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 作者:耶律少臣 很难用疼爱、关心一类的词汇来形容我对这两个此刻在地板上嘻逐滚打的儿 子的情愫。因为,伴随着他们的成长,有过太多的甘甜与苦涩;有过太多的身心 的重荷。多少人笑着看着他们对我说:这是上天赐给的,真的是偏得。我的心告 诉我,是的,是偏得——他们无疑是我的骄傲;他们无疑是我的珍宝;而且,还 有因为他们,我的被打破的和重新建立起的生活与心境;是一生的责任与义务; 是盘旋缠绕的情结;和我的成熟。 (一)等待生命 化验单上简单的线条证实了妻有喜的消息。这为我们平静的夫妻生活带来了 莫大的欢喜——思维偏重保守的我们虽然没有刻意表达充实家庭的内涵的想法, 却也在升华我们的婚姻这个问题上心意相通。我照例象个老套的丈夫一样,抢过 家务;罗嗦的象个老太婆;在她的包里装满零食;禁止她挤公共汽车。每个夜晚, 她靠在我的臂弯里,一起等待着照理说应该是顺理成章的,平淡有平静的生命的 萌动。 然而这种宁静,竟只是那么短的一瞬间,就全部乱了套。妻怀孕两个月,有 点先兆流产的苗头,于是在慌乱中,我们跑到一所很有名气的医院,至今忘不了 被那位老医生和蔼的“幽了一默”: “小伙子,先兆流产没事——”我与妻的心落在了肚里! “这是双胎——异卵双生——就是两个孩子——两个胎囊里。”我的心中似 有千只百灵歌唱;万点金星闪亮。 “不过——一个有反应,一个没有,这说明的就是——”然后是慢条斯理的 一套危言耸听——大意就是没有胎心胎牙反应的胚胎如果不发育,有的那个也许 会被“带坏”。妻听了这番话,已经六神无主,而我只是在心中反复的问着自己: “我的天我的地我的神我的主我的佛我的默罕默德,这难道是真的,我会有两个 儿子?(我说过我很老套)。” 所以我对老大夫与他的助手报以据我认为是美丽的一笑:“对不起,这什么 也不说明,只说明我的妻子不会流产。”然后拉起仍旧没有头绪的妻子。我费了 一番口舌安抚已流下一缸泪水的她:告诉她诊断并非100%准确;仪器对这样小的 细胞群也不能一目了然;我们的孩子会没事;我们需要的只有耐心恒心爱心;给 美丽的生命一次出现的机会等等等等。 终于与妻子达成了一个让她接受的共识:静待一周,再做检查。望着泪痕未 干的熟睡的妻的脸,我渐渐平静下来。把不眠的夜交给电视机前的烟雾中,头脑 中是出奇的空白。因为,我此时并没有意识到接踵而来的,我们即将要面对的, 究竟是什么。 又是星期日,我与妻来到了一家素以严谨行医著称的部队医院。当面对着几 乎完全相同的结果与医生的劝说,不单是妻子泪流满面,我无法想出如何安慰那 两行母性的泪水——因为我也无法知道我们如何去面对:那两小个细胞群中的一 个,胎心胎芽茁壮成长,另一个还是保持着高贵的沉默。这次,我没有做任何总 结性发言。只是挽起妻,给她一个相信很做作的男人的镇定。 家中,两个妈妈已经长吁短叹,她们的“安慰”让妻更加心乱如麻。我只是 按熄了香烟,对她们说:“观察一周,再做决定”。——是夜,我已经感受到了 忐忑不安与进退两难:难道我们真的要为制造生命而放弃生命? 一周已经显得十分漫长,在这一周中,我只能表现出充满自信的平静。在省 级妇婴医院的诊室里,我们得到的是第三次的,相同的意见:如果不终止妊娠, 将是不理智的选择——我们怎样选择,当那个胚胎仍就不明就里的毫无反应时, 我们就要为一个或者两个生命选择死亡——这不公平,他们是我们的生命的延续; 是我们感情的结晶;是即将因他们而更完整的家庭一部分;是生活的另一次起程。 妻的泪有太多的茫然失落。我只能对自己说:我的孩子与我的孩子,他们不会有 事。 这一次,三个女人哭成一团。妻舍不得充满生命渴望的孕育。但是三次权威 的诊断,已经让她无法承受据说要超过99% 的最终成空的可能。潜伏在脑海中的 一个念头异常鲜明:我的孩子和我的孩子永远不会有事!我的孩子与我的孩子在 未来的时空里呼唤我们等待着他们的出生!这回我再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对她 们说:“无论如何,再等一周,如果还是没有反应┉”然后我否决了我的“如果 ┉┉再等一周,我的直觉不会错!”其实我已经麻木的大脑,已经失去了起码的 意识——三周来,我心疼妻所受的煎熬,和所流的泪水,可是,我的肩膀,除了 撑住她的信念,还能做些什么? 去医院的路上,我们感受到了一丝聆听上苍判决、面对命运的行刑的恐惧的 等待。当妻进入彩超室,我只能掩住显然失色的脸,让自己的微颤不致引起走廊 里的别人的注意——听到妻的一声短促的叫声,我冲进去,冲到她身旁——又是 泪水,妻的脸上全是泪水,不过,她在笑,她笑着——那个可恶的小懒蛋终于把 他的胎心胎芽的反应,清晰的展现在屏幕上,在世界的面前。我终于为我的直觉 与一意孤行做了一次正确的决定。这是一次赌博,一次用生命,用我的孩子的生 命,进行的一次赌博,这是我一生中屈指可数的赢! (二)孕育生命 妻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屋里又漾起了欢乐。因为痛苦而无心整理的一切, 房间、地面、衣服,甚至包括妻的厚的黑的浓的密的可爱的长发。她的和两个母 亲脸上的阴云一扫而空。她的母性光辉让她的笑容成为最美的笑容。接下来,便 是努力的吃;努力的睡;为了一个目的:让生命顺利的孕育。只是在不知不觉中, 我们没有察觉到面对的是一个寒冷的冬。 几乎不到二周的短暂的平静。我们又落到了造化弄物的圈套中:妻的妊娠反 应开始了。