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根 阴阴的云彩还没有来得及遮住太阳,雨点就急不可耐地落了下来,砸在地上, 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空气中泥土的味道很浓,天色有些发暗,灰白的阳光有点阴 冷,照耀着杨二军家的小院。 杨二军家有三间草房,墙是用黑泥和着麦瓤垒起来的,厚实得很。房顶参差地 叠着好几层厚厚的稻草。院子的土墙也是用黑泥垒的,墙沿顶上种着一些仙人掌, 青翠的爬墙梅快要遮住了东面的那堵土墙,大门是杨二军用两捆玉米秸做的。南墙 底下种着几株栀子树,每到花开的时候,小院子里就溢满了淡雅的香味,老远就闻 得到。这会儿已经开过一茬,又谢了,扎在土里的根又在酝酿着,等待着来年开得 更加灿烂。 苗得翠急巴巴地把院子里的衣服往屋子里收。 “小军,尿完了没有?快,快来帮二嫂收衣服。” “来啦,来啦。”杨小军从院子里那个简易的茅房里冲了出来,边跑边系着裤 腰带。 苗得翠高中毕业,在方圆附近的同龄人中,这是很少见的。娘家离这里有十几 里地,已经没什么人了,父亲在前些年的一场武斗中被流弹打死了,因成分不好, 就象死了一只蚂蚁,母亲在父亲去世没多久,也跟着去了。有一个哥哥,带着媳妇 闯关东走了。杨二军家是三代贫农出身,根正苗红。那个家散了之后,一个好心的 远房亲戚给说合了一下,苗得翠就成了杨二军的媳妇。苗得翠几乎没有什么选择的 余地。 二哥二嫂早就从家里分出来了,小军常常过来玩,他有四个嫂子,他最喜欢他 二嫂苗得翠了。小军生得晚,性子又乖,一家人都非常宠他。 他缩着脖子跑到了晒衣绳底下,翘起脚跟,伸手够到了绳子上的衣服,用力往 下一拉,衣服一下子扣住了他的脑袋,他赶紧往下扯。小军才七岁,个子还不到二 嫂的奶头那么高。 苗得翠从屋里急匆匆地再次出来,看到了这个样子,扑哧一笑,快步地走到近 前,帮他把衣服拿了下来,然后又开始收绳子上的衣服。苗得翠的面色白晰,灰白 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有些惨淡淡的。 “二嫂,我帮你拿。”小军使劲地嗅了一下流下来的鼻涕。 苗得翠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了手绢在他的鼻子上擦了一下,“好——就让你帮二 嫂拿。” “二嫂,你的褂子真香。”爹说二嫂骨头里透着一种顽劣,小军咋看都看不出 来。 “等你长大了娶了媳妇,你媳妇的褂子保管比二嫂的香。好了,快点进屋吧, 别淋着了。” 一股冷风吹了过来,苗得翠打了一个哆嗦,她把衣服往怀里一拢,便转身往屋 里赶。那几株栀子树在冷风中弯着腰摇曳着。 “没事。”小军跟在苗得翠的后面一路小跑进了屋。那时候的粮食也养人,虽 然整天喝玉米糊、吃地瓜干,有时候还吃不饱,可小军的身体壮得象小牛。 “二嫂,你说这老天也真是的,出着太阳,咋还下雨呢?” “你问二嫂啊,二嫂也不知道,你问问老天哪?你说,老天爷啊,你到是阴还 是晴啊。” 苗得翠笑了起来,笑声里透着一股不易觉察的无奈,有点凄凉。小军也笑了起 来。 二嫂的声音总是柔柔的,很好听,不象那几个嫂子,粗野得象生产队的母牛。 乌云终于没有遮住太阳的光辉,天色又亮了起来,雨渐渐地停了。苍茫的大地 还残留着萧萧的雨意,几千年的庄稼地在这种阳光普照下的雨意中长了一茬又一茬。 夏天快过去了,屋子里还有些闷热。苗得翠在炕边整理着刚收进来的衣服,小 军快乐地站在一边。 “二嫂,听说前几天给俺庄的四什么分子高大爷拿帽子了,给他平反了。”小 军特别喜欢和二嫂说话,在二嫂面前,他的肚子里从来就装不下一句隔夜的话。 “你听谁说的?”苗得翠看了小军一眼。 “昨晚,吃饭的时候,俺爹跟俺娘说的。给高大爷拿啥帽子了?我咋没见他带 过帽子呢?” “小孩子家,说了你也不懂,长大了你就明白了。你爹还好意思说?高大爷的 帽子不就是你爹挑头给闹上的?听说,就是因为你爹小的时候当过他家的长工,挨 过他的揍。”窗户开得不大,屋子里有些暗淡。苗得翠的脸色更显得苍白,苍白之 中透着一股子倔强。 小军听了二嫂说他爹的不是,心里有点委屈,但并没有生二嫂的气,要是别人 说,肯定饶不了她。