 小方也知道这两个字此时的份量。小方认为自己倒不是想留住她,而是需把先前 一直在自己的脑海中盘旋考虑着的东西讲出来。他说你知道什么叫忠诚么,我这 个人平时所最恨的就是别人不忠诚。小方想到了前不久的那趟旅游,一种自己让 自己感动的悲状涌上心头,差点就夺口而出。我难道就没有自己的自由了么。我 们现在只是这样子,我还没……她的口气一下子软了下来,变相地认着错。小方 却是下意识地紧逼着,你还没什么啊。虽然他已经能猜出她要说的是什么了,但 还是要她亲口讲出来。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的啊。嗳,我就是无赖,怎么啦?你 倒是说啊,你还没怎么了?我还没嫁给你呢。她很快地很轻声地说了一句,这句 话让小方无限的感动,足可消弭一切怨恨彷徨。 那天晚上小方睡得很好,因为在命运无情的又打又揉的颠覆中他已暂时无力 去抗争,需要偃旗息鼓重整精力。半个月后单位派他去南京学习,小方在电话里 告诉了她。你或许以为经历了那个晚上她甚至说出了那样的话后他们之间的关系 就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其实不然。他们一直没有再见面,只是通过电话联络而 已。虽然忍了半天但小方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只不过尽量用比较漫不经心的口气 调笑着,我走了以后不会再有人请你吃肯德基了吧。她嗔怪地说,不放心你就留 下来啊。见小方没反应,她又说了同样的一句,你不放心就留下来啊。小方只得 嘿嘿干笑了两下。 与小方同去南京的还有一个女的,长得很漂亮,是局里的局花,追她的人很 多。小方平时与她打的交道不是很多,甚至连话都没怎么搭过。那时候小方还有 个习惯,就是上车时喜欢带本书。但象往常一样,书拿出来后就再没翻过,仿佛 这是一个接头暗号,或者说是一种身份的证明。书的名字现在已经记不得了,有 可能是《美学简史》,《我爱美元》,《挪威的森林》或者是《被侮辱与被伤害 的》。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小方拿的是什么书,只是不停地和小方说话。她很健谈, 健谈到前座的人都好奇地把头转过来看看发生这些事的女子倒底是长得什么样子。 相形之下,小方因为缺乏阅历经验就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但他又不甘示弱,于是 搜肠刮肚般地找出一些事情来与她相抗衡。这种愉快而又紧张的交谈维系了整整 一路。 从南京一回来小方就打了电话给她。她一听就说噢,是你啊。这种口气让小 方暂时猜不出包含的是什么意思。对啊,是我。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这么长时 间也不来个电话。小方有些急了,辩解道我不是跟你说好了我们那边没电话就不 打了么。对啊,是说好了的。她跟了一句。小方换了个话题问她好不好,她说蛮 好的。接下来他们就似乎没什么好谈的了,好象是因为分开了一段时间有了些生 分。小方本想约她出来,但在这样的气氛中又有些开不了口。她却是反问了一句, 你放心么。起初小方没能反应过来,问放心什么?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和别的男 孩去吃肯德基的呢。噢,那你有没有和别的男孩一起去吃肯德基啊?小方尖着嗓 子换上了一种调笑的口吻。没有啊,那边也是调笑着。两人都笑了,气氛也就随 之缓和,或许大家都不想闹得那样的僵。放下电话,小方收敛起仍挂在脸上的笑 容,想了会儿,然后又开始拨电话。他的心情稍稍有些紧张,甚至自己能听出自 己话里的颤音。好象是她妈妈,说你等等啊。然后是脚步声,喊小名的声音。她 的喂字拖得很长,让人感觉到她脸上的笑。你到家了么。到家了啊。你坐什么回 来的?下了车小方要打的送她,但她执意不肯。坐三轮车啊。噢,那好,你早点 休息吧。话刚出口小方就觉得有些不妥因为让他觉得好象还没到说这话的程度。 但也许是他太多心了,她一点没有察觉出,相反很愉快地接受了下来。 她今天晚上没事,可以来看这场电影。她不知道这场电影原先邀请的对象并 不是她,但因为不知道真相所以她也不可能生气更不会懂得小方格外的殷勤体贴 来自于他的自责。虽说小方一再劝服自己她不对在前自己也是可以出轨一次,但 他还是不能获得最终的平静。或许问题并不出在这里,而是一向腼腆的小方在辗 转反侧手心里充满着汗水跨出了这一步后,得到的却是委婉的拒绝——我不想 (和你)看电影,真的不想,下次吧。这样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却是让想象了无 数个结局的小方所没有能料到的——他之所以敢跨出这一步还是因为在回忆了两 人于南京学习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从而有了一定的把握后才作出的决定。他不停地 强迫着自己回溯到那段被她拒绝后的场景:这票也是别人送的,要不随便你和哪 个去看?(我不是特地为你而买的,只是要随便找个人去看电影而已)她笑得很 灿烂,说谢谢了,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一句话就彻底地粉碎了小方苍白的谎言。 现在小方完全可以把这两张精心准备的电影票撕掉,但他没有这么做,仿佛是决 意把这样的痛楚完全承受下来,也可能是为了给自己以一种假象的错觉——根本 就不存在所谓失败的邀请,因为自己本来就是和小丁一起来看电影的。