开始的呕吐,我们没有在意,虽然这反应太重、太勤,太离谱——可 这毕竟是一个必须的过程。然而不久,我们就发现事态已经失控——她几乎喝水 都要吐上几遍,几乎几天都未能将一点食物留在胃中的她,在吐净胃液后,终于 在一个清晨,吐出了黄绿色的胆汁。去医院的路,分外沉重。 酸中毒,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因为她强烈的反应,破坏了胃黏膜,破坏了消 化的系统的功能,破坏了体液平衡—她只能依靠输液来达到自己的平衡。何况她 也已经必须靠冰冷的输液瓶与针刺入动脉的灌输来维持她的他的他的生命。 记录:住院时间:2 个月 饮食:基本无固体食物 治疗:每日6-8 瓶营养液静脉注射 症状:每日呕吐8 ——10次 直到现在,我仍旧没有多少勇气去描述那些日子里,笼罩在我的、我父母家、 我岳父母家的上空的可以用悲壮来形容的抑郁的气氛。在冰天雪地中、在刺骨的 寒风里,体弱多病的岳父、岳母(一位癌症手术患者)与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在 轮椅上,与中风后遗症作了七年的挣扎),用一个又一个保温桶,送来用几个小 时烹调出的食物,只是为了一个没有明确答案的目的:也许妻能吃上一口。 几乎每次在老人尤带寒意的手中,接过原本是妻喜欢的食物,妻在刚刚吐完 的,脸上的、眼中的痛苦与眼泪仍未拭尽时,妻努力做出的一个笑容:“我必须 吃——为了两个孩子,哪怕是一口——天呀,我求求你,让吃的东西在胃里留上 十五分钟,肯定就会有一点儿营养,能给他们,我肯定抢不过他们!”她说对了, 她未怀孕时,55KG. 现在,却只剩了50KG,而且这是伴随着两个小家伙的长大的 消瘦——原本丰满可人的妻的圆润的脸庞,已经没有了原来的影子。 尽管他(她)们拖着衰老的身体努力的送着;尽管妻努力的吃着,但是,老 人每每走出病房就会流出的泪水,和妻刚刚吐完就抱起食物的最微小的一点点期 望,换不来一点回报:事实就会这样无情,妻总是吃过几口,便吐的昏天黑地。 在暖气设备运行的谈不上良好的冰冷的病房里,多少个黎明,我或是愈发苍老的 岳母守着妻的床前,希望她会在吐出胆汁后的身与心的双重打击后,能够在不是 很温暖的被窝中,多睡上几分钟。 曾经,善良的医生,也无法再看妻所受的折磨。建议使用一种据说迄今为止 还没有发现对胎儿有不良影响的镇定药物帮助止吐。妻的苍白的脸上有种异常美 丽的坚定: “谢谢你” “不” “为了孩子” 任何安慰与眼泪,任何关于放弃妊娠的劝说,都只能得到虚弱的无力的妻的 一句回答: “为了孩子——!” (三)迎接生命 反应期过后,也就是五个月以后,妻终于恢复了相对正常的饮食。但是,仍 旧不可以吃米及一切酸性食品,因为酸中毒的可能没有轻尘而去。在日复一日下 咽着高热量、高营养但决谈不上口感的食物,而且,随着她的腹部的隆起,双胎 孕的另一个敌人:妊娠高血压的阴影却日益迫近,妻的腿与脚的浮肿,穿鞋变成 了一种痛苦,而且,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 生产前的日子,与反应期比起来,除了一次严重的打击,已经称的上快乐了。 而这次打击,依旧源于一次可恶的检查,(也就是因为这么许多次的检查,让我 对现代医疗技术与设备产生了必然的不信任)。在一项关于先天疾病的预测性检 查中,妻的指标超过了限制上限。紧接着,个月的彩超检查中。其中的一个胎儿 被医生宣布为:没有脑中线。于是医生职业性的危言耸听又一次让妻寝食难安、 泪水涟涟。于我来说,这么多的折磨,使我对医生的诊断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反感, 我宁愿相信直觉与自信。我告诉妻子:走到了今天,我们没有退路、没有选择、 只能相信上天的安排。妻也只好在忧虑中接受现实的无奈。后来证实,我们的判 断又一次正确了——那个孩子是侧位,他的太阳穴对着B 超,当然看不见脑中线 了。这期间,我与妻感受两个小家伙在妈妈的肚子里拳打脚踢、翻来覆去,看着 肚皮上不安分的鼓动的生命的痕迹,是我们最大的乐趣。或是用手轻碰小家伙的 外面,他恼怒的挣扎;或是感受到他母亲肚子上的耳机里的音乐,手舞足蹈。 进入六月中旬,我们已经沉着的准备迎接太阳的升起。未来的奶奶突然告诉 我,她请在公园中锻炼的时候认识的,一位鹤发长髯的,辽宁省道教协会理事— —李守一,掐算我的孩子的出生吉日时(我们打算在预产期附近,选择一个吉日 良辰剖腹生产)。李守一沉吟许久,告诉她,恐怕坚持不到8 月,便不再解释。 我的母亲苦苦求问,他只是审慎写下了一张纸条并郑重盖上了印章便飘然离去: “谨慎提防云藏月黑之夜。”——天机是什么? 公元1996年6 月24日的深夜,谜底揭晓了—— (四)结束与开始 那是一个很没有一点与众不同的普通的初夏的夜,我们平静的进入了梦乡, 除了昨夜留给我的对一个梦的一丝不解的疑惑:我梦见我因为不知什么原因做了 肝摘除手术,摘掉了一个,发现还有一个,就又取出一个┄┄ 妻在卫生间急切的呼唤着我。时间:12:15分,也就是,1996年6 月25日凌 晨:妻破水了,毫无原由的,没有征兆与疼痛的,破水了。我冷静的打电话通知 我的母亲,因为我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经验。一方面思索着一件事:钱。我们没料 到在33周妊娠时,就会出现这样的事——早产,在七个月发生的早产。