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场 作者:姚晓 你知道的,我们家门口有个垃圾场。现在我们正在为这个作着不懈的斗争。 每逢夏天来临的时候,垃圾场就比平时更加显示出它的存在来。苍蝇,蚊子,还 有始终弥漫着的味道。一阵乌云压了过来,下大雨了,然后是雨过天晴,垃圾们 在月光下闪着清冷的光,仿佛经过雨水的洗涤也应该是干净了一些。当然现在街 上行人少,看不到很多垃圾都给冲到路上来了。第二天水一蒸发,马路上就会显 得很龌龊。 可能是下了一场雨的缘故,厕所里也开始漫了。我们住的是平房,所以我们 没有那种一家一户的卫生间,而是几十户人家(不含过路的人)共一个公共厕所。 公共厕所是这样的。外面有一个供男人用的敞开式的小便池,大概可以并排站两 个成年人。小便池的台阶有些松了,一踩一汪尿,再加上人们懒,所以并不站在 台阶上,而是隔得老远解下裤带。很少有人能至始至终把自己的尿液完全送入池 中。(虽然在潜意识里大家希望自己能有这样的能力)小便池的旁边就是一个少 了一半水泥盖子的化粪池。每个上厕所的人不会往那边看但也不会跌进去。化粪 池连着两间屋子,一男一女。女的目前对于正处于叙说里的顺序阶段的我还不太 清楚。男的有三个坑。一个坐的两个蹲的。坐的一般是给年纪大的人用的,给人 的感觉很脏,但同时又带着给无数厚实多肉的屁股磨成的那种类似于上了清漆般 的亮。最怕的是厕所要满了又下雨又偏偏赶在夏天。很小心地弯腰蹲下来,排泄 物已到了肛门还是不敢用劲让它自由坠落,要留一留,以防溅起某些东西落在自 己的脚上甚至屁股上。地上满是发黄的水,水里面有白白胖胖蠕动的东西。它们 持之以恒毫不泄气地从坑的深处成群结队地往上爬,即使有人在小便时恶作剧地 兜头浇下把它们重新送回坑里。身上黏黏地站起来系裤带子,可以透过砖头形成 的镂空看外面。外面正对着一个垃圾场和一座桥。我看到了我的同学王小琴正骑 着车子上学去。她肯定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的半个身子,并且通过我手臂的动作 和自己的想象知道我在系裤子。我有种走到外面让她看见我在系裤子的冲动。在 外面,我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要走一阵子,身上厕所的味道才能散去,距离大 概就是从厕所到我家这么远,不知道是不是当初造厕所的人设计好了的。 当我再次从厕所里站起来时,我已经上高中了。这是我厕所中的爱情时期, 因为这个时候我正在和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好。我无时无刻地不想念着她,包括着 上厕所的时候。这个时期的厕所的味道不是那么难闻了,或者说我已经闻不到了。 我看见了那个女的正闷着头在垃圾堆里走动着。女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在 桥洞下搭了个棚子以捡垃圾为生。听邻居说她吃的用的都是垃圾堆里的东西。 晚上有父亲的同事来往,说起经常看见我小时候闷头在垃圾堆里拣东西。父 母一脸的尴尬,那个人却是毫不知觉,说得兴高采烈。我的记忆又重新给他勾起 来了:那时的我应该是在拣香烟壳子。香烟壳子可以用来叠成三角形,然后跟同 伴玩,把它打翻过来,就可以物易其主了。我的一个伙伴集了整整一纸箱。经常 几个人在垃圾堆里带着些微竞争性的紧张挑拣着。那时的垃圾应该没有现在这么 庞大,潮湿,肮脏,散发着臭味。相反它是干燥的。有很多很多不知从哪儿过来 的碎玻璃屑子混在里面。 我经常在垃圾场与河边地段流连。我看见了一只小狗。它似乎是刚生下来不 久,还没能站得稳。它一动不动地看见我弯着腰走近了,嘴里发出了呜咽声。我 说小狗,小狗。说着把它抱了起来,模仿着妈妈们抱婴儿的姿势。九岁的我抱着 它,小人抱小狗,我捋着它身上的毛,它在我的怀里很温驯。我带小狗上了桥, 来到桥中央。然后一举手,小狗叫都没叫就笔直地掉进了河里。它在黑得发亮的 流过垃圾场再流入河里的水里扑腾着,挣扎着上了岸。而我已经在岸边等候着它 了。我再次把它抱起来,固执地爬上河坡穿过垃圾场走到桥中央而不是在河边再 次把它扔下去。