站在影院 门口的小方接受着想象中已悄然来到却并没有现身的她从暗处投过来的惊讶一瞥 ——你看即使你不来我也会在此等候的等你到永恒之处。那天小丁穿的是件鹅黄 色的羽绒服,跳跃着走过来,脸庞给风吹得微微有些发红。在一霎间小方甚至想 要掉眼泪,为一种因为背叛而所受到惩罚的委屈。这让小丁误解了他的表情,随 即为之反应出的态度是一种被深深的打动。放映的是一部成龙的影片,很不连贯 地看着,卡夫卡三个字就是在这时很奇怪地冒了出来,并且让小方升华出一种忍 受痛楚的受难崇高感。以前因为小丁的相貌而产生的犹豫此时是显得那般的可笑, (卡夫卡未婚妻们的长相甚至还不及小丁),而被她拒绝后的无所适从在碰到了 卡夫卡后也就烟消云散,豁然开朗。他甚至为自己先前的种种想法感到了羞愧, 对于生活他一直走错了路,应该是去接受而不是采取主动,因为生活本身就是很 荒谬,绝望与可笑的。虽然对小丁还没有对她的那种感觉,但他可以慢慢培养, 或者说那种感觉要来又有何用?生活就应该是这样,带些苦难的献身。继而小方 联想到假如可能的话他恨不得现在就可以和小丁一起去领结婚证,跳过常人的恋 爱阶段,直接进入到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的生活中去,既然他必须要过结婚这一 关。这个突如其来前所未有的想法让小方产生了某种悲壮,这种悲壮从小方的头 顶上呈透明雾状升起,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自信看着电影院里的男男女女以及银 幕上发出滑稽喝喝声的成龙。被成龙某个搞笑动作逗得乐不可支从而发出吃吃笑 声的小丁顺带瞥了一眼身边的小方,他正是神情坚毅,脸色通红。小丁又很在意 地盯了他一眼,不明白成龙何以会让他呈现如此的表情。假如她能听到小方此时 内心里的赌咒发誓:小丁就应该是我生命中的那个人。她或许会很感动吧。 之后又是长时间的电话联系却并不见面。那天从影院里出来被冷风一激的小 方又显得有些后悔(他有些庆幸没有对小丁讲出自己的决定),怀疑这种对生活 的决定是不是太仓促了,太冲动了,但同时只有想到卡夫卡,他才能解决困扰自 己的一些问题(比如他无法面对单位里的那个她)。与小丁目前的这种状况正象 是自己的真实写照——不能作出原则性的决断,只有在带些糊涂般的迁就与似是 而非中摇摆。 礼拜五的下午她却是主动约小方去她的学校,说要了机房的钥匙可以在那里 上网。这让小方多少激动了一下,因为这或许是一个信号——她可以在她的同事 们面前公开他们间的关系了。你看自己还是摆脱不了一些世俗的想法,在世人面 前公开不公开又与我何干?小方对自己的这种激动很不以为然。去的时候他才发 现自己又想错了,礼拜五的校园里呈现出一片空荡荡的冷清,偌大的办公室中只 有她和一个学生。说是学生其实已与街上的成人无异,只有那古惑仔般的服装暴 露了他还是处于青春末梢的最后模仿阶段,还没有经济能力或者思维来融入一个 正常的社会。另外就是他嘴唇上的一撮很密很黑的胡子,滑稽的胡子,至少目前 的风气是没有哪个成年人愿意这么做相反他们要刮得青白一片以表露出男人的干 净,而他要显示的却似乎是他的发育。但就是这样一个学生做出的事却是让小方 吃惊不小,他是从她的话语中听出来的——她的神情和她的话语一样有着小方以 往所没有见到的严峻,或许这个时候她扮演的是一副老师的形象,但小方的思想 很快开了小差:说不定这才是她本来的面目,即使不在现在那么在婚后五年生活 里的她肯定也是这幅模样了——说到激动之处她恨铁不成钢般地或者是为了增强 威严地用手轻轻叩打着桌子,你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呢?你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 呢?那种地方就是洗头房。据说是保卫处闯进来时,衣服已经扒了一半了。这种 略带些解释罗嗦之嫌的话语小方怀疑她是讲给他听的。内心里有些慌乱,但看着 十分严肃的小丁小方又很快地平静下来,并认为确实是正儿八经地教育,自己想 拧了,与性无关。学生低着头不说话却也弄不清他真实的想法。大概她也意识到 这一点,叹了口气,挥挥手说你走吧,明天写个检查给我。学生有礼貌地说,丁 老师那我走了。在经过小方的时候,却是从他低垂的头中投过来一串狡黠的目光, 好象还带着一点如同对同伙般的得意微笑,在小方愕然时却是已经走掉了。 她指给他看的那间洗头房拉着卷闸门,但附近还有很多。在时不时不是那么 经意的透过茶色玻璃和贴着彩色不干胶的一瞥中能看到绰绰约约的人影。他爸爸 我倒是看见过的,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要是知道了,会活活给气死呢。她好象 觉察到了小方的漫不经心,稍稍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角,这才迅速清醒了过来。刚 才一时间他确实有些恍惚——那个小胡子和一个对小方睃了一眼的洗头房女子正 在沙发上胡乱纠缠着,如若不是小丁及时地拉了一下衣角,可能还会让那个小胡 子的角色来个转变,换上自己。他这才对小胡子那种未卜先知的目光有了某种惊 惶之处,难道他真是能看穿自己其实和他是同一类人么?但自己是绝对不会去那 种地方的,仅仅凭自己身上还有着的道德感就可以肯定下来,但这也不能阻止小 方对他的嫉妒。小方不再说话,好象只是一个人般地默然行走于被称为高校洗头 房的一条街上。 