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巴和强迫症 作者:姚晓 引子: 强迫症是一种精神方面的疾病。关键是要对自已充满信心,乐观地生活。 谢谢您,听了您的谈话真地是感觉好了许多。 不用谢。关键是信心和乐观。 决定对生活充满信心和乐观的王小波意气风发地来到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后 来他突然想起他似乎在那个年青漂亮的女医生面前做了个挖鼻屎的动作,他做了 吗?没做?做了?作为一个观察者,我捕捉到了王小波若有所思继而痛苦最后变 得象一条丧家之犬在人潮汹涌自信横流的大街上惶惶不可终日的全过程。 那年王小波大学毕业分配到A 市,被安排和一个叫叮当的人住一起。等拖着 大包小包,摸索到宿舍时一个下午已是差不多要过去了。房间里很乱,有两只苍 蝇闻声从桌上未及收去的碗筷上飞了起来。床上的被子一动不动地趴着,还停留 在人起身的那一瞬间里。摆设很简单,两张桌子,两张床,一台黑白电视机,墙 上贴着一张好莱坞女明星照,大体来说比学生宿舍要空一点。阳台的铁丝上挂着 一个黄色三角裤,正轻轻地摆动着。当他猛地睁开眼时,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 了,有一个人影,正站在床边歪着头看他。王小波的心脏不好,心里顿时扑嗵扑 嗵地乱成一团。“你……你……是……是新来的?”王小波“哎”了一声,王小 波和叮当——一个结巴——就这样认识了。 他结巴,却偏偏又喜欢说话。说以前曾经有个叫李军的和他住一起,后来因 为闹鬼,搬走了。王小波嘿嘿笑了两声,他说是真的,最直接的证明就是放在房 间里的东西一会儿就不见了,过了一段时间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某个地方。王小 波打了个呵欠,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一时忘了罢。他有点急了,开始讲起他眼 镜失踪的故事。他的不连贯的语言犹如催眠曲般让王小波很快进入了梦乡,梦里 有一个穿着红色内衣的女子在玩弄着叮当的眼镜,脱了又戴,戴了又脱。努力地 睁开眼时却是陌生环境里的黑暗与邻床轻微的鼾声,下面已经湿了。 床边那张办公桌的抽屉总是合不拢,好象有东西卡着。王小波把抽屉卸下来, 里面黑咕隆冬地,什么也看不见。手试着伸进去,却是摸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心就是一跳,别是什么古怪动物的尸体,抽出来一看,只是一只冬天用的绒线无 指手套,已经上了霉,接着又掏出一个空的风油精瓶子,几粒药片,和一张皱成 一团的明信片。王小波看看叮当,他正聚精会神地凑在电视机前。这是一张风景 照,背面上写着:“军: 在这新的一年,能否不要花心,给我一个永恒不变的诺言? 雯“ 突然想起李军搬走是因为闹鬼的事,就有了点兴趣。“你……你……想听?” (下面为了各位看官们的方便,我就自作主张把他的话给连起来了,希望你们不 要介意。)叮当的身体完全转过来对着王小波。“那是去年的事了,大概也是这 个时候,我记得那时苍蝇特别多,老在你眼前晃来晃去,烦死了。”他不介意自 己的结巴,而执意要铺垫好环境与气氛。王小波嗯了一声,挪了挪屁股,希望他 能快点进入正题。“可能是因为下了雨,才把苍蝇都赶到屋里来了。我那时正在 吃饭,不,已经吃好了。”他肯定了下来。“因为我想起来我去洗了碗。我洗完 碗就看电视,就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他指指自己。“后来李军和他的女朋友进 来了。”“就是现在在食堂里跟他一起吃饭的那个?”“不是,那是他后来的女 朋友,我说话你别打岔,我说到哪儿了?”“你说到他跟他女朋友进来了。” “对,李军和他的前任女朋友就进来了。后来李军在卫生间洗澡,我坐在这儿看 电视,她坐在李军的床上,就是你现在睡的这张床。”叮当指指王小波,屋里没 开灯,叮当与王小波面对面地坐着,看不清他的面孔,只存在着他结结巴巴的声 音。“我坐在前面看电视,听见后面有悉悉窣窣的声音,我知道她又在翻李军的 东西了。她就喜欢趁李军不在时乱翻他的东西。”“这个我能理解。”王小波笑 笑,玲也是这样,女人都是这样。