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侦探 作者:姚晓 王珊雅带着一脸迷惑的表情仰望着一个个楼号,最后终于七拐八转地走进了 位于小巷里的一个狭仄阴晦的楼道,试着敲响了顶楼一户人家的门。有一点也不 想作出隐瞒的拖沓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了下来,然后又一下子没了声音,好 象是在透过猫眼张望打探着。王珊雅不由得就挺了挺身子。门开了一小条缝,她 注意到象外国电影一样门由一条小金属链子拉扯牵绊着,从里面闪出半张警惕的 脸来。“你找谁?”王珊雅呃了一声,忽然就记不起那个一直唠叨着的姓来。 “你等等,”她忙低头稀里哗啦地从包里翻出那张小纸片,“我找小林。”“你 怎么会认识他的?”半张脸刨跟就底地追问着。王珊雅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别 人介绍来的。”万一不是他而在对门也是件不好讲的事。楼房太破,连个房门号 都没有。“谁介绍的?”王珊雅现在已经不是不耐烦,而是有一些怒气了。她甚 至在心里已经开始埋怨起自己先前还感恩戴德般冲他谢个不停地在路上邂逅的老 同学来。他把她当什么了,犯人么。即使他就是她要找的人,她却也不想与他有 任何的瓜葛了。“张明介绍我来的。”说着王珊雅把纸片往包里一塞,就欲下楼。 门在这个时候开了。“我就是。”王珊雅犹豫了一下,还是义无反顾地朝楼下走 去。那个人竟是追了出来,一个侧身拦在了王珊雅的面前,反复地陪不是,“对 不起,对不起,你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不得不防着点,这个世上白道黑道复杂得 很,谁都惹不起。”说着他就神秘兮兮地朝黑暗的角落里扫了一眼,好象在对王 珊雅说那里就坐着一个黑道或白道。 王珊雅偏坐于椅子的一角,打量着四周。这是一个不大的套间。先前进来时 瞥眼看去里面是一张凌乱的床,团着一窝被子,当然房门很快就被他带上了。外 间放着一张简易圆桌和一个书架。此时他正手忙脚乱地拾掇着桌上的碗筷。为了 掩盖与陌生男人同处一室还有接下来欲提出某种看似阴暗需求的尴尬,王珊雅站 起身打量着书架。里面放着的是《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三毛编的白色封皮《克 里斯蒂探案选》,两本法律方面的书,还有几本《三分钟破案集》。“来,请喝 水。”磨砂的玻璃杯看上去不是很清爽。王珊雅接过来淡淡地说了声“谢谢”, 重又把杯子放在了桌上。这是她第二次萌生去意,在打量了她身处的环境后。他 并没有意识到王珊雅正在想什么,相反很轻松地拖了张椅子在她面前大喇喇地坐 下来。“你要不说张明我真还不敢给你开门呢。你看,你看。”说着他递过一张 报纸,王珊雅粗粗地在他的手指敲点处扫了一下,“法律业内人士指出目前的私 家侦探并不合法。”王珊雅此时倒又生出一份同仇敌忾之心,合不合法不关我的 事,只要能帮我解决问题就行了。“你跟张明是……?”“噢,同学。”“你找 我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个他还特地斟酌过的词再次让王珊雅感到了 很不舒服,让她想起了电视里戴着口罩的医生做着某医院治疗泌尿性疾病的广告, 好象在有意提醒着偷偷摸摸的自己其实和那种得了难言之隐的人也是差不多的。 王珊雅有些懊悔自己的贸然举动,因为眼前的一切完全不符合她原先的想象从而 让她感觉出失望,却又找不到一个拔腿就走的理由。而面对着的这么一个邋遢陌 生男子,偏偏又以一种似乎洞察一切却反而是显得愚蠢乡气的微笑肆无忌惮地上 下打量着自己,更是让她有了厌恶反胃之感。而小林却是以为熟读心理学的他能 看出这种沉默不言的姿态只不过是欲说还休而已,而根据以往的经验现在他要做 的也不过是说出如下的话罢了:你能到我这儿来就说明相信我,相信我什么呢, 首先是我的人品,我会象保卫我的眼睛一样保卫你的私隐权。其次是我的能力, 我不是吹牛,能到我这儿的都是熟客介绍来的,生人我从来不做。三年前我来上 海赤手空拳打天下,现在你看我已经买了这么一套房子了,虽然房子不算好,但 我做这行至少还没饿死吧,还有点盈余吧。而且我这个人自己给自己定了一条规 矩,客户没有达到所要求的目的,不满意,不给钱。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小林 掸了一下摆成二郎腿姿态的那条裤角上并不存在的灰,扫了对面的女人一眼。他 知道这句话对于一些想贪小便宜的人来说无疑是具有相当杀伤力的,例如现在他 已经看出这个女人有些心动了。不怕你不给钱,就怕你心不动。心动了事情就会 说出来了,事情在自己的手里,还怕你不给钱么。小林显然对自己这一套揣摩别 人心理的逻辑很得意。王珊雅的心思倒真是有些被他看出来了,来时的另一种想 法重又占了上风。不管他邋遢不邋遢,反正查一下又不会死人。万一他真是很有 本事呢,万一老赵真没什么我也不用给钱。于是王珊雅重又下定了决心,但话还 真是有些不好说出口。 一个礼拜后,王珊雅再次拜访了这家没挂牌子,居室和办公室合二为一的私 人侦探所。出于某种警惕,王珊雅甚至连手机号码都没有留给他,只是约好了下 次见面的时间。