也就是在那天傍晚,他们从机房里出来,走进路边的小吃店要了两碗面。在 小店里,碰到了她的两名女学生。其中一个女生很活泼长相却不太如人意。而另 一个女生则很漂亮而又文静。(这种搭配在校园里是很常见的,似乎是为了能更 加凸现出各自的特点来)小方甚至看到了那个漂亮女生手上的书,是韩东的《树 杈间的月亮》,心神就是为之一凛。对于《树杈间的月亮》的去向小方还曾有过 专门的研究。新华书店里进了四本,小方拿了一本,就剩下三本。一个礼拜后再 去又被人买走一本,剩下两本。第三天再去已是一本不剩。小方的运气不好,他 始终没有能看到买书的人。但在他的想象中应该是一些长相姣好气质不凡的女子 们,就象正站于书架对面面带微笑读着一本《还珠格格》的女子——小方并没有 为此有所气馁,相反在他的想象中《还珠格格》已变成了《树杈间的月亮》—— 小方为此激动不已却又没有勇气上前搭讪从而激动得手心再次出汗。遍寻读《树 杈间的月亮》的女子(当然捧了本《城堡》是更好了)而未得的小方一直埋怨自 己运气不佳,可现在却是毫无准备地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虽然《树杈 间的月亮》已经破旧得翻了边似乎有是从租书店里租出之嫌),他又能说什么好 呢?撇开小丁大讲韩东?小方什么也说不了,只能闷头吃面,耳朵竖着听她们说 话,并且在时不时的假装抬头中扫上她们,不,主要还是她一眼。小丁却是一下 子又恢复了儿女情态,甚至和她们一同发出了低低的浅笑声。在她们走后——那 个拿韩东书的女子甚至还大胆地盯了他一眼——小方不无遗憾地在心里把她送出 门,感觉就象是那次相亲和旅游一样再次暴殄天物般丢弃了上天给予他的机会。 他们说你很老实,不讲话。这就是她们对他的评论,小方笑笑,还是不讲话。 她把小方带上的是一条河边小径,她说这里学生来得少。渐走渐远,四周暮 霭缭绕,已近农田了。小方下了下决心毫无征兆地就伸手环住了她的腰,并把她 往身边带了带。她扭动了一下,没挣脱。不要啦,真的不要啦。小方松开手。她 好象带着一点微笑,你今天是怎么啦,是不是什么东西刺激了你。小方的脸上阵 阵发烫,用惶恐的笑辩驳着说,没有啊。什么东西刺激了小方?洗头房,小胡子, 还是那个念念不忘的漂亮女生?她毕竟不能看穿小方的心思,相反倒是觉得不好 意思了,掩饰般自说自话着,这里谈恋爱的学生太多了,给他们看见了不好。她 的话也是明显自相矛盾,但小方并没有心思揭穿。今天他们双方都似乎有些走神 了。 那样的气氛让人感觉到有些心灰意冷,对前景并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但女人 的心是很难捉摸的,比如她第二天的电话,第一句就是劈头盖脸的我出事了。小 方一惊,问什么事。那头却是有饮泣声传来,再怎么问都不开口了。小方说我过 来。放下电话,随即跳入脑海的却是她不会是给强暴了吧。小方很为自己这种小 人之心而自责,但那份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情却是怎么也无法挥去的,或许潜意识 里认为他们间必须要发生一件大事,而且要让她处于劣势他们间的感情才能跳过 不尴不尬的第一步吧。其实小方没有一点担心,真地当时小方一点担心都没有, 虽然他是火烧火燎一脸严肃地出现在她面前。她的眼睛已微微有些红肿,现在能 说话了,我姥姥病重。那怎么办,你赶紧回乡下吧。她不说话,只看着小方哭。 小方沉吟了片刻,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回去?她还是不说话,只看着小方哭。你等 我一会儿,我向单位请个假。请假是借口,主要的是小方回去脱掉了已有些油污 的外套,换上了一套西装。 她家人带着一脸诧异看着小方,但在那样的非常时刻却也不便细问。老人家 已经给抬到了木板上,众人正手忙脚乱地给她盖着寿被。她身体微撅着,扑在上 面嚎啕大哭。只有在这个时候小方才第一次意识到她也来自于农村,因为这种不 顾一切痛哭的姿势在小方家乡那里也是十分的常见。她在汽车上反复地跟小方说 着两件事,姥姥小时候给她打辫子和她一放学姥姥就从灶灰里扒出一个烫手的山 芋左手换右手地唤她来吃。小方的感情一时间有些错位,搞不清楚从她嘴里出来 的那个天真烂漫一蹦一跳的小女孩如何一下子变成了在自己面前哭丧着脸的成人, 他甚至想到了老人或许会睁开眼来把自己喊到身边,让他一生一世照顾好她。如 果是这样,那又该怎么办?目前小方还没有这份勇气来对她的后半生作出承诺, 但毕竟他又有些迷信,比较害怕这种行将死去的老人,他能不作出肯定的回答么? 幸亏这样两难的事情只是存在于小方的想象中,因为老人始终没能睁开眼,即使 是她疼爱的孙女赶来见她最后一面。那么她暗示着让他和她一起回来又是什么意 思呢?是要让他在老人面前发个誓,还是跟她家人打个照面,抑或是表明了一种 态度,我已经把你当作最亲近的人了,才让你来和我一起承担痛苦。 她那皮肤黝黑如若不是头式或衣服就不能轻易分辨出性别的精瘦母亲怯生生 地喊小方去吃饭。小方摇摇头,说在这里陪会儿小丁。他们坐在厢房里,时间并 没有因为悲伤或恐惧而停留住脚步,天色到底还是一点点暗了下来。她坐在那里, 宛如死人,很长时间没有动弹一下。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中,面对着这样一件突然 劈进生活里的事情,小方也开始变得神思恍惚,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对人生的思 索和对往日生活的总结。