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卖烧烤的网页 以下是我的转述: 我做过难以数记的网页了,因为我在网站工作。这几年新经济的时髦货就是网 经济,网页像潮水,在中国人的天空上翻滚。我干上这样的工作,虽然有挥汗如雨 的艰辛劳作。虽然比不得那些新资本家,从人民的银行里把钱提出来,就当自已的 资本,从此开始了资本主义性质的不要脸的剥削旅程,自己则一边吹口哨一边在海 口的游艇上嫖妓,钱好像与他从来无关。马克思真是英明啊,他怎么预测得那么往 呢:“资本来到这个世界上,从头到脚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肮脏和鲜血。”我就 不行了。以前不是别人命令我信他,我还真不信。要不是这几年的见闻,我还不能 理解他惊人准确的推测呢。现在服了。 我只能免强算个白领,在永远的紧张忙乱的前提下,免强可以每天吃一顿肉, 免强可以出入高级宾馆不致于因衣装的原因被里面的坐台小姐笑着说“又来了一个 农民”。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我有一种抑郁的满足感。 我是成都科大毕业的,学计算机。这样说来,不足以表达我的故事性,太普通 无味了。那就这样说吧:我是李雷的同学。李雷你该知道吧,就是被美国的杂志评 为“世界的青年数字英雄”的那个李雷。他还欠我一本《百年孤独》的小说呢。他 说他搞掉了。搞掉了就算了。这是情理中的嘛。一本小说而己,又不是人生,搞掉 了就掉了,有什么呢。有些人喜欢从命运的角度来参悟人生的运动轨迹;如是看来, 也有几分玄机、几分(假)道理。 我虽然做了那么多网页,但竞没给自已做一个。所以对于我来说,homepage这 个词,充满资产阶级的洋味儿,像那个伟人说的,有“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每 一次看到这个词,我就本能地觉得它在嘲笑我。所以这一来,我每天都要被嘲笑一 百多次。这是可以想到的情境:我日夜潜在那些html文件里,如鱼潜水中。这不是 如鱼得水的意思,相反,是生活的逼迫。我必须这样劳动才能而后生。时间一长, 我对它的嘲笑也就麻木了。我想,我是被期负惯了。没办法,它嘲笑我,我就恶狠 狠狠地编它,用数量的累积把它堆成一个小山。一山的homepage,看起来很夸张。 我认为它实在应叫theotherpage(外人的页),才言辞达意,准确地描述其事件。 我不知道发什么神经,也许是为了较正Homepage这个词的用法,我在上个月的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坐在家里,盯着外面的梧桐树,以及穿过树叶间的远处天边的 流动的云,闷闷不乐。我突然想到要给自己做一个网页。空间提供商们,现在最差 的也要提供3MB的空间,一般都有5MB或多或少10MB。近来各站竟争急烈,纷纷亮出 了提供无限空间的招揽牌。我的天啦,我哪有哪么多话说,要那多空间干啥子。这 时候我想起了我哥哥来。他是有话说的。他这几年来每天重复一句话,每天高声朗 诵约一千七百三十三遍那句话。那句话话是: “买烧烤哟!” 我的哥哥在小龙坎(重庆)卖烧烤。他在农村去买了三百斤木碳,用白铁皮在 的阳台上乒乒乓乓地敲了三四天,他敲成了一个有点像中国商代王朝期间新建国家 开张营业时铸造的“鼎”的东西。我问他,“你这是干什么啊?哥。”,他说, “你别问了”。 那天晚上我跟女朋友约会回来得很晚,大概十二点钟了。回家的路在我面前显 得优美而温润。我觉得这小龙坎原来还这样美,以前我昨没有发现出来呢?