这个礼拜老赵并没有显露出异常于往日的举动来,依旧是无休无 止的会议和晚归。倒是王珊雅露出了一些慌乱,老赵还为此问她最近怎么有些心 神不宁。心神不宁是因为她感到了自己的生活被别人监视着,仿佛四处都有一双 睁大的诡秘眼睛。晚上睡觉时,她甚至把阳台上的窗帘也拉了起来,因为她听说 现在有一种望远镜可以透过窗帘看到房间里面,但这种种措施却是丝毫没有能减 轻她的心理负担。昨天和老赵上街时,她突然就模仿了从电影里学来的拙劣伎俩 ——假装弯腰系鞋带,脸倏地就朝后转去。她并没有看到那张已经有些淡忘却始 终挥抹不去的脸,也没有看到一个存在于想象中慌乱躲闪的身影,倒是周围的陌 生行人给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对那张如同安装了弹簧般的脸投来冷冷 一瞥。王珊雅想如果约定的不是一个礼拜而是一个月,那么自己就会先行疯掉了。 按了半天门铃,却是没有人应答。她有些焦躁地对一个存在于想象中的旁观 者说道,怎么会不在呢,怎么会不在呢。好象有人上楼了,脚步声没有停下来的 意思,越来越逼近。王珊雅的心随之开始不由自主地狂擂起来。却是他。上哪儿 去的。王珊雅没好气地问。小林笑了一下,我跟着你上来的。跟我上来的?他从 哪里开始跟起,难道说从自己出家门时就……?做我们这行的不得不防啊。他自 说自话般地掏钥匙,开门。 对于王珊雅的这幅圆睁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胸脯一起一伏,余悸未定 的模样小林自是处之泰然,屡试不爽的效果已经达到了。你是问老公有没有外遇 的吧。好象小林现在手头上有许多案子,凭着惊人的记忆力他才记起了她。不需 要她回答,他再次跷起了二郎腿,扭过身去摸桌上的打火机。可怎么样也找不到, 他也不方便站起(仿佛一站起自己的某种悠哉游哉的气势就会给破坏),于是他 继续够着身子很不方便地在桌上翻弄着。就在这么一段看着小林恨不得把自己的 身体扭到最大极限的时间里,王珊雅渐渐冷静下来,并对小林最后那句话反感无 比。这是一种小孩子般自夸自擂的可笑做法,除了让听者感到了莫大的侮辱外再 无其它用处。那个该死的让小林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些许微汗的而不找到它小林又 绝不会罢休今天早上还才看见的这会儿就不晓得是不是给房子里的鬼借去点烟的 打火机终于出现在手边的一堆报纸下。王珊雅看到了小林身下三只凳脚已高高翘 起,仅存一只也是勉强触着地面划动的凳子时不由得无声张了一下嘴,凳子则替 她发出了一下尖锐的磨擦声。小林两手于半空挥舞划动,徒劳地作出欲保持某种 平衡以使自己不会跌倒的最后努力,可惜的是他与凳子的倒地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小林半跪在地上,两手撑地,满脸潮红,而且用很象是女人一般的神情哀怨地别 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王珊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爽朗地放声大笑起来。虽然笑声 最后还是有礼貌地止住了,但脸上浮现出的讥讽就再也没能从王珊雅的脸上消失。 王珊雅终于在两人的对话中找到了恰当的表情,掌握了主动。现在的她在刹那间 也突然对老赵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心,他是不会背着她在外面找女人的,这一 切不过是自己的想象而已。那么所剩下的事就是她将面带微笑看着时不时如过街 老鼠般投来惊慌狡猾一瞥的小林是如何说出他所发现的事实真相。 明知不可为,还要勉力为之。现在的小林就是力图想把这种已经逆转的场面 再次扭转过来。他用那只攥于手中的该死打火机点上一根烟,说,你老公虽然不 曾有外遇,但已经有了这方面的迹象。王珊雅说是吗。小林尽力做出一副很严肃 的神情点了一下头,虽然现在他很想向那张露着讥笑的脸孔挥拳击去。你有什么 证据呢。有,他和一个年青女子一度走得很近。小林掏出怀里的一个小本,王珊 雅注意到这是一本八十年代老式的黄马粪纸色封面的工作会议记录本。4 月26日 下午五点半,你老公和一个女青年一起从单位门口出来,上了一辆车。这其中你 老公拍了一下女青年的肩膀。4 月28日下午5 点半你老公又是和这个女青年上了 同一辆车,并且摸了一下她的头。4 月28日?王珊雅疑惑地跟了一句。就是昨天 啊,小林不耐烦地解释着。看着她疑惑的表情,小林的信心重又开始苏醒,蠢蠢 欲动,就等待着春雨发芽,破土而出了。那个女青年长得很美丽,齐耳短发,大 大的眼睛象小燕子,就是赵薇。性格也象赵薇,很活泼,动不动就咧着嘴笑,跟 你老公的样子很亲密,甚至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还没等出单位大门就已是十分 的亲密。王珊雅疑虑的嘴唇开始向上咧起,发出一个小林此时最不愿见到的笑容。 自认为谙熟心理学的他凭直觉意识到这一次他已经是惨败无疑,虽然还没有搞懂 其中的蹊跷之处。 小林站起身,桌上那张百元钞票被带动着飘落在地上。她只是很轻松地把它 放在了桌沿,还不忘瞄了他一眼。