就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他亲眼目睹了一个活生生的东 西带着对尘世无限的留恋挣扎着离开了人世,她身上的所有东西都随之沦为虚空。 这对于小方来说不啻是电影院事件后的又一次电闪雷击,它把小方那开始再一次 摇摆不定的阴郁面照得透亮,这是上天对他的又一次警示,他为自己对小丁的犹 豫感到了耻辱,从而再一次默默地下定决心要好好爱她,在这荒诞的人生苦旅中 冷眼看这滚滚红尘,浮世男女。这份犹如寒流一般击中了小方的爱情使他冲动地 站起来,逼到了她的眼前。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小方下意识地抱住了她,她却是 象早就在等待着他这样的举动,把他搂得更紧。我会永远爱你的。她抬起头眯缝 着眼仰看着他,好象小方就是一轮太阳射得她睁不开来。你不相信我么?信。她 很用劲地点点头。这是带来恐惧和虚无的死亡的副产品——坚定的爱情,它让他 们在那一刻,仅仅是那一刻认为生活不再强大,甚至死亡也没有所谓。只是随之 而来的是小方的尴尬,因为他发现随着爱情的表白自己身体里的某个部位也立刻 变得异样起来,而她正是紧贴着他,这让他脸红,所幸的是她好象又没有感觉出 来。小方这一次是真正地下了决心,从而有了一种彻底的解脱和前所未有的自信, 他甚至想到了要好好吃上两大碗饭。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们依然没有从一个人死亡事件的阴影中完全摆脱出来。 只是这次事后就渐渐形成了某种默契,每天晚上小丁吃好了饭都要到小方这里来。 这里面不存在谁主动追谁的问题,主要是小方的宿舍里就他一个人不象小丁那处 人多眼杂。她很客气地说你忙你的,不要管我。她真是这么做的,因为当小方觉 得过意不去准备和她上街看场电影或者坐下来陪她看看电视时,她都是把小方重 新推回到了书桌前,好象她很能明白小方的时间宝贵。于是最后他也就不再客气 心安理得地坐下来,看书,有的时候读出声来;看完了书就剪报纸,剪刀嚓嚓响; 剪完了报纸再瞥上她一眼,开始自以为是的小说创作,笔在纸上沙沙划。小方抬 起头来,左面的墙上是卡夫卡,右面是她或看电视或玩拼图或抓着一张已经看了 半个小时的报纸。一种很温馨的东西在这狭小简陋的宿舍里升起来,象是炉子上 烧开的水,又暖又湿,雾气腾腾得让人看不清楚,大概这就叫感情生活吧。他们 就象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以后的生活也必将如此,没有变化。这样没有 什么不好。 某一天小方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小方,你好啊,我是蔡恒生……就是那 个给你作介绍的。噢,你好,你好。小方忙不迭地打着招呼。你最近……?小方 留了一手,就象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没说拒绝也没肯定,含糊其词。而事情正是 按照他所想象的那样进行着。于是蔡老头说这样吧,我再给你介绍一个,其实上 次你也看到过的,姓杜。姓杜?其实不要说姓什么,当时那么多人如今走在路上 也是谁都不认识谁的。姓杜。人长得好,单位也好,工商局的。 小方方寸大乱,他这一次真地是感觉到了背叛,因为他们双方早已扯平,因 为他们现在的关系正在稳步发展。但也仅仅限于此,先前那种让小方感到可以就 这么度过一生的平静生活现在倒是说抛弃就可抛弃。更多的则是来自于某种内疚, 但即便如此,小方知道自己还是肯定会去的。对于她说出的见面地点,小方曾经 稍稍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同意了。毕竟不想第一次就驳回她的意见。于是他又 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你明天晚上来么? 明天晚上啊,我就不来了吧,有些累。 那好吧。 怎么了? 没怎么。我只是问一下。 他们象老朋友一样咦了一声,好象这声咦字真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一种惊异 的心情:好长时间不见了啊,怎么会在这里遇上你的呢?你最近怎么样?日子过 得可好?这是你的男(女)朋友么?有空到我这里来坐坐?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 但他们彼此的脸却是不约而同地红了。幸亏这只是目光交会的一瞬间,幸亏小方 在“咦”了一声之后还是在继续行走而没有固执地停下来对生活作出又一番总结, 否则越总结越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最后只能象被点了穴般脸胀得通红地长久定在 原处。小方和她在一个角落里落坐,心情却是没那么容易就能平复得了的。面前 端坐着的是貌美如花心仪已久的她,自己却早已虚了下来,甚至觉得她不象记忆 里的那般漂亮了。目光透过模糊的她越过几格落在了实处——一个倔强的背影。 为了摆脱这种尴尬的境地小方象发神经病一样地呶呶嘴对她说,你还记得她么? 她扭过头看了一下迷惑地摇摇头。小方继续,你不记得了么,那次我们在蔡老头 家,她也来了的。是么。她小心地拈起一块美味的鸡翅,带些狐疑地看着小方。 小方是不是还要继续说下去,其实我之前还和她谈过恋爱的呢。不过,早已不谈 了。和她坐在一起的可能是她现在的男朋友吧。 