“那啥叫平反?”小军又追着问了一句。 “平反啊,就是说,本来人家是个好人,被人冤枉成坏人,后来又说他不是坏 人了,这就叫平反。”苗得翠笑了起来,笑意里有无奈也有渴望,就象村边河堆上 那片不知名的野花,雨露阳光,狂风雷电,不能够逃避,也不能够奢望,只能无声 地沉默在理想中,为自己茁壮地生长。 “高大爷不是好人,他家是地主。我爹说公社里不该让他翻身。”小军听了二 嫂的话,很不服气。 “你爹算啥?唉,算了,不说这个了。”苗得翠冷笑了一下。 “二嫂,那啥时候给你平反呢?”小军认真地看着二嫂。二嫂留的是运动头, 整个大队里几乎所有的妇女、识字班都是这种发型。不过,她们的都不如二嫂的好 看,二嫂的运动头,短短的,齐齐的,乌黑发亮,泛着光泽,威武中还透着一股子 秀气,这是她们谁也比不上的。 小军还不知道为啥把这种头叫运动头,为啥把大姑娘都叫识字班,四什么分子 的到底是啥意思?怎么好人是四什么分子,坏人也是四什么分子? “给你二嫂平啥反?你二嫂又不是四类分子。”苗得翠有些诧异。 “庄上人都说你是骚货,铁蛋妈还说你是狐狸精,我看他们才是骚货、狐狸精 呢。”小军愤愤地说道。 “哼,谁愿说啥就说啥,人家要是想说啊,你就是用三桶粪也堵不住人家的嘴。” 苗得翠又冷笑了一声。 “大嫂还说你是丧门星,整天没病装病,我看她才是丧门星呢。”小军一向对 大嫂没有什么好感。 “我就是没病装病咋了?我就是丧门星又咋了?看不惯就闭上她那两只B 眼!” 苗得翠的声音大了起来。“这个骚货还说啥了?” “她还说你是个不下蛋的母鸡。”小军的另外三个嫂子都生了,就二嫂没生, 也不知什么缘故。 “她能下,就让你大哥天天日她,让她下个够!” 小军看着二嫂的脸色有些难看,心里有点紧张,便不大想说话了。 “我娘不喜欢大嫂哩,上次大嫂到我们家偷鸡蛋让我娘看到了。”小军这孩子 就是讨人喜欢,苗得翠一向不大喜欢小孩子,但是对这个小叔子却是例外。 “算了,不谈论人家的是非,人家爱咋就咋,咱吃饱肚子就行了。”苗得翠的 语气又缓和了起来,“小军,上学后要好好学习啊,听二嫂的话,好好学习,考上 大学,早点脱离这苦海。” “爹说开学了就让我去上学。” 衣服收拾好了,苗得翠把衣服放到了炕头,然后坐到了炕沿上,她拍了拍炕边, 对着小军说道:“过来,坐到二嫂这来。” 小军高兴地走到炕边,双手扶住炕沿用力一纵,身子灵巧地一扭,坐到了炕上。 苗得翠拿起了鞋底纳了起来。小军坐在二嫂的旁边,心里象是有一只小手在轻 轻地挠着,惬意极了。 二嫂的脸白得象栀子花。 “二嫂咋天教你的诗忘了没有?” “没有。” “没有?背给二嫂听听?” “锄禾,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嗯,不错。今天再教你一个。来,听我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 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小军跟着苗得翠念了两遍,就说会背了,然后背了一遍,一字不错。 “还行,你家兄弟五个,就数你机灵了,将来有出息的就是你了。明天我再考 你,要是忘了啊,我把你的小鸡鸡给揪下来。”说完,苗得翠冲着小军的裤裆一比 划。 小军急忙扭过身去,羞得红了脸。苗得翠笑了起来。小军的几个嫂子常常这样 逗他,还真的揪过,只有二嫂的手柔柔的,揪着不痛。大嫂、三嫂、四嫂的手总是 很重,就象在庄稼地里拨草,弄得他生疼。那时他总是咯咯地笑,这会儿已经知道 害羞了。 一会儿小军把身子坐正了,说:“我二哥过几天要回来了。” “你咋知道的?” “我爹说的。我爹让人带话给二哥了,让他这几天务必赶回来。” “哼,也不知道我算是你家的啥人了?啥事也不和我说。当初连你二哥搞副业 的事都不和我商量一下,人就走了。” “二嫂,啥叫搞副业?” “就是不种田,自谋生路去了。” 小军听得似懂非懂的。二嫂在不紧不慢地纳着鞋底。过了一会儿,小军又说道 :“二嫂,唱个戏给我听,我可喜欢听你唱戏了。” “唱了你也听不懂。”苗得翠温和地笑了笑。 “听不懂我也喜欢听,二嫂,唱一个嘛,二嫂,唱一个嘛。”小军冲着苗得翠 撒起娇来。“好,那就唱一个。唱个什么呢,让我想想。”