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 作者:姚晓 儿子差一点就去不成日本——差不多已是铁板上钉的事,学校最后却又要变 卦,说那名额应给张小芸。这让他妈处于一种很尴尬的境地。张小芸的父亲张灵 既是市委书记,也是他妈妈的顶头上司。当时子女考在一所大学两家都还很高兴。 张灵每次一看见他妈就说起两个小孩的事,平常很淡的关系因为这曾一度走得很 近。碰巧的是他妈在此之后半年就升了官,至于里面是不是有张灵的作用他妈分 析了半天还是没能搞清楚。但她对儿子是交待过的,让他在学校里多照顾照顾张 小芸,所谓见眼生情,多做些事不吃亏的。儿子嘴上说知道知道,就是不晓得有 没有真付诸于行动。现在他妈在听到了这个不好消息后有好几个晚上没能睡着, 后来一狠心,咬牙说我宁愿这个处长不当了。儿子是怎么想的她很清楚,但那段 时间他每次打电话回来都说不想去了,抬出的理由是口语还不过关。她就说他在 编呢,因为她向她弟弟打听过了,儿子的日语在学校里说得比有些教师还顺畅。 毕竟儿子大了,知道体恤母亲的苦处,在让她感到欣慰的同时,又有一些痛心, 从而更是促使她下定了决心。其实她以前还有过一个不为人知的心思——在儿子 和张小芸双双进入同一所大学后张灵曾于某个公开场合说说不定还能结个儿女亲 家呢。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还真是把个玩笑话当了真,当然她对谁都没讲, 只是在暗中自己努着力。比如她交待儿子要照顾好张小芸就不能完全排除掉这层 意思,还比如她总是小心地旁敲侧击,不会引起儿子任何反感地探询着张小芸的 情况。她对儿子说张小芸是个好孩子,儿子就笑,她就正色说真是个好孩子,每 次看见我都叫人。但现在她不这么认为了,或者说她不再考虑张小芸是不是个好 孩子的问题。她横下一条心来,决定要把儿子送出去。她的弟弟就是那所远在东 北的大学的教导主任,而作为仅仅是本地市委书记的张灵,手再长也是够不到的。 张小芸一毕业他爸就让她进了市委,和他妈是背靠背的办公室。她的位置并 没有象先前所担心的那样被找个借口一撸到底,依旧还是稳稳地停在那里(虽然 也没有再升)。只是他妈一直有些心虚,觉得张书记对她的笑容里总包含着些什 么,就连张小芸似乎也不象以前对她那般的热情了。但当她考虑到反正自己也没 几年好做了,儿子去日本才是为他终生着想的大事,这种事情怎么好谦让呢?每 每于此也就坦然了。只是有时又觉得有些可惜了,为什么学校里的名额偏偏只有 一个?假如是两个那么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国,说不定已经好事成双,两全 其美了,自己也不会感觉到难堪。在儿子出国后相对显得无聊的日子里,他妈会 时常想这么一些无聊的事情。 儿子的来信中说感觉不象出了国。“有个日本人甚至以为我是来自于日本关 东的某个地方,他说我的口语里带有一股浓重醇厚的关东腔,再加上日本人和中 国人的长相都是差不多的。”(相比之下儿子在毕业前去了一趟上海,在公共汽 车上用普通话问路被售票员白了一眼,然后又很快从嘴里吐出几个字的上海话在 他听来犹如天书一般由此坐过了好几站)还有那次早上坐飞机出发下午她就已经 接到了报平安的电话,而他去上个大学还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这成为儿子去日 本不象是出国的又一例证。因此有一段时间她的信里就这个问题执着了好一阵子, 目的还是为了让儿子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她没有讲她为此付出的代价是 怕儿子担心却又流露出一点意思希望他能听出了解,但最后所起的效果看起来却 象是在争论一个哪怕再远也是在中国,哪怕再近也是出了国的话题。所以儿子有 一阵很后悔,不应该对妈妈讲这些随口而出的想法。从此以后他的事情隐藏得更 深。 从他两年留学生涯里的来信中随便抽出一封,都会看到如下的字句:我在这 里过得不错。礼拜天去超市买了食物和日常用品。因为外面吃得贵,而且口味不 好,所以都是回来自己烧着吃。我的学习和工作都很好,请勿念。妈妈自己也要 注意身体。大致如此,只不过是有的时候会增删一些东西,报告新出现的一些情 况。比如前些时候得了一场感冒不过已经恢复,比如考试已通过,因为要节省路 费这个春节就不回来过了,比如他利用节假日去东京玩了一圈。假如他妈有心, 拿出他上大学时的信比较一下的话,会发现这只不过是时间场景作了一些小小的 变动,比如把食堂改成了超市。当然我们也没有必要怀疑他是不是那时就留下了 一份底稿,以备到日本后可以就此无限制地重抄下去,这样也太小人之心了。