转了一个大圈子,最后还是落回了起点,小方依旧孤身一人。于是他又一次 地开始了在夜晚喧闹的大街上快步的行走。也就是在这次行走中小方迎面撞上了 她,躲也躲不过。幸亏她也只是一个人,不然小方会更加无地自容,感觉到失败 无比。虽然她走路时左顾右盼,微微晃动着手袋,但这也不能掩饰她的落寞。如 果他们只是彼此地对上一眼,然后装作谁也不认识谁就算了。但出于某种特别的 心理他们还是都选择了勇敢的面对。双方依旧是瞪大着眼睛,故作惊讶地咦了一 声,这声咦字超越了时空和一小点沧桑的心情,与半年前的那个咦字相遇了,仅 仅是一个在肯德基店里一个恰好在店外的区别。怎么会是你一个人,你的女(男) 朋友呢?各自猜测着,却都没说出口。你……上哪儿去啊?我?转转。你呢?噢, 到一个朋友家去。那……小方暂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她冲小方挥挥手,那就再见 了啊。 那个号码幸亏还在。但小方在拎起话筒时,却发生了暂时的短路。因为当时 他想着不晓得她还在不在那个宿舍了,所以用的是很客气的口吻,请问……到此 为止,就愣在那头了——一时间他突然忘记该如何称呼她了。那头相反变得很有 礼貌地追问着,请问你找谁?那个名字就在小方嘴里打滚,却始终是吐不出来。 最后小方含糊吐了句打错了,不由分说地挂了线,随即小丁的名字就涌上了心头。 刚挂上的电话却又响了,疑惑地拎起话筒,一个显得稍稍有些冷的声音迎面 扑来,刚才是你打的吧。小方的身体有些发飘,想要不认帐,但到底还是承认了。 你找我干吗?为什么又要挂了呢?她幽幽地问。小方张嘴结舌。一向谨慎的他竟 是事先没有编排出一个理由就贸然打出了电话,或许是因为他认为她很可能已经 不在那里了,打个电话去只是为了确认一下。是不是要请我吃喜酒了?她见小方 迟迟未答,突然换了一种相对上扬的口气。一个试探性的,并包含着让小方下台 阶的问话。哪里啊,女朋友还没一个呢。骗人吧,我听别人说你们要结婚了。小 方不知道这个别人是从哪里来的,在他的印象中他们之间并不存在都认识的人。 所以小方宁愿认为这种不经意的话语里其实是带着更进一步的试探,至于“你们” 中的那个女子是谁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无需点明。小方故作轻松地说哪里啊,早就 吹了。她噢了一声。小方于是又强调性地说是我提出来分手的。她又噢了一声, 隔了会儿说你是不是感到很有面子,毕竟是你把人家蹬掉的么。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那为什么又不谈了呢?那个女孩蛮漂亮的啊。小方不 想谈论这个令他窘困的话题,但她却是戴着关心他的面具步步紧逼。或许她也是 聪明的,只有过把去的一切都说开了并为此找到一个能让双方都接受的理由,他 们才会有重新开始的可能。就象治伤一样,即使结了痂也要扒开来取出那深埋的 子弹。随着交往的深入小方才明白杜不过是在工商局一个月拿着三百来块钱的临 时工,随时有下岗之虞,虽然平素也性喜看一些中国人写的小说,甚至常年自费 订阅了《收获》,但显然只有前者的经济才能决定后者的精神到底是锦上添花还 是于事无补。现在小方对小丁讲述的时候只是用小说笔法把这一切归结为他失去 了自由——之所以想到这一点是因为杜姓女孩平时还有点任性——而这份自由即 使是他拼上性命也要换来的(引自小方原语)。她说谁信呢?意思就是这么漂亮 单位又这么好的一个女孩看上了你而你却是为了自由把她给蹬了。小方见她不信, 于是举出了一个例子,这个例子半真半假,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已经陷入其中认 为确有其事了——不过除了对这个被自己故意抹黑的杜姓女孩心怀一点点歉疚外 别的倒也无所谓——这个例子充分说明了她的专横霸道和小方为自由而作出的抗 争。末了小方来了一句你就从来不是这样。她冷冷地说别用我来跟她比。小方拎 了拎神,自己可能有点操之过急了。你怎么会遇上她的?是蔡老头打电话给我的。 原先不想去,蔡老头硬要我去的。在这种涉及到他们两个人都是脚踩两条船互相 背叛的时候沉默来到了,一下子横亘在了中间。好一会儿小方才无意识地任凭着 自己的直觉问了一句话,你也是?小方并没有意识到他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由 此给他们间关系的恢复打开了一条康庄大道。她深吸了口气,说是啊,你明知故 问什么呢,不是给你报复成了么?小方一怔,报复?我从来没这个意思啊。算了, 你装什么蒜呢?她很武断地打住了他。小方脑子里电光灵闪般地替小丁现出了一 条思路——蔡老头的电话先打给我,我同意了,于是小方也赌气地答应见另一个 人,并故意地把见面地点定于了同一处,以此作为报复——那么如此说来我倒还 是站在上风呢。一直处于退让状态的小方的心又象给注射了强心剂鲜活着嘭嘭乱 跳起来,他故作嗔怪地说你在说什么啊。(事后小方曾想到或许蔡老头根本就没 有打电话给小丁,只是小丁灵机一动以委屈自己来换取让他也包含着她自己下来 的台阶罢了,这也是说不定的事啊。)太晚了,你还是挂电话早点休息吧。在眼 看事情有所转机的时候小丁却是出人意料地要结束这次交谈了。别,小方赶紧作 出阻止。怎么,你还要说什么吗?我觉得我们之间好象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嘁,小丁发出不屑的轻笑声,很可笑的事啊,难道不是么? 我记得你说过你最讨厌不忠诚的人,这两次……也是仅有的两次都让你碰见了, 算上天的安排吧,我也就真地无话可说了。