苗得翠顿了一会儿,便 唱了起来: “为什么泪漫漫不住点儿流?莫不是前世里烧错了香叩错了头?满腹闲愁,一 肩禁受,天知否?苍天若是知情由,只怕那苍天也消瘦。试问那黄昏与白昼,奴家 的波折几时休?莫不是八字儿该载着一世愁?闷沉沉,弯眉皱,只落得无语暗消香 魂,心绪悠悠。”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去,乌云压了上来,太阳已经看不见了。 “小军,小军!他二嫂,小军在不在这?”院子外面传来了一声急切的喊声。 “是俺娘找我来了。”小军吐了吐舌头,从炕上跳了下来,他迅速地跑到窗户 底下,踩着下面的小板凳,翘起脚跟往外看了看。 “在呢!”苗得翠大声地冲着窗户喊了一声。天已经晚了,快到吃晚饭的时候 了。 小军从板凳上跳下来,冲着挂在炕头的二胡看了一眼,急切地问了苗得翠一句 :“二嫂,晚上表哥还过不过来给你打针?” 表哥就是大队卫生所的赤脚医生,姓李,排行老二,庄上人都叫他李二。其实 李二也不是小军的什么表哥。要是从称呼上看,一个大队的都是亲戚,什么表叔、 表姑、表大爷、表姨的。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得有个称呼。大人见了面还可 以相互叫个名字什么的,小孩子见了大人可就不能直呼其名了。自古以来都是这风 俗,大部分所谓的“亲戚”称呼,都是一代一代顺延着叫下来的。 “来啊,咋不来呢?”苗得翠的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有点兴奋。她也知道小军 心里面在想着什么。 小军小声地说了句:“二嫂,我晚上吃了饭就过来。你给我留个小板凳。晚上 我跟你睡。” 说罢一溜烟地跑出了门。杨二军外出搞副业后,苗得翠就常常让小军晚上过来 和她做个伴。 小军也爱听李二唱戏。 在孩子的眼里,李二是个传奇式的人物,因为孩子们从大人的嘴里听到过太多 关于李二的是是非非。在大人的眼里,李二是个不好惹的鬼精灵,身上透着一股子 邪气,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亲近他,有时候他又让人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这个 人有些古怪,有些神秘,说来也怪,李二家几代人中没有一个活得长寿的。他爷爷 是三十九岁死的,他父亲是三十六岁死的,他哥哥是三十七岁死的。他今年已经三 十三了。 李二会扎针,跟一个老道长学的。那还是在七年前,也就是小军刚生下来的那 年,有一天生产队刚收工,庄上的二马,回到家里喝了几瓢凉水,走到庄上的大路 上后,就躺到了地上,抱着肚子打滚,大家急火地把李二喊来了,李二说,可能是 肠绞痛,一时也束手无策,正要抬着人往公社医院送,刚巧有一个讨饭的老道长路 过,那个时候,二马呼天喊地的叫声都变成了蚊子般的哼哼声,脸色发青,豆大的 汗珠挂在狰狞的脸上,有些吓人。老道长上前看了看,就叫人把二马摁住,旁边的 人想着,就把这活“马”当成死“马”医吧,把他给摁住了,那老道长不慌不忙地 从怀里掏出了一盒银针,利落地在二马的肚子上扎了几根,一会儿功夫,二马就不 哼哼了,脸色也变了过来。当老道长把针拨下来之后,二马一骨碌爬了起来,擦了 擦汗,没事一样。李二当时就把老道长请回了家中。那老道长在他家住了半个月, 又走了,临走的时候把那盒银针留给了李二,还留了一本书。过了不久,李二就开 始帮人扎针了。第一回是大队书记的脚崴了,肿得都看不到脚脖子上的那两块小鼓, 赶在平时,又吃药又打针的要养好一阵子才好,李二帮他扎了针的第二天就开始消 肿,又接连扎了几次,几天后就完好如初。后来公社革委会的刘主任专门把他请过 去扎针,刘主任有关节炎,常常痛得冒冷汗。 据说这是旧社会留在他身上的烙印,李二过去扎了一次之后,刘主任就常常让 他去了。后来发了个奖状给大队的卫生所,还给配了一辆自行车,说是对李同志发 掘民族宝贵医学财产的奖励。有了自行车之后,李二的被叫过去的次数就更频繁了。 后来,连大队书记见了他也点头哈腰的,说公社刘主任说过,该批的就要狠狠地批, 该斗的就要毫不留情,该保护的也要好好地保护,并给其创造适当的条件,在革命 中生产,在生产中革命。