仿佛这张钞票是代替了她的手在小林的脸庞上 轻轻拂过了一下,让他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等了片刻,她的头顶出 现在楼下,窗前的小林下意识地把脸往后缩了缩。她冲两边张望了一下,然后选 择了一条通往大马路的道路。 王珊雅迫不及待地要出来,因为再多滞留一秒钟,她就会止不住地大笑,直 到呛气。很奇怪的是到了外面她却一下子恢复了常态,心境也是从未有过的静谧。 认为自己不过是作了一件可笑的傻事而已,所幸还来得及回头。那个所谓的美丽 女赵薇是老赵的侄女,今年刚分配到老赵单位的大学生,那两个日子也都是她到 他们家来吃饭的日子。 一年后。 蝶梦洗头房里来了个陌生的客人。重庆来的小玉懒洋洋地把脚从台子上撤下 来,沙沙的嗓音疲怠地问,洗头么。男的就点了一下头。小玉象是缺觉一样有气 无力地搓揉着他的头发,她的心情不太好,因为十分钟前她刚刚在某省卫视台的 《政法大视野》上看到了自己。当然不会是那种很风光的上电视。上个月她碰到 了一个包里藏着摄像机的暗访记者,在两人讲好了价钱后,他就一溜烟地跑了, 第二天自己就被抓了。缴清了罚款的的小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块伤心地,想到 上海来碰碰运气,却是没料到电波还是如蛆附骨地跟踪了过来。一想到此时电视 机前有无数的观众看着她出洋相,听着给蒙在鼓里的她在和记者讨价还价时发出 的象鸭子般的嘎嘎浪笑,小玉就感到了一种深深的耻辱。而这时恰好那个男人通 过对面的镜子偷偷瞥了她一眼,发现小玉也在懒洋洋地看他,顿时又把头低下去 了。男人的这种害羞反常的举动使得小玉一下子如同睡醒的母狮般甩动着浑身的 鬃毛精神抖擞全身戒备起来。因为她已经看出了这个人的生涩,难道又是该死的 记者?小玉扫了一眼他随身的东西,没有象上次的那种大黑包,但他的衣服很宽 松,藏个小型摄像机也是说不定的事噢。小玉不由得对自己未卜先知的警觉暗暗 得意起来,想让我再上一次当么?她的手兴奋地加了把力。男的在此时恰到好处 地说话了。你这里做全套多少钱?“全套”这个术语是男人从报纸的一篇暗访洗 头房的报道中得知的,它是做那个东西的隐晦语。他还从报纸上了解了城东这一 带做全套的价码是200 元。全套?我这里的全套就是洗头。说着小玉一下子就把 他那只试图抬起来的头和贼溜溜地通过镜子看她的那双眼睛一并揿了下去。 小玉随口报出的数字,男人竟然没有表现出一点意外——闷头就从皮夹子里 掏,这多少让小玉感觉到了有些兴奋般的紧张。因为她没有想到今天真地会碰上 一个冤大头,她甚至立刻后悔起自己为什么没有多要点,他回去肯定是有得报销 的。现在已经真相大白,在他宽大的衣服下必然无疑隐藏着一个微型摄像机。小 玉甚至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撩了一下垂下来的头发,整个人由此变得不卑不亢 起来。对于他掏出的一百块钱她也只是飞快地掠过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放在桌上 吧。说着弯腰从沙发背后拿出扫帚畚箕开始扫很干净的地,毋须抬头她也能感到 男人的迟疑和尴尬。 小林逃也似地拉开了门,扑面而来的寒风使得脸颊越发的发烫。八个月前的 他通过婚姻介绍所与一个陌生女子结识,历时近大半年的所谓恋爱,花了三千多 块钱,只是偶尔能拉一下对方的手,始终在有或是没有间徘徊,最后女的还是义 无反顾地离开了他。痛定思痛,小林作出了充分的反省,并且最后把这一切上升 为做上这行就永远不可能会拥有稳定的家庭婚姻生活的理论高度,由此自己对自 己实施了一次沉重的打击。因为对作为杀入上海的外来人口的小林来说,他依旧 保持着传统的想法,那就是结婚生子,在城市扎下深深的根。刚赚了一些小钱一 向节俭的他之所以会迫不及待地买下一套二手房,也是来源于此,在这里只有房 子才能让他感到安全感。但上海的女人们却无法做到象他那样对这套二手房产生 深深的挚爱之情。在茫然若失的同时小林也深深地体会到了缘于自己对理想的热 爱从而不得不放弃了一些东西时所产生的一种悲状兴奋感。没有婚姻也好,那将 意味着性的自由。按照自己对心理学的理解,他仿佛看到了留着大胡子的弗洛伊 德在一旁深沉地对他说,你现在其实所亟需的是性,唯有性,只有性,ONLY性。 所以自以为由此翻开人生崭新一页的小林做了大量的案头准备工作(主要是通过 报纸——或专题,或报屁股上的小道新闻——摸索出有关城市操此行业的分布, 质量,价格情况),却是人算不如天算,霉头霉脑地撞上了一个警惕性十足而又 磨刀霍霍的洗头女,以冷若冰霜的表情和其高无比的洗头价格鄙视着有肮脏想法 的臭男人,并成功地维护了自己的尊严。犹如在两军阵前还未战过一个回合就已 颜面尽失地落荒而逃,难怪他在那一瞬间会有万念俱灰之感。更要命的是在他没 有作出任何抗辩乖乖掏出那一百元钱的时候,已是于冥冥中不知觉间和上个世纪 的一位文学心理大师进行了某种程度上的神交——那个法国人通过一杯牛奶看到 了整个童年,而他却是由那张钞票想起了一年前的一个女人。于是在下意识里他 有些神态恍惚地模仿着那个女人掏钱的神态,似乎想象她那样把百元钞票化作一 只手,轻蔑地从洗头女脸上拂过。但他所没有料到的是洗头女不仅没有受到侮辱, 反而用弯腰扫地的动作再一次无言而彻底地击溃了他。 