对 于他的每一份来信他妈都是按日期整整齐齐地码好,时不时地拿出翻看一番以解 相思之苦,而那种因为重复而带来的略微不满足感反而更是加剧了她盼望下一封 来信的强烈心情,希望从中能了解到更多的东西,并藉此揣度未卜的未来。 有一封信就曾经花了她一些心思。只是为那一句结尾。本已经写下祝好语, 落款,日期,看样子又似心血来潮般(亦或是不好意思?)加上了这么一行字: 不晓得现在张小芸怎么样了。由此而起,她想说出她所看到的有关张小芸的一切, 可又无从开始,因为她揣摩不透儿子的心思。恰好那天张小芸碰到她,问他有没 有一本《日语九百句》留在家里。那本书就放在他的书桌上,只要一走进他的房 间就能看到。她却说我写信问问他去。于是她就为此写了一封信。信发出后的第 二天她又等不及了用电话(请注意用的是家里的而不是单位里的电话可见急迫之 情)打了国际长途,询问此事。因为也是惦记着长途的费用,所以她那种不想赤 裸裸地点明却又要让儿子去好好领悟的欲言又止的语态未能得到极好的体现。 “张小芸问你借本《日语九百句》。”“我好象是放在家里的,你找找,应该有。” “我昨天给你寄了封信,过两天应该收到了。”“没什么事吧。”“没了。” “真的没其它的事了?”儿子可能觉得她有些小题大作了。“没了。你多注意点 身体,伙食不要省。”“我晓得。你也多保重。”直至放下电话,他妈还是出了 好一会儿神,似乎儿子还在那头,能体谅到做妈的心思。 她在这点上一直是摇摆不定的。还在儿子上大学放假时,张小芸曾经来过几 次他们家。她认为张小芸很好,没有小姐脾气,对儿子也不错。假如没有去日本 的事,说不定他们到已经成了。那么也不会有目前存在于她的想象中的与张灵的 敌对状态。不过她也没有完全死心,张小芸现在仍没有男朋友,那么几年之后等 儿子从日本毕业回来他们说不定还是有这个可能的。所以她就自作主张地作了个 决定,代儿子向张小芸发出了邀请。“那本书他说是有的,我没找到。要不你到 我家来找一下?”“算了,没有就算了。”“肯定是在家里的。我也不懂,你来 找找看吧。”几番推托之下,她差点就抬出我在家里也挺寂寞的,你就来陪陪我 吧的理由。好在张小芸似乎看懂了她那有些游移可怜的目光,也就答应了。于是 她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本书往抽届里一锁,让下个星期要来的张小芸得找 上一阵子,她正好趁机留她吃饭。 儿子第二天却也打了个电话。(两天里两人分别打了一次国际长途是不多见 的,按照往日最多也就是一个月一次)所以他妈心里就是一哆嗦,即使远隔两个 国度,也是能猜测到儿子身上肯定发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果然儿子有些吞吞 吐吐但大概是心疼长途费用所以还算是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正题。“我在这里有女 朋友了。”“啊?!”“也是如皋的。我昨天已经给你寄了封信。”她在这个时 候才一下子意识到了其实昨天儿子也是欲言又止,真是各怀各的心思。她很着急, 差点就责怪地说出你谈女朋友了那你问张小芸干吗,这不是没事找事做吗?虽然 她还没见到过儿子的女朋友,也不晓得是如皋哪一家的,但在她心里早就已经先 入为主地不同意这桩事情。她所能接受的是张小芸,只有是张小芸,才能把这一 切事情都处理好,或者说他去日本是个断层,只有张小芸才能续上这一切。所以 她虽然还没有收到那封信,但已经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妈妈含辛茹苦把你送出去, 也算是尽到了力。你在日本一个人生活本来就不易,还要学习念书打工。妈妈担 心你精力可能够不上。只要学有所成,婚姻大事应该不成问题。好男儿志在四方, 妈妈对你现在的情况有些担忧,希望你仍能以学习为重,抛弃一些不必要的干扰。 这个晚上她始终没能睡得好,辗转反侧着总感觉好象要有事情发生一般。 结果第二天上班时单位新出现了一种窃窃私语的氛围,很快就如轻微的电流 一般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张灵因为经济问题被隔离审查了。这则消息让他妈 很是吃惊,有种很复杂的心思在里面,可以说是又喜又忧。喜的成分大一点:自 己在单位的日子从此一下豁然开朗不用再躲躲藏藏,忧又由喜而来,仿佛自己有 些落井下石,要解决问题也无须采用这样的方法啊,弄到最后仿佛倒是自己成了 那个写匿名信告密的人了。看不到张灵,自然而然地就会想起了张小芸,她以为 张小芸在这样的日子里是会很难受的。果不其然,张小芸请了假。他妈是一个有 着柔弱心思的女人,才从某种不必要的自责中爬起来,又很快为现在就是一个不 相干的人的女儿担起一份心思来,于是在脑海中她把自己想象为张小芸,从出家 门开始,然后到楼下拿车,行进于路上,进单位,进办公室,最后这种想象以她 无法为出现在同事们面前的张小芸找到适当的表情与心情而失败告终。