那时正是临近中午,有很多爸爸的同事下班了,他们说小泾你在 那边干吗。我不说话做着自己的事。后来小狗似乎是没力气了,它两只爪子搭在 了岸边,整个身体浸在了河中。我温柔地说小狗,来,小狗。说着我蹲下身,要 竭力拉它上来。我的脚在油亮的泥里一哧,整个身体象坐滑梯一样滑入了河中。 我开始大叫着,扑腾着,感到了整个身体一点点绝望地陷下去。直到最后一只手 把我的衣领使劲地往上一提,整个人腾了空。 爸妈千恩万谢地送走了那个同事。而我仍旧在滴滴答答,呕吐不止。尽管最 后只有干呕,但我想象着黑水仍旧在体内随着血液恶心地流转。 女同学来了有一阵子了。我和她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说着我家里的事,她家 里的事,说着林忆莲,谭咏麟,张国荣的事,说着老师同学的事,后来妈妈就说 小泾你也出来做做事啊。我知道妈妈对这个女同学的到来不是太高兴。我懒洋洋 地答应了一声,女同学说要走。我说你再坐会儿,我做完了事情就来。我问什么 事啊,妈妈说你把那袋垃圾给倒掉。倒完了垃圾,我说没事了吧。妈妈正闷着劈 柴,她说你把炉子生起来吧。正在这时有个收废品的老头来了。 妈妈和老头讨论着废纸到底是三毛钱一公斤还是三毛五分钱一公斤,女同学 也出来了。我感到了一阵怨气渐渐冲了上来。那时的我并没有能真正进入到日常 生活或者是对日常生活采取着一种那个年龄特有的排斥态度,所以这个五分钱之 争让我感觉到在女同学面前有一种被脱光衣服的烦躁,我说三毛钱就三毛钱,罗 嗦什么呢。妈妈就突然毫不留情面地冲了我一句,要你多管闲事啊。女同学说我 走了,阿姨我走了。妈妈依旧是盯着废纸堆。我说我送送你。 老头走了又回来了,他问你有没有看见我门口车上的硬纸板啊。妈妈没好气 地说我怎么会看见你那东西呢。老头犹疑地朝四周看了看,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是不是你拿的。妈妈跳了起来,说我拿你这个干吗,你什么意思啊。老头又迅速 地软了下去,咕哝着走了。我和妈妈之间不说一句话。后来就听见外面有人吵起 来了,我们都站起来透过围墙往外看。是老头和那个拾破烂的女的,女的手上拎 着一大捆硬纸板。老头说这个硬纸板是我的,女的说我是从场上捡的,刚才才有 个人扔过来的。老头说我不管,反正这个是我的。女的说这上面有你的名字么。 老头揪住了女的衣服领子。女的说你放手啊,你放不放。老头说我就不放。女的 开始叫起来了,抓流氓啊,救命啊。老头拽着使劲挣扎的女的甩到东甩到西的。 因为离得有一段距离,我们未能听见有任何破裂的声音,只是看见衣服毫无征兆 地就沿着一个口子下来了,两只象锅子里的摊饼一样的贴在身上有些耷拉下来的 奶子露了出来。只看到了一眼,因为那个女的很快地就把衣服往上捞,因为一下 子聚了很多人。打架和乳房不分是拾破烂的还是知识分子,总是有人要围观的。 再怎么样,我也不好意思象个激动的跳蚤跑到外面去看那个已经被遮住而看不到 的东西,毕竟妈妈在旁边。我唯一能做的是悻悻地回房间去。我和母亲之间的这 一场风波似乎因为外面的争斗而不了了之。 我长时间地站在院子里。看见那个女的乌黑的身影在垃圾堆里徘徊着,时不 时弯下腰捡起某样东西。白天的那场风波已经过去了。垃圾场外聚集的人群也早 已散去。在这个凉风习习弟弟大声背诵英语单词的夏夜里我烦躁不安。我一遍又 一遍地回想着那个时刻,并且把它套在了女同学身上。随之而来的是自责与厌恶, 我认为女同学身上的乳房应该比她健康,丰满,好看。后来我决定只想她而不想 女同学,这样可以让我自由些。我仿佛触手可及。我想象着自己就是那个老头或 是其它什么人,我把她的衣服撕开,以十八岁的我无法想象接下来该如何继续动 作的方式蹂躏着,对就是蹂躏,十分粗暴,而她就象是一堆面团着一样瘫倒在我 的身下。在我的面前,她无法反抗,因为她只是个拾破烂的。我对女同学是清新 的初恋,对她则是人性的回归。 厕所里黑乎乎的,有一股因为没有人的到来而不曾受到打扰的快要凝成一团 的发酵的臭味,薰得人睁不开眼。没有来过的人是不敢贸然进去的,因为你不知 道黑暗里到底何处才是真正的黑洞,跌下去就是比死翘翘还要惹人的噩梦。