哎,也不能这么讲,最多是大家一报 还一报,扯平了吧。小方适时地开始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拉。扯平了么?扯平了。 如果我说我以后还要再和其他男孩见面你会不会介意呢?小方不说话。这仿佛是 在讨论一场交易,必须把条件开诚布公赤裸裸地摆出来,但这对小方来讲也未免 太过于不公正了些。她嗤地笑了一声,好象在嘲弄小方的沉默。可以啊,你可以 和别的男孩子见面,我无所谓。小方最终作出了轻松的回答,反而轮到小丁有所 顾虑了。你怎么会突然这么开通的呢。最近遇到了这么多事,让我觉得爱情其实 不过如此,所以你可以和别的男孩见面,假如合适的话甚至只需和我讲一声就行, 我绝不会挡了你的好事。但你也别指望我会多爱你,从现在起我对你的爱已经和 以前不一样了。她沉默着。小方想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重了点,或者是还没说到 位上。于是他又作出了一番阐释:我所说的那种爱情生活并不是爱得死去活来天 崩地裂的那种,相反应该平淡如水,如同我们的生活。生活就是由一系列琐碎的 小事构成的,而身处其中的我们必须要经受住由它带来的各种各样的荒谬和磨难。 你是说我们在一起就是荒谬和磨难?我不是这个意思,荒谬和磨难不是由我们造 成的,我们只需忍受,而恰恰爱得很强烈的感情不叫忍受,而是反抗,所以它注 定了不会持久,因为生活是无法反抗的。我们应该象两只取暖的刺猬那样,不能 靠得太近但也不能离得太远。其实我们以前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就是在你姥姥去 世后的那一段日子里,现在想来才发现那样的生活其实是十分的恬美,完美,好 似已经不知不觉度过了几个世纪一样。我之所以能接受你这样近似无理的要求, 是因为我已经想通了,而我希望你有一天也会醒悟人生就如同卡夫卡所说的那样 是一场滑稽戏,我们要做的不是享受幸福而是减轻苦难。现在我的思维好象一下 子给打开了,对你以前那种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做法,对你现在为什么会提出这 样的要求已经是彻底理解。你总希望能找到一个最适合你的人,我肯定不是最好 的,但同时也不是很差,你又不想那么轻易扔掉,所以……那么我们就如同做一 场交易,只要双方都能接受,交易就能成交。交易?你不嫌用的这个词难听了一 些么?小丁只是抓住了一些细枝末节来做无力地反驳,那么看来小方对她的判断 还是基本正确的。那你说是什么。要我说,那是爱情盟约。小丁选了一个时尚的 词汇,一个能遮掩住一些东西的词汇。好,你说是爱情盟约就是爱情盟约。不过, 有一点不公平,我背叛了你两次而你只犯了一次错,所以我允许你再和别的女孩 子交往一次,我看见了也绝不会说什么。当然是在我没有和别的男孩子开始又一 次交往的前提下,如果是这样你也可以往下顺延。小丁很大度地说道。现在他们 都开始变得通情达理,十分的理性。但也不完全如此,象小方为了庆贺这样一个 崭新的开始于是就欲把长久以来的沉痼一吐为快,犹如处于一种在醉酒的情况下 才会有的迫不及待要往外掏心窝子把一切隐密都兜出来把一切脏水都往自己头上 揽的状态。所以小方也仅仅是犹豫了一下,就说其实我们也已经扯平了,因为那 次去旅游时实际上我也对你有过不诚实——我爱上了另一个女孩。是么,你以前 怎么没说。她的精神头儿好象一下子给提了起来。其实也不叫爱,那只是纯精神 上的,话都没说上一句。你可以跟她讲话的啊。你这人就是这样,自尊心强得不 得了,总以为别人会主动跟你搭话,人家是女孩子耶,说不定你们现在倒成了呢。 哪能呢,只是我一厢情愿,现在有你也蛮好的呵。小方知道她越是贬低自己,就 越不能顺着她的话。这个不算,没有实际的,还有没有别的呢。小方倏地开始警 惕起来,看来他们两个都还没真地喝多,只是一种现实里的虚拟。没了没了,就 这一回了。即使是真喝醉了,小方当然也不会把和同事的那段糗事说出来,毕竟 有损自己的形象——第一次邀请就被明白无误地回绝。果不其然,她在一切都打 探清楚后,开始放心地反击了。你还说我呢,原来在那个时候你就三心二意了啊。 小方因为自己的诚实现世现报地得到了教训,有些狼狈地反驳道,这只是精神上 的,谁能保证一个人一辈子精神上不会有些偏差呢?不行,我要你精神上全部都 要属于我,连一小丁点小差都不能开。行。你要向我道歉。行。小方喝水,捂嘴 打呵欠,无声伸懒腰,站起,坐下,时而激动,时而低语,始终抓着的是手里那 个发烫的话筒。他们已经通了很长时间的话了,夜也已经很深了。他们都很困倦, 但谁都不肯率先提出,相反总要强行顶住,好象谁先说出口谁就是不诚心,谁就 会是这场爱情的败者。 经过这一番风风雨雨小方总算能彻底安定下来心如止水并且意识到这种状态 的可贵——它完全是按照小方的意图所按部就班进行着的。有一个恋人,在精神 上有所寄托,就不再会有那种发狂般的孤独,至少现在小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 大街上快步游走了;同时也不会因为恋爱而迷失方向,失去自由,整日想着如何 讨好对方,大肆挥霍时间,反正这一切最终都将会落于实处,那又何苦来着。他 们保持着一个星期在礼拜天见一次面的规律。如果礼拜天她因为回家或者加班或 者小方回家或者加班而没空,那就依次类推到礼拜一礼拜二等等。每天他们通一 次电话,十五分钟到二十分钟不等。不外乎你今天吃了没有,吃的什么,是怎么 完成这些吃食的,吃完了以后你又做了些什么,今天一天来有没有什么新的感受, 有没有遇到什么事情。