当母亲拿 着一千元钱到我家,用最快速度扶妻下楼找出租车时,我只有机会,抬头看一眼 无尽的夜——原本是晴朗的月空,一片浓密的云遮挡住了月光,——后来发现, 这片云,在不到两个小时以后,也就是妻到医院后的一段时间,又悄然消失了— —“云藏月黑”之夜! 妻有一丝慌乱,又很快镇定了下来,她一向是个冷静的女子。我的电话打通 了——我的两个好同事、好兄弟带着能够搜集到的4 千多元赶到了医院,正是这 笔钱让我度过了第一道关。又推着妻子的轮椅车到了病房 .在这里之所以提到了 钱,是因为在随后的几天中,我不得不承认,钱,在挽救我的孩子的生命与健康 上,起到的关键作用。经过简单的询问与检查,妇产科病房的医生极为冷静的提 出了处置意见:因为妊娠时间是这样的短,孩子的心肺功和主要的脏器有没有得 到充分发育的危险,也就是说,现在即便孩子能够顺产,也有相当大的可能无法 拥有生命。她简洁的处置在我们看来说明了一切:必须维持必要的妊娠时间,哪 怕一周、哪怕几天。滴流药液缓缓的输进妻的血管,气氛稍稍得到了一丝安稳。 这时,岳父岳母一家赶了过来。带着两千元钱,和让妻子感到心中更加安稳的父 母的温暖。我的母亲因为有病的父亲的原因,被我们劝回了家,临走还在叮咛: 有了情况要尽快告诉她——。趁着岳母在这里陪着妻子,我回家取了几样我认为 是必需的物品。又赶回了医院。 时钟已指向了凌晨三点,我们的心情也得到了一些放松:除了岳母与我,其 他人已经回家了,妻子在岳母的身边,还像一个孩子,低声与母亲絮语着,我则 走到走廊的窗口,默默地抽着烟,望这无边的夜色,等待着可能出现的一切。就 是在这种平静中,我们没有想到,又一次揪心的选择的脚步正在悄悄地靠近:妻 的镇痛的时间与频率在不知不觉中加剧着。我们只是在不断地安慰自己:会好起 来,孩子会得到哪怕几天的发育时间。 凌晨四点妻的阵痛几乎已经没有任何间隔,从她不断咬着嘴唇和额头的汗水 可以看出她在竭力地忍耐,忍耐着。我们寄希望于这只是输液的反应,因为我们 真的同时在回避,回避我们坚持了7个月之久,为了等到的那个谜底揭晓的时刻, 但是我们没有勇气,至少现在没有勇气去面对悬念如此之多、可能如此之严重的 谜底。 五点过后,妻子的情况看起来已经无可逆转的向着我们不愿意现在面对的局 面发展—妻的阵痛已经不可忍耐了,医生的多次巡视,神情越发凝重,我们的心 在紧缩,到底是甚么结果——我的一次又一次地选择。六点以后,妻的流血不止 —— 接近七点,医生刚刚检查妻的情况就发出了一声惊呼,“赶快推进产房,随 时可能生产”医生的一句紧似一句的吩咐和护士的应声、我们手忙脚乱地推着床 车跑向产房,到了产房的门口,两扇门在我面前关上:我注定要在这里承受煎熬 与等待。母亲几乎立即就到了,接到电话,她甚至没来得及对赶到家中看护父亲 的哥哥嘱咐些什么—— 两个母亲在产房外的条凳上哭作一团,然而我却仿佛没有任何思想,头脑中 只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又什么都混作一团。只有一个念头在心中反复重复: 肯定会没有事,一定会没有事,我的儿子!在产房外的短短的只有十米长的小走 廊的尽头,住院的已经生产的还未生产的产妇和一群好奇的陪护们,已经围成了 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满脸的好奇和尽量不表现出来的揣测使得他们的面庞上除 了过分的严肃还有一点做作的同情的表情。这个时候的我的表情也相信是呆滞的, 尽量维持着自己的面孔的平静,甚至要求我的表情在作出一点变化也会使我的冷 静瓦解,我只是保持着机械的节奏在走廊中往复地、来回地、不断地踱步,或者 说是在快速的走着,只是走到两个母亲的身旁才会低声安慰他们一句,而且似乎 永远是一句话:放心吧,没事的!我此刻也不会再说出第二句,因为。我在强制 自己在这群围观的人群前,表现出应有的理智与冷静,表现出不让两个母亲更加 慌张的克制,但是,我还会坚持多久—— 我必须想些什么,让我能够想些什么。于是,我竭力回想刚才医生拿出来的 单子上的内容,但是什么也没有想起。以往在电影上才会看到的镜头,就发生在 我的面前——医生拿着写满了包罗了一切天灾人祸意外的可能,用没有任何感情 色彩的强调快速地重复着每种可能的严重后果,就是说,要我认可包括母子双亡 的可能的一张单子,让我签字。我当时一定竭力地想要看清楚单子上写的是什么, 是的我作了这样的努力,但是是徒然的,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木然 的接过笔,在指定的位置上签下了我的名字,然后对医生重复的问题:“如果发 生危险时救大人还是救孩子?”在两个母亲复杂的目光中,我用没有任何迟疑地 速度回答了这个问题“大人”,因为在这场生的孕育中,我毕竟面对了太多的选 择,而且这些选择又无一例外地完全如我对它们的蔑视一样,答案全站在了我的 信念的一边。我宁愿相信这是信念的结果。所以我绝对相信,她们三人如过去一 样,会在最危难的时候,打开所有悬念,渡过难关。而这个时候,妻子在产房里 对医生作出了相反的选择,“如果┉一定要先救孩子!” 事后才知道,妻子从进入产房到生产开始不过40分钟时间。然而,至四十 分钟时间却是迄今为止我所经历过的最长的四十分钟。紧闭的产房的门终于打开 了,因为过度紧张而后放松的医生疲倦的脸空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瞬间失去 了问话的能力,只是呆呆的望着医生的嘴和她的表情,希望研读出些什么,终于 她笑了一笑,略带沙哑的说出了迄今为止我所听到的最美丽的声音:“生了—— —两个男孩———都活了!”