“突然她大叫一声,我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 看见她手里拎了个不晓得是什么东西,黑呼呼地看不清。就听见她在不停地叫李 军的名字。”叮当倏地站起来,手往外伸着,似乎真地拿了个什么,压低着嗓子, “李军,李军!”(他这会儿是真的一点都不结巴了)王小波看着叮当的身体在 黑暗中似乎要向他压过来,不安地动了动。“李军只穿了条短裤就冲出来了,‘ 什么事,什么事?' 她扬手就打了他一个脆巴掌,’你为什么打我?‘’为什么, 你心中有数!‘说着她就把手里的东西扔到了李军的脸上。李军拿下来,开了灯, 我也凑过去,你猜是什么?是那种女人穿的红三角裤,上面还有些污点,’你这 是从哪儿弄来的?‘’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这是压在你床单下面的,你要跟我 说清楚,不然我跟你没完!‘’我确实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喂,老兄,这是不 是你干的?‘他转过来问我,我说这绝对不是我干的,现在想想是我错了,假如 我承认的话,事情应该好办多了。后来李军就搬走了,他说他不愿意和鬼住一起, 终生找不到老婆。” 没几天王小波正好被派去和李军一起下基层。他们坐在车上,李军就问起王 小波现在住哪儿,王小波说和叮当住,他噢了一声,就没下文了。王小波忍了半 天,还是没能耐得住,“叮当前几天晚上提到你的。”“那个结巴说我什么了?” 李军很有兴趣地转过头。“没什么,就说以前和你住过,还说房子里闹鬼。” “闹个x 鬼,他说我什么了。”“没什么。”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李军又主动开 口有些没头没脑地对在他的假设里已经了解了部分真相的王小波说,“后来我把 他打了一顿,打得他后来看见我就把头闷下来,屁也不敢放一个。”王小波轻哧 了一声以示应答,却是不便追问。车厢里又重新沉寂了下来,好象突然有一种东 西的降临把话头全部抽走了。王小波想象着叮当被打时的样子,现在从他平滑与 平静的脸上已看不到任何的痕迹了,瘦弱的叮当绝对不是满脸青春痘的李军的对 手的,他可能就会象一只小鸡般在半空中给李军甩过来甩过去。这时李军又突然 轻笑了一声,王小波一时竟以为李军看透了他的心思,有些惶然地抬起头。李军 脸上的神情起了某种变化,然后说“拜……托把那……那……那个东西……拿… …拿……给我。”王小波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竟是十分的神似。李军先是放 声大笑起来,接着王小波也笑起来,接着是单位的司机,愉快的笑声飘出了飞驰 的窗外,象播种机一样洒了一路。 第二天王小波就和女友玲吵了一架,这与昨天的讥笑应该没有多大牵连。出 于王小波自身的原因他和玲之间的矛盾已由来已久并渐趋恶化,而导火索是因为 两张电影票。王小波比较负责任不放心票摆放的位置因而不停把它们从一个口袋 转移到另一个口袋,直至最后彻底失踪而不得不重新买票。但锲而不舍的他在看 电影的两个小时里依然不停地扭动身体翻弄口袋誓要把它们找出来以验证自己的 清白,却是没有注意到冷眼旁观的女友早已怒火中烧。 因为吵架了所以王小波的心情明显地不好,再加上这顿典型的单身汉的晚饭 简单,简单得甚至有些寒酸——王小波错把味精当成了盐,所以青菜鲜得让人想 吐。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咬着各自碗里的荷包蛋,因为蛋吃光了就只剩让人吐的 青菜了。吃完饭,王小波收拾着碗筷,叮当突然开口,“我……我……”王小波 看着他,用从未有过的仔细与执着。他有些慌了,却还试图把这句话说完整,所 以他就不停地“我”。“你要干吗?”他终于放弃了,用手指指碗,再看看王小 波。他放下碗,他捧起来走进厨房洗。 电视里正在放一个古装戏,有两个女的,一个牙齿白,一个牙齿黑。牙齿白 的说个不停,总要变着法子露出那白牙,牙齿黑的紧锁双唇,问急了才从牙缝里 挤出一句。终于笑了出来,笑得眼泪往下淌。(叮当碗已经洗好了,就站在他身 后)他一边笑一边扭头看叮当,他也在笑,不过好象笑得很勉强。笑的时候就在 想把那电视机给砸了,也想把王小波那狗头给砸了,他笑得那么开心,眼泪水都 出来了。一边笑还一边看着我,我也笑,我就当这电视真的很好玩,气死你。 