在这样近似于废话的闲谈中维持着他们旷日持久的爱情。 通过它他们能清晰地触摸到对方声音里呼出的气息,从而想象到他(她)的音容 笑貌,不至于再犯一时想不起对方的模样甚至姓名的低级错误,通过它他们谈婚 论嫁,电话机前人手一张《南通日报》,讨论着那幅整版的《南通商品房房源图》, 他们已经商量好了星期天一起去房交会上看看。假如她晚上不在小方就会有些茫 然若失,心神不宁,无法抑制住自己想去肯德基看一看的欲望。有一次他甚至真 地去了,当然不在。但这并不能打消他哪怕是一丁点的顾虑,只有傻子还会继续 把约会地点放在这里。但这又是他们两人之间订下的盟约,小方要想享受到他的 自由以及不那么爱她把人生看作是荒谬的过程,那么就必须忍受她象一只掰玉米 的黑熊一样,时不时把他和别人作一番比较,想一想我的生命里是不是就确定为 他呢,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在前面?晚上九点多钟她打过来了。她说你找我?是啊, 没什么事。小方轻描淡写地说。你先前在哪里的这样的话小方说不出,只能试探 着借她的口探询出她在加班或者聚会去的。不管是真是假,终归能让他心安。但 有的时候她不说甚至一个晚上都不打电话给他,那这个晚上小方就会很难熬。他 以为自己已是堕入情网,不由得又惊又喜。喜的是自己还是有了爱情,惊的是自 己不应该如此冲动。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有半年之久。他们没有吵过架,他们在一次玩笑中准备明 年结婚。小方在电话里爱着她,在每个星期的一聚中时而热情高涨——会大献殷 情地给她端上一碗红烧鱼,时而低沉吟徊——自己只是埋头看书,不发一言,让 她独自在房间里劳作,并由此享受到一种平淡的家庭幸福。有的时候小方会站在 她的角度上想一想她感到幸福么?应该是的。她似乎已暗下决心只是没说出口而 已。越来越呈现出一种他们会在某个时刻走入婚姻的迹象,对此他毫不怀疑。毫 无恋爱经验的小方再一次对自己说那种轰轰烈烈的东西看上去是那般的可笑,因 为最终一切绚烂都还将归于平淡。 只是现在有必要来探讨一下恋人间不可回避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的肉体 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也就是说他们之间没有性这个字。好似默契地遵守着 这样一个规则:在结婚的当晚他们将向对方交出彼此。也或许也可以往恶的方面 想,她是性冷淡。小方自认为自己不是,因为他有这方面的需求,虽然一直没有 表达出来。但鉴于目前的状况,小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把手伸向她的任何一个部 位,这里面有一个亲密度的问题。就象有人在仅仅结识了几个小时后就可同床共 枕,而前后交往近一年的他们却不行。当然小方想假如自己提出来她也是会接受 的。只是始终无法说出口,隐约中感觉一个视卡夫卡为偶像把生活看作是场荒诞 剧的人是不应该对这种两人搏斗大汗淋漓丧失理智的游戏表达出很强烈的兴趣的。 所以由于没有肉体上的纽带,随着两人关系越来越深入相见反而倒看起来并不是 那般重要了,象他们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一开始是有理由的,不是她加 班,就是小方出差,如此拖拖沓沓的,让小方感觉到索性这样也挺好,不见面不 等于他们的感情淡薄,你看他们每天晚上还是正常通电话,而且已经选好了几处 房源,正在讨论最终将落在何处。不过电话还是有必要的,没有它他们的感情将 可能一落千丈。当小方算算无论如何从情面上还是从道理中讲都有些说不过去的 时候,于是就试探性地问这个星期你来么?她停顿了一会儿,说还是睡睡懒觉吧, 难得的。小方说是啊。她又问那你是不希望我来的噢。仿佛她看见了小方有些放 松的表情。哪能呢,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呢。她说你才不想呢。我怎么会不想呢。 她说其实见面也没什么意思,不就一个鼻子两张嘴么。一个鼻子两张嘴?她恍然 大悟地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咯咯笑了起来。你看这是一个多么融洽的夜晚。严冬已 经离他们远去,微醺的暖风使人自然而然地解开棉衣敞出胸怀。放下电话,小方 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收敛。明天又将是自由的一天,可以从其中享受到读书带给他 的欢乐和孤寂,这正是小方所想要的。而很快地某种因为谈话的结束而产生的空 虚和烦躁感却是如蛆附骨地跟踪而来。他们的交谈已越来越趋近于电视里的台湾 连续剧,柔声柔气,开头是可是,结尾有啊字,掩盖着繁荣,关心,体贴背后的 一丝假象,因而小方突然就对他们的爱情显得没有丝毫的信心,其中更是夹杂着 对还停留在明天并未到来的孤寂的恐惧之感。当她听出又是小方的声音时就显得 有些诧异。小方说要不明天我到你这儿来?她问你今天是怎么了?不怎么,我有 些想你。小方从来没对她这么讲过,她沉默了片刻,幽幽地说明天我来就是了。 她穿着一件红色低领毛衫,好象还化了点淡妆,身上有好闻的香气,在灯光 下看来自然也有一份美丽。这是一个充满着暧昧令人激动的夜晚,小方的目光不 止一次地从她凸凹有致的胸脯上滑过,经过了整整一个厚厚衣服包裹着的无性别 的冬天,小方开始注意到了它们。