再说 假如不跌下去你也会一不留神踩上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你就会象踩了地雷一样带 着即使是只停留了一分钟而也已上了浑身臭气的身体强忍便意懊悔不迭地跑到外 面的路灯下,抬起那只脚仔仔细细地看脚底脚背和裤管上到底有什么。即使什么 都没有,你也会象吃了一只苍蝇那样感到恶心。但作为一个文明人,你也不可能 就地在垃圾场脱下裤子,撅起屁股,把屎直接拉在地上。虽然那里的环境要好一 些,空旷一些,有微风一些。 厕所里的灯重又修好了。男女厕所间隔着一堵没有到顶的墙,墙上面是屋梁 椽子和一盏灯。它均匀地把昏黄的光亮分配到了男女厕所,也就是说男女厕所每 一处的光亮明暗都应该是一样的,就象空气的味道通过了那堵墙的上方,调和混 匀,最后形成一个整体,不分彼此。这是一个寂静的夏夜,似乎连蟋蟀都停止了 鸣叫。只有一个看书看到深更半夜的我留在了厕所。我站起身,捞上裤子,走出 一扇砖头砌成自然而然的门,走进另一扇形状相同的门。果真如我所想,不要紧 张,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与男厕所没什么区别,我又够着头往里往下面看了看, 甚至拉的屎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卫生纸多一些,而隔壁满是报纸。 弟弟在我后面一年高考。他考取了,而我再一次落榜。这让我的父母处于一 种又喜又忧的奇怪状态。从妈妈的口里,说着弟弟的事用来让我学习的话越来越 多了。这让我很烦,虽然我与弟弟无怨无仇,不好也不坏。但妈妈再一次地把我 惹烦了,她说了一个上午还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弟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正放在 桌上。“丁丁当同学,你已被本校哲学系录取。请于2001年9 月1 日至3 日来本 校报到。学费5821元(一年)。由于本校实行公寓化管理,勿带被褥。”我看了 一遍又一遍,仿佛录取的是我。“看,看,看,看了有个什么用,又不用功,只 好看了。”妈妈留意着我的动作,并对它作出一番评价。 我把它团成了一团,扔进了垃圾袋里。我听见妈妈叹了一口气,心就是一跳, 以为妈妈发现了。她却只是说算了,不说了,说了也没用。在我把通知书扔进垃 圾袋时,妈妈也随之止住了嘴。 假如是我倒垃圾的话,那我就把它从垃圾袋里拿出来。这场交易没有对方, 没有利益,只是出于我一时的迷信。等我再次心神不宁地从房间里出来时,篓子 里已经换上了另一只从菜场里买菜时拎回来的空空的袋子。 事情是下午发现的。妈妈说不是小勇一直拿在手上的么。 妈妈是第一个跑向垃圾场的。她笨拙用劲地跑着,头发已经扬了起来。第二 个是弟弟,他的脚步极重,象一阵风一样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很快超过了妈妈, 我却是跑不起来,只得加快一些脚步,爸爸在后面搡了我一下,说你倒是快点啊。 找不到看我把你皮扒掉。 这是一个有蓝球场那么大的垃圾场。弟弟在那里跺着脚不知道在和妈妈说着 什么。然后妈妈就把头转过来,冲着爸爸喊,你们死人的这几天有没有去闹啊。 爸爸看看我,想了一下,说好象他们去了的,但我没去。每当垃圾场里垃圾如山 快要漫出路边时这边的居民都会到环保局去闹一下,然后就会有垃圾车开过来, 把垃圾铲走,然后不知运到哪里去。隔一段时间就会这么来一下。焦急的弟弟的 脑海里肯定是想象着垃圾车正在开来的途中,这是一场和时间赛跑的竞争,我们 补习班的老师经常这么说。妈妈又冲爸爸喊了一句,今天的垃圾袋是什么颜色的 啊。爸爸一开始说是红的,后来又说是白的,然后他问我是什么颜色,我说是红 色的。垃圾场里红色垃圾袋不尽其数。我们打开了每一个,仔细回想着今天我们 家的垃圾,垃圾袋里应该有西瓜皮,有田鸡骨头,有包骨头的报纸,有刨下来的 黄瓜皮,有扫地畚起来的屑子,有弟弟早上不小心打碎的玻璃杯。