王小波疲惫地仿佛从一座山上滚了下来。“这是什么?”玲从枕头下掏出一 个东西来,用两个手指拈着它,举着它,在王小波眼前愤怒地晃动着它,王小波 愣了一下,但立刻就醒悟了:这是真相大白的时刻,以至于他很平静地说,“我 不知道。”“你不知道?”玲一甩手,它盖在了他的脸上,眼前顿时一片红彤彤, 用它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吹小号也是这种颜色吧。玲冷笑着做好了一切事宜,直 到咣当一声很重地关上门。失神的王小波不为所动,却在想另外一件事。叮当啊, 叮当,这回你失算了,这可是最好的一个办法啊。我真要谢谢你了。这个最好的 办法让王小波即使在分手时也没有丧失一点脸面,反而有了种男人的自豪感。我 要把它裱起来。 叮当床头上方端端正正地挂着的那条红色三角裤让无数到宿舍来游玩的人肃 然起敬,以为叮当自有艺术家的风采。直到半年后又是王小波在没有任何被胁迫 的情况下亲手把这种伪行为艺术摘下来扔进了垃圾箱。 我注意到王小波的脸色最近很不好,焦黄。晚上我似乎听见了有走动的声音, 然后是床吱吱嘎嘎地响,他在干吗,手淫么。 鸿运花园82幢505 晚上的作息时间表 19:00王小波或叮当回来 19:10另一个回来。 19:25—19:45王小波大便 19:45—19:50叮当大便 19:55收看香港电视连续剧《笑傲江湖》(两集) 附注:这份作息表没有贴在墙上,而是保存在彼此不说话的两个人的心中。 随时会有变化,比如最近他们就很默契地增加了江苏卫视10点钟一场的《鹿鼎记》。 再比如王小波今天可能在厕所里看《足球》看晚了或者便秘或者其它不便说明的 原因,40分钟后他出来时看见叮当正在房间里转圈子。 可能是晚上喝了点茶的缘故,叮当一直没能睡着。大概十一点钟的时候,他 听见王小波起床了,支在床上好象在听他这边的声音。然后出去却是没有小便声。 没有一点声音。过了会儿,他又进来了。好象还轻声叹了口气。没一会儿,又咂 了一下嘴,起了床。就这样折腾了有五六个来回。在干吗呢,梦游吗?越发吓得 不敢动了。却是感觉到他朝自己走来了,正俯看着。浑身起毛,在不敢睁开的双 眼中想象了无数次王小波拿着菜刀砍下来。叮当的面容看上去很平静,平静得让 快要抓狂的王小波更加抓狂。 翌日。晚上。快要睡觉的时候。王小波自言自语般地嗓门却又不太小地说怎 么觉得水龙头没关,有滴水声呢。犯了一整天糊途的叮当有如被高人指点迷津般 恍然大悟,过了会儿他也自言自语地说“好……好象……有…有声音。”“是吗, 你也听到了?”他本来已经睡下了,现在重又立起身子,看不出叮当平静的面孔 里是否在掩嘴窃笑。 印象里我睡着已经很久了,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推我,睁开眼,是王小波, 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地震了么?“现在你听……听不见水声响了吧。”他也结 巴了?!如果我再说听见他就要疯了,肯定疯。“这一次好……好……好……” 下面的话我怎么样都说不出来,但我是真的想说听不见。“这一次好……好……” 他热切地看着我,抓得我生疼,终于我决定换一种方式,也总算憋出一个字, “没。”他笑了,我也笑了,为憋出一个字而救了他笑,头上都有些冒汗了。 第二天王小波讨好地冲我微笑,笑得我有点受宠若惊外加不舒服。这个我听 说过,叫强迫症。 现在要做的事好象就只剩一桩——守着水龙头。如果把这堆岿然不动而又透 出一丝冷嘲热讽的废铜烂铁砸掉,那喷薄而出的水流将会给自己带来一种何等的 快感!好象叮当起床了,王小波连忙走进房,假装刚从厕所归来。叮当上了趟厕 所,然后用龙头洗了一下手。他在重新爬上床时好象又说了一个字“没”。顿时 黑暗里闪现的一道光亮晃得王小波睁不开眼。 食堂不供应晚饭,曾有一段时间两人各自在不同的小摊上吃盒饭,但现在他 们又重新开伙。通常是喝稀饭就乳腐。回到宿舍,王小波和叮当很麻利地脱掉衣 服,淘米烧水,光着膀子晃来晃去。半个小时后,两碗热气腾腾的粥放在各自面 前,中间端放着乳腐。有时忘记买,就只剩一块了,他们就会很小心地用筷头去 蹭一下。而在每天睡觉前叮当的那个例行公事的字就象是拉了一下王小波脑子里 的一根灯绳,让他陷入黑暗的睡眠之中。 心存感激的王小波总想为叮当做些什么,于是决定把表妹介绍给他。但随即 就有些懊悔,并不是为表妹委屈,而是为自己着想。