对李同志这样的中华民族瑰宝的发掘者就应该给予适当的 保护。 李二拉得一手好二胡,唱得一手好戏。苗得翠炕头的那把二胡就是李二的。李 二常常在晚上帮苗得翠打了针以后,就留下来坐一阵子,来两嗓子,有时候还和苗 得翠对唱,悠扬的二胡声伴着他嘹亮的唱腔,有时候还伴着苗得翠清脆婉转的声音, 好听极了。偶尔,还会用二胡伴奏,唱一些庄上人从来没有听过的歌。据说,他有 个收音机,是刘主任送的,这李二经常从敌台上偷学资本主义的反动歌曲。他这个 人出了名的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有什么新花样只要他看过了,回去捣鼓几天 准成。 几乎每天晚上喝过玉米糊,吃过地瓜干,点上洋油灯之后,李二就过来给苗得 翠打针,风雨无阻。那个时候,庄上有小广播,里面每天不是革命口号、样板戏就 是语录歌曲,刚开始,生产队的广大社员们还有点新鲜劲,时间长了,就有些腻了, 天天一个调,就象地瓜干子一样,刚开始吃的时候有点甜,几顿之时,胃里就泛酸 水,腻味了。不过广播节目还是有一定价值的,各类节目准时准点。只要听听是啥 节目,就可以估摸着到啥时候了,也就估摸着李二在苗得翠家快走了,得赶紧过去 听一阵子,看看热闹,笑一笑,熬了一天了,也来点精神上的享受。 杨二军在家时也喜欢听他们唱戏唱歌,有时候从田里回来后累得不行,晚上和 串门的人一起听了戏热闹了一番之后,就一点也不觉得累了。这庄上的人们也怪, 听完了,乐完了,精神享受完了,第二天就开始嘀嘀咕咕起来。可不是,两人要是 没有不正当的关系,李二能帮苗得翠卖那么大的力? 这苗得翠自打过了门以后,就一直吃着中药,也不知得的是什么病。后来,又 转成了西药,李二常常帮她打针开药,一来二去的就熟了。后来李二帮她开了重病 证明,这李二的证明比公社医院院长的证明还管用。又帮着写了一封申请信,大意 是苗得翠同志,因出生在一个成分不好的家庭中,从小就受到封建残渣余孽的迫害。 但是苗得翠同志从小就在伟大路线的指引下,有了清醒的认识,从小就立誓与封建 残渣余孽做坚决的斗争。不幸的是,由于从小便受到迫害,以致于身体受到了严重 的摧残,特申请病休,并将带病继续投入到无产阶级长期的革命斗争当中去。申请 信上面,蒙刘主任亲笔签了字,表示同意。于是苗得翠便安心地在家养病,工分照 给。这可是庄上人人都眼红的事,这可是不能不让人浮想连翩的事。风言风语便接 踵而来,有人将一些对革命工作不利的事情,反映到了大队书记那去,大队书记说, 你有啥证据?有证据的话,我立刻处理,谁我也不包庇。 终于有一次,大队书记连同杨小军的爹一起,到了公社一趟,专门反映了李二 的问题。说他收听敌台,唱资本主义歌曲,唱封建主义腐朽没落的戏曲。刘主任亲 自给他们做了思想工作。李同志是三代贫农出身,政治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李同 志在公社的样板戏大评比中还获过奖,连县里的人听了都说唱得好,唱得深刻,唱 出了贫下中农的心声。而且李同志编写的一首学大寨的歌曲已经报到了县里,准备 在全县推广传唱。象这种斗志昂扬的革命同志,思想觉悟高,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 学习的榜样,如果连这样的同志也有问题,那我们的革命工作还如何进行下去?李 同志的收音机是我送给他的,主要为了方便学习党中央的伟大指示,及时学习上面 推广的新的样板戏。你们说他听收音机有错,那也就是说我的工作做错了?两个听 了这话之后,连说主任教育得很深刻,及时提了个醒,否则我们就让少数动机不良 的人利用了。回去以后一定再好好地学习路线精神,坚决学通学透。最后,刘主任 又说,我们在革命斗争中,要时时刻刻提高警惕,以防被少数居心叵测的人利用。 反映的问题,公社已经知道了,我们在工作中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决不能随 便地冤枉一个好人。大队书记和杨小军的爹灰溜溜地回去了。回去的路上大队书记 对杨小军的爹破口大骂了一番之后,又狠狠地做了一通批评。 杨小军的爹回去后,气得是暗暗咬牙,把一肚子气都撒到了苗得翠的身上,背 地里指挥着杨二军狠狠地揍了苗得翠几顿。