在她想要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已经被两个母亲紧紧 地抱住了脑袋,没法说出什么话来。一片潮气升起来,我的眼镜后面什么也看不 到了,只觉得在这一瞬间,我要跪在地上,感谢基督耶稣穆罕默德如来佛祖还有 满天神佛的保佑与眷顾,我的选择,没有错,我的直觉没有错,妻子的痛苦与艰 难,终于等来了无悔的结果,我们一家,不对,应该是我们几家的努力,迎接的 是这样的奇迹! “不要先高兴,还有呢—”医生终于挣脱两个母亲的狂喜,对着我说:“孩 子的状况很不好,一个低体重低体温,一个呛了羊水,要不要抢救?” “为什么不”我马上回答“抢救需要什么” “一个孩子需要先交3000元押金后,我们立即送到急救病房” 我迅速算了一下手中现有的资金,马上拿了出来:“我这就去交,不要等了” 然后低声告诉两个母亲:“你们陪着去,我立即再取钱过来”。交过钱后,我便 飞奔出去坐上出租车指向银行,因为从这几个小时得出的经验告诉我,钱,对于 我孩子的生命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从银行回来,走在如此之长的医院的甬道中,我的头脑也逐渐从麻木、慌乱、 惊喜和淡淡的解脱时放出的一丝的疲倦的感觉中清醒下来。如果刚才还是在生与 死的选择中品尝痛苦的话,那么现在,这种痛苦就转化成为浓浓的牵扯着每根能 感到牵挂的滋味的神经的不可抑制的惦念——妻子生产时出血量太大,以致医生 怀疑是大出血;而孩子,为了争取时间,我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问问他们的情 况、了解他们现在的情形:体重怎样的低,温度怎样的低,呛的羊水怎么样的重。 现在他们不再是一种期待或者是可能而是真实的存在了。期待是痛苦的,现实是 折磨的,难道人的生存注定要为生存而偿赎“原罪”吗? 只是在这一刻我还不知道在接下来的21天,初为人父的我是怎样仰望着一个 窗口,陷入一场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的撕心裂肺的惦念。 (五)二十一天的思念 路过花店,我一瞬间站了下来,我拿什么献给为了两个生命流下过无数泪水、 忍受造物的折磨33周的妻子、与我共同创造两个儿子的妻子—在花店的中心位置, 是那样大的一蓝鲜花,玫瑰、百合、康乃馨,还有满天星和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 花与草,在宁静中骄傲于自己的美丽与芳香。花是美丽的,它的美丽的意义却不 仅仅因为美丽,它是孕育种子的母体,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延续生命的母体的光辉 更加璀璨的光茫?还有什么比把生命传递给另一个生命那样的圣洁?当我手捧者 那样的一篮鲜花冲进了产科病房,刚才围观的目睹了我们家的悲喜剧的的似乎是 看客般的让我感到厌倦的病友、家属们,纷纷为我让路,脸上、眼睛里也洋溢着 或多或少地温情的微笑。悄悄推开房门,向着发现我的岳母做了个手势,轻手轻 脚地来到妻的病床前,看起来她在休息。岳母低声告诉我:她累坏了,睡者吶。 忽然妻子的眼睛涩涩的睁开了。看到眼前的花篮,惊喜的目光中,孩子般欢乐的 光茫充满了她的瞳孔。我握起她垂在床边的手,望着因为失血和长期的营养缺乏 的曾经是圆圆的而今却是苍白瘦削的让我心疼的脸,轻轻地说:“谢谢,谢谢, ………喜欢吗?”也许她等待的,一直在等待的,就是我的目光与我的手。她笑 着的眼睛看着我:“喜欢,我喜欢。”声音中瞬间有了一丝哽咽:“终于………” 她说不下去了,把花篮抱过去放在床的里侧,别过头——两行泪水,滑过她的瘦 销的脸庞,晶莹的泪水滴落在花丛里———是呀,终于,终于完成了这样漫长的 等待。为了这等待,我们、我的妻子付出的是多大的勇气、多大的毅力,多少在 苦痛的夜的不眠中等待着黎明;等来了黎明又在光明的苦痛中等待着不眠的夜。 就在今天,不管开始的是怎样的我们所不熟悉的生活,毕竟看起来遥遥无期的等 待,结束了。 我的母亲带来煮的小米粥、炖好了鸡一类的月子饮食,大罐小桶的送来,花 白的头发已经被汗濡湿贴在了头上。因为是两位母亲送孩子去的特护病房,于是 我便把她们拉到走廊里,问起孩子的情况。刚刚有一丝放松的心情,又悬了起来。 (两个孩子的名字我早就已经取好了,如果是男孩子就叫子铭、子铜;是女孩子 就变成子茗、子童;一男一女就是子铭、子瞳或者子眀、子铜)。我一直在想像 孩子的健康状况,没有想到,情况远远超出了我的意料: 刘子铭:体重1。2千克,也就是二斤四两,体温29度,出生后横躺在我 的母亲的手掌上,象皮包骨的小猫,全身青紫。 刘子铜:体重2。05千克,也就是四斤一两,出生因为有所延迟,呛了羊 水。 子铭是臀位坐生,所以生产时颇费了一番周折。最后是被产钳夹着来到这个 世界的。子铜因为这段时间的耽搁,吸入了羊水。也就是说,子铭是哥哥——那 个保持着高贵的沉默4周之久的小懒虫。他做胎的时间很有可能不足或者刚刚3 0周,实际上他在这个角度来说,是晚他3分钟出生的子铜,也就是他的弟弟的 弟弟,而弟弟才是哥哥。 天哪,两个孩子加在一起才只有六斤半。我在平时听说这家生那家生都是七 斤八斤,五六斤的孩子就会被认为比较难以侍候的。