沉闷的脸 庞会授人以话柄,而面带微笑若无其事也不合适,所以他妈在心里很体贴地并认 同了张小芸的请假。于是她变得更为的忧心忡忡,那就是张小芸将如何独自承受 这样的打击。并不是说她对张小芸有多亲,只要是在她认识的人身上发生这样的 事她都会去这样想一想,在她看来要度过人生路上命运如此巨锤般的轰击简直是 无法想象。而她那封已拟好了腹稿随时都能倾注于笔端的给儿子的信也由此耽搁 了下来,出于自己对自己的自尊心她没有立即写另一封措词截然相反的信,但她 已经隐约感觉到事情由此起了变化。 她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只是询问着这个女孩的家庭情况,甚至包括如皋 的具体住址。在连续三次的来信都涉及到此的情况下,一直在捣浆糊的儿子仿佛 已经看到了他妈固执的表情,只得略略松了一下:她爸妈都已退休,我和她现在 的事情还没有公开,只能说是一件很不作数的事,妈妈实在是不必太过于放在心 上啊。以后再怎么软硬兼施,儿子都以此来搪塞,他妈除了不放心外,也由此体 会到一丝儿大不由娘的悲哀来。有关于春节的问题儿子在秋天刚刚起风的时候就 已经说明:这次的年肯定是无法回来过了。但就在年关将近的时候他突然又送回 了一个消息,说于兰(也就是儿子的那个神秘女友)要回来过年了,可能初一要 来我们家。这是一则具有极大动力的好消息,让本已显得消沉的他妈立刻精神焕 发,里外打扫收拾直至凌晨一点,等同于儿子回来一般。人之常情,因为他们在 日本是同处一处,她可以由此打探到许多儿子的消息,而他和她存在的那种恋人 关系在此时看来却不是那般十分的重要了。大年初一于兰如期而至,他妈和于兰 说了将近四个小时的话,不知不觉中十分热情地给于兰续完了一茶瓶的水,并且 竭力要留于兰吃晚饭。后来于兰无奈抬出了近九十岁的奶奶看不到自己就不能吃 下饭的理由他妈才勉强放了她一马,但她还是很直截了当地把于兰的家庭住址要 到了手。这是一次收获十分大的谈话,足够他妈在家里咀嚼回味一阵子了。整个 的谈话都是围绕着儿子,即使与于兰有关也只是顺带提起,在绕过一个小圈子后 又直奔主题而去。所以当儿子问起回来的于兰对他妈的印象如何时,于兰只是说 了一句,你妈很好玩。儿子摸不清女友淡淡的话语所指何意。于是又紧问了句自 己一直担心的东西,她对我们之间的事有没有什么表态。女友说她没提。 现在那个于兰说得很好玩的妈就坐在于兰的家里,在完成了打探儿子情况的 使命后,她可以腾出精力来顾及到两家间的关系了。这已是她第二次上门。早于 大年初二也就是于兰到她家的第二天她就完成了首次的拜访。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甚至开始时是有些警惕的于兰爸妈把提着一手东西的她让进了屋,而从房间里走 出来的于兰脸上多少挂着些尴尬。她正在懊悔自己当时碍于情面把家庭住址告诉 了她,没想到的是没等到自己离开这么快就来了。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父母突然从 陌生的来访者身上了解到女儿正和她的儿子谈恋爱的事情除了震惊只有尴尬。而 他妈没想到她没有对家里说开,等醒悟过来剩下的也只有尴尬了。第二次显然要 好得多,因为于兰已经回到日本,因为父母已经把女儿的事情盘问得一清二楚, 并默认了这桩关系。这使得他妈曾费了好一番心思要做出那种只是路过顺便上来 看看却又因为怕失礼而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显得多少有些自相矛盾的假象是那般 的没有必要。此次的交谈是如此之融洽,欢声笑语不断,除了彼此交换一些少得 可怜的各自儿女在日本的情况外,最多的就是谈论他们小时趣事了。最后临走之 时一向保守的他妈竟然说出了我们以后就是亲家了要常来往的话来,而一向保守 的他们也是欣然接受。由此他们还享受到另一番乐趣,那就是两家人通过交换情 报,可以更为完整地勾勒出子女在日本的图画,所以这种纽带关系要比单纯亲家 间的往来缔结得还要牢固。从此他妈与儿子的来信中就多了一个话题,那就是他 和于兰的交往以及她和于兰父母的来往。所以说他妈应该完全可以反驳我先前的 论点,事情都是在不断向前发展的。怎么好把他上大学与去日本的来信作比较替 换呢。去日本他有了于兰,上大学时他有么。是啊,那张小芸算不算他大学时的 于兰呢,我也不知道了。 两个月后张小芸正常上班。面容很平静,除非看她的人自己认为能看出张小 芸脸上有一些悲哀。张小芸不曾再提起借书的事情,她自然也不会主动说及。事 过境迁后的张小芸也不再是众同事的话题,甚至刚进来的大学生都已不了解此事。 