每次打完了,杨二军的爹都说下手不够 狠。杨二军说,爹,身上都青遍了,你让我咋狠?要我打死她啊,我下不了那个手。 杨二军是个老实人,一直比较心疼苗得翠,每次打完了,都是一阵揪心。苗得翠从 不还手,一开始的时候还大哭,到了后来,就不哭了,每次就坐在那里任他打。等 他打完了,自己就唱几句戏,唱完了就睡,睡完了才会掉眼泪。后来杨二军外出搞 副业去了,李二就成了她家的常客。杨二军搞副业每年要往生产队上交四百块钱, 生产队给记工分,分粮食。生产队的牛死了的时候,也给分一份牛肉。杨二军每年 往生产队交了钱之后,手上也能落下点,但是钱都让他娘给要过去了,说存在媳妇 的手里不如存在娘的手里踏实。杨二军每次也会悄悄地塞点到苗得翠的手中。 吃过晚饭的时候雨还在下着,院子里的栀子树已经让雨水压弯了腰。 小军一到,苗得翠就从里屋给小军拿出了个小板凳。家里没有几个凳子,二嫂 也是站着的。小小的草房里已经挤了七八个人,雨天更让人觉着闷。屋里的人都在 笑哈哈地听着李二侃大山。 只见李二板着个脸,开始了一个新的故事,“要说这人老了,也真够糊涂的。 这不,前几天,张老太头痛,叫我去给她老人家打针。那天我把药水吸好了之后, 我说‘奶,打针吧。’她问我‘打哪啊?’,我说‘打屁股’,她说‘什么啊?’ 这人老了耳朵也有点聋了,我得使劲喊,我怕她不知道屁股在啊,我又喊了一声‘ 打腚’。这下她听明白了,眉头一皱,嘴里嘟嘟了一句‘噫,太远了。’照她的意 思,这腚痛才能打腚,头痛就得打头。” 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他表叔,再讲一个,还讲真事,讲完了再给俺们吼两 嗓子,俺们回去睡得香。”彭跟党说道。 李二又讲了起来。李二讲故事的时候,不笑,很严肃,好象他讲的都是真的, 就发生在你的眼前,“我就给你们说说大队书记的事。这还是前几年的事,俺庄不 是和前庄在一个大队么,书记不是前庄的么,有一天天刚麻麻亮,书记就来俺庄喊 人下地干活了。‘劳动力、妇女、识字班快起来干活罗—’,我刚好起来撒尿,迷 迷糊糊听有人在大路上说‘这太阳还没出来呢,天天跟催魂似的’。你当是谁?是 铁蛋他爹。真不巧,刚好书记走过来听到了,书记一听就生气了,‘日你个妈的, 俺庄的太阳都出来了,你庄的太阳睡死啦’,铁蛋爹赶紧把书记拽到一边,讨好地 说‘还好,没人听见,书记啊,全中国只有一个太阳,这要是让人听到了多不好啊? ’书记一听,象刚拨出来的鸡巴,一下子软了,赶紧把铁蛋爹拉到一旁,给铁蛋爹 点上了一只烟,”来,他表叔,抽一支,丰收牌的。“两人点了烟之后又蹲到墙根 嘟哝起来。” 三住问道:“嘟哝啥了?” 李二正色地说道:“我听不清,真的听不清。八成是要评铁蛋爹当劳动能手了 吧?” 屋子里的人又笑了起来,夸张地笑着,恶作剧式的,带着幸灾乐祸,笑得开心、 解气。 在庄上,敢在背地里糟践书记的,除了李二也没几个人了。 等别人笑完了,李二才笑,笑过了之后,便从桌子上把二胡拿了起来,二胡已 经准备好了。李二调了调弦,清了清嗓子。“先来一个《大海航行靠舵手》。大海 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李二每次唱戏这前,总是先唱这一首。虽然这是人人会唱的歌,但从李二的嘴里唱 出来之后,更是别有一番风味,他的二胡拉得真好,人家都说,二胡到了李二的手 里,就会说话了。 李二唱完了之后,他又让苗得翠唱,他知道苗得翠喜欢唱歌,他拉了一个过门, 苗得翠听准了节奏唱了起来: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梢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苗得翠站在那里,脸色微微有点发红,眼睛闪着熠熠的光,象是在眺望着远方, 好象站的地方不是这风雨中的三间草屋,而是站在飘着香气的河岸上。歌子唱完了 的时候,苗得翠沉静地站了一会儿。 “二军媳妇唱得比小广播里的还要好听,嗓子里象是有水似的。” “你懂啥?这叫美声唱法。” “朱元璋造碗——你还整个名词(明瓷)哩。” “二军媳妇,再给来段黄梅戏。” 