在女人们的面前遭到了一个接一个的沉重打击,这让小林的自信心已渐渐地 萎缩成干巴巴的一块,就象是眼前那只野狗追逐着的沾满灰尘的一块棕红色的肉 团。在女人方面的失意更是灾难性地波及到了他的人生观,他开始有种前所未有 的沮丧念头——自已不过是个一脸猥琐的下三滥男人,整日跟在陌生人的屁股后 面捡拾着他们丢弃的垃圾,这样的想法使得多年来苦心经营的理想竟是象被炸毁 了地基的大楼,在这个暖洋洋的冬日里轰然倒塌。小林张惶地往四周看去,希望 能抓住一个什么东西来阻止他那迅速下堕的糟糕心情,让他恢复原气。于是,前 面的一个女子在一瞬间里就成了他最后的稻草。请不要有什么误会,小林并不认 识此女子,她仅仅是骑车超过了他,留下了一个披肩发的背影而已。他把一切希 望全都压在了这个女子身上——在下一个路口如果她往右转弯的话,那么他的侦 探工作就将必定无疑地继续下去,否则的话他就另谋出路。结果她向左转了,小 林对自己说这次不算,再来一次。再一次女子还是向左转了。小林发狠道,下面 才算是正式的,我赌她肯定会向右。想法还没完全成型,女孩的车龙头却又是往 左一拐。小林心怀怨恨地瞅着那个毫不知情的背影,发狠般地说我赌她向前骑。 女孩真是在朝前骑,不管她是往左还是往右,反正在朝前骑。小林得意地笑着, 你有本事啊,你有本事就朝后骑啊,朝我来啊。他这时的笑容就显得有些可怕, 或者说是狰狞,引得好几个路人都冲他瞥了两眼。取得了某种程度上的胜利,小 林随即就忘记了自己的初衷,茫然不觉地跟踪着她,想一想此女子的容颜问题。 小林认为此女孩必定很美丽,看到所有女孩的背影小林都能想象她们很美丽—— 他又偏偏没有这个厚脸皮,象街上绝大多数男人做的那样:骑到并排超前一点, 然后扭头,没有其它目的,就是为了看一看这个女孩长得到底美不美丽——小林 做不来,所以他只能在想象中认为此女孩很美丽。女孩骑得不慢,身体挺得笔直, 或许是因为她的美丽才会有的傲气,或许是因为先前在转弯的问题上她采取了极 不配合的态度,反正是让小林又很快地对她产生了一种敌对感,胸中渐渐升腾起 一股怒气,甚至那种笔直的身躯在小林看来也是显得极为的刺眼,仿佛她已化身 为一个永恒女性的象征和代言人,并没有指引着小林上升而是在把他往烂泥里揿。 她可以是王珊雅,可以是蝶梦洗头房的洗头女,也可以是那个狗日的花了他三千 块钱的前女友,她就是任何一个女人,也是所有的女人。他在心里暗暗咒骂着, 漫无目的地象条狗般跟随着她穿越大半个城市,进入了郊区。 房屋渐渐显得寥落,天空也已开阔起来,这种天高地远的意象很容易使人放 松心灵上的束缚,回归野性。有那么一段路看上去没有人迹,她的背依旧挺直, 甚至都不屑回头看一下一直跟着她的人到底是谁,(当然也有可能是没发现)依 然是在小林面前满溢着无来由的自信。冲上去,把她翻倒,扒光她的衣裳,然后 ……小林被自己犯罪的念头兴奋着,跃跃欲试着,继续往下预演着。她低头哭泣, 却是从三角裤里跌落出几包白色药粉来。一切都已真相大白,她是个毒品贩子, 难怪这么一个衣着时髦的女子会向右绕一个又一个弯到这鸟都不拉屎的乡下来, 那么她肯定也是不敢去报案的。小林很兴奋,一遍又一遍地想着,甚至连药粉是 两包还是三包的细节都已经考虑到了。女子总算在一幢二层楼房前捏住刹车,在 门外大声地喊着妈妈,妈妈。小林也总算松了口气(他可以不用再被自己的犯罪 念头所困扰,也无须为被扭送到派出所而恐惧),在那么擦肩而过的一瞥里他看 到了女孩的面孔,并不是象自己所想象的那般美丽,相反很难看,可以说花上这 么多的时间,精力,脑力还有蓬勃的肾上腺素是一点都不值得。但他还不能停下 来,自己仅仅是与她同了一段路的假象还是要继续作下去。小林没有作任何的停 顿,飞快地往前骑去,直到认为自己已经消失在其实并没有朝他瞟过一眼的女子 的视野里才停了下来。眼前已没有城市里的那标志性的建筑物可供辨认指路,四 处都是光秃秃的田野和路边上有气无力的小树。清远的天地看久了会让人产生一 种世界正在慢慢旋转倒扣过来的感觉,一股如入梦境的绝望一把就准确狠毒地攫 住了小林,让他胸口泛出阵阵恶心,最后不得不两手撑着膝盖开始往地上干呕着。 小林魂飞魄散地摸回了家,长久地于镜中注视着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刚刚打 了败仗的脸,写满了憔悴,慌乱,失神,沮丧,还有时间刻下的一事无成的皱纹。 镜子带来的拉力如同橡皮糖般的顽固,韧性十足,足以能让他不吃不喝粘死在这 上面。好不容易他才割断目光,胡乱拿了两件换洗衣服,又逃也似地离开了。 这个时候澡堂里的人不是很多,雾气腾腾里充满着擦背人瓮声瓮气的说话回 声。从裤袋里摸出的是一个未拆封的蓝色小纸盒,上面画着一男一女的背影,正 携手走向夕阳的余辉,盒里面是满满一打未能派上用场的避孕套。看看邻床正瞅 着他,小林又塞了回去。然后是团成一团的报纸,小林记起那是在慌乱中从洗头 房里顺手拿走的唯一一样东西。 王珊雅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面对这个带些小心而又鬼祟笑容的男人她 很警惕地摇摇头,我不认识你。其实她在说谎,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并且不可避 免地开始心慌起来。那个男人不以为忤地笑笑,说也是的,都这么长时间了。大 姐,我是小林啊。 你有什么证据?小林笑笑,不作声。