二斤四两的子铭、呛了羊水 的子铜呀,你们的出生,需要怎样的上苍的眷顾;你们的刚刚开始的成长,又需 要怎样的无微不至的体贴?! 在我们一致认为有必要与两个孩子的主治医生作一次最坦率的沟通后。我便 与母亲一起赶到了新生儿特护病房。门口所遇到的阻挡是坚决的;因为新生儿特 护病房的要求是无菌化的洁净。在我们低声细语地与路过门口的护士请求过几次, 终于在医生办公室转出一位很高大很年轻的,有些儒雅文静的味道的,戴着眼镜 的年轻人。这就是——医生?——他可能比我还要小!他看见我惊讶的表情,笑 了笑,仿佛在宽容我的不信任。我毫无寒暄的问他:“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他也用同样的坦率直言以对:“很不好!!” 接下来他的介绍,让我再一次感觉了火热的心浸在冰水中的那种强烈紧缩的 感觉。由于孩子出生的特殊情况,两个孩子目前的状况的确可以称为是很不好, 到目前为止,身体状态差得让人“心悸”。而他的职业化的没有感情色彩的描述, 很准确地指出了目前及可能的以后(在这里,他重复使用了“可能的以后”)有 可能发生的各种不幸与突发意外:包括心肺衰竭、肾功能衰竭、自然死亡、突发 性窒息、及各种并发综合征……并且,陈述了到目前为止他所采用的应对治疗措 施:已经住进保温箱、24小时监控呼吸“目前,他们没有能力主动进食,只能 采取鼻饲方法我当然不会现在就预见到,在接下来的21天里,我的两个儿子所 获得的所有营养,都是通过鼻饲的方式,而且,都是以滴来计算的!医生强调了 语气:”鉴于孩子的心肺功能发育可能存在的不正常,可能会发生间歇性的呼吸 偷停或者窒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就只有通过上呼吸机这个办法才能有希望 使 情况好转或者维持——而且,院方不保证,上了呼吸机就会,或者能够达到 “很显然因为还是不很习惯用最平静的口吻说出一些最残酷的事情,他的表达没 有了开始的顺畅”我了解你的意思,就是说如果出现这样的局面,治疗就只是实 现可能的唯一方式了,对吗?“他点了点头:”上呼吸机的话,每个孩子每天需 要一千元,而且到底要上多久,时间不能肯定,你们,能承受吗?“”我只有一 个请求,无论采用什么治疗方案“我的表情甚至没有随着我们的交谈发生过任何 变化”只要是最好的、或者是最有效的,无论是什么药品与营养品或者什么手段, 都要用最好的,见效最快的,无论多少钱、可能花多少钱!“我拿出了事先写好 的纸条,上面是一切可能找到我的通讯方式:我的传呼、我家、我父母家、我的 单位的电话。”不要等到钱花到要没有的时候,那样会影响治疗、超过一半就通 知我,一天24小时内我会在接到通知后,最迟在半个小时内把钱送到——无论 多少!“似乎是我的肯定的语气让他觉得可操作空间的加大。他搓着手”你放心, 我会尽力的!“这句话里面,除了职业的气息,已经有了一点点温暖的味道。 从病房出来,我与母亲不可避免的谈起了发生最坏可能的情况下的钱的问题: 我为之自豪的父亲,无论是作为军人,还是系统的干部,都是正直的、清廉的, 父亲病倒这么多年,不管是与父亲有没有过矛盾的同事、朋友谈到父亲的人格, 都是这样一句话:他是一个好党员、一个好干部。而这样做人的结果,就是在系 统中、父亲这样级别的干部中,我们的家庭的罕见的清贫。而我的家庭,也没有 其它可能的,继承了父母的清贫。2年前与妻子结婚的时候,是可以用赤手空拳 来形容的。现在,也只是稍有好转。所以,母亲问我能够准确立即支付的,会有 多少钱。我迅速算过所有积蓄和可以忍受的借款(这是一个我们家的通病,借钱 会睡不好觉):“三万元” “不够了呢?” “一旦现在这些钱全都交了出去,我会立即把房子抵押出去” 忽然想起,现在住的房子,是父母名下的(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分房的资格), 于是我用探讯的目光看着母亲。她甚至没有看我“不要紧,孩子,真的还不够, 还有我和你爸的房子!”我猛地转身面对着角落的墙壁,泪水不能控制的无声的 流了下来:孩子,我和你们的母亲给了你们生命,从知道你们将要存在,从你们 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会让你们经受任何无情与风雨;我们就不会让你们的 生存与成长存在任何你们不应该面对的问题。我们的生活不再仅仅为了我们二人 有意义,而是为了你们。为了你们,又有什么不可以放弃?! 回到病房,妻子看到我们的脸色,一下子从病床上坐起,眼泪一瞬间充满了 眼眶:“ 孩子怎么样?有没有问题?——他们如果——他们如果——”妻子的 眼泪向决堤的河水“我也不可能活下去”我没有用任何虚渺的安慰试图让她稍安, 而是把与医生的交谈与我的决定统统告诉了她。然后,我平静地握住她的肩膀: “只要有我,有我们,他们就不会有事,不会有任何事。你一直在相信我,不是 吗?那么,现在呢?——” 当天晚上,从病房里出来,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的妻子,现在在病房中; 我的孩子们,现在在眼前的这座高高的病房里的四楼的某个窗户里面。夜,已经 很深了,夏夜的风已经有了一点点清凉。喧嚣了一天的医院的院子里,人声渐渐 稀落下来,变成了某个角落里的低语。周围的光线是暗淡的、黑暗中似乎有一丝 白天的酷热的光晕在眼中萦转,但又是不可见的黑暗,所以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模 糊与朦胧,就象我现在的心情——不知道该考虑些什么,或者该惦记哪个方向多 一些。 