这让她由此有了一种对人生常态很朴素的领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再大的事也 会由大化小,由小化无。人不就是这么回事么。她为自己当初的杞人忧天多管闲 事感到好笑,甚至感觉从中汲取到了一些笑对人生困境的力量。当然现在随着事 情的演变那么多假如已经远离了她——假如有两个去日本的名额,假如明年儿子 回来了张小芸还没有谈恋爱,假如他们两个成了的话就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假 如……——远离得是干净彻底,就象它们从来不曾有过。在睡梦中沉睡的她全然 不知噩梦已经在坐飞机只需4 个小时就能到达的地点发生,或者说假如以另一个 面目重新回来,并将藤缠树般伴随着她的后半生。 这样子的消息要瞒是瞒不住的。相反传递消息的人觉得这是一块烫手山芋, 越快地脱手越好,虽然最后一个作出面对面汇报的人因为料到他妈的反应将会是 哭天抢地痛不欲生从而感觉到心情有些沉重。 他妈不吃不喝已经有两天两夜了,单位怕出事,专门派人轮流着24小时守在 她身边。实际上这样的举措或许是多余的,因为在他妈的潜意识里已经做好了下 个礼拜无论如何要去日本的决定,所以她不可能自杀,要自杀也要等到从日本回 来。于兰的电话是在中午打过来的,未闻说话就先听到了哭声,一种小孩子在长 辈面前因为感到犯了错误而很害怕的哭。他妈在悲痛之余还能抽出一点心思来安 慰她,因为他妈是个很善良的人。在她显得有些急切的安慰下于兰陆陆续续抽噎 地说出事情的原委:于兰每天晚上都到一间叫“村上春树”的音乐店里打工,而 他也会在子夜十二点准时来接她下班。那天晚上她正在闷头结帐,突然听见了外 面尖锐的刹车声穿过玻璃直刺耳膜。那个让人牙酸的声音似乎现在仍旧在她脑子 里回响,好长时间她才意识到话筒那端早就没了声响,于兰有些害怕地不停喂喂 着。他妈说了一些什么话自己都不懂了。她只是在想假如儿子不去接她,那就不 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假如儿子没有认识她,这样的事情也同样不会发生。假如 有两个名额,假如自己当初没有坚持让他去日本那么被撞死的可能就是张小芸, 假如他和张小芸都没有去日本那么现在就已经结了婚,假如…… 儿子在来信中不止一次地提及要接她到日本来玩。他妈也曾把此作为日常同 事间聊天的谈资,并从中感受到一份骄傲,但却从未认真考虑过付诸实施。她曾 经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带着一缸红烧肉出现在一脸诧异的儿子的面前,说服她此 行的理由仅仅是儿子来信中有一句提起了很想吃妈妈做的红烧肉。作为地理直线 距离要近得多的日本在儿子活着的时候她却无法过去,很明显地这其中有其它因 素的存在。 于兰来接的机。她的态度显然要比那次中午对他妈无望的哭诉来得沉稳得多: 语调平静,面无表情。他妈显然对她这种样子不是很满意,但却是没想到或许正 是当时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无言的指责才使得于兰收回了可以把她当作一位亲人可 以无话不谈可以在无助的时候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丝安慰的想法,相反的是要后退 到一个稍稍显得生分却可以保护自己的安全之处。 他妈在那块地方已经滞留了好几个小时。于兰几次从店中端着茶水送过去, 都被她拒绝了。或者根本不能算拒绝,他妈只是张着无神的眼睛盯着她,很快地 重又低下头,嘴中咕哝有声,脚步来回丈量。于兰隔着玻璃橱窗看着她入了魔般 走过来折回去,心里也是对自己发着狠为什么没有一同被撞死。那一小块巴掌之 地不曾能留下任何的痕迹,他妈只是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想象着儿子从远处走来, 然后有一辆大卡车,就是这么几步啊。她颠来覆去地走,似乎只有仔细回味当时 的一切细节她的脑子才能处于空白之中从而不用承受这剧烈的打击,似乎她以后 不知所措的下半辈子只有在这停不下来的永远是来回的几步中才能勉强度过。 走进儿子租住的房间,看到这一切摆设,就仿佛已经触摸到儿子还带着余温 的身影,一股热泪再次从她浮肿黯淡的眼眶里喷涌而出。虽然这一切的日常用品 都是出自于日本的工业流水线,但由于经过了儿子的手,才是带上了特别的气息, 她一闻就能闻得出来。一切都不放过,包括牙膏牙刷和毛巾,甚至贴在墙上的一 个真人大小的日本女星照。那个日本房东过来了,吱吱麻麻地和于兰说话,说得 很快很急,后来于兰大声冲他吼了句什么,听起来依稀觉得是《小兵张嘎》里的 八格牙噜。她抬头茫然看了他们一眼,不知是为何起了争端,后来两人又不见了, 房间里一下子空得很。