看着她怒拔声张眼睛里却又满是掩饰不 住的惊惶神情,小林知道自己的判断已经是走上了正路。我不要证据,只要写封 匿名信就行了。小林狡黠地瞅着她的反应。你知不知道诬告是犯法的。知道知道, 小林嘻笑着,并没有把王珊雅的严正警告当回事。在这车水马龙繁华似锦的大街 上,王珊雅的心如同坠入了黑洞一样止不住地往下沉。她开始对自己一年前的举 动懊悔不迭,虽然还不清楚他是如何得知这样的秘密,到底又掌握多少,但那句 有关匿名信的话无疑是个杀手锏,它所造成的后果好象因为太过严重无法想象反 而倒不是那么让她忧心了,相反的却是害怕起老赵那暴跳如雷的神情,大骂她日 子不好好过,纯粹因为妇人之心引狼入室,捅出天大的漏子来。你写就是了,要 不要我告诉你纪检委的地址?王珊雅的口气依然没有半丝松懈。行啊,我还真是 不懂哩。小林也是态度强硬地顶撞道。王珊雅果真就掏出笔和纸写下一个门牌号。 我等着你写信,你不写你就是……王珊雅一时还真找不到能够恶毒得把人骂死的 词汇,只是气得直哆嗦地定在那里。看着她如此强烈的反应故作轻松的小林内心 里却也是产生了一丝疑虑与退缩。 第二天。暂时无事可做坐在家里发呆的小林听到了门铃声。从猫眼里窥见到 的是王珊雅,他的心随即狂擂起来。小林定了定神,把门拉开一缝,小心地营造 出一种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半张嘴的效果,很严肃地明知故问道,你又来干什么? 王珊雅却是一脸的不屑,你想要多少钱?本来对这件水中花镜里月的事情小林根 本就不可能有想得到多少钱的奢望,那只是在他极度颓唐时所做出的一件稀里糊 涂的事情,却是没料到歪打正着,王珊雅主动送上门来——偏偏她又不甘失败, 脸上流露出的是骄傲和鄙夷——却是最终一下子激怒了小林,让他行报复之事。 小林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全然没有了二十六分钟前的悠然自得。那个时候正 是他给王珊雅指出了两条路,并且以宽容的神情表明了无论王珊雅选择哪条路, 对于他——小林来说都是一件无所谓的事。当然对于王珊雅来说她就需值得好好 的斟酌斟酌了。应该说王珊雅的最终选择是暗合小林的心意的,但我们的主人公 现在却没有任何高兴的意思,特别是当女人的高跟鞋声渐渐远去,他麻木地站起 来,走到抽水马桶边准备小便时,才发现自己的裤子竟然是穿反了,也就是拉链 处开到了屁股上,王珊雅肯定会对此发出窃窃的耻笑。他长久地立于马桶边,黯 然体会着一种做爱后的动物性感伤,只是这里面又掺杂了尊严,报复,征服之类 的调味品,所以那份虚空要比寻常作爱来得更为的结实。他甚至把自己的这种行 为归结为堕落,从而产生一种对自己的深深厌恶感,仿似找一个年龄相仿的洗头 女也会比上一个大自己十几岁的女人要好得多。 失魂落魄的王珊雅走出里弄时,差点被一辆开得并不快的汽车给撞了。大概 是因为没料到她竟然会不避不让,犹如磁石吸铁一般冲车子直扑过来,所以司机 着实给惊出一身冷汗。对于接下来他的泼口大骂女人也是宛如幽灵一般哀怨地瞥 了他一眼,硬是让他把剩余的欲一吐而快的脏话给咽了回去,无奈中只得往地上 狠啐一口唾沫以发泄心中不满,去除秽气。王珊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生死线上 打了个圈,相反她的头脑里正完全按着自己的方式行事。所以说此时的王珊雅是 绝对不可能留意到有关小林的裤子拉链正对着屁股的问题,那只是存在于后者头 脑里的想象。由此我们也可以作出一个判断,在这先前发生的持续了三分十八秒 的肉体接触中,没有胜者。 上去以前王珊雅曾经忐忑不安地在小林家的楼下转了整整两圈,但就是打死 她她也不可能料到敲门之际就是自己失贞之时,在她这样的一把年纪。重新回到 大街上的柏油路,从清冷的商店里传出的还是同一首歌,这种看似没有变化的环 境更让她强烈地体会到自己身上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巨变。临近四十岁的她竟是 很奇怪地重又记起自己八岁时的事情——她拿着一张不及格的成绩单慌慌张张地 往家里赶。这样一件遥远的事情在她以后的日子里从未再被忆起过,但这并不意 味着它已经死去。在这样一个绝望是如此惊人相似的场景下,它又回来了。人生 如梦且无力,八岁和四十岁竟是毫无区别。你是不是真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脑 子碰线要去找个什么鸟侦探?你难道就不知道那时我已经开始在往家里拿钱了么? 想象中的老赵泼口大骂着,女人两张口,除了吃就是他妈的睡!一点思想高度都 没有,一点政治经验都没有,你做之前就没有动一下你那浆糊脑袋想一想么?老 赵的手指指点点气急败坏地戳着她的脸。自己确实是没有思想高度,太天真了, 这么多年的政治学习白学了。哪个又能想到这个看上去象是个乡下瘪三的侦探搭 错了哪根神经,都过了一年还找上门来。莫非他在一直跟踪老赵,在他的办公室 里还有在我们的家里装了窃听器?还有摄像头?就象上次老赵放了一张盘,说里 面在和男人乱搞的胖女人是个台湾女议员,真是作孽。那自己不也是在做孽么? 她无力地反问道。突然间王珊雅又能很肯定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蒙自己 而已。