家,在这个时候,是什么?是被称为家的那座楼的三个房间吗?是其中的一 张可以睡觉的床吗?是那道习惯了把自己与外界隔开的藩篱吗?都不是。家是一 种感情,是一种地老天荒也不会断绝的、浓浓的亲情。家可以是一个闭合的空间, 家也可以象某个方向延伸的很远,只要在那个方向,有一个家庭成员远行。那么, 我的家现在就在这里,在这个20个小时内发生过太多喜与忧愁的空间中。慢慢 的走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婴儿病房楼下的花池的旁边。望着灯光明亮的四楼的 4特护病房的窗口,——我的孩子们,他们在那扇窗子里?从不知哪个窗口传来 的隐隐约约的婴儿的啼哭,是不是我的孩子们在不安稳的苦闹?他们现在,好吗? 我的弱小的孩子们!好久好久,我痴痴的站在那里,就那样痴痴的,站着,站在 楼前的花池的水泥阶边,仰望着那片灯光,一棵又一棵的吸着烟,在挥不开的烟 雾中,我好象已经陪在他们身边,已经看到了他们瘦弱的身躯和熟睡的脸。看着 他们度过生命里的第二个难关,每每想到这些,体味到了就在几天前还是无法体 会的初为人父的种种情愫。在随后的20天里,每当我下班骑车经过医院,每当 我在夜里辗转反侧,每当我无以排解深深的思念,就会独自一人,来到这座楼下 的花池前。仰望着窗口,看着那灯光,聆听偶尔的婴儿的啼哭,直到我的周围, 只剩下一片零落的烟蒂、虫鸣与繁星—— 第二天,我的儿子们成功的通过鼻饲汲取了三滴之多的人工乳液。 第三天,我的儿子们吸收了四滴的营养,但是,老大出现了间歇性的窒息。 第四天,我的儿子们仍旧吸收四滴奶液,但是,老二出现了新生儿黄疸,开 始用药。并且,他们开始使用荷兰进口的丙种球蛋白和血浆。 第五天,我的儿子们已经可以吸收五滴奶液,但是,老二仍旧有呼吸状态的 不稳定,也就是在这一天,医生在五天以来,第一次表现出很无奈的表情——进 展,没有他想的好,我的心也随之沉入谷底,回到家,仍旧以一种轻松的口吻, 描述孩子们的健康状况的进步,但是苦楚,我不会再让我的妻子承担,不过,她 已经感受到了我的话外的一切,只是在我的夸张之外,在无边的夜色中,偷偷的 哭泣。在这一天,我交了2万元的住院费。 第七天,孩子的新生儿黄疸已经开始好转,已经可以吸六滴奶液,不过,他 们已经开始掉奶膘,就是说,在今天,老大的体重变成了2斤2两,老二变成了 4斤,这是根本无法想象的瘦弱。 第十天,孩子开始出现了呛奶,进食一度受阻。 第十三天,孩子们的睡眠几乎没有,只是睁着眼睛,不停的哭闹。不过,医 生已经开始强调,孩子们上呼吸机的可能性很小了。 第十五天,孩子们可以吸七滴奶液,但是,呼吸与睡眠仍旧不是很稳定。但 是,医生在描述孩子们的情况的时候,已经开始有了笑容。 第十九天,孩子们已经开始吸入八滴奶液,状态进入很平稳的态势。 (六)回家 在第二十一天,当我抱着与往天的心情一样沉重的感觉,走到新生儿特护病 房门口的时候,那个高大的男孩子,已经在我通常会出现的时候,在那里等着我, “果然是这个时候来”,他笑了,我从他的笑之中,猜出了一些可能让我们精细 的东西“孩子可以出院了,我指的是老二”天呀,终于我可以见到我的孩子了, 在他们出生21天之后,终于,我可以见到他们中的一个了“那么,老大还要多 久可以出院呢?”“你先准备接回老二,我们过一会再为老大会诊,看看是否可 以出院,即便晚一点,也是在这两天了”。 当我风风火火赶回家里,(妻子已经在第七天出院了,我的岳母一直在我的 家中照顾妻子,并且决心帮助妻子照顾两个小宝宝),让岳母和母亲带好两个孩 子出院需要的衣物和薄被。因为我确认我可以带两个孩子回家,而不是一个。妻 子在我们走之前,拉住我的手:“好好求求医生,能不能让他们两个一起回来— —不然看到一个会更惦记那一个,我会更加受不了的。”望着她眼中的求祷的目 光,我只是握握她的手:“放心吧”。 果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医生满面春风地告诉我,他们终于可以一起出院: 他们可以回家了。我面对这位大男孩子医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怎样说才 能表达我的感谢。他会意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才真正的开始——孩子们的成长。 不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祝你们一家人,好运!” 第一眼看到这两个小宝贝,感觉是那样奇妙,心情是那样酸楚。打开医院的 包裹,里面躺着的,是两个还在睡着的孩子。他们的胳膊与腿,不比大拇指粗多 少,两个小脑袋,没有我的拳头大,浑身的皮肤,因为没有多少脂肪与肌肉在下 面,发出一钟青黄的色泽。护士在一边告诉我:老大现在3斤3两,老二现在4 斤9两。两个母亲,精心的、或者说是小心翼翼的包裹这两个孩子,因为,看起 来,他们实在太过脆弱。回到家中,把两个还没有睡醒的孩子,轻轻的放在大床 的中央,整个家中的气氛那样安静。两个母亲准备着一些孩子的日常用品的时候, 也是轻手轻脚,脚步声音大了一点,也要立即停下来,看看两个小家伙。妻子这 个时候,在没有了往日对着窗子默不作声的郁郁寡欢。侧着身子倚在床边,有2 个小时了,甚至没有动过一下子,目不转睛的看着,一会看看这张小脸、一会用 指尖才碰即离的拂弄着孩子的光光的小脑袋。