但每家红色的 垃圾袋里都有西瓜皮,都有田鸡骨头,都有包骨头的报纸,虽然报纸不同,有 《南通日报》,有《南方周末》,有《新民晚报》,有《故事报》,有〈扬子晚 报〉,有〈服务导报〉,有〈文学报〉,有〈读书周报〉,有〈家庭生活报〉, 有〈广播电视报〉,我们家的也是〈广播电视报〉,但单单有这个还不行,它们 另外还有装了精液的避孕套,有哈密瓜皮,有空的花露水瓶子,有鱼骨头,有嚼 成一团渣子的虾皮,有坏了一根带子的胸罩,有捏成扁扁的椰树牌椰汁的空盒子, 有一只底裂开来的运动鞋,有写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一只哪儿都不坏的却是 略显粗糙的碗,和一个“如皋无线电厂食堂”的搪瓷盆子放在一起,有郭富城做 广告的可口可乐的易拉罐,有已用过的一团暗红的具有独特凹道无论怎么搞都不 会流出来的卫生巾,有团成一团团的卫生纸,有坏了一个个大洞小洞的男式白背 心,有簇新的式样陈旧的牛仔裤,有一本已经泛黄的没有封面的书,封底上写着 〈绿房子〉,有一页撕掉的书纸,我只看到了一行:他把黑漆漆的冰凉的枪管伸 进了她的阴道里,就决定把它塞进口袋里,有一个很长的满是铁锈的架子,有一 盘写着8 又1/2 的录相带,上面画了八个女人和一条伸进来的大腿,我很好奇, 只可惜带子都已经给别人拉出来了,散了一地,似乎不肯给别人看。更多的是录 音带,有谭咏麟,包娜娜,三百六十五里路,故乡的云,狼,张学友,他们的磁 带都无一例外地拉了出来,有的搞在一起,有的拖得很长,我知道要把一盘磁带 拉出来实际上很长,可以绕垃圾场大半周,有一只三张腿的凳子,我把一只垃圾 袋掀了上来,下面有一块毛茸茸的东西,因为给别的东西挡住了,看得不十分真 切,我心跳加速地把它翻过来,一堆绿头苍蝇闻声轰了一脸,是一只死狗,不大, 它的两只眼睛微闭着,象一个人在打盹一样,睡得很香,而脖子下面已经有蛆子 在努力地进进出出了,有吃剩的黄瓜,西瓜,哈密瓜,苦瓜,水瓜,香瓜,冬瓜, 有鸡骨头,鱼骨头,鸭骨头,肉骨头,鸽子骨头,兔子骨头,蛇骨头,有脆皮芝 麻,冰宝宝,铁扇公主,小蜜伴大款,笑傲江湖,少林足球,蔓登琳,草莓冰淇 淋,哈密瓜冰淇淋冷饮的包装纸,有一年级到五年级的教科书,有写着明天我就 要嫁给别人了的情书,有几滴水渍印迹,有开膛破肚的洋娃娃,有被撕掉了头只 剩胸脯的美女像,有一个笑靥如花我们所熟悉的名演员兼标准美女像,她的身体 已经给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上面还有一团可疑的象鼻涕一样的黏液,这些都不 是我们家出产的,我们家那天没有这些东西,我们在寻找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 里面有西瓜皮,打碎的玻璃杯子,用《广播电视报》包着的田鸡骨头,还有我弟 弟的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写着叫他不要带被褥去,但我妈妈不放心,已经给他 准备好了。我听见妈妈在喊了,我们都抬起头。妈妈站在垃圾堆的中央,努力保 持着平衡,以防没入外面坚固里面悬空的垃圾里。她就象最近在放的电影〈李双 双〉里的人一样,仿佛从烈日当空的庄稼地里抬起头来抹一额汗,却并不是骄傲 而是带些声嘶力竭地喊,你们这样子挑有什么用啊,把挑过的红塑料袋都扔到一 边去!很快地路上就堆起了一座红色塑料袋的小山。经过的行人们都侧目相向, 那个拾垃圾的女的也出来了,站得很远地看着我们,对于这群侵入她地盘的有可 能抢了她饭碗的不速之客,她不可能有跟卖废品的老头的那般的勇气,因为一看 就知道我们和她不处于同一阶层。后来她就回去了,回到了桥下面的那个小棚子 里去了。妈妈指着我说你个小畜生,跟我来。我们跟了进去。里面四周有硬纸板 竖着,一只垫了两块砖头的桌子,一张草席,女的正背对着我们在锅子里煮着什 么,随着她掀开锅盖,一股热气往上直腾,异香。我往锅子里看看,红的是龙虾 渣子,褐色的是田鸡骨头,白色的是冬瓜和肉骨头,黑色的是长鱼骨头,还有一 只永不瞑目的鸡头正跟浓色的汤一起翻滚着。妈妈作恶心状把原本冲着锅子的头 移向了别处,别着脸说,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红色的袋子,里面有我儿子的录取通 知书。那个黑乎乎的女的茫然地摇了摇头,好象没听懂我妈妈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