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 作者:姚晓 虽然始终是在犹豫着,但脚还是拐进了如中的大门。门卫腾地从窗口现出半 个脑袋,喂,喂,你找谁?看着他一下子就记了起来中学时门卫的模样,顿时有 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仿佛这中间仅仅是隔开了几天,只不过这几天里门卫就已经 老了,自然也是不记得学校里有这么一个看上去脸熟的学生的。假如她就这般顺 势地退了回去,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偏偏又不服输地说我找李东民老师。他 调走了啊。那王若飞老师呢?门卫狐疑地看了看她,很不情愿地往里挥了挥手。 叶青青的兴致却反而淡了,可想着门卫投来的目光,如芒在背,自已如若掉头离 开的话,就象是神经病了。 是叶青青啊,认不出来了么!叶青青很努力地想在脸上做出一种十分高兴的 笑容,只是肌肉绷得有些生痛。一种生分不可避免地在寒暄过后袭来,在老师们 带些探询的目光下,叶青青只得再次往下滑去,找着理由,张冲老师呢。张老师 呢?老师们互相问着。他有第三课,你再坐会儿吧。于是只剩面前一杯有礼貌的 升着袅袅热气的茶,间或还有老师从作业本里抬起头的提问。叶青青,你后来是 不是出国了啊?对的。我昨天还遇到丁爱荣的,就在菜场,停下来想买点骨头回 去煨煨汤,就听见后面有个女的在叫我,林老师,林老师,我一回头,还抱了个 小孩,一开始还真是没认出来,叶青青你结婚了吧?叶青青,什么时候你把你的 书送一本给我们啊?今天忘了,下次一定带过来。叶青青抱歉地笑笑。不曾有什 么改变,那种要追寻过去时光的想法看来是错了,因为她在重新置身原地后竟是 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本来就从未离开过。一丝无聊的情绪洇散了开来,还要怎么样 呢,毕竟他们是她的老师,她是他们的学生。 下课铃声炸响了,叶青青的心里随之就是哆嗦了一下。实际上在自己的记忆 中好象是最不愿意提及张老师的,可偏偏却又如入了魇般鬼使神差地抬出他的名 字,在这里坐定着死等他。他和她有什么关系吗,她找他又是为什么事么?什么 都没有,只不过是一个接一个的借口滑到了这一田地。几个小孩发了疯般地从窗 前咚咚跑过,继而张老师出现了。他很在意地冲正坐于他位置上的叶青青盯了一 眼,张老师也老了。他带些迟疑地出现在门口,叶青青已经站了起来,谦卑的笑。 他意识到她不是偶然坐在那里歇息等人,正是冲他而来,但在他的记忆里却一时 还翻找不到这么一个人。张老师,你好。你好。他客气地点点头,那是一种带些 警惕的生分,你是……?叶青青正要回答,一旁的某个老师却是横插了过来,及 时地阻止了。别说,让张老师猜猜。办公室里沉寂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了,就 象是严肃的交响乐突然被插科打诨的乡间俚调所代替,老师们都饶有兴趣地抬起 头。张老师变得有些局促,他们的调笑在无形中增加了他必须要认出此女子的压 力。傅晓宇?张倩?……他已经能肯定这是他的学生,但还无法与众多虚无名字 中的一个准确地挂上钩。随着他离真相越来越远去——开始还曾有与她同一届的 名字出现,后来的已是陌生字眼——叶青青的脸上的笑容也是越来越僵硬,或许 她也与张老师一样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压力,这与她的自尊有关。最后,张老师终 于放弃了这出游戏,无奈地摇头,自嘲地笑,还真是记不起来了。哄事的那个不 无得意地啧啧着,不应该,真是不应该,张老师你不会连你的得意门生叶青青都 认不出来了吧。 