眼睛中有一种我认识她六年来所从 不熟悉的神采与光芒。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看见偶尔她的眼圈红了,转而, 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又悄悄地在她的嘴角边一纵即逝。中午的饭没有吃,就那 样的在床边,陪着两个酣睡的小家伙。孩子没有醒的时候,两个母亲躲到了充作 客厅与我的书房的房间(大概应该称之为起居室吧),低声的说着什么,偶尔经 过掩着的门口,听到压低的话语中,出现最多的就是这样一句:“亲家,不怕不 愁,有骨头就不愁肉——” 在下午,终于两个孩子醒了。二宝(子铜)看起来体质确实要好一点,很明 显的扭动着身子,而大宝(子铭)则只是简单的蠕动着嘴,从脸上的表情上能够 看得出——他醒了。手忙脚乱之后,当我把两瓶温度刚刚好,大概20毫升的冲 好的奶粉送到孩子的嘴边,孩子有大约2分钟的时间,没有适应用自己的嘴去从 奶嘴吸出奶水,看起来很焦躁的张着小嘴试探着,也许终于知道怎样做才可以不 挨饿了,就很大口的开始吮吸,几乎让我们担心会因为喝的太猛,而呛到他们, 在吃了大约10毫升以后,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其实,我的妻子在生过他们 之后,奶水就很少,可能最多只够一个孩子吃的,因为孩子一直没有回家,加上 我们商量:既然不够两个孩子吃,那么就不如让奶水吊上去,哪个孩子也不吃了。 于是,我们就选择了用人工乳液的方式。在孩子刚刚出的一年里,为了给孩子加 强营养,一直喂他们一种爱尔兰奶粉,每个月的奶粉支出由八百元逐渐增加到一 千五百元。即便是后来换了另一种瑞士奶粉,价钱低了一点,但是随着孩子的食 量的增长,在快到三岁的之前时候,每个月奶粉的开支一直没有低于过一千五百 元。所以现在,我与妻子回想那段日子,总是为我们的收入月清月结而感慨不已。 当天晚上,妻子不顾任何人的劝阻,执意自己照顾孩子,那怎么可以叫做照 顾,几乎就是整夜的,一如白天的样子,守着孩子,没有片刻的假寐,她不说我 也能理解,不但是在第一天,孩子回家之后的三天内,我的弱小的孩子们,甚至 不会哭、或者没有力气哭:只是从大概是喉咙中,挤出声音很低的象小猫一样的 哼叫。直到第四天,二宝才很响亮的哭出声音,而大宝的哭声,我们则是在一周 以后才得以领教的。那个晚上,妻子不眠,第二天白天和晚上,妻子仍旧没有睡 一分钟。无论是谁劝说,无论是谁要替换,她的回答就只有一个:我离不开孩子, 就象孩子离不开妈妈。怀孕前每天早早就困的嘟囔着要睡的她,完全变成了另一 个人:一位让我直到今天,还在敬佩不已的好母亲。在孩子回家的一个月里,我 仔细记录了她的睡眠时间,一共是十七个半小时。也就是说,每天的睡眠不足四 十分钟——她守着她的弱小的儿子们,整整一个月没有真正的合过眼!也是因为 这一点,我充分认识到了人的精神与意志,真的可以创造很多奇迹。 随着孩子的一点点几乎没办法看到的长大,新陈代谢也在加快、加强。原本 准备的12尺红布做成的尿布(我与妻子一致认为古老的方式胜于纸尿片)远远 不能跟上需求的增长,到需求与供给平衡的时候,已经是60尺红布做成的尿布 了。那年的夏季在孩子回家后,开始变得潮闷了起来,几乎每次喂过孩子后的一 个小时里,都会有几批尿布被换下来,而在阳台上可能同时凉着四五批的尿布, 到后来,我的工作就变成了固定的一种,在岳母的帮助下,我就会每一两个小时, 洗出几批,然后将它们甩干,凉出去。然后取下最初的几批,用电熨斗将它们强 制烘干,因为,如果这个过程有了延误,就会出现前方供应的吃紧。那段时间, 我几乎做了此前25年所做过的洗涤工作总和的工作量的十数倍。也就是从那个 时候开始,我再也熨不好衬衫一类的衣物:我已经完全熟练了专业尿布熨烫,总 习惯性的把什么都会当作尿布来熨了! 从回家的第二天开始,每天给孩子洗澡的工作就变成了两个母亲的专利,每 天下午,当我母亲料理了当时自理能力还很差的父亲的事情之后,就会一路小跑 到我家,虽然距离不是很远,但是,母亲为了节省时间(那个时候父亲的病情还 很不稳定,随时都会再发作,而发作的后果不可想象),总是在烈日下,紧驱慢 跑,——她已经是五十七八的人了呀。第一次为他们洗澡,两个母亲象手捧着国 宝瓷器一样,不能更小心翼翼了。甚至往孩子的身上撩水的时候,也是一滴一滴 的滴上去,直到现在,我的岳母提起孩子小的时候,仍旧满怀心酸的伸出大拇指: 孩子那时候,腿就这样粗,不容易呀! 现在孩子懂事了许多,偶尔提起他们小的时候的事情,我就会对他们说:没 有你们的奶奶与姥姥,你们不可能长得这样好。孩子自然无法体会:我的岳母就 在他们出生前半年,刚刚因为癌症而作了手术,因为手术切断了腋窝处的淋巴管, 所以,几年中岳母的双臂肿到了接近二尺,平时保持同一姿势久了,双臂就会痛 的无法忍受。但是从妻子生产那天晚上开始,她就不让我在医院陪护,自己承担 了下来。岳母身体很胖,那年又酷热,岳母起了一身毒痱子用过种种办法也无法 去除,两个胳膊肿的更厉害,后来竟然顺着汗毛孔流水。孩子回家后一直到我们 躲了两个月的“尿窝”,也就是说孩子出生三个月之前,她一直与妻子一起拖着 病体,照顾着两个小家伙。记得一次下班回家,发现岳母因为累极了,抱着二宝 在沙发上一起睡着了,即便是熟睡的时候,两支粗肿的手臂仍旧紧紧地抓在一起, 环抱着她的外孙不致滑落。