两对眼神碰撞在了一起,在读懂了里面的信息 后,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但她只肯把乳罩解下来为止,也就是露出上半身。 当小方的手欲往下伸去时,她委婉却坚决地制止住了。她温柔地说反正是你的, 急什么呢。这样的话还真是说得小方没口开,虽然他的心里是猴急猴急的。她的 理性始终大于感性,顽强地抵御住了接下来的几次小方难以自制的进攻。事情最 终平复下来,小方坐在了床边怔怔地发呆。她善解人意小心地问,你不高兴了? 没有。他只是感觉到有些失落,还有的就是对于她的厌恶——在她面前他已卸去 了一切伪装而她却始终象是个圣女一样居高临下般悲悯地看着他,象卡夫卡一样 悲悯地看着他。 他们决定去上海玩,抬出的理由是也好置办一些结婚的东西。小方没有去过 上海,但知道它。张爱玲,王安忆,还有王唯铭的《妖媚的城市》。你看这个书 名多好,小方还没去就已经先入为主地给她下了这样的定义了。所以这也注定了 小方在繁华的上海街头行走时所处的矛盾心理,一方面他看不起这个被“异化” 了的城市,另一方面由于存在于他想象中的美女金钱作祟而为自己狼狈地找公交 车找公共厕所感到了自卑。小方幻身坐于夜阑人寂之时一个有品味的酒巴中,在 国际化的都市——上海面对着一个或妖冶或清纯的女子喁喁私语,说着异化,外 面一部疾驰而过的漂亮跑车掀起了满地的落叶。这一刻的人生领悟是小方在拥挤 的公交车上悟出来的,于是他很快地又陷入深深的自责,认为自己怎么也会如此 的庸俗,要记住人生就是荒诞,荒诞,荒诞!他并不认为这其实只是个挡箭牌, 用来挡住他心里知道的永远都无法过上如此生活的悲恸。她脸上的神色倒是很兴 奋,没有留意到小方那么多翻江倒海的想法。她从没有过自卑,因为她没有对她 的生活提出过任何的疑义,也没有想到过要融入存在于纸上的上海生活。就象她 在树着偌大落地玻璃的酒巴外往里打探,然后兴奋地跑过来对远远地站在一旁的 小方说里面一杯咖啡要二十五呢。他们都已经走得很远了,而小方还是没能放下 那给他带来耻辱的二十五块钱一杯的咖啡。 下了车,他们拎着大包小包地站在原地处张望。这种姿态使得出租车和三轮 车立刻围了上来。出租车说坐我的,快得很,到家只要十八块钱。三轮车说你住 楼上吧?五楼。我帮你把行李拿上去,统共给十三块就行了。出租车说他是骗你 的呢,倒时候就要加钱了。不就五块钱么,老板还在乎这点?小方拿不定主意地 看看小丁,小丁说要不就坐三轮车吧,省一点是一点,再说还帮你拿上楼呢。三 轮车夫就很开心地把车横到了他们面前。小方却是看见了出租车司机鄙夷的笑容, 他怄气地说,打的。小方与司机坐于一处,把小丁一个人和行李留在了后座。到 了楼下,小方掏出二十块钱,司机看看说,没钱找呢。这样吧,就算是烟钱,下 次再坐我的车客气点。小方只感到自己是被耍了,却又发作不得。出租车扔下了 他们和行李,屁股一转头走了。小丁沉着脸不说话。小方自觉地拿起一个最大的 行李,说上去吧。小丁却是没动。小方耐着性子又说了声,上去吧。小丁嘟哝着 说,要拿你一个人拿,我拿不动。小方只觉得血开始往头上涌,问道,你什么意 思?没什么意思,我要坐三轮车你又不肯。于是在上海受到的耻辱通过她咕哝的 潜台词中的五块再加上被司机骗去的两块无限地放大,并上以前的恐惧,顾虑, 犹豫,自责让他最终丧失了理智,与她首次口角起来。她也彻底地丢弃了她那客 气的面具,嚷着我欠你什么了,你在上海一路上都给我脸色看。你看不上我不要 找我啊,什么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嘁!一语道破的话语使得小方的脸红一阵白一 阵,却依旧不肯承认,只是苍白地说我什么时候给你脸色看了,什么时候给你脸 色看了。还好我没相信你,要是那天晚上……哼,不要让你开心死了。这话说得 似乎有些过了,好象小方与她的交往只是看中她的肉体一样。这反而使得小方能 够不再辩驳,理直气壮地拎起行李,扭头就走。甚至当小丁在背后声嘶力竭地喊 着,方鸿渐,我们完了的时候他都可以不屑回头,甚至无需停顿一下。他看着自 己的背影,充满着倔强,尊严,还有外强中干的可怜。 小方斜倚在床上。楼梯口始终没有脚步声传来,小丁肯定已经走掉了。现在 他处的角度恰好是与挂在墙上的卡夫卡像面对面。小方的思维象是刚刚遭到雷阵 雨清洗过的天空,从来没有如此的清晰过。他第一次看清楚了卡夫卡至始至终参 预了他这次的整个恋爱过程,他是摆脱不掉的阴影,但他又不过是一个傀儡与符 号而已,按照自己的意愿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嘴角微微瞥起的卡夫卡更象是祭 坛上的一只羊羔,不仅要承担人类所有的苦痛,还须担待所有加在他身上的借口。 小方终于明白过来卡夫卡注定只有一个。自己不但不能承受那样的生活,相反却 是对世俗有着比常人更多的留恋。小方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为自己理想的破 灭而哭,为自己折腾个不停的青春和爱情而哭,为自己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有象常 人一样再坚持下去把小丁给办了至少现在也不会这般难过这般地感到一无所有而 哭,为自己还是没有勇气把画像摘下撕个粉碎而哭,但他却是哭不出来,他干呕 的声音给人的感觉象是一头困兽在房间里欧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