张老师的眼睛眯缝着,又倏地放大,他的笑容让叶青青看了有些难受,或许 她自己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张老师对自己没有及时认出她来表示了十分真诚 的懊悔,他说叶青青的名字一开始就是在他嘴边打转的,只是又觉得不象,只因 为变化太大了。叶青青那天穿的是一袭黑色皮大衣,蹬一双高统靴子,这身行头 在纽约街头行走时是极其普通的,她这么以为,虽然内心里另一个声音告诉她在 家乡小镇上这将会显得特殊而抢眼。张老师的懊恼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代 替了十几年后师生邂逅重逢的惊讶与喜悦,总在谈话的过程中不自觉地夹杂出来, 我应该认出你的,我肯定会认出你的,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呢。就象是他教了几 十年一直未曾变过的课本里的祥林嫂。 上回我在书店看到你的书了。叶青青微微浅笑了一下,她不希望把话题往这 上面引。但你又能让张老师说什么呢?毕竟这是她的立身之本,也是让老师感慨 学生成材的唯一理由啊。写得不错。叶青青有一些窘迫。不是说她已经自大到认 为老师不能评判她的作品,也不是说她认为老师的水平足以评判她的小说,她只 是感到一种尴尬,就象是父亲在看她的小说时她所感到的尴尬,他们不同于陌生 的读者,与后者相比他们更多了一份现实的理解,她如同是被剥光了衣服站在他 们面前。 现在的小孩跟过去不一样了。没学会跑,就想飞,批评她,还不服气。可能 是回想到叶青青她们的那个时候,张老师深有感触地发出了一声慨叹。每次写作 文都是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偏偏自以为是,洋洋得意,认为写得有多么的与 众不同。他的手下意识地拍着最上面的一本作文本。叶青青只是礼貌地笑了笑, 并没有接过话头。张老师于是把那作文本取了下来,翻到一页,手频频点着,你 看看,你看看。 是个自己上中学时就写过的题目,我第一次……,叶青青看着它时,突然感 到经过这么多年,它就已经象个牙齿快要掉光的老太了,在说我第一次我第一次 我第一次。小女孩写的是我第一次来月经,难怪让张老师大为光火,心中生起一 个会意微笑表情。她大致扫了一眼,有一句话很突兀地蹦进眼里——爸爸在知道 后脸上呈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 下了课后,王俞敏呆坐在椅子上就再也没动弹过。眼前有几个女同学站在旁 边说话,笑得很开心,还有在外面倚着栏杆背对着她的同学们,她以为他们都在 笑话她。虽然老师在讲作文的时候没有点名,但这件事是不可能瞒下去的。交作 文前忐忑不安的心绪曾在两端激烈地游走——要么被打入地狱要么是当作范文— —如今早已化成了无尽的后悔。特别是她先前所未能考虑到的——作出批评的是 一个男老师,从年龄的角度上也可以说是一个老头——更让她产生一种深深的屈 辱之感。 第四节是自习课。原本叽叽喳喳的教室倏地安静下来,一抬头,张老师正面 无表情地背着手出现了。王俞敏头闷下来继续写着作业,事实上她却是一清二楚 地知道张老师已经走到了哪里,就象她全身竖起着的汗毛细孔都已化作了一只只 紧张的眼睛。他在教室里转了两圈,最后从身后走过来,在她桌上敲了两下,什 么都没说,又背着手走出去了。王俞敏慢腾腾地站起来,承受着想象中的同学们 窃窃私语发出议论的眼神,以一种很不情愿却又是无所谓的姿态走出了教室的门。 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陌生而又时髦的女子。一副大耳环,化了妆。她还不太能 习惯化了妆的女子,因为这个小镇上女人很少化妆,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她让她 坐,她就带些气地坐了,但想不起自己和这个女子有什么关系,特别还是张老师 叫过来的。 