苗得翠笑了笑,冲着李二看了一眼。 李二脑袋一歪:“怕啥?来就来一个!”他又把弦调了调,换了一个调子,冲 着苗得翠看了一眼,意思是说,准备唱吧。他拉起了过门。苗得翠找好了调子,和 李二对唱起来: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带笑颜。” ……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起了点风,天气要转冷了。小屋里还有点热,苗得翠的鼻 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两个人配合得很默契。唱完了的时候,屋子里的人都说唱得好。三住不怀好意 地笑着说:“这二军媳妇跟了二军,真是一朵鲜花插到牛屎上了。这李二呢也是好 汉无好妻。我看哪,当初是月老牵错了红线。” 另外几个人也跟起哄,“就是,就是。” “三住,当心二军回来扒了你的皮。”彭跟党对三住说道。 小军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苗得翠听了这话急了,“谁再乱说话,我撕烂他的嘴!”她气得脸色发青。 李二淡笑着,没有吭声。 彭跟党看了看苗得翠的脸,又冲着三住笑着说:“三住,上次你媳妇奶子有毛 病了,不是请李二兄弟给看的么?李二不是还摸过了么,你媳妇不是还主动把裤子 脱了,露出屁股给李二兄弟看么?” “那不是打针么?”三住的脸红了起来。 李二出来打了个圆场,“大夫眼里不分男女。好了,别吵吵了,有伤阶级兄弟 的感情。再让苗得翠同志给大家唱一个更好听的,邓丽君的。怎么样?苗得翠同志?” 苗得翠点了点头。李二又把二胡调了调。 小军站了起来,把小板凳拎起来走到苗得翠的面前说:“二嫂,你坐着唱。” “你坐吧,二嫂不累。” “二嫂,你坐嘛,你坐嘛。” “好,咱俩坐一个。”说罢,苗得翠坐了下来把小军抱到了腿上,她听了听, 顺着悠扬凄婉的二胡声唱了起来: “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 …… 我并没有醉,我只是心儿醉,开放的花蕾,你怎么也流泪? …… 我要美酒加咖啡,一杯再一杯。“ 苗得翠似乎真的是有点醉了,象风雨中一株摇曳的栀子树,幽怨地叹息着,无 助地自顾自怜。当她唱到“开放的花蕾,你怎么也流泪”的时候,小军看到二嫂的 眼里似乎有两颗晶莹的泪在打转转,但始终没有流出眼睛外。 悲凉的歌声淹没在雨声里。 一曲终了,苗得翠痴痴地坐在那里。 旁的几个人唏嘘了一会儿,都说,真好听。 李二说道:“苗得翠唱得啊,和邓丽君差不多。” 三住说:“邓丽君是谁,俺也不知道,她唱得好不好,俺也不知道。俺就知道 二军媳妇唱得确实不赖。这是命不好,这命要是好了啊,也到北京去唱,唱完了也 拿到小广播里天天放,准成。” “就是,就是。” 小军冷不丁在从旁边插了一句:“二嫂,咖啡是啥味?” 苗得翠情绪恢复了正常,笑着在小军的鼻梁上刮了一下,“二嫂没喝过,二嫂 也不知道啊,你问问表哥,表哥八成喝过。” “表哥,咖啡是啥味道?”小军把头转向了李二。 李二迟疑了一下,笑着说道:“咖啡啊?就象苦蒿子汤。” 小军皱起眉头,伸了一下舌头。 “好了,这戏也听了,我们也该回去歇了。”三住、彭跟党等人都站起身来。 李二说:“我也要回去了,明天大早还有病号呢。” 苗得翠把小军从腿上放了下来,站起身来,“不坐会儿了?” “不了,不了。” 几个人陆续出了门,李二走在最后,就在他快要跨出门槛的时候,突然转过身 来,笑着说道:“苗得翠同志,驴子跑不过马,猫儿凶不过虎。人生不过马马虎虎。 不要想得太多啦。“说罢转身出了门。 苗得翠一怔,站在那里。 “二嫂,我今晚跟你睡,我跟娘说好了。”小军常常睡在二嫂这边,二嫂身上 香香的,不象他娘身上总有一股子洗不净的汗臭味。有时候,他娘也不愿让他睡在 身边,嫌他夜里闹人。 他想跟二嫂睡的时候,他娘也就由着他了。 “行,别淘气就行,二嫂打点水给你洗洗脚。”苗得翠晚上睡觉的时候,也希 望有个伴。 第二天早上,小军睁开眼睛的时候,苗得翠早就起来了。小军从炕上一骨碌爬 起来,揉着眼睛走到了门口,二嫂正在门口纳鞋底,她笑着说道:“起来啦,二嫂 打点水给你洗洗脸。” 