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洁的一生 作者:姚晓 世钧听到有人喊他名字的时候,什么准备都不曾有,因此看到的只是身后一 个略显陌生的女子而已。他曾经有过无数次某一天曼桢会在他身后幽幽地喊一下 他的想象,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他已经淡忘了。 曼桢讲得很平淡,平淡得有些刻意,但还是能让世钧感到了那时的自己如同 是一个人被扔在了舞台上,被聚光灯打着,后面黑暗里的东西却是无法看到的。 那天我到你姐姐家找过你的。是么。如若知道那时两人仅仅是一墙之隔,而却如 生离死别般地错过,他无论如何都会拼了死命打了开来的,他现在最想说的也就 是这个,只要曼桢有一点点的表示,流一点泪,叹一口气,或者哀怨地说一句, 我那个时候哪里知道呢。但她只是说,是么,这让世钧浑身的力量和悲伤顿时没 了主张,却又是怕问了会唐突,或者说是面对着一个遭受了如此打击的旧女友, 他重又变得恍惚起来,不敢多话。 那时曼桢是看见过他的。曼璐和祝鸿才都不在家,她听见了他在和阿宝说话 的声音。她站在窗口,带些警惕的戒备。那是她第一次这么看世钧,看到了他头 上有两个旋,这两个旋让曼桢的喉咙一下子哽了起来。 十几年的事情却真地是讲不长。尴尬的冷场,曼桢提到了他的家庭,是南京 的翠芝小姐吧,某种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的羞愧……世钧揿住了曼桢 的手,嗫嚅着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照顾好你,我那时应该再去找你的。曼 桢不作声,她只是带着一种异样的表情看着世钧的那只手,使得那只手最终讪讪 地松了开来,茫然地不知道它应该呆在什么地方。他们之间的话也由此就到了头。 他们站在了茶馆门口。曼桢抬起头,挤出一丝笑,那就这样吧?语气并不很 坚决,好象是如果世钧有什么更好的提议的话,那么她未尝不可也是能接受的。 那我就走了啊。世钧还是领会错了,曼桢又笑了一下,好象他们第二天还能再见 面似的,所以离开得也就没有任何的负担。 她是不会把头转过来的,世钧不死心地对自己说。她走的方向和他要走的是 同一条,却又担心会引起什么误会,只能去了相反的路,世钧竟是怕成这个样子 了。 曼桢已经不是自己想象里的曼桢,和那种年青,娇弱,善良都已经完全不吻 合了,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瘦弱,面带恹恹神情,极其普通,略显病态的女人。那 么他是否应该由此解脱?十几年的包袱在两步之内被丢弃了,有一种前所未有的 轻松,在三步之后它却重又跳上了肩,而且似乎因为泡过一遍水,变得更重了。 一边走,水就一边在往地上滴。 瘦弱,恹恹,普通的俗气,这些恶狠狠的东西不但不能说服他,反而还造成 了刺激。还有那只手,冰凉的,陌生的,还以为自己有资格么,却是在它上面多 放一会儿都不行了。她的表情让他羞愧,他一下子就被看穿了,留在她脑海里, 仍保持着对他的美好记忆一下子就不复存在了,简直可以用卑鄙来形容。 世钧果真不再是曼桢脑海里的世钧。要比以前成熟了,而男人的成熟结婚生 子在曼桢的脑海里总是带了些卑琐,与祝鸿才有一点点相近的味道,虽然她觉得 把世钧和祝鸿才这么相比是不对的。在变得轻快的脚步里,回味着她在看着世钧 那幅懊丧表情时的不动声色。在自己限定的大苦里,有一丝丝甜被加了进来,她 一边惶然地抵触着,一边却又把它小心加以包裹。终于有了一个回报她在世钧面 前并没有失去过什么。那么在世钧抓住她手时,她的反应还是恰如其分的吧。 当女人喊祝鸿才时,他根本就不可能想到站在门口黑影里的会是曼桢,生活 费一向都是阿宝来拿的。或许正是祝鸿才这种惊愕,随即转向急于讨好的古怪表 情才使得曼桢突然笑了一下在世钧面前,她倒是没笑虽然很快地就收敛了。曼桢 接过那叠钱的一角,很在意地不去碰到祝鸿才的手。我送送你?祝鸿才很小心地 试探着。不用了。曼桢重又回复到冷淡的神情里,却又不失礼貌地说,你进去吧。 祝鸿才嘴半张着,故意合不拢,倒是想让曼桢再冲他笑一下的。 曼桢坐在桌边,看着那小孩很用劲地写着字,脸上的烫始终没消。先前在送 她来的路上,世钧突然就拉了她的手,她小心地挣脱开,现在却又担心着世钧会 不会生气,如果过会儿再……,那她也就算了吧。但回去的路上什么都没发生。 曼桢的话要比以前多了些。曼桢坐在床上,交叉悬空的两只腿微微摇晃着, 世钧坐在她对面。门口有了一些动静,她作侧耳状倾听,说,是姐夫来了。没多 大会儿,她母亲在门口喊,曼桢,送一下你姐夫吧。噢,来了。曼桢很大声地答 应着,我去去就来啊。她很有礼貌地说,轻快地跑了出去。 曼桢的轻轻挣脱让世钧感到了难为情,再看到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改变, 才又算放了一些心。他站起身,透过窗口,能够看到电筒光时明时暗地往下沉着。 虽然他很害怕她家里的人会突然闯进来,看到他的举动,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弯 下身去,嗅了一下曼桢的枕巾。有一股淡淡的处子发香。 下去时,曼桢走在前面,电筒朝后打着,照清祝鸿才脚下的楼梯,那原本八 分的欢喜就多了一分。曼桢让他开车回去的时候慢一些,就又多了一分。祝鸿才 临走时,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问明天和他们去公园玩的事,曼桢笑了一下,拒 绝了,这欢喜已经是化成难忍的心痒,和对曼璐满腔的厌烦了。 歇斯底里的下面,曼璐还是同意着的,却又不那么完全是为了祝鸿才。黑暗 里如同有一头野兽在啉啉地逼近着,让她恐惧地看到对曼桢总是那幅怯生生的表 情,她有多么的痛恨。 祝鸿才知道曼璐不会相信他的话,他却真是下了决心要那样做的,就象一个 要痛改前非的人。他一下子就拥有了两种女人,他绝对不会再到外面去的,他不 可能还有什么非分之想了,他觉得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那天晚上的祝鸿才是多 么的幸福啊! 曼桢手里紧紧攥着那叠钞票。她无从知道这个夜里将会有两个男人因为无法 言说的痛楚,而把他们各自的家庭闹得鸡犬不宁。曼桢只是因为今天遇见了世钧, 为自己还算恰当的表现,为世钧的懊恼而感到了一丝丝的甜意。 曼桢抱着荣宝进门时,祝鸿才只觉得眼前一暗,抬起头时,手指间的香烟就 是一抖,以为已经失态地掉下去了,再一看,却还是好好地冒着烟,那瞬间的一 秒就象是经历了什么大事一样。曼桢脸上恹恹的,却也是不会知道自己进门的这 幅表情一用就是十八年,甚至在再次遇到世钧时,也都改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