打眼看到这个叫王俞敏的学生她就不是很喜欢,很瘦,有些黑,整个人都显 得不是十分的清爽,甚至那双乌黑乱转的大眼睛在她看来也是透着狡黠之光,她 甚至怀疑按照她此时的身骨是否真是来了月经,只是为作文而作文,更说不定是 哗众取宠罢了。叶青青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的先入为主,对她有那么大的 成见,甚至可以说是恶毒。难道是她的作文早已使她的外表变得丑陋,从而反过 来一个人的外表又能决定一篇作品的成功与否?她为自己这种从未有过的势利吃 惊,因此脸上也就愈发地显出一丝和善来。 你这篇作文写得不错,语言流畅,感情细腻,不过在选材方面好象太……太 激进了点。 因为是陌生人,所以反倒没有什么顾忌。我不觉得激进啊,好象是在说与身 后的张老师听一般。 叶青青的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如果一个作者觉得自己的选材没有什么不好, 那么别人又有什么权力来说三道四呢?她变得更有耐心,不是说不能写,只不过 中学生写这些不太好。自己都能感觉到话里干巴巴硌嘴的味道。回想起前两天电 视里的一个谈话节目,采访少年作家张天天,一样的年纪,一样的瘦,一样的飞 扬与睥视一切的表情。看着那中年男主持人面带成熟微笑略微佝着腰向对面的小 女孩认真地提问,不由得为他有些可怜,她懂什么叫文学么?她懂什么叫苦痛么? 最多只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罢了。但这样的嘲笑却是纠缠着她到入睡时为止,无来 由地和一个小女孩较着长时间的劲,下意识里不停地摆事实,列证据,力图要使 自己说服自己一般。 虽然还不能看懂对面的女人眼睛里飘过的其实是慌乱,但她却是从自己逆反 的心态中汲取到一股力量,它甚至是强大的,继而可以藐视身后的张老师。自己 的作文没有任何的错处,他们所拥有的不过是成人的虚伪罢了。她仍在无休止地 说着,你还小,有些东西并不是不好,而是不要过早地涉及。说句不好听的话, 你现在的作文就是要中规中矩,因为你现在要把基础打好,将来如果决定要从事 写作的话,才不会觉得底子薄。你这个年龄并不是一个适合写作的年龄。她的那 些大话套话我都能背得出来,没什么意思,更何况自己又不认识她。 她的屁股挪了挪,眼睛往窗外瞥去。这种暗示性的不耐烦让叶青青的脸就是 红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跟一个没有开化的女学生说着废话。 一种对时间特有的感觉再次翻涌了上来——她曾经为此骄傲无比,以为这是把自 己与其它人其它平庸生活区别开来,从而可以发出更多感慨的资本,是一个作家 所必须具备的敏感——视线的角度变幻成与小女孩同一方向,窗外的树,楼房, 阳光都发散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暗示气息,使她确定着中学时代的某一天为了什么 事她也曾这般坐着,仿似前世今生,那个时候的她又怎么会料到一个成熟的女人 坐于对面,面对对面的她她有些迷惑了,到底哪个在前,哪个又在后?窗外吹来 的习习微风仿似时间之手,虽竭力显现着温柔一面还是让心有些战栗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喊你来么?张老师在身后说话了。这也是让她感到奇怪的 地方,让她听一个陌生的女人说话,难道是他认为自己已经管不住她了,所以又 请了一个新班主任?王俞敏幼稚的头脑里飞快地设置了一个戏剧性的场景。因为 她是一个作家,过去也曾经做过我的学生。 张老师的眼睛下意识地小心扫向她,似乎是想让她说些什么,至少也要顺着 他的话头确定一下。