越这么想他的举止神态就越觉得象。你真是没有一点点政治经验,哪怕一 点点,老赵再次出来了,伸出他的食指强调着那一点点,别人只是随口说上一句 你就顶不住了么?你以为我就是这么随随便便地把钱往口袋里一塞么?要不就把 钱放在大纸箱子里捧回来?愚!哪一次不要经过多少环节做多少帐绕多少弯一直 到最后把钱绕没了影子?别人唬你两下你就全都吐出来了,你蠢不蠢?女人两张 口,除了吃就是他妈的睡!可我难道不是为你好么,做这种事情谁不担心?王珊 雅显然无力指责老赵的行径,因为对此她是心照不宣地默许了的,并且已经从中 享受到了极大的好处。担心,担心,我要你担屁的心!没有二话可讲王珊雅再次 败下阵来。但最主要的还是今天自己的遭遇,所以王珊雅把它留在了最后。其它 的还好,唯有这一件她甚至都无法让老赵在自己的脑海里出场。她无法去回溯今 天下午发生的事件,就象她无法摆脱始终盘旋在脑海里的一个细节一样——在那 一刻她的身体竟是有了明显的反应。她跟老赵已经有大半年没过夫妻生活了,她 在这上面的要求也并不是很多,只是偶尔会觉得间隔时间是不是有些长了,也就 觉得一下而已。但这次的表现却是让她感到丢尽了脸,甚至比这件事本身还要更 甚,因为后者毕竟是他胁迫了她,让她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而生理上的反应却 仿佛是排在机场上的少先队员,对那个乡下瘪三舞动着汽球,有节奏地说着欢迎, 欢迎,热烈欢迎。(请原谅笔者采用了如此粗鄙不堪的比喻,因为她平日的工作 中有一项就是具体负责此方面的接待工作)心理上的无比憎恨在生理反应面前显 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从而又反过来给心灵造成了深深的屈辱之感,证据确凿地 给对方留下了口实,毫无疑问地给老赵脸上抹了黑。现在只能说她所做的一切都 是自作自受,从开始对老赵产生不必要的疑心起,到现在为一个道听途说什么都 没有的恐吓,换回了一个无法弥补的惨重代价,她就是这样按部就班,循规蹈矩 地走向命运设好的陷阱。 她发了一会儿呆,想着是不是那次去黄山旅游没烧香因此菩萨发怒的缘故。 却很快地又重新回过神来,因为一个想法在她失神的时候渐渐开始从绝望黑暗的 深潭中浮起,上升的过程中吐出一个个晶莹透亮充满希望的水泡,甚至还没有完 全探出头她就已经在为那仍显模糊状态的它激动不已了。她甚至想现在就打电话 给他,以表明自己的某种强硬态度。但很快她又懊恼地摇摇头,因为这其中还有 些不对劲的地方。他是戴了套子的,并且事后随手就扔在了地上,自己当时还把 目光厌恶地移向了别处。现在她后悔了,她应该捡起来放进包里,然后泼在自己 的内裤上,这样计划才能成功。但现在懊悔已经是来不及了,王珊雅第一次摆脱 了中年妇女特有的怨天尤人,以一种积极的态度让脑子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以亿 次来计的飞速运转状态。 走在路上的王珊雅突然毫无征兆地来了个180 度的直转身。她要回去,回到 那个垃圾箱边。她有些紧张,为经过的路人投来的奇怪眼神——看上去衣着光鲜 的她并不象是个以捡垃圾为生的人,同时她还要担心他会不会突然下来闯见这一 切。在已经快要翻到垃圾箱的底部濒临绝望的时候,她同时看到了两个避孕套。 它们外面都没有任何的包裹遮掩,就是这么赤裸裸地给扔进来的,就象是完事后 的男人们满不在乎地拎着它,从楼上一路滴滴答答地走下来,掀开垃圾桶盖子, 象扔烂菜叶一样把它们扔了进来。那么到底哪个才是他的?总不至于把两个都浇 在自己的内裤上?王珊雅满怀厌恶地拎着它们,心中有一股急得欲跳脚般的发疯 之气,特别是在她突然意识到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的那个东西扔下来时,因 为没有哪个男人如此的爱干净,会迫不及待地一个小时倒一次垃圾。 让我们再把目光移向顶楼。坐在椅子上的小林微闭着眼,他那幅耽于幻想中 微微陶醉的神情未免又让知晓一切真相的我们有些吃惊了——先前的他不还是感 到空虚沮丧么?我们只离开了一个小时不到何以就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所以我 们绝对有必要对小林这个人进行一番分析。象小林这样子的人做私人侦探还没有 饿死或者还没有被套在麻袋里给扔进黄浦江,可以有两种解释。如果是唯心的, 那就是他的运气一直很好,更可以说上天看在他十分敬业的面子上——他一心想 成为一个大侦探——才勉强把他留下来的屁股擦干净;如果用唯物主义来分析, 那就是他的自我感觉很好,很会自我调节,能及时跳出沮丧的泥沼,在社会上这 种人就会被称为富有积极进取心,情商很高。有前例为证,澡堂里的小林留神注 意到了报屁股上的一则短新闻:某件标的很大的招标会上,三家公司有两家公司 突然当场蹊跷退出。而小林又在那一瞬间与过去相遇,那个女人的老公似乎就是 其中一家公司的老总。这是一种无刻不在的职业性敏感,它让小林由此咸鱼翻生, 打开一片新天地。所以沮丧总是不会持久,总是抱有一种积极向上态度的小林总 是会适时找到一种良好的契机来摆脱人生的困境。这次他又是恰到好处地记起了 某部或者是全部有关私家侦探(含007)的电影细节:侦探们最终都无一例外 地和女主人公上了床。