他妈一边整理着那些他在日本买的衣服,一边想着儿子那 两大箱自己在家里一件件都亲手过过的衣服呢,都给他扔掉了吧,连箱子都看不 见了。儿子大学放假回来就是要扔东西,说摆了几十年了又不用还放在家里干吗? 她很心疼地守在门口,忙不迭地抢救着一些下来,嘴里说现在不用等要用的时候 就没处找了。仿佛又回到了那时的争吵她的脸上现出一丝难得而又虚弱的微笑。 朝外面看去,一篷象文竹一样的东西在阳光中长得正旺,隐约有人在说话,她第 一次摆脱了有关儿子的羁绊,想着这就是日本了。 送他妈去机场的路上,于兰一直是欲言又止。只是到最后告别的时候,于兰 才终于控制不住,委屈地哭起来。随即也终于有勇气说出一句,你以后就把我当 作是你的女儿吧。他妈忍着泪水,接受了这份虚幻的请求并暂时地信以为真。她 说你一个人在日本也不容易,特别是女孩子,不要跟别人发生争吵。她指的或许 还是昨天她和房东发急的事。这份关心更是让于兰放声大哭,不能自已。 于兰一反纤细懦弱的习性,平生第一次在这异乡的土地上发了急。发急的原 因并不是因为那个已死去的人,她对他只会心存悲痛,而是为那个死去的人的母 亲——那个无良的房东在事先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把房子转手租给了另一个从西安 来的留学生,而距离他的出事也不过仅仅才相隔两个星期。小眼睛小个子的房东 狡辩道因为找不到她才作主把他的东西给暂时清理了。于兰一时语塞,在男友出 事后她一直承担着交论文打工还有来自于各方面的无形压力,竟是不曾来过一趟。 户主强调说东西一样不少地堆在厢房中,而她妈手上的那些都是西安人的,他希 望于兰能出面跟她讲清楚。于兰却是死活不肯,就象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宁愿把 错误继续捂大也不愿在大人面前暴露出来,她无法忍受那可以想象出的他母亲的 逻辑:儿子是为她而死,她却麻木不仁,尸骨未寒房间就已被转租出去她对此竟 然还毫不知情。房东此时焦急了起来,他搞不清楚这个看似从不吭声只是低头跟 随着那个中国男孩进进出出的中国女孩的真实想法——这一切不过是举手之劳一 个很简单的说明而已,为什么她却硬要将错就错?他的全部忧虑担心,摇头跺脚 仅仅是因为无法面对那个一个星期后旅游回来的留学生。于兰一字一句地说房租 我们是交了一年的,你如果说出去我就告你。日本人眨巴着眼睛,露出了一副可 怜相。 于兰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似乎随着飞机的起飞这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她 回房东处取走了那三只大纸箱子,咬紧牙关用羸弱的身躯把它们拖上了出租车, 就象没有听到始终象个苍蝇一样绕在她身边直转的房东的诉苦声:你让我怎么办 哩,你让我怎么办哩,我可是倒了血霉了哩。于兰啪地把车门一带,声音戛然而 止,从此连房东那张哭丧着的脸也可以不用再看了。于兰此时紧闭的嘴唇里迸出 了几个汊字,关我个鸟事。 那三只箱子沉默不语,于兰无法把它们送到自己在十五层的寓所,因为电梯 再一次坏了。身边来来往往的男人很多,但只是瞥了她一眼或者根本就是目不斜 视,丝毫没有领悟到她倔强的眼里透露出的求援信息。于兰最终下定了决心独自 上了十五楼。待她探出头往下看时,那三只箱子显得象火柴盒一般的大小,并没 有人理会它们,甚至连犹豫一下绕着它转一圈研究一番的人都没有,它们与她已 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虽然她为这样的想法感到了一丝战栗与自责。但她知道事实 就是如此,再过一段时间,她会连强迫自己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在这之后每 隔一段时间的夜晚箱子还是会毫无征兆地潜入了于兰的梦中,屡试不爽地让她大 汗淋漓地睁开眼睛,感觉着那天攫住了她胸口的绝望,任凭着一丝发自内心的狂 喊大叫却又沉寂无语的情绪象潮水般的泛滥。这就是在一个人在日本的孤寂无助, 却偏偏通过那三只笨大箱子映照了出来,附带着让她不能那般轻易地就忘记他。 已是三年后了,他妈在买菜回来的路上意外地遇见了微微挺着肚子的于兰。 他妈对于兰所有的抱怨所有基于儿子不认识于兰就好了的假如早已随着时间的流 逝渐渐地隐去,接受了命运本来如此的安排。相反这时的重逢让她更多的是感到 了一丝惊喜,在交谈的过程中他妈始终不能控制自己总要往于兰的肚子上瞟的目 光。这样子的会面总归是带些尴尬的,如果不是他妈总在寻找着一些话题,交谈 还会早一些结束。于兰并没有履行当初在机场因为无法承受一瞬间袭过来的那份 责任而脱口说出的誓言——你就把我当你的女儿吧。