而这正让叶青青感到了心慌,似乎“作家”这个词使她产生 了某种羞耻,是一种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摊开的身份。但在这个小女孩先前带着 稍许不屑的神情下——即使现在得知真相的她露出的是一脸惊诧与起敬,也不能 弥补她对她的伤害——她却又矛盾地有了一种抵触情绪,就象先前宁愿让事态没 有准备地一步步滑下去,也不想转身掉头走开被门卫当作异类。她所脱口而出的 话在前一秒钟里迅速成形,象是某种灵感般的降临,她必须为此作出捍卫,就象 是在捍卫文学上的一种理念,斩钉截铁,没有中间道路可言。 我跟你说一件在我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我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张老师那时 就是我的班主任。她看到了小女孩的眼睛猛地一亮,这种兴奋却是要用贴近自己 的隐私换来的。 那时我也正是你这样的年纪,一心想成为一个大作家。所以当时除了语文外, 别的所有课程都是严重偏科,张老师曾经找我谈了无数次话,我就是不在乎,认 为别的学了对自己理想的实现也没什么用场,相反却是浪费了时间和精力。叶青 青说话的间隙中不时抬头瞥一眼张老师,每次他都是稍点一下头以示应和,仿佛 已经慢慢记起关于她的事情来。 叶青青不想考大学,她也知道自己的成绩绝对是不可能考中的。前途早已被 简单而直接的安排好了,那就是写作,谋生只要进家百货商店之类的单位就已足 够。所以此时的叶青青在内心里甚至有些看轻那群整日埋头读书的同学们,仿似 由此看到了他们今后的一生也将注定是庸庸碌碌。她与周围的环境是那样的格格 不入,甚至学校里的空气都憋得她无法正常呼吸。偏偏大门紧闭,没有病假条那 个门卫是不让出门的。在暗地里观察了几天后,叶青青终于行动了——翻越过那 道较矮且无人注意的围墙。她终于能够行走在下午四点钟的小镇街道上,在那片 瓦蓝瓦蓝的天空下,融入进围墙外的人群中——或许人群并不能体会到他们此刻 的自由,更谈不上去珍惜那鱼一般任意游弋的感觉,除非象叶青青这样付出过艰 辛努力,除非叶青青能够理解外面只是一个更大的鱼缸。这已经不仅仅是一道围 墙的问题,它就是一个禁锢思想,隔绝自由的绝好象征,叶青青为自己最终跨越 了这样一道体制而深深自豪着。所以尽管她的胳膊肘处在缓慢而又持续地沥着血 ——在翻越围墙时不小心蹭破了一层皮,她还是以为很值得。血似乎出得越来越 严重了,她不得不在行走时托着胳膊以让它流得缓一些。虽然内心里有些害怕, 但她并不想去正视这种害怕,更不会后悔。她想自己不会得破伤风,也不会因血 流尽而死。 她在杂草地的一颗树边坐定,四处断壁残垣,一片破败,不远处的市井声传 进耳朵前就已经象是经过了一层,大部分都被过滤掉了。只有早晨结下的露水到 下午时还没有被碰落过,显得潮湿无比,好象是不太欢迎有人在此久留。也是花 了好一番心思才摸到这一僻静之处,叶青青从裤兜里抽出一本不太厚的书来。人 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的《太阳照常升起》,一本年龄和她一样大的书。这是她 从父亲乱七八糟的书籍中翻到的几本为数不多的文学书之一。它或许是父亲在年 青时的某一天觉得有必要提高自己的修养,或许是某日无聊从友人处顺手拿了回 来,早已完成了当初的使命,时刻准备着被作为废品处理掉。而另外的某一天他 的女儿却是把它给拯救了出来,从而可以再一次在某个人身上完成一趟循环往复 之旅。 叶青青看得并不是很投入,(在这样一个年龄段她根本就不可能看懂这本书, 直到十几年后她才弄明白了,整部书从头到尾都是在讲述一个词——阳痿)胳膊 处已经不流血了,结上了一层淡黄液体的痂,隐隐的疼痛却是变本加厉了。