街上只 有路灯和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剩下的就是我了。我在家门口通向大街的入口出, 停下来。因为这里有个人在卖烧烤。我有点饿了。约会比干其它劳动都饿得快。这 个名言是我从哥比亚的文学作品中捡来的。我从裤包里掏了三块钱出来,替给老扳 说,“来二十斤猪蹄!”。“弟弟,你是咋啦?吃这么多?是不是你有什么事?”。 这老板尚末把这段话说完,刚说到第二个“弟”字,我猛一吃惊,抬头一看,原来 是我哥哥。一个与我相依为命的我非常爱戴的人。 我哥哥不是别人。我的哥哥是个劳改犯。他三十岁之前坐了两次牢,一次三年, 一次五年。犯的是盗窃罪。这话说来就长了,我了解他,他其实是个善良的好人。 我们家没有收入,任何正道都试过了,都无法养活我们家。我十岁的一年看见哥哥 怀着“无比野心地向我描述它无比辉惶的末来”。他十分聪明,比我的脑好用得多。 他说,他“在不远的将来,一定要做中国的爱因斯坦”。就是在那一年的春节前, 我有一天犯了个永生不可换回的错误:我在夜里睡不着,在床上翻来翻去。哥哥问 我怎么啦?我说“我肚子饿!”。我哥哥就翻身起床了,他把是十五瓦的那个灯泡 拉开,站在屋中,我从床上望起头看他,他半响没有说话,盯着窗外,姿态有点像 电影里的某个主角英雄人物,感情充动时的情状。他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床上的我, 这时我看见他的眼角有泪花像夜空中的星在闪烁。他说了一句:“妈的!男子汉, 大丈夫!如此屈辱!”说完他就下楼了。凌晨五点,他回来了。在楼下他就朝五楼 喊,“弟弟!弟弟!”,他又改喊“藏晓文!”(这是我的名字,他怕我没听见)。 我应声下得楼去,看见他站在一个烧柴油的三轮机动车傍边,他命令:“来,搬东 西”。我就拿起一个小口袋,他用肩扛起一个大麻袋,我们一前一后上得楼去。回 屋打开一看,我提的是猪肉,他那个麻袋是米。他“乓”地一声,把麻袋摔在楼板 上,什么话也没说就去厨房做饭去了。这一顿我简直吃得忘乎所以得意洋洋。他坐 在方桌的另一头,看着我吃,微笑着. 这个微笑被中午的一场假装的战斗给打断了。二个七个警察,分乘了二十八辆 警车,把整栋楼围了起来。七个特别勇敢的大个特警,一步一驱地摸上楼来。下面 一个当官的,站在敞篷汽车上用步话机指挥。动作很像领袖;要是他不拿步话机而 是挥手的话,简直如同检阅人民群,下面齐声朗诵:“首长好!”。他们是来抓我 哥哥的。上楼来的特警都端着黑黝黝的枪,觑着一只眼睛喵着我家的门。其中,有 一个人提着一把斧头,把柄特长,与他的高个子很相配。斧面很亮,一看就知道这 斧,就知道是喊磨剪刀菜刀的跑摊匠磨过的,经过了专业技术的洗礼。两瓣斧面闪 闪发亮。其实我哥哥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他这会儿正坐在凳子上,他准备站起来 去开门投案自首。他把门一开,我见到一把斧头从开着的门缝坎将下来。嵌进了地 板的水泥。溅起的一个水泥渣打在我左手的食指上。“坎死你个狗日的!”,警察 一边吼。我哥哥站在门的一侧,所以有幸没被这一斧一分为二。他被捕了。在警察 的命令下,我和父亲次日花了一整天,才把那斧头从水泥里取出来。我去建筑工地 借来手锤还有一小包炸药;父亲是搞桥梁设计的,同济大学的科班。他还会了“取 斧方案图”。我们根据这张图纸,像开山劈石一样,从早上干到黄昏,才把斧头取 出来。 我和父亲去区公安局,送了几条烟和一包麦浮精。我父亲说,“他在性质上虽 属盗窃,怪我管教无方,但他尚未成年,九月份才满十四岁,不能判他刑。”公安 局的两个人“嘻嘻!嘻嘻!”隔着一张办公桌对笑。(后来知道,他们笑我父亲书 读多了,迂腐。