虽然他的女人年纪大了点,虽然没有电影里的美丽——皮 肤已经不可避免地起了皱,但这毕竟也是他的客户。这种想法犹如黑暗里的一道 闪电划过,足以使小林摆脱沮丧,并开始欣喜地迎接着体内如朝阳一般冉冉升起 的激动。这应该是值得记住的历史性的一天,而不应该感到失败。因为他向自己 的职业化再次迈进了一步,向自己要成为一个如福尔摩斯般的大侦探再次迈进了 一步,它是侦探成长的路上所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环节,它意味着今后自己将一 边破案一边享受女主人公的投怀送抱,鱼水之欢……当然小林是不会知道王珊雅 此刻就站于楼下的垃圾桶边,她的绝望如果通过呐喊发泄出来足以把整栋楼房的 玻璃窗户给震碎。相反小林现在的心情很好,如果把他得意的能量取出来,也是 足以让他不用任何支撑就可飘浮在半空中的。 当在电话里听到小林要离开上海,准备把他的那套房子以四十万的价格转手 卖给她时,王珊雅甚至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给,仿佛早就料好了一般以很平静的 语气说,好啊。这样的反应反而是让小林措手不及,由此担心王珊雅不能体会自 己的一番好意,所以需要作出一些解释:我不会以此来要挟你的,一笔帐结清了 就永不会再拖泥带水,这也是我做人的准则。(小林有种迷信的想法:贪得无厌 反复勒索的人最终将会死于非命,或许这也是侦探电影中的一个规律)我要离开 这里就是怕你会担心我,你对我要放心。对于小林这种明火执仗的抢劫却又要惺 惺作态并且真地是自以为“我本善良”从而象个女人一样在那里翻来覆去地罗嗦 着的话语,王珊雅很及时地作出了打断,我知道。她知道那个破房子市价最多只 值十万。但她没有流露出任何一点惊诧的语态,因为只要他提到了钱,那么她就 能重拾起破残的自尊,仿佛最终胜利的还是她,是她把钱施舍给了他。 两人平静地办完了过户手续。但王珊雅并没有能把钱交给他,或者说是小林 暂时地拒绝了。事前他就直视着王珊雅说我相信你,我们先去过户,再拿钱。对 于小林这种欲作出坦率真诚而又显得做作无比的眼神王珊雅憋不住地感到了一种 恶心,因为在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过来一直觉得小林怪怪的症结所在,那就是他的 目的不是纯粹为了钱,他竟然还把这一切当成了一种游戏,一个可以摆脱现实中 一切不愉快的游戏,一个可以让想象成真的游戏,一个严肃认真不带任何调笑意 味的游戏。而自己却是不幸地被他的游戏所选中,成了一个牺牲品,承受着使人 发狂却又无处可抓的酷刑。终于所有堆积的混乱情绪促使王珊雅发出了急躁的声 音,我总不能带着这四十万满大街乱转吧,你想什么时候要呢,要不再去你的房 子给你。请记住,现在那已经是你的房子了,我无权进入。小林正色纠正道。噢, 忘了和你说一声,所有的东西我都没有带走,除了那些侦探书外,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王珊雅不耐烦地说。要不晚上,小林夸张地伸出手腕看了一下表,再过一 会儿等天黑了我们在外滩了结此事。外滩?!王珊雅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 的一个地点,那里人潮如涌,拎着个密码箱明目张胆地在众目睽瞪之下易手交接, 只能用一点来解释,他的游戏再次开始了。小林对王珊雅的激动却也是有些困惑, 怎么了,外滩怎么了?外滩是上海的象征,所有有关于上海的爱情,谋杀,金钱, 权势的电视剧都是在外滩上发生,没有哪个剧组会傻到去拍上海的破平房和穷人 们。对于一个即将离开上海的人,让他在灯火通明星月失色的外滩上接过标志着 人生成功春风得意的巨款,无疑是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王珊雅已经懒得再去 争执了,外滩就外滩,赶紧让这件事作个了结吧。 小林来早了,因为他无法抑制住自己澎湃起伏的心情。当然此刻东方明珠的 灯还没有全亮,就象今天在外滩上的人并不是电视里的俊男倩女,有的只是操着 无数种奇特方言的外地人拍照留念,最多还有两个小毛孩子半遮半掩地躲在角落 里谈情,抽烟。这些让小林未免产生一些美中不足的感觉。当然我们前面就说过 小林很会调节自己,让自己通过丰富的想象始终处于一种满足的状态。比如他看 到了挡在眼前的东方明珠塔,就联想到了从地摊上买回的那本盗版书《上海宝贝》。 书上说东方明珠是男根的象征,一种性的喻示。那么现在的他应该是处于一种性 的顶峰吧,通过与王珊雅的上床就是强奸了上海的女人,继而就是强奸上海。他 很为自己这样的意象兴奋不止,想着假如有一天功成名就时在某个酒会上碰到了 那个写书的卫慧,一定要对她说上这个绝妙好句,让她在下次出书的时候一定加 上。 一杯递在面前的可乐打断了小林的沉吟。再与别人有过节,心怀切齿之恨, 面子上总还要过去,必要的礼节也还是要讲,这就是上海女人的修养啊。两人面 对黄浦江,倚在栏杆上。现在你可以把箱子拿过去了吧,四十万很重呢。小林眼 角扫过去,她手上也有一杯,但他还是不放心。于是他假装顺手把可乐放在栏杆 上,然后又假装不经意地把它碰翻落江(如果喝了说不定他就会踉跄着脚步,手 指软弱无力地指向她,口齿不清地低喝道,你,你,你……而她将会歹毒地粲然 一笑,拎起皮箱,施施然隐于人群之中,留下七窍流血的他永不瞑目而死。