或许 骄傲和兴奋并不是来自书籍本身,而是为今天的某种姿态,这种激动一直贯穿到 目前为止,它甚至可以遮掩住内心有一股隐隐烦躁的真相——她始终没能读进去 一页书,相反她却又及时地勾勒出另一副虚幻的良辰美景图,以摆脱阅读的过程 中就必然要面对孤寂的烦躁:她总算拥有了一个自己的房间,温馨的台灯,飘香 的咖啡,午夜行人的低语和面前一本摊开的书。 一阵说话声打断了叶青青的沉思,她很快自责地把目光重新收回到了书本上, 就象是在面对老师的突然到来而心有惶恐一般。说话的人出现了,是三个小青年, 有点象社会上痞子样的那种。叶青青低下头,却是能感到他们的目光轮流交叉着 从自己的头发,脖子,手,身体的每一处和书上扫过。她也没有作出任何要走的 举动,好象在说她并不怕他们,他们互不搭界,或是她看书看得确实很入神,根 本就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终于其中一个说话了,你在看什么书啊。叶青青不 作声,甚至头都没有抬,手插在读到的那一页,把封皮翻过来。他居高临下地歪 着头——书上顿时有了阴影,把整个太阳都遮住了,——并且读出声来,太—— 阳——照——常——升——起。等他一读完,叶青青重又把封皮迅即地翻回去。 他们有可能是交换了一下眼神,因为其中的两个默不作声地分别在她两侧坐了下 来。叶青青有些惊惧,但她还是不想作出任何的避让,依旧是固执地盯着书,虽 然已不可能看进一个字。上几年级啊。高二。在哪里上学?如中。如中有个丁翔 你各认识,是我初中时的同学。叶青青迷惑地摇了摇头。她对他们提出的问题都 作出了如实的回答,并不认为这里面有讨好的意思。相反她总是以为着社会青年 (80年代对痞子的客气称呼)有着世人所没有认识到的另一面,那是和自己一样 的深深痛楚。也就是说她对他们有莫名的好感,虽然真要接触时还是有着一点害 怕。 叶青青别的都傻掉了,幸亏还会喊。附近工厂的几个工人闻声跑过来,扭获 了他们,连同衣衫不整的叶青青一并送进了派出所。直到傍晚,老师从派出所里 带走了依旧在颤抖不已的她。自那天起她如同换了一个人,默默忍受着同学们暗 地里的讥笑,拼了命地读书。直至如愿以偿,考取大学远离这个小镇,并且最后 去了美国。 小女孩死死盯着她,一句话不说,就是死死盯着她。这让叶青青有些心虚和 惶惑,难道她竟能看穿自己么?你是叶青青吧,我看过你的这篇小说,你所有的 小说我都有。平静地承认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得意的。但先前无来由的心虚却 又美中不足地使这份得意显得不是那样的纯粹。王俞敏与之年龄不符的冷静却倏 地化作了可笑的激动,有种手足无措的样子。弄了半天,却是把自己的作文本翻 了过来,请她在背面签名,毕竟还是个孩子啊,不象作文里那样的成熟老练,甚 至惊世骇俗。叶青青很平和地满足了她的意愿,她接过来仔细地看着,哗啦一声 猛地就把那页撕了下来。叶青青不由地一惊,她却是仔细叠好,掖在衣兜里。叶 青青心中又是一松,一惊一乍下就有些累人与后怕,那一秒里她竟是以为着她会 把那团纸扔在自己脸上,以作出先前自己对她的敌意的报复。她自我掩饰地,带 着惯性喃喃说道,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知道么,将来的路长着呢。可是我的 这篇作文是照着你那篇小说写的啊?兴奋的王俞敏飞快地接过话头,脱口而出。 叶青青一时间有些发蒙,她怎么就没记起自己确实有过这样一篇小说,写的就是 她第一次来月经时心理上的变化,对于一个处处模仿她作品,而又直截了当加以 愉悦承认的拥趸者她又怎么能作出指责呢?叶青青沉默了一下,窘迫含糊地说这 个时候你想写作是写不好的。非要有生活,生活,知道么?王俞敏看上去并不是 很理解,还有些疑惑,或许她认为自己来了月经这件事就正是生活本身啊。但在 她面前的是自己崇拜已久的偶像,她说什么都是有她的道理甚至教训的,所以她 没有再好斗地争执,而是似懂非懂用劲点了点头。