小军洗了脸就回去了,苗得翠拿了把伞给他,外面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雨。 小军到家的时候,一进门就看到了二哥,“哦,二哥回来罗。”二哥每次回来 都给小军带点粮果点心之类的好吃的。二哥从板着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嗯” 了一声。小军怔了一下,这才看到大哥、三哥、四哥都在,爹正沉着个脸,抽 着烟袋,烟锅里的火星一闪一闪的。四个哥都闷声不响,神色庄重,二哥在不停地 抠着指甲,发出嚓嚓的声音,屋子里的空气象凝固起来一样。 “小军,到里屋去,你爹和你哥商量点事。”小军娘一把把小军拽进了里屋。 小军到了里屋爬到了炕上,躺了下来,小军娘也上了炕,纳起了鞋底。 外面的声音不大,小军隐隐约约能听清一些。 “小二子,一会儿把你家南墙下那几棵烂树给铲了。”小军爹说。小军爹的话 语从来都是不轻不重、不冷不热、不紧不慢的。 “嗯。” “劣根开不出好花。放在那里丢人,让人说三道四的。” “知道了,爹。” 小军听了这话,心里想着,那栀子花开了的时候好香,咋是劣根呢?俺家院子 里的那棵老槐树树根上都让虫子咬了好多的洞,爹咋不说了呢?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又开始商量起来,声音小了下去。小军装做睡了起来, 仔细地听着,可是听不清,模模糊糊的,好象有什么“…天仙配…美酒加咖啡… 伤风败俗…偷人养汉…下药…不生…不治不行……“什么的。最后爹的声音大 了起来,说了句,”你先回去,我们随后就到。“ 小军隐隐地觉得他们要收拾二嫂了,爹早就说过这样的话。 好象是二哥先出去了,外面沉寂了起来,静得可怕,象阴森森的庙里只坐着几 个面目狰狞的神像。过了好久,小军爹他们也出去了。一小会儿之后,小军从炕上 爬了起来,“娘,我要撒尿。” “去吧,话多劳神,尿多愁人。” 小军拿上二嫂的伞就出了门,出了门之后,一路小跑到了二嫂家。他爹正和大 哥、三哥、四哥面无表情地站在墙外面。小军爹看到小军过来了,威严地看了他一 眼,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小军怯生生地站到了一边。院子里传出来二哥粗鲁得象 公牛般的声音,还夹着闷闷的“咚咚”声。 “我让你天仙配,我让你配!我让你喝美酒!我让你喝咖啡!我让你偷人养汉! 我让你没病装病!我让你吃药不给我生娃!“ 过了一会儿,咚咚声停了下来。院子里静了一小会儿。 突然二嫂大声地嚎了起来,“杨二军啊,我跟着你图了点啥?你真下得了这个 手啊?你凭啥铲我的树?你凭啥把我往死里打?杨二军啊,你这个孬种,你这个草 包!你爹说啥你就信啥?” 二军在院子里一声不吭。 “给我往死里打!”小军爹在院子外面威严地喝了一声。小军吓得打了一个哆 嗦。 “我打死你这个贱种!”杨二军又挥起了拳头,院子里又传出了沉闷的声音, 夹杂着清脆的“啪啪”声。 雨大了起来。李二打着个油伞,背着个药箱,在雨中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突然 他停下了脚步,他往这边看了一眼。小军爹他们木然地站在那里,装作没看见他。 李二立在了那里,他听到了院子的声音。犹豫了一会儿他大吼起来:“杨二军, 你这个孬种!打死人了你要偿命!” 二军在院子大声回了一声:“李二,你这个王八羔子,我正要宰了你这个狗娘 养的!” 李二吼道:“有种的你出来,老子奉陪到底,反正老子也没几年活头了,爷几 个都放马过来,老子今天豁出去了!” 小军看到大哥、三哥、四哥捏起了拳头要冲上去的样子,小军爹瞪了他们一眼, 他们又愤愤地立在了墙边。 二军从院子里冲了出来,刚出门,小军爹就怒喝一声:“给我回去!”二军迟 疑了一下,退了回去。 苗得翠在院子里喊了起来:“李二,你这个狗日的!你要是有种,你要真是我 苗得翠的朋友,明天就帮我开个离婚证明!我苗得翠感激你一辈子!” “好!你看好了,我李二到底有没有这个种!”李二悲愤地大笑起来。一阵风 吹得他的油伞偏到了一边,他把油伞随手一扔,转身离去了。油伞在风中打了几个 滚。 