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皋和香港 作者:姚晓 钱萍长得又高又瘦,虽然平常我们不怎么讲话,但对方的情况却是了然于胸。 都在一个大院子里,也就没什么隐私可言。我是在参加工作经历了几次不成功的 始终停留于想象中的爱情后才想着要和她好的。想着要和她好就真地觉得她蛮好 的,好象霎时间自己就已经有些爱上她了。 平常那样子过惯了,存了心思,反而倒是觉得有些尴尬。不单是我,看得出 她也是如此。 那个时候娱乐活动很少,我们经常做的事情就是去看香港录象。我和她交谈 的时候用普通话。她七岁的时候到这里,尽管她的父母现在已经操得一口流利的 俚语,但她在这件事上却一直固执地拒绝融入。这样也好,让我以为还在享受着 记忆里所剩不多的上大学时给我带来的城市生活。几个月的录象看下来我们的距 离由原先的两手远变成可以近一点,在走路时甩动的胳膊肘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 但在碰到之后我们又会飞快地拉开已经走近的距离,保持得甚至有些刻意造作, 比路人还要大一些。 她说可能要去香港(他父亲是华侨)。因为太过突如其然,所以我竟是不知 该怎么表态了。当时飞快地转过了许多念头,幸亏她不能看透人的心思,不然她 就会发现一个人的卑劣来。仿佛为了缓解沉闷的气氛,她又说是她妈妈跟她提了 一下,不知道还能不能成呢。 这件事情就此影响了我,她,还有我们的关系,把我们引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一个拒绝闭塞的小城而向黑暗里遥远开放的都市挥手的方向。 我晚上开始失眠。她一走出我视线我就会想她,最后总是只得用手解决了事。 她就住在隔壁,我想象着她的样子,她的身体,愈是了解却愈是显得模糊不清, 在黑暗的半空中飘浮不定。我等待着让自己得到解脱的那最终一刻的到来,等待 着她安静下来。 我说我们还是算了吧。钱萍不说话。不说话我们还是分了手。此时我有种很 强烈的需要,那种所谓既然要分手了就再来一次作个永久纪念的需要。但由于自 尊我无法开口。我知道以后我将无缘那让我心悸的肉体,我有些后悔,后悔自己 不能无赖到底。她在我前面走,月光打在她的滑雪衫上反着光。 她好象新添置了一台录像机,整天听到的就是从她家里传来的打打杀杀或是 男女追逐嘻闹的声音,好象通过这个她在了解着,学习着,勾勒着香港的地图。 她现在已经不和我讲话了,但每次抬头我总能适时地看见她捧着录像带从我们家 门口经过。 过春节的时候,他们全家去香港探亲了。房门上着锁,我家的老母鸡现在经 常在她家无人的空地上悠闲地啄着地。窗帘拉着,看不到里面,但我总是在奇怪 地想着她就在屋里,没有走。一入深夜这种感觉就来得特别强烈,甚至让我产生 了某种幻觉,好象已经听见了从她的房间里传出的一些声音。 三十夜,照例是吃团圆饭看春节联欢晚会。在快到子夜的时候,主持人念起 了从世界各地发过来的电报,其中交叉着香港人迎新春的画面,我竟是在那么多 一闪而过的人脸里徒劳地寻找着她。午夜时分的小城就象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炮火 之中,焰火们尖啸着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声音,在天空中猛地炸了开来。我想象着 香港的焰火和焰火下的人。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醒了。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点点想念任辉。后来我就到 她家去了。路上的人很少,只有零零星星的鞭炮声。我确实来得太早了,她还没 有起床。她弟弟给我开了门,然后又抖抖合合地跑进了房间,只留下我一个人枯 坐着。一个大竹笸箩里堆着裂了口的点红点的馒头,墙上挂着香肠,腊肉,桌上 堆满了昨夜的菜,空气里微微飘着一点混合的肉味。和我家里差不多,也许和这 个镇上所有人的家里都差不多。