所以他又加了句不过好象她 有男朋友了,我给你问问。所幸叮当也没有过分当真。但过了半个小时,表妹就 真地来了。 表妹说有点结巴啊。王小波忙说不想谈就算了,没事的。表妹却又说,看上 去人好象倒不错。刚失恋的表妹看来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你想想清楚噢, 舅舅同意么。我爸不管我。王小波再说的话就有些令人起疑了,他内心的想法是 不可告人的。 一年后。 王小波和一个女孩子坐在宿舍里看电视。这是最近那个热心的蔡老头给他介 绍的第三个了。虽然有前车之鉴,但他还是紧张地决定再试一试:我知道水龙头 已经关了,但我要看她是不是很善良,会不会跟我讲,这样才能决定我们是否可 以结婚。 女孩带着不解地瞟了一眼王小波,然后起身,回来,说关了。 过了一会儿。 我再试试吧,再试一次就行了,说不定她和她们都不一样,她很善良,从我 第一眼看见她起就知道她很善良。 你能再帮我去看一下么? 看什么?女孩的眼睛眯着,好象她突然近视了一样。他说:水……水……龙 头。 女孩咯咯地笑了:你真地假地啊。 王小波陪着笑。 女孩抬起头,问:“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特别关心那个水龙头么?” 王小波说:“逗……逗你……玩呢。” 女孩不笑了,说你别这样子了,我不觉得好玩。 王小波说:“我……我怎……么……样子了?” 女孩带着点笑说我回家了。 王小波说:“那我……送……送你。” 女孩下楼的声音急速地远去。 王小波颓然地倒在了床上,他再一次地为自己贸然举动懊丧不已,从而陷入 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假设我不提那个问题那会是怎样。 但现在只要一有女孩这么看他,他就会结巴,真实而不是故意的结巴,保护 性的结巴。门轻轻地被敲了两下,王小波激动地抬起头。 却是表妹。表妹说就你一个人么。王小波随口应了一声,心想你不是和叮当 在一起的么。表妹看上去也有心思,说的正是叮当的事。说他这一段时间不知怎 么了,老是疑神疑鬼的,已经快给他弄得受不了了。他今天到我宿舍来看见了一 个打火机,问是干吗用的,我说是点蚊香。他说点蚊香可以用火柴啊,这个打火 机上印着的是个酒店的名字呢。我说我也记不起来从哪儿找出来的。他说是哪个 男孩子留下来的吧。我说我这边没有男孩子来。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有没有去 过那家酒店,我说我真想不起来了。他玩了半天,最后说好象能闻见上面有股烟 味。当时我的火就大了,一把抢过来扔了出去。我说这下好了吧。我出去倒了杯 水,进来的时候看见他站在窗口朝外看,然后回过头来张嘴看着我,象是有什么 要说又说不出来,我说你不会又要和我讲打火机的事情吧。他当初结巴的时候我 都没嫌弃过,现在差不多好了,却反而疑心起我了,这个样子叫我以后怎么和他 过日子啊。王小波的脸就是一红,以为也包括了自己,顿时思忖着要不要让她去 看一看水龙头,但一想自己又不可能和她结婚的,于是念头又渐渐平息了下去, 于是没有任何结巴地说,那你想怎么办呢?我想和他分手算了。表妹飞快地说了 出来。王小波故作惊讶地看着她,心中却是升起一股狂喜。要不你再回去好好想 想,实在不行分就分吧。 叮当回来的时候没说话,仅仅在上床睡觉的时候问了一句今天怎么样?王小 波回答说可能不行吧。叮当说你也别太挑了。王小波没作声。电视里正在放着一 个精神障碍的专题。一个女的在电灯下举起了双手,双手雪白,白得可以映出里 面的深色血管。她说我依然能看到自己手上有无数细菌在存活繁衍着,从科学的 角度它们每秒钟都以几何级数在飞速递增。他们一边看着,一边说着单位里的闲 事。后来王小波就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好象很少看见女结巴噢。叮当知道他并 无取笑的意思,想想说是啊。(他现在说话只要慢一点,就可以与常人无异)熄 了灯,好一会儿叮当又起身简略地说关了,然后重又躺下去。王小波应了一声, 其实只要有叮当在他就已经不太关心水龙头的事了,当然换了别人还不行,实践 也证明了这一点。不过王小波认为自己的症状还在向好转的方向发展。想着想着 他就开始了一夜无话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