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道 作者:姚晓 她和他是在火车上认识的。那是她第一次坐火车,所以她对一切都感到新奇。 她一直盯着外面一掠而过的绿色,一直盯到头有些发晕了,才转过脸,她看见对 面的他正注视着她,因为来不及避让,索性他就对她点头笑笑。“出差么?”她 点点头。“是到上海来出差还是回上海?”她笑了一下,可能觉得他问的很有趣。 “回上海。”“你不是上海人吧。”他盯着她,她的脸红了一下,在潜意识中她 似乎很害怕别人这么问她。心中略微飘过了一丝不快,可以拒绝回答,作为对他 无礼的回应,但她还是摇了一下头。“上海人最排外了,所以我从来不说上海话。” 他似乎意识到了她的想法,竭力与她靠近着。“你是上海人么?”“我啊,土生 土长的上海人。”“噢”她点点头。他们之间的气氛在这短暂的活跃之后又重新 沉默了下来。 一个月后,办公室里,她听见了有人在敲隔子上的玻璃窗。响声不急不缓, 很有耐性的样子。她抬起头,一个男的正冲着她笑。“你不认识我了?在火车上。” 她这才仿佛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他今天只是偶然经过却是遇到了她。“你在这 里办公么?”似乎因为知道了她上班的地方,他显得很兴奋的样子。 后来他开始打电话煲粥,渐渐地约她出去玩。在经过时进时退的拉锯战后, 她的口气也就慢慢地软了下来。似乎他是个老手了,他总是那样不急不躁,即使 回绝了他,也还是一脸的笑。这让她不由得有点恨起自己来,恨自己的不坚定。 自已未知的命运因为现实的加入而变得不是那般的飘渺美丽来。 他在证券公司上班,(或许这也是她接受他的一个理由,一个不错的单位) 空余时间很多,这能够让他从容不迫地在公司外面等她下班。这是让她有些骄傲 的地方。她喜欢在下班的时候同事们都看见他,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他们的 晚上就象绚丽多彩的夜上海一样,让人感觉到了生活的繁华与美好,让她感觉到 她已与这个城市融为了一体。她蹑手蹑脚地洗漱完毕,悄悄爬上了床,在黑夜里 睁大着眼,还不能完全平静下来,心里总象有个爪子在爬,象一只热铁皮屋顶上 的猫,而此时室友正发出了一句轻微的梦呓。 她觉得上海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就象他和他的家。没想到在外面衣着光鲜 的他却是住在了这样一个地方——一个至少她不想让同事们看到的地方。很小很 挤,甚至不及家乡小镇她的家。他的妈妈对他的嗓门很大,好象不是她的儿子; 对她很客气,每次目光交会都要冲她笑一笑。走出去五分钟就是繁华似锦,关上 门就是琐屑生活。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已经进入了上海的内核,甚至比那些整日 出入酒巴的人还要上海,她为此有小小的自豪。 直到那天她遇见了初中同学。同学在街的那边,她在街的这边,两人的目光 却是穿过了拥挤的大街穿过了喧嚣的声音不期而遇了。他们坐进一家叫梦露的咖 啡馆。可能是生意不好,这里面什么都做,屋子的中央放着一张台球桌,门外有 冷饮兼卖香烟,桌上有着可疑的斑斑点点,让人怀疑中午是不是也卖快餐。两杯 咖啡早已不冒热气了,他们还是无话可说。 同学送她到了公司,他说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再来找你。她哎了一声,说还是 我跟你联系吧。她不想让同事们看见。 她跟同学在中学里谈了两年恋爱,后来她考取了大学,而他没有。他曾经到 大学里来看过她,在嘻嘻闹闹的女大学生宿舍里她看到了他眼里的一丝怯懦,她 也在竭力想回到自己过去的那种平易近人之中。在他回去后,两人彻底断了联系。 同学在她后面一年来了上海。他知道她在上海,但却无法联系上。同学的话 变多了,他说她变了。同学现在混得不错,开了一家公司,有房子也有车,仅仅 是短短几年的工夫。他谦逊地推说是自己的机遇好。吃完饭,他邀请她上他家去 玩。她犹豫了一下,也就没再推辞。在中途,她的手机响了,她知道是他打来的, 她想不接,但最终还是接了。她轻声轻气地回答着他每天都要问的相同问题,她 说她吃过饭了,她今天不算太忙,上午出去办了两笔业务。她还有点事,要先挂 了。他问她今天晚上准备怎么安排,她说再说吧。她一直没说自己现在在哪里, 他也没问,所以这算不上欺骗。他一直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好象没有听到他们的 对话。 她在电视广告中曾经看到过这个花园,那里是富人区。阳光明媚,笑容灿烂。 在进入了大铁门后,自卑慢慢地往上爬,象水一般朝四周洇开来。在大得显得有 些空旷的客厅里,他给她端来了一杯可乐。轻柔的音乐让她变得有些恍惚。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就象他们彼此感叹着中学就这么一晃而过的时间一 样。她说她要去上班了。他象是准备好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她带着惊慌 与不知所措的神情看着他,他说是这套房子的钥匙,假如愿意的话,她随时可以 做它的主人。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拉开了她的皮包,把钥匙放了进去。 有一次他和她散步走过一大片林荫道,没想到繁华地都市里竟有这么一块天 常,风吹过簌簌作响,仿若入梦一般。最终还是要走完的,一拐就来到不大不小 的街道。耀眼的阳光和满阳台的衣服,一时间竟是有些不适应了。后来他就猛地 拍了一下脑袋,激动地说你知道么,你知道么。知道什么啊,她有些嗔怪地问道。 这里是张爱玲的故居呢。她也就有些激动起来,哪里啊,哪里啊。哪一间不懂, 反正就是这一幢楼。她简直可以想象出张爱玲凭栏远望,形影相吊的样子。她能 想象出么? 她一个人去了同学家,用钥匙开了那扇门。她在里面流连了很久,想象着一 个女主人的感觉,她在厨房里用着想象中的刀板,她半依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电视, 她坐在放于宽大的阳台的藤椅上昏昏欲睡地晒着太阳,每个角落,每一样东西她 都看过了,坐过了,用过了,闻过了,她在心里面评论着它们的好坏与顺手与否。 走的时候,她把钥匙留在了客厅的桌上。她甚至有一种悲壮的自豪,这是一个对 上海的态度,是选择本生本土还是杀进的外来民族。 半夜时分,她突然被天空中掠过的一架飞机惊醒过来,手机的荧屏在黑暗中 淡淡地映着绿光。她以为他会打电话过来的,但他没有。她的想法是那么的不坚 定与脆弱,将会为一个电话所改变,但他没有。她哭了。 同学是第二天打电话来的。他说你决定了么?他的问话让她竟是难以回答, 因为她已是没有再拒绝的力量了。她只能悉索地哭。 有一次和同学漫步,又是踏上了那条林荫道。它的出现总是这般的突如其来, 仿佛一下子就展在了毫无思想准备的你的面前,而每次走到尽头也总有一种豁然 开朗的感觉。她说你知道么,张爱玲以前是住在这里的呢。同学说是么。后来就 看到了人行道上一个挎着相机的女孩在一个男孩面前激动地跳着,用那种台湾电 视剧里的口音嗲嗲地说,你知道么,我终于到了张爱玲住过的地方了,我好感动 欧!说着她就真地伏在了男孩的肩膀上呜呜地哭起来。她和同学相对一笑,觉得 真象是在看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