他不 得不防),他盯着随波而去的杯子说真是可惜了。王珊雅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小林 的失常之处与可笑遮掩,她说有什么可惜的,四十万的可乐能把你压死。她现在 对于这四十万的付出有些心痛了,因为这四十万是老赵冒着坐牢的危险拿回家的, 虽然与老赵拿回的整个数目相比四十万也算不上多大,虽然老赵已经糊涂到数不 清自己究竟往家里带了多少钱了,但王珊雅还是觉得心象刀剜一般的痛,毕竟就 是这般轻飘飘地被背着一个花花绿绿的比编织袋好不了多少的旅行包的笨蛋给拿 走了,她感觉是十分的吃亏与委屈。 所以她甚至为此有了一股冲动,她一点也不想把那个箱子给他,他的那个破 得就差没漏雨的房子她也要还给他。所以当他在并不是十分完美地享受了人生高 峰的得意后(主要的症结出于当时的环境不是十分完美),伸手欲接过那只箱子 时,感到了来自于王珊雅那只手的固执与坚持,甚至还有一种向后拉扯的力量, 这使得他向她投去了疑问的一瞥。箱子最终还是易主换手。在小林饶有兴趣的观 察下,王珊雅复杂的神情很快变得镇定下来,她笑着说你要不要点一点。拿的时 候我也没数,可能会少个张把张,走了我可就不认帐了噢。小林看着那熟悉的鄙 夷笑容,感到一股血倏地往脑子里冲来,甚至也有了一种冲动,他将会当着她的 面把那只箱子扔进黄浦江中,以取得最后的胜利——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并没有让 这个女人在精神和肉体上受到打击,即使有也不是致命性的,相反她再一次显示 了她仍拥有嘲笑他的权力。箱子只是在小林的想象中画了个弧线落进江中,现实 的他虚弱地笑笑,说不用了(虽然他很想打开来看看那轻易到手的四十万是什么 样子)。象是为了要挽回一些面子——在事情还未彻底结束前,他还是可以对她 提出要求的——小林说,你送我去车站吧,毕竟我们……王珊雅一下子警觉起来, 他是要说我们相识一场,还是会说那个下午在他家里发生的事情?好吧,我送你。 王珊雅飞快地说道,似乎害怕答应慢了他就会说出一些她不想听到的话来。 地铁站是一个离别的地方。强烈的气氛让小林产生了错觉,仿佛站在身边不 说话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他仅仅是出一趟远门而已,所以他希望打破沉默,找出 一些话题,劝慰她不要太过于伤感,甚至还要亲昵地拨弄一下她垂下来的一绺头 发。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只是顺着她的眼神百无聊赖地冲入口处看着。呼啦 啦地从台阶上下来了一大帮子人,往东西方向散去。小林突然叫起来,那不是你 老公么。王珊雅也看到了,在这个时候应该在开会就算是出门也会有小汽车配备 的老赵奇怪地出现在地铁站里,悠闲地一边频频回头一边往前走。王珊雅听见小 林的叫声了,她倏地紧张起来,毫不掩饰地带着某种哀求的眼神看向了小林。在 这一刻里小林发现了面前的女人竟是如此的苍老与脆弱,即使在和他上床之后她 体内还能顽强保留下来的骄傲在这瞬间已经一下子全部被抽走,连整个的身体都 矮了下来。小林故意做出没有察觉到她表情的样子,很是热情地冲她男人的方向 挥起了手。或许他并不是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只是想和她开一个带些残忍味道的 玩笑而已,只是想把他最终才获得了胜利的快感再延长一点。但在王珊雅的眼里, 他那只在地铁呼啸着进站的背景中取起的手不啻于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屠刀,将会 把她宰于砧板之上。开始骚动的人群也仿佛是推波助澜一般,促使着王珊雅把那 个正洋洋得意的人狠劲向前推去,那个人的好运气也是由此到头了。地铁发出了 尖锐磨牙的紧急刹车声,近旁的人都止住了脚步,呆若木鸡,在王珊雅的周围不 自觉地围成了半圆。钞票不甘心地在半空中慢慢洒落着。大概是因为钞票很薄很 轻,所以即使被车头碾过也不会象小林那般内脏给挤压得从嘴里从肚子的破缝里 冒出来,相反它们倒是显得十分的轻舞飞扬。 八岁的王珊雅拿着一张不及格的成绩单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赶,不知怎么却是 拐进了地铁站。喧闹的站台上有很多的人,独独把她围在了中间。王珊雅茫然若 失,最后求救般地往老赵的方向看去,似乎是想让老赵作出唯一不同于旁人的证 言——他是失足跌下去的,而她的成绩一向很好,这次考砸了纯属意外,还有机 会改正。但她看见的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年青妖冶的披肩发女子正亲昵地 挎着老赵的胳膊,沉浸于某种爱河中,丝毫没有觉察出周围的异常气氛。王珊雅 象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或是伤透了心一样地开始喊起来,抓贪污犯啊,抓贪污犯! 声嘶力竭的喊声在惊作一团却又死寂无比的人堆里久久不得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