“都什么时代了,还讲这些”-后一句是我的补充描述)。又一个 人从门口进来,她说,“把这狗日的判重点”。听到这句话我想哭了,我就对那个 人说,“阿姨,你别,你别这样……”。她说,“你少给老子哆嗦。他别人家不偷, 偏偏偷到区委干部家去了。不重判,我坐在这里干啥?谙?一点都不过瘾。工作嘛, 要过瘾才好。哎,你小东些懂啥子!滚出去!”。我和父亲把大重九香烟五条麦乳 精一袋留在办公桌上就滚出去了。 我哥哥被判了五年。还在我们区里搞了游街示众。他和一排成人罪犯站在文化 馆的台子上示众。押送的人命令他们都躬腰低头,不得正眼看人民群众。我也站在 人民群众里面,他们欢心鼓舞,我的眼泪流成了一条线。以致于有几个蚂蚁沿着泪 柱爬到了我的嘴唇上,在上面开心地玩着,好像在摔跤。这时候我想起了爱因斯坦, 他不仅贴在我们教室里;我哥哥也买了一张贴在床他的床头。白发大头,笑迎迎的。 而我心目中的将来的又一爱因斯坦,正被枪押着,站在文化馆的台子上。 我哥哥被送到松山劳改农厂,进去后的第四周,他就少掉了一条腿。被狱吏指 挥着干的。狱吏喜欢玩打人游戏,端着一缸茶,命令我哥哥洗澡。他扔过去一块肥 皂,说,“你站到树下去,慢慢洗,不能太快。一定要把肥皂洗完才能过关,听见 没有?你!”我哥哥就到树下去了,拎开水龙头,脱光衣服咬着牙洗起来。这正是 一月天,北风吹刮如刀割。所有的蛇因为惧怕这样的寒冷都钻进了地洞。我哥哥无 处藏。我哥哥洗澡的对面,五尺之遥,是专供犯人洗澡的浴室,正冒着热气。他只 能眼睁睁看着。他洗了五个小时,肥皂还剩一半。他实在忍不住这种非人折磨,就 偷偷用指甲使劲地刮。这个动作被狱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因为这个姓黄的人类最 伟大的艺术鉴赏家,正在鉴赏艺术呢,他这样的行家任何伪造的蜘蛛马迹在他面前 都难以过关。事实上,二个余年来,他一直醉心于他的这个亲自发明“洗澡图”。 这项艺术的下一个流程,就是我哥哥的右腿在四星期后在医院的手术室里被锯 掉。当时不是这样在手术灯下欣赏的,是在松山监狱2075狱室。黄狱吏还是端了杯 茶来,带了一张晚报和一把藤椅,在门口一坐,就把报纸摊开,说,“你洗的什么 澡呢?藏晓文。李安,十二点一七五”(我哥哥在五年后告诉我,监狱的语言跟计 算机的语言一样多,全是行话。这一句是说,“李安,把这个人给我打成十二点一 七五的级别。)十一个同室就开干了。我哥哥在晕厥之前的那惊人一幕,我不敢讲, 怕把读者也吓晕过去。简单地说,有人从单人木床上取下床框来打,有人在朝他的 嘴巴撒尿,还有人坐在他头上朝他嘴巴拉屎,有人在扒光他的内裤,有人在把脚的 大拇指伸过来令他含着,还要命令他哼完一首流行歌曲(他当时唱的是台湾校园歌 曲《橄榄树》),有人把烟头放进他两个耳孔里,直到自然熄灭,有人要他跳舞, 有三个人轮流鸡奸了他。他最后的结果是断了右腿,高度内出血。 这些旧事就不说了。生活要向前看才重要,领导教导我们这样说。现在我哥哥在 卖烧烤。我昨天趁星期天朝着窗子外的云出神,想搞个个人主页。现在内容想好了, 就替我哥哥做。直接在上面叫卖烧烤,声音、图画、动画、小电影都加上去。声音 就录他的原声:“快来买烧烤哟!”,像破竹子响,沙哑苍凉,令人听着就心痛。 小电影我就录一段这个走路一踮一跛的瘸子,叫卖的场景。加上我的一段回忆录文 字字幕,我回忆他从我的童年起,直到他经历了惨烈人生后的今天从来都是一个有 长兄风范的好哥哥。 这样一来,就相当于广告了。我哥哥用火嵌、木碳、筷子等工具从事他的人生 叫卖,我用html工具替他叫卖他的人生。我想,我再也没有更好的做网页的理由了, 除此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