此刻她要比先前进来时那种警 惕下隐藏着的畏缩自信多了,显然这一切是叶青青带给她的。无疑这种天真的表 情同时也感染了叶青青,使她也放松了戒备,话多起来。你以后想当一个作家么? 想。但并不是想就能够当的,很难。我认为你行。可能正是年龄小的缘故,她的 话总是没有顾忌,直接干脆,目光直视,一览无余。叶青青再次语噎,连虚假的 推辞掩饰也无法做出,她又应该作出怎样的心态来迎接这种赞誉? 在王俞敏走出办公室之际,张老师深有感触地说现在的学生真是不得了。过 了会儿他又小心瞥了一眼叶青青,带些疑惑地问,你说的那件事我怎么就记不清 了?叶青青哑然失笑,那是我写的小说啊。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的呢, 印象里你一直就是个很用功很乖巧的学生啊。张老师如释重负地往椅背靠去,看 来他的论断并没有错,那个时候的学生要比现在的听话多了。叶青青的脸上依旧 挂着客气的笑容,只不过是稍稍有些走神罢了。她还在想着小女孩临走前的话, 你行的,行么?她没有丝毫的高兴,相反却是有着一种为那小女孩自信的嫉妒, 即使是那种看好她的自信,她也嫉妒不容。 所幸这样的惶惑只是象夏天的一丝乌云,很快就没了影踪。就象最后她对张 老师说的那样,以后王俞敏肯定是会学着写一些中规中矩的作文了。突然就想到 电视里的张天天,假如她就在这儿的话,也是一样地会被说服。 都快要走出校门了,后面传来阵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叶青青下意识地往旁 边避了避。一个男孩不知为何事用稚嫩的嗓音喊了一声,我拷!接下来另一个男 孩回敬性地说了一句,SON OF A BITCH. 待叶青青愕然地抬起头时,他们的身影 已经是在她面前一掠而过。这或许是他们从外国警匪片的盗版影碟里学来的,却 是如此的字正腔圆,就象是深夜里那两个逼近过来的黑人,让叶青青在瞬间掉进 了冰窟。 这件事叶青青谁都没有告诉,包括自已的父母。那还是她初到美国,深夜下 班回公寓时,被两个黑人抢劫并强奸了。他们说了什么吗?美国警察礼貌着不耐 烦地问。SON OF A BITCH,惊魂未定的叶青青嗫嚅着。她所万万没能料到的是自 己在美国一直回避,努力不再去触及的事情却是在这个小镇,这间中学里重现了。 短暂的震惊过去后,降临的是一种残酷的冷静。一切都是那样鬼使神差,而又丝 丝紧扣。先是她心血来潮地走进学校,然后莫名其妙地就抬出了那篇小说,她的 那段话里没有任何能说服别人的理由,除了有一种恐吓之外。小女孩却是根本无 法把恐吓与一个她崇拜的偶像联系起来,相反带着一种被朝见的满足,欢天喜地 地走了。而上天却是不会被这般糊弄过去,她必须要为她所做的付出代价。她所 讲述的故事不如说是在讲与自己听,她对她作出的恐吓不如说是挥舞在自己的头 上,对选择作家生涯的懊悔,对平淡写作生活的排斥,对到底能走到多远的担忧, 为还能坚持多久的不安,为动摇背叛理想的自责,种种感情最后汇聚成了一个阴 暗的词——恐吓。她甚至可以把今天发生的一切想像成是冥冥中的命运做出的精 确安排,那不再是一个刻骨铭心,痛入骨髓的事件,相反却是一枚不带任何感情 色彩的棋子,锲进了某处,安静地等待着这次的相遇。它给了她一个看清自己生 活的机会,她所发出的恐吓不正是在说之所以发生了那样的事是因为自己选择了 写作么?抑或她应该对它作出感激的谄媚笑容,是它们为她提供了一个写作的素 材,一次心灵苦痛的机会,一种超越常人波澜不惊,平庸到死的生活。生活,她 在王俞敏面前一再有气无力强调着的生活,正发出了一种奇特的笑声,如一团黑 压压的乌云,不由分说地就把她给裹挟了进去,在这样一个自己曾经就读过的学 校。叶青青感觉着一下子就苍老了,她早已经注定是不可避免地输给了纯洁得一 无所知的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