这个屋子的一扇屏风把她睡觉的地方和我坐的客 厅兼餐厅隔了开来,我能听见她在床上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不一会儿,她红 着脸披头散发地出来了,问我怎么来这么早的,我怔了一下,竟是找不出一个理 由来。所幸她也只是随口问问而已,倒是我从来没看见她这副样子,感觉很欢喜, 甚至是那种为她没有刷牙而从口中传出的酸酸的味道。很快地她就忙出了一顿热 气腾腾的早饭,我说我吃过了。她嗔怪地说是不是嫌她家的菜差。这是我第一次 在她家吃饭,而且是大年初一的早晨。在这个早晨,我感觉到我的想法的某种改 变,我开始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生活的馈赠。 她和她的全家又回来了,我不能听到有关这趟香港之行的点滴消息。我能看 到的只是她的生活。她每天早晨起来站在公用水池边刷牙,然后是推车出门上班, 晚上捧一大堆录像带回来。她家没有任何一点动弹的迹象,我幻想莫非走不成了? 送走了任辉再到家时已经很晚了。我知道她还没睡,因为警笛声和枪声响得 正酣。枯坐了很长时间,直到声音一下子消失。门吱嘎一下,她的脚步声由近及 远响起来。又一会儿,水声停了。我开了门,端着盆,也是要刷牙洗脸。她看见 我,立刻闷下头。我迎着她走去,她往旁边侧了一下,我再一次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抬起头,从嘴里咬牙切齿地迸出了两个字:流氓。辱骂降临得是如此突然,让 我脸上的笑容来不及逝去。 小树林里的小河一到冬天就象那些掉光了叶子的树一样,显得软弱无力。下 了几场雨后,又渐渐恢复了原气。起先会很清,然后就开始发烧一般疯长水草, 那时我们就会倒霉了,因为即使在门户紧闭的家里也会闻到一股水草的旺盛腥味。 自从前些时候有流氓在小树林里强奸了一个女的,我和任辉就再也不去那里了。 其实我们就是去那儿,也不过是站着说话,还不如在家里坐着说。对于一个已经 过了这一关而希望再次走进那雷电一闪的时刻的我来说是曾经试图往下发展的, 但却被她坚决而小心地拂开了。你生气了?没有。她的举止反而让我感到了一股 受尊重的感觉。 她终于要走了,全院子里的人这几天都在谈论着香港香港,以至把香港说得 带上了唾沫味。自从那个晚上后,我就再也没正眼看过她。她的头昂得高,我的 头昂得比她还要高,我们就象院子里的那两只骄傲的公鸡和母鸡。但我还是不自 觉地知道了一些情况,包括她明天坐六点钟的汽车到上海,然后下午直飞香港。 她家门口杂七杂八地堆放着空纸箱子,真是一去不复返的样子了。 到了晚上,她那边很静,静得就象没有活气,除了灯还亮着。适应了录像里 的嘈杂声,反而觉得有东西永久地失落了。寒冬走了,一股久违的燥意在夜晚如 潮水般袭了过来。她在门外象幽灵一般无声地闪过。我对妈妈说我出去走一会儿, 假如任辉来的话叫她等一下。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着。她徐徐地往前走,时不 时地要停下来张望张望,好象是要在强行记住这四周的一切。最后她走到了我们 发生关系也仅仅是唯一一次关系的那间废厂房,回头看了一眼,推开窗子翻了进 去。 她背对着我,一声不吭地脱衣服,她知不知道我的存在?把衣服铺好,慢慢 地躺下来,惨淡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有些漠然。那次情急意乱,事后却又让 我万分懊悔,犹如囫囵吞枣般,刚有滋味却已下肚。现在我可以慢慢地毫不着急 地端详她的身体了,时间还多得很,在这样一个最后一夜,一直看到她微闭的眼 睛忍不住又张了开来。我听到了母亲在空旷中呼唤我的声音,我朝她看看,又冲 外面瞅瞅,很敏捷地翻越过窗子。紧赶了两步路,我看到了她们相互搀扶着的黑 魆魆的身影,仿佛她们早已成了一家人。我很愉快地回答说在上厕所,声音里有 一种止不住地因为排泄而带来的愉快。毕竟最后是我拒绝了她和她背后的香港, 虽然带着酸酸的味道,但我不是她眼中的闭塞小城,最后自尊受伤的是她而不是 我,最后到死都会记得被拒的是她而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