苗得翠在院子里又喊了起来:“门口的那条老狗,有种的你进来啊?你咋不进 来啊?你也知道礼义?你也知道廉耻?你配么?你这个老顽固!老杂种!老扒灰的。” 苗得翠让杨二军打得失去了理智。 “拿粪堵住她的嘴!”小军爹怒吼一声。小军的三个哥犹豫地看着他们的爹。 “还愣着干啥?”小军爹向他们几个怒目而视。哥仨个进了院子。一会儿院子里的 传出了“唔唔”的挣扎声。 “剪光她的头发!”小军爹又是一声大吼,然后拉起了小军的手就往回走。小 军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突然他哇哇地大哭起来:“二嫂——二嫂——爹,你 就饶了二嫂吧,让她给你认个错还不行?” “你给我闭嘴!”小军被他爹趔趄地拖回了家。二嫂的伞也掉在了路上。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已是雨过天晴,大队书记来到了杨小军的家里。书记还是 原来的那个书记,都干了十几年了,还在继续发挥着余热。他对小军爹不阴不阳地 说了声:“公社让我通知一下,苗得翠和杨二军从今天开始正式解除婚姻关系。” “啥?”小军爹吃了一惊。 大队书记又说了一遍,然后就出了门。小军爹大口大口地抽了一袋烟,然后起 身就往公社赶。 小军爹直接找到了公社书记的办公室。书记竟然是原来公社革委会的刘主任。 小军爹开门见山地说道:“凭啥让俺儿子、儿媳妇离婚?” “凭啥?凭啥不让他们离婚?老杨同志,你要好好反醒反醒。” “那李二对我们家使坏,你咋不管呢?” “都使啥坏了?” “他勾引俺儿媳妇,和俺儿媳妇通奸。还配药给俺儿媳妇吃,让她不生养。” “有证据么?没有证据,就不要胡乱冤枉好人。老杨同志,现在社会主义已经 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我们要有新的认识,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在过去,已经 有许许多多的同志受到过冤枉和伤害了,难道到了今天我们还不能对自己曾经犯下 的错误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么?对各种现象要找根源,要有深刻的认识。我看你啊, 就是一直改不了自己的劣根性,什么事情都跟着瞎起哄、瞎闹腾,这才是造成各种 问题的根本原因。回去吧,回去再好好学学一下新的方针政策,及时纠正思想上的 错误。” 小军爹在公社碰了一鼻子的灰,心情沉重、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回到家之后 就坐在那里生闷气,三嫂急匆匆地进了门。“爹,二嫂已经走到村口了。”小军爹 阴着个脸,冲着她挥了挥手,“去就去吧。” 小军嚎啕地哭着冲出了门。泥泞的路上很滑,小军摔了好几个跟头,摔得满身 都是泥巴。 他远远地看着二嫂慢慢地走着,他哭喊着冲了上去,“二嫂,二嫂。” 苗得翠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小军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近前。二嫂的头发被剪得 象剃坏了的疤痢头,一撮一撮露出白晰的头皮,二嫂的脸色惨白如纸。小军一下子 扑到了二嫂的怀里,“二嫂,你别走,二嫂,你别走。” 苗得翠和气摸着他的脑袋:“小军,乖,听二嫂的话,回去吧,好好学习,长 大了跳出这个火炕。”小军的泪水濡湿了苗得翠的衣服。苗得翠用力地掰开了小军 的胳膊,“回去吧,小军,二嫂要走了,等长大了再去看二嫂去,二嫂是个苦命人。” 说罢擦了一把泪水,转过身,大步地离开了。小军呆站在那里,尖利地叫了一声, “二嫂——”声音划破了沉闷的天空,在田野上空久久地飘荡着,惊得庄稼地里的 鹌鹑扑愣愣地飞向了远方。 一股冷风袭来,庄稼在长过一茬又一茬的田里麻木地动了动。 两年后的一天下午,李二无缘无故地死了,据说,上午他还好好的在家里拉着 二胡唱戏。那一年,小军听人说,二嫂在关东,嫁给了林场的一个工人。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