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花之逐日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 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季风在我耳边轻轻念。我醒来,他却不见了。 漂亮的护士小姐粗鲁地把体温计从我的腋下抽出,我有些不高兴了。我喜欢女 孩子温柔一点,漂不漂亮倒在其次。可偏偏我的五个看护一个比一个漂亮,却一个 比一个粗鲁。这一个最漂亮也最手下不留情。所以我决定逗逗她,我调整好表情, 对着她调皮地笑笑。我看见不耐的表情从她脸上凋谢并且迅速转换成惊鄂。呵呵, 我知道这样会吓着她,一个躺了多年都不会动的人(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植物人) 对着你笑,任你再大胆也会被吓着,我的目的就是把她吓跑。果然,她不出意料地 高喊着“医生”跑出去了。 我翻了个身换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睡觉。再过一会医生和我母亲就会进来,也 许他们会责怪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耍恶作剧,可是我只有18岁的心智,只有18岁的记 忆呀,无论我在这里躺了多少年,我始终只有18岁。 我是个18岁的女孩,姓郁,我母亲叫我细细。她是个忧郁的美丽女人,有着如 蓝色矢车菊般的眼睛,鬈曲的柔软长发,像三十年代的旧上海。那个时候的上海, 是陈旧而迷惘的;那个时候的女人,越美丽越带着点凄凉。我喜欢怀旧,不喜欢传 奇;不喜欢凄凉的怀旧,只喜欢小猫的前爪挠着脚心那样的忍不住痒的怀旧,所以 我爱上了季风。 季风是一个大我许多的旧式男人,我疯狂地迷恋他,特别是他的手指在我雨一 般的皮肤上轻轻游走的时候。他的手指短粗,但很柔软,轻触之下,那是一种燃烧 般的灼热感觉,紧随其后的是细密如雨点的轻吻,我把那叫做“舞蹈”,我有12年 的舞蹈功底。 两年前,我在一台晚会上表演独舞,到一半时舞台灯突然坏了,全场一片漆黑, 黑暗中人声鼎沸,我艰难地踮着脚尖不知所措。使全场安静的是一阵闪烁灯光,我 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稍一迟疑后以更疯狂的姿态继续舞动。音乐已经停了, 但旋律在我心中。你见过破茧而出的飞蛾吗?我把捆住自己的丝一根根挣断,蠕动 着睁开了眼睛,振开了翅膀。你见过逐日的夸父吗?我就是,我双臂高举,向着太 阳,我奋力地奔跑,不想道渴而死…… 那突如其来的灯光只是舞台前一架照相机发出的,它不停地闪烁着,却始终打 在我身上。 一周后我收到了一组照片,认识了一个叫季风的摄影师,从此在他的影楼悬挂 着一幅巨型的黑白照片,是一个女孩的眼睛的特写,她的眼里有一种彷徨,在人性 边缘徘徊的迷惘,那是我在舞台上惊恐心情的真实写照。 “细细,你怕什么?”后来,季风和我并肩躺在地毯上的时候问我。 我说:“怕很多东西,比如童年的孤独,夜晚的黑暗,比如你,比如我母亲。” 我常觉得我母亲猫一般尖锐的目光紧紧咬在我的背上,灼热的两点,像凸透镜 聚光在焦点。我怕那个独身女人,所以把更多的时间都花在和季风缠绵上。我们像 两朵落在火山口的云,热烈而单薄。 蓝色地毯上,我没有一丝皱纹和多余赘肉的身体幽幽闪光。 “为什么怕我?”季风的身体盖住我的全身,因为怕压住我,他的手臂半曲着 撑在地面上。 “因为爱你,怕失去!”我闭了闭眼睛。想起有传闻说,我母亲当年爱的也是 一个比她大了许多的男人。她对他终身思念,却再不肯相见。她是个奇怪的女人。 她的确奇怪。有谁见过一个终年只穿白色旗袍的女人吗?她就是!各式各样的 旗袍,丝麻的,绸缎的,天鹅绒的,鸵鸟毛的,无一例外都是白色。这种颜色让她 的脸更苍白,几近透明。她抽烟,抽得很凶,但在我家窗台上的烟灰缸里却永远只 有一个牌子的烟蒂:蓝色骆驼。 她同时拥有优雅和歇斯底里,这让她在整条淮海路上都显得突兀,超脱于多数 人的队伍。人都说,淮海路上的女人都是有些野心的,他们目睹这个城市的最繁华, 却身居中流人家,自然是有些不服,无疑要做争取的。住在淮海路中段的人家大凡 都是小康,季风每天送我的时候都要路过这里再往西去,那儿街面冷清,嚣声偃止, 我母亲在那里有一幢二层的花园洋房,是上海极少数还存在的老房子了。我从不过 问房子的来历,就像我从来不问我的父亲是谁一样,因为我知道,无论怎样我都是 我母亲那一段感情覆灭后唯一的一个劫后余生。 就只为这一点,我也不能不爱她。很多时候,这种爱还掺了为数不多的同情。 当她偶尔现出一种温柔表情的时候,如蓝色矢车菊般的眼睛就盛开了,一张一翕像 是在呼吸。 那种时候我就很满意于两个人相依为命的日子,虽然那样的情形很少,但即使 我逃往季风处时心里还是深知她是爱我的。 很多事我都明白,只是不去直接面对而习惯了逃避,这就是我的不成熟了。季 风说我虽然有时表现得比实际年龄老成,但内心却还是个孩子。我知道这是事实便 欣然接受了,有时候我会觉得他比我更了解自己。 我的确是个孩子,季风从未戮灭过我属于女孩的无知,在他进入我之前我总是 喊疼,然后他就会停下来,轻轻地抱着我,安慰我:“不急不急,等你长大了就好 了。” 