这以后她也再未曾跟他妈联 系过,当然他妈也不会把这样的话当真。她并不晓得于兰现在又重新记起了那句 话,并且为之感到了浑身的不自在,她只是一味地在想着于兰的肚子,于兰的肚 子,于兰的肚子。 她始终不能摆脱于兰肚子里的小孩就是她儿子留下的念头,虽然算一算时间 就知道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但她还是止不住地想,直到另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 想法袭了过来:当初于兰或许是有了的,而她却把小孩打掉了。她开始悔恨起自 己三年前怎么没有料到这件事,早晓得的话她是拼了老命也要让于兰把他生下来 的。这样一个假设与三年前所有呈现出的迹象相比对,越来越显出它是一个铁板 钉钉的事实。天色渐渐暗下来,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感到了阵阵心悸而又无 法摆脱。最后她终于挣扎着走进儿子的房间。从日本回来后,她就凭着自己的记 忆把房间作了一番重新布置,力图再现儿子在日本时的生活场景——看来她永远 都不会晓得这个场景其实是来源于另一个人了——这样让她有种心甘情愿的儿子 依旧在日本完成他未竟学业的错觉。只有在这个时候,她那烦躁的心才能慢慢平 复下来,也或许这样的游戏看上去已成为了支撑她活下来的最后动力。儿子象是 和自己一样刚刚回来,脸上有些汗,心情有些不太平静。他(她)站在窗前向外 眺望了一会儿,然后坐于了书桌前。她从抽届里选出了一封儿子寄来的信,然后 做出动笔状,仿佛正照着儿子的笔迹一个一个地描下来。最后她(他)的身体往 椅背上一靠,呼出一口气,犹如完成了一件大事。她(他)把信折好,套入信封, 自言自语地说就等明天寄了。然后她(他)就开始想一个女子,这个女子犹如隐 身于远处的淡雾中,只是若隐若现,具体是谁暂时还不太清楚。她(他)的手再 次无意识地拉开抽届,翻弄着里面的东西,好象是希冀再找出点什么,就象上次 那样翻出一封用日文写就的信。她请一个学日语的学生把它给翻译出来。才发现 这是一个日本女子写的情书,写得很大胆,详尽地描述了两人某一晚同处一室里 所发生的事情以及对此韵味悠长的回味。初出茅庐的学生并不懂得用曲笔,逐字 逐句地把每句话每个单词都完整认真地翻译了下来,他妈看得面红耳赤,这才明 白过来那个学生把信带译文交还给她时的异样神情。他妈嘀咕了一句,现在的小 孩真是不得了。随即她又想到了儿子其实是在脚踩两条船,对于这种行为她没有 进行过多的道德上的谴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当然她也不可能去问于兰那个日 本女子到底是谁,注定她将会成为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 康伟业(儿子不再叫胡艾明了?怎么和最近在看的电视《来来往往》里的那 个濮存曦同名,哎呀不管了)其实在大学里就已经和张小芸谈了,那个时候可能 也不叫谈,只是两人有那种感觉,总在一起。张小芸当然不可能阻拦他去日本, 一个女孩家这种话是说不出口的。但当她父亲顺口问她想不想去日本的时候,她 却突然改变了初衷说想去。她父亲还有些责怪她不早点说,这会儿再去打招呼就 有些迟了。张小芸没有作声。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想的,好象是自己去了日本 就可以把康伟业留在国内了,那么她和康伟业间的事在将来还是会成功的。但她 没能如愿。而康伟业也没有对张小芸作出任何的解释和承诺。因为他觉得心里很 乱,怎么讲,都要出去了还说自己心里牵挂着她?还是索性把责任全部推到我的 身上,说本来他不想出国是我硬要让他出国的?都不太好,所以只能什么都不说, 象是一笔糊涂帐样的把它带过去。他们之间一直有着书信的往来,但很快就出现 了问题。不是康伟业不喜欢张小芸,而是他很怕写信。不要说张小芸,就是他每 次给我来信也都显得有些勉为其难,又不可能去打代价昂贵的国际长途,打到黑 龙江三分钟只要一块钱,打到近得多的日本却是一分钟一美元。也就在显得有些 尴尬的时候,张小芸家又出了事,张灵给抓起来了。这个时候的康伟业决不会抛 弃张小芸(对儿子的品德我还是敢打包票的),倒是张小芸毅然决然地作出分手 的决定,或许她认为已配不上我的儿子了。虽然康伟业焦急劝说的信是如雪花般 纷至沓来(这个时候他倒是泉思如涌啊),但张小芸一封没回,甚至可能没有拆 封就扔进火炉,泪眼迷离地看着它化为灰烬。于是终于断了一切念头并且认为自 己已是尽了力应无内疚之意的康伟业决定重整旗鼓。至于那个日本女子和于兰是 谁结识在前还不太清楚。关键的问题是那个日本女子又会是谁呢?