当时我就在心中默默问着自己:我和我的家庭,怎样 才能回报岳母,回报恩重如山的老人?她为我养育了一个好妻子、孩子的好母亲, 又亲手抱大了我的两个孩子,她倾注在两代人身上的母性的爱,无论我们怎样反 哺,都显得太轻太轻。 我的母亲因为照顾父亲,在系统机关中很出名。为了照顾父亲,母亲放弃了 一切,工作、亲朋、甚至有两年没有探望她的年迈的母亲。每个知情人都说:没 有母亲的照料,我的父亲也许早就┉┉从妻怀孕开始,母亲的瘦弱的肩膀上,担 起了更重的责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母亲为了忙于奔走于两个家庭,直到现 在,还保持着小跑的走姿。每每看到无论天冷天热母亲额头被汗水濡湿的花白的 头发,我心中就会油然而生歉疚。后来在母亲家住的一年多时间里,母亲每夜搂 着二宝,就像当年搂着多病的我一样,在白天忙了一天的三代人的生活后,用她 的日渐衰老换来孙子日渐成人。直到现在,她的慈爱已经让孩子们在潜意识中, 把奶奶当作最可依靠的保护人。就在孩子出生的那个晚上,我很晚到了父母的家 中,母亲正靠在父亲的床边等着我,看到我问过医院的情况就急着为我热点已经 留在锅里的吃的。那天在医院我想了许久,想了许多。觉得在这个时候应该作为 一个很少让父母少操心的孩子,与父母说点什么。于是我拉住母亲,让她坐在床 边,我蹲在她的面前,望着她瘦小的脸与深陷的眼窝。试图清清嗓子,正常的说 出点什么,但是努力失败了,未曾开口,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妈妈,今天, 你的儿子做了父亲,就在今天,我懂了许多以前没有明白的道理,明白了以前你 们用在我的身上的我却毫不理解的苦心,以前儿子小,不懂事,让你们多操了多 少心血。”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你们生我教我,我才知道后悔以前经常让你们 担心、惹你们生气,不要怪儿子,好吗?”我的母亲一瞬间愣住了,脸上浮起了 发自内心的笑容,但是眼泪也一瞬间流了满脸,慢慢的,笑容化作了许多年的积 压的释放的酸楚,母亲哽咽的哭出了声,断断续续的说:“傻孩子,当父母的, 怎么会怪自己的孩子呀?”我看见,原以为已经熟睡的背对着我的父亲,抬手在 眼角擦拭着,肩膀在无声的抽动┉ 结语:成长 记得孩子一岁里的时候,三代人最大的喜悦,就是在为我的孩子量体重的时 候。儿子们出生后的一个月里,他们保持着每天平均增长一两体重的速度,发育 着。每一次清楚的验证了他们的成长,似乎天空也变得更加明亮、空气也变得更 加馨香。原本瘦小的身躯和脸蛋,随着时间的积累,开始有了园圆滚滚的肉感, 原本青黄皮肤也开始变得白嫩圆滑,有了玉润的质感。新生儿体检,我的孩子们 没有哪一项不是严重低于标准值,尤其是缺钙,以至于他们头顶的卤门,直到1 岁半才长严消失。二宝11个月开始会走,大宝则是在1岁多才开始走路。但是, 我们充满了希望,就象我在他们孕育到出生经常说的那样:我的孩子们不会有事, 什么事也不会有,一切会好! 从出生的低身高低体重,到按照中国儿童健康标准,他们两个全面超标,我 们用了一年半的时间。仿佛是在母亲的肚子里缺少的营养太多,老天给我了我的 孩子们好胃口与好吸收,从添加辅食开始,他们的膳食决定了他们不但弥补了出 生时候的差距,甚至比同龄的孩子还要高还要胖。这期间,妻子为了孩子可以说 费尽了心机,直到今天,孩子仍是她最大的乐趣与主题;调剂着饮食、添减着冷 暖。每当我们翻开几本厚厚的,他们从出生到现在的影集,甚至我们自己也在惊 讶,是怎样做到了这些,那些寝食不安的日子,我们曾经怎样度过。 随着孩子的长大,家——有了太多的哭累酸甜。孩子小时候病了的夜晚,整 夜整夜抱着孩子为了让他们多睡一会直到后背麻木腰身酸痛胳膊失去知觉;打预 防针的时候狠心的按着孩子回过头不看孩子通红的眼睛与流满泪的小脸听着孩子 还带着哭腔说妈妈我不疼;看着孩子淘了气惹了祸望着大人怒气冲冲的脸吓的低 声嘟囔我错了一边瘪着嘴忍着不哭就转过脸背着孩子偷偷不笑出声;两个顽皮猴 爬上爬下饿了的时候被厨房的菜肴吸引过来左一声好吃右一句真香趁大人不注意 抓起吃的塞进嘴里的烫的裂嘴吹气又不敢声张;在草地打滚在广场踢球在积雨中 趟水弄的全身是土铜锤花脸的气急败坏的扒光扔进浴室还在哼唱儿歌;早上还没 睡够感觉一个肉球骑在腰上一双嫩手纠着耳朵大喊大叫妈妈让你起床不起来就不 是好孩子的无法忍受;下班开门两个滑头一边嘴里说着爸爸妈妈我们都想你们了 我们听话了一边探视着我们的手里有没有拿着早上答应的零食玩具与小吃——— 这就是生活。 有了他们,才知道成年人的痛苦与欢乐;有了他们,才知道人世轮回的蹉跎; 有了他们,开始认真面对责任与义务;有了他们,理解了人类生生不息的执著。 将来发生什么,没有人能说的清、没有人能言之凿凿。有人问过我:将来想让孩 子做什么。我说我不会为他们考虑应该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有人问过我:你想给 孩子的是什么。我回答只有健康的身体、教育与男人的精神与品格。看着他们的 成长我这样想过,父母希望孩子的,除了活的比自己好、不犯自己犯过的错,还 能有什么?有人问大仲马,你一生最得意的作品是什么,他回答:小仲马。我想 不仅仅是因为小仲马的成功,其实每个父母,当他看着被他们延续了的他们生命 的延续的时候,都会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