这是一个折磨人的过程,尤其是对一个有着正常生理需要的男人。有时候季风 也会恼火:“上天也注定我们做不了夫妻的,我们连做爱都做不成啊。”那时侯我 跟他谈起一些关于婚姻的问题。 我们用语言和欲望相互折磨。终于有一天我不喊疼了,季风却泄了气。“为什 么我们连做爱都做不成?”季风颓然地叹气。“因为上天也注定我们做不了夫妻啊。” 我紧紧咬住他的话。看着他受伤的表情,我知道我用舌头就能把他咬痛。我得意能 刺伤他,但我也害怕他发怒。 “你会结婚吗?”过了很久我问。我发现最近他的身上总有我熟悉的却不属于 他的味道。 “会的吧。”季风轻轻吻我,“一个人一辈子总得结一次婚的,对么?不然就 不是完整的人生了。” “会找一个跟你一样年纪的女人吗?” “也许吧。” 我叹口气。我总是叹气,这样能使我显得成熟些。然后我说:“为什么不等我 长大? 再过两年我就20了 .“ “呵,那你就快点长大。” 我努力但是缓慢地长大。 夏季已过,天气依然酷热,我还是每天去季风的影楼。季风不在,他的店员说 他中午就出去了。我站到门口去等他,一副巨大的紫水晶墨镜遮住我大半个脸,紫 灰色的真丝长袖在鼻翼上轻轻一扫就是一溜湿痕,像淋过细密的雨点。对面的公交 车站牌底下一个男人一直盯着我看。我骂一声“瘪三”扭转头。一个男人和一个风 姿绰约的女人从街道拐角处走来,突然停住了,他们在拥抱,然后接吻。 慢慢地,我看清了他们的脸,我摘下墨镜,我难以置信地摇头,我看见夸父在 去大泽的路上饥渴难耐。然后我像夸父一样跑起来。汽车刺耳的刹车声,司机的咒 骂声,人群的惊呼声,随我一起飞奔。 “细细!细细,停下来……”季风和他的声音在我身旁若即若离。 又是一声刺耳的急刹车,我只抓住季风留在空中的半个音符“停——”,我扭 过头,看见他横着身子在空中打了个转,然后我听见了身体撞击地面的沉闷的声音 和女人们尖叫的声音,我和他迅速被人群包围,一滩鲜红的液体从季风身下流出来, 濡湿地面,化开成为一朵鲜艳的红蔷薇。我推开扶住我的一个穿白色旗袍的女人的 胳膊,推开了阻挡我的人群,走出去,向着太阳倒下。 我再没有醒过,我的身边总有医生和护士包围。母亲天天都来看我,第一天,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衣,我闻到了停尸间里特有的福尔马林的味道:第二天,她还 是穿那件黑色的衬衣,带来一种殡仪馆火化的气息;第三天,她还是穿那件黑色的 衬衣,充满了新鲜泥土的芬芳。从第四天起,母亲换回了白色的旗袍并再没有换过 颜色,只是料质从丝麻的换到丝绵的又回到丝麻的,年复一年。 老远我就知道我母亲又来看我了,因为后来她身上就只有一种我极其熟悉的在 季风身上也闻到过的味道,我想起来那是蓝色骆驼的烟香。 护士小姐好象都有些怕她,像我当年一样。我听她们议论说这个穿白色旗袍的 女人很多年前继承了一个男人馈赠给她的产业,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些年为了治女 儿的病,在商场以冷漠、心狠而闻名。而我在这许多年里像做梦一样,反反复复地 做两个梦。 第一个梦里,母亲和季风对面而坐。母亲说:你还是不肯放手吗,她只是个什 么都不懂的孩子呀。 季风说:为什么呢?她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小,再说我可以等她长大。他顿了 一顿,我害怕他会提醒她自己也爱过一个年纪比她大许多的男人的传闻,幸好他没 有。 母亲说:等她长大,你就老了。放过她,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 季风摇摇头,他说:你并不懂她,我带你去看一张照片。 我站在路边等季风。母亲和他从街道拐角走过来,她先看见了我,而我那时刚 骂了一句“瘪三”正要转头。她崴了一下脚,我听见她“哎哟”一声轻唤。季风赶 紧扶住她,他们的动作就像在拥抱和亲吻…… 在这个梦里我很不喜欢我母亲,所以我继续做第二个梦。 母亲和季风并肩从街道拐角走来,她的手在季风的臂弯里轻盈地搭着,挽成一 个轻松的结。然后他们站住。 “我们怎么办?那孩子迟早要知道的。”母亲仰起的脸上有我从未见过的无主 见。 “我也不知道啊。”季风颓然地叹气,然后他低下头去吻母亲。 我大叫了一声,季风发现了我,我飞奔而去…… 在这个梦里我很不喜欢季风,可我两个梦都做完了,好象注定我总要不喜欢一 个人。 然后医生和我母亲进来了。 医生翻翻我的眼皮,检查我的舌苔,我不理他,但我在眼皮后面偷看我母亲, 我看见她的脸因为激动和被希望充斥而扭曲。她越来越老了,岁月对女人真是残忍, 它一刻不停地在她们的眼角、唇角、额头刻下痕迹。而我,我知道我从来没有变过, 还是18岁模样。这个时候我和母亲站在一起再没人说她是我姐姐了吧?我的心就这 样柔软地痛了起来,不管为哪个梦,我都会义无返顾原谅她。我和母亲不过是逐日 的千千万万个夸父里不幸的两个,未至却道渴而死。我决定醒来。医生欣喜地对我 母亲说:“她,她已经醒了。” 一滴冰凉的液体滴进我的眼窝,我知道那是冷漠了这么多年的母亲唯一滴过的 一滴泪,然后我睁开了眼睛。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