莫不是那个房 东的女儿么?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的呢?他妈想着假如自己不在睡觉肯定会拍 一下自己的大腿。眼前的一切都已十分明了,怪不得于兰会和那个房东吵起来, 肯定是为这之间的事。儿子是一个很好学的人,同时也是一个谦谦有礼的人,人 见人爱的人。那个日本女子肯定是被我儿子吸引住了,不止一次地借着由头与他 答话。其实儿子也是暗中注意她很久了,因为在见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他就差点激 动地喊起来,张小芸。他还以为是张小芸到日本来了,可见两人长得实在是有点 象,这就象《来来往往》里的康伟业遇见了一女孩长得跟他十几年前的初恋情人 一模一样的巧。不过那个时候康伟业已经认识了于兰,他不可以脚踩两条船,加 上他毕业后不可能会留下来这一点更是让他踟蹰不前。那日本女孩是既贤慧又前 卫的,前卫之处就表现在她对自己所爱着的人奋不顾身,执迷不悔。而贤慧则是 婚后她会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不用丈夫担一点心,孝敬公婆,见人 就鞠躬,象个木头人。康伟业哪架得住这种阵式,再说她长得很象张小芸可以由 此填补他心里的某些东西,再说他和于兰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好象那次于兰回来 的时候只是为了给他捎带一些东西才到我们家的。不相信你现在问于兰的爸妈, 他们肯定会说对的,对的,我家于兰和你家儿子本来就没什么。但康伟业那天晚 上还是决定要和于兰说清楚。康伟业这小孩我非常了解,他人品非常的好,不是 那种脚踩两条船的人。于兰当然是有些伤心,遇到这么好的人却不爱她。两人走 在路上,沉默不语。于兰一时间就有些恍惚,不知怎么的竟是跑到马路中间去了。 从后面疾驰过来了一辆大卡车,幸亏康伟业手疾眼快地拉回了于兰,他们惊魂未 定地看着,凶神恶煞的司机探出头来,威胁着说,这次算你走运。你们肯定要在 一起,等我五年后再来撞你。说着扬长而去。那个司机就象是地牢里的无常,给 他们的命运作好了安排——那就是康伟业想都别想,必须要和于兰在一起,等着 五年以后于兰的被撞。他们不可能不在一起,也不可能不被撞,因为这是命运的 安排。人是不能熬得过天的。所以当日本女子一看到康伟业回来时那黯然颓丧的 神情,心就立刻凉了半截。她连声追问着,康伟业君,康伟业君,这是怎么一回 事。待康伟业说出原委,她怔怔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无望地放声大哭。这就是康 伟业在日本的一段无望的异国情缘。从此之后,他才正式和于兰确立了恋爱关系。 当然你现在去问于兰的爸妈,他们肯定是不会承认的。但就在那天临回国的晚上, 那个日本女子却又是飘然而至了。她看着康伟业不说话,一件件地脱去了身上的 衣服,面容坚定。康伟业嗫嚅着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已经一把把他抱住,炽 热的身体封住了他的嘴。这样才会顺理成章地有了她写给他的那封信。实际上那 天日本女子就是有备而来,在她确认已经有了康伟业的血肉后,这才泪眼相执, 无言而去。日本女子因为深爱着康伟业,在希望彻底破灭的情况下才作出了留不 住他的人把小孩留下来也行的决定。日本女子也知道此番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但她已经义无反顾地决定终身不嫁,走上自己选择的那条满布荆棘的爱情之路。 康伟业和于兰回国后就结了婚,这样的婚事也是在我急促的催逼之下才进行的。 因为我很着急,五年是一转眼的工夫,万一那个时候于兰给车子撞死了而他们又 没有小孩呢。所以我要让他们赶紧结婚。当然他们的婚礼举办得一点也不仓促, 相反很是隆重。我记得自己那天穿的好象是那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还特地去烫 了一个头。儿子很精神,于兰打扮得也很漂亮。婚礼上主持人跟他们开了很多玩 笑,当然此时是言无禁忌,大小通杀,我也笑得合不拢嘴。讲话是怎么弄的呢? 我很害怕面对黑压压的一大厅人讲话,在家里背稿子总是背一半就卡在那里了。 反正也不晓得最后是怎么糊弄过去的。然后就是新郎新娘向双方父母宣读誓言, 于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背词:在外面听领导的话,在家里听婆婆的话,做 婆婆的好女儿。我知道这些都是台面上的话,当不得真的,就象那次在日本上飞 机的时候她说要我把她当女儿看,能当真么。还真是给我说中了。结婚以后大概 三个月,小两口不知道闹了点什么矛盾,在饭桌上闷着个脸也不说话。不知怎么 的她就嫌弃起我儿子骨头啃得干净了,她一点也不生气地笑着用筷尾把骨头推给 我看,和我说,妈,你看是不是象狗啃的。我不作声。吃好了饭我在厨房里坐了 半晌,听见她的动静,就连忙站起来,削她吃剩的那块西瓜皮。她看见了就问, 妈你削这个干吗?我也一点不生气地笑着说也不晓得谁吃的,浪费啊,还有这么 一大块红肉子,真是浪费。怎么好呢,她不吃只有我来吃了,年纪大了,也啃不 动了,只有削下来了。我年轻的时候牙才好得很呢,不过倒也从来没人和我说过 啃得象狗一样的,那个时候狗还有骨头吃么。于兰背对着我不作声,过会儿就进 了房间。我觉得我对她还算是客气的,过去的媳妇哪有这么好当,早就一个饭碗 扣到她头上去了。不象她怀了孕,做婆婆的我还跟在后面服侍忙活。于兰这一怀 就怀了三年,我也忙了三年,心里就存着个指望,能抱上孙子。她也坏,问她她 就说现在医院不肯做泌操了。我也不好意思再问了,好象倒是要让她抓住我的痛 处一样。最后一生下来结果是个女的,我觉得被骗了。看样子她早就知道怀的是 个女孩,就偏偏不告诉我。我是为这个气,不是为她生的女孩气,但这种气又不 能表现在脸上,好象倒给她落得个话柄我成封建老太太了。我才不气呢,人真是 难做啊。于兰的车祸发生在晚上,她那天已经关门打烊,正准备回家时,被一辆 迎面而来的卡车刮倒,当场就没用了。你要说我不伤心是假的,但因为事先知道 就是这个命,所以也没有那样太伤心。倒是在追悼会的时候,意外地碰见了张小 芸,也不知道是谁通知她的。会散后,我握着于兰爸妈的手,说我们永远是亲家。 她爸妈就哭了,说对的,我们永远是亲家。后来我就看到康伟业和张小芸两个人 在前面慢慢地走,今天的重逢肯定会让他们生出无限的感慨。我也听说张小芸才 离了婚,但这样的消息并不是让我非常的高兴,总觉得隐约有个东西躲在心里。 一个人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扭头一看,却是张小芸的爸爸张灵,正健步如飞地冲 我走来。我非常纳闷地咦了一声,也没好意思问,他不是给……张灵似乎看穿了 我的心思,拍着胸脯说,我又官复原职,做我的市委书记了,以前的事是有人诬 陷我的。我这才感觉到躲在心里的那个东西飞走了,彻底地放松下来,再也没有 什么事了,阳光与欢笑在开完追悼会后又重新回来了,你说人总要往下过的是不 是?于是康伟业和张小芸就很顺理成章地结了婚。不过这次结婚不象第一次和于 兰那样摆了大排场,只是简单地请了两桌人,我也没再坚持,毕竟两个人都是结 第二次婚。哪晓得第二天康伟业趁张小芸不在,神神秘秘地指着床上雪白的床单 说,妈,你看。我一看有一滩干了的殷红。我一惊,就问这话怎么讲的呢?原来 张小芸的前夫性功能发育不全,他们这几年来的婚姻生活实际上都是有名无实。 我感到心里一下子舒坦了下来,这次才是真正彻底地放松下来。我甚至想到了要 补办婚礼,因为这毕竟是张小芸第一次有意义的婚礼啊。但人要知足,你说是不 是,哪有什么都是十全十美的呢。转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娶了张小芸。早知如此, 何必当初?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讲。就象一个笑话说一个人吃烧饼,吃到最后一个 才饱了,然后就怪自己早知道前面的就不吃了。正因为命运如此的安排才会让我 们更要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啊。张小芸确实好,从来没有嫌过儿子骨头 啃得干净,西瓜皮上也不留红肉子显大派。半年后张小芸怀孕了,是个男孩,这 让我喜笑颜开,再一次体会到人是算不过天的。这样我又有孙子又有孙女又不违 背计划生育,不是天大的喜事么。张小芸被送进医院生小孩去了,而我在家里开 心地急得团团转,因为我不记得把个煨好了的鸡汤给放哪里去了。正在乱转时, 电话铃响了。只响了两下,又哑了下来。我一惊,心说不要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于是就睁开了眼,天早已全黑了。 她的心扑嗵嗵地乱跳,懊恼着那个不识时务的电话。不过那些有关于生活的 烦琐细节是如此的逼真,仿佛触手可及,而正是这些细节足以证明了生活的真实 可靠性,使得即使在开始慢慢地平静并已搞清身处何地的他妈心里也有一丝高兴, 好象她替儿子延长了在人间的寿命,好象儿子假如没死生活也确实就是这样,同 时她也为自己对早已为人妻母的张小芸的想念,为心中一直不肯原谅于兰的痛恨 表示了些微的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