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晚上。 那天晚上张艳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奇地艳丽。她穿了黑色的纱衣,露出了里面 粉红色的乳罩。 下边是黑色的短裙,露出了雪白的大腿。脚上穿了一双性感十足的金黄色高跟 鞋,几乎和肉体混为一色。她好象是在等楚歌的到来,可她却对楚歌说,对不起, 我并不欢迎你。 楚歌说,对不起,我已进来了。 张艳淡淡地说,你来晚了一步。 为什么? 前几天我无法找到你,我正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消息? 我做了那孩子,我本想和你商量一下的。 楚歌的头脑暴裂了,眼前出现了不祥的黑暗。他用手扶住沙发,瘫软在上面。 张艳坐在他的身边安慰着说,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楚歌,你不要太难过, 那个孩子不可能生下来的,因为我不忍心看她过苦难的日子。 你不忍心?苦难的日子?楚歌的脸上出现了病态的笑容,眼睛成了血红的颜色。 他说张艳,你不是个东西。 张艳笑着说,我不在乎你这么说,但在我的客人到来之前,我不希望你留在这 里。 你把孩子给我。 你是个疯子,你在无理取闹,我不希望你被警察抓走,因为看上去你的确值得 同情。 你把孩子给我吧,张艳。 到了我无法忍受的时候,警察会来的。 楚歌的血管爆炸了,说我想打死你,张艳。 张艳笑着说,你最好打我的脸和屁股,否则张鹏将会很乐意我怀上他的孩子。 张鹏?楚歌的瞳孔在收缩,他怎么会来这里? 因为我要与他合作。张艳说,他妄想垄断这里所有的建筑业。 这是一个阴谋。 张艳笑着说当然,他当然不想在他的事业飞黄腾达的时候成为一名强奸犯。 这本是你自找的。 张艳说,可这里的公安局长和我有过一腿。 你卑鄙无耻。 张艳说,而且还很下流。 我操死你。 以前你可以,张艳说,但现在不行。现在你只是个形如猪狗的乞丐,你想干我 只是异想天开。 你没有权利没有钱,你……。 楚歌忽然疯狂了,他用力地打向张艳的小腹。张艳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叫声,犹 如临死前的猪的叫声。 楚歌的脚步有些蹒跚,他摇摇晃晃地要走出这肮脏的城市。 楚歌在痛哭,他想,我那天使不见了。楚歌又想,天使不见了吗?可她却未曾 出现过呀?不曾出现过?是的,楚歌忽然怔住,他想,张艳把天使毁灭了,证明她 根本就不想要那个孩子,如果她根本就不想要那个孩子的话,那她为什么要怀孕呢? 楚歌在苦笑,心想张艳在用同样的法子套张鹏,事实上她根本就不会怀孕。她用孩 子做成陷井等着猎物一步一步地走进来,她会微笑着看着这一切,看着那猎物做垂 死时的挣扎。那野兽越是痛苦,张艳便越加地高兴,因为那野兽在绝望与痛苦中会 很快地筋疲力尽,然后张艳会用鞭子抽遍那野兽的全身,直到遍体鳞伤,直到痛到 心肺,直到倒下,再然后她便可以吃那猎物的血肉了。 楚歌忽然狂笑,他的泪水流下来。他在想梦非,梦非会不会再嫁给第三个人? 会的。楚歌心想,她一定会的。他靠着矮墙倒了下去,用嘴啃食着泥土。生涩冷硬 的泥土刮着他的喉咙,他慢慢地将它咽下去。他忍不住呕吐,可吐出来的只是又苦 又酸的液体……。 楚歌终于清醒过来,在昏迷了三天之后他恢复了正常。这时生命中的悲欢已离 他远去,只剩下了安静,连风儿都不愿打扰他,阳光停留在他的睫毛的尖端,射不 进他灰色朦胧的双眼。 楚歌听到了灵魂的召唤,象被迷住了心窍,在谴责声中他开始走向那城市的边 缘。 小莺说,楚歌是一个受难者,他活在自己为自己制造的灾祸之中,他本来可以 就那样生活下去,可以避开所有的不幸。但梦非的改变成了最初的燎原之火,最后 的楚歌似乎希望这火能焚烧他的身体,希望能葬身其中,因为这样他心中的罪恶会 被那场灾祸所拯救。小莺说,在这个世界中看来,楚歌的确是一名精神病人,我甚 至可以看到他象一只丧家之犬跑到了那荒原的深处,他满怀希望地点燃了离他最近 的那一堆枯草,在火蔓延到他的身体上时,他在痛苦中挣扎。但他欢乐。这火烧断 了那通往天国的所有的道路,毁灭了罪的勾引,烧坏了魔鬼的面容,可是那浓烟与 火苗丝毫不会放弃对他身体的撕扯与折磨,最后的苦难会让他感到自己接近了真正 的天国。楚歌最终引火自梵。 我说,你也许说错了一点,但我相信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所见到最伟大的女人, 因为你说出了楚歌看似病态的行径,你理解了在楚歌的心中存在着的毁灭性的爱。 楚歌并不想达到那真正的天国,他只想赎罪,我说,只想安慰灵魂。虽然达到 天国是楚歌朝思暮想的事实,但他不敢,因为他是个有罪的人,他不敢亵渎神灵。 小莺眨着明亮的眼睛,用手托着下巴,向后甩了甩瀑布般地头发,说,以后呢? 以后的楚歌开始了逃亡,他看到青山上的积雪,那石头与雪的颜色迷乱了他的 双眼,开始他无从分辩哪里才是真正的出路,象在一座迷宫里,他开始失落在石城 的各个角落里。 你说楚歌已经进了那座雪山? 好象是的。我说,楚歌必须去那个地方,他相信那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救助他。 小莺说,可是我知道那里从来没有人去过,那是一座荒山,山上遍布了荆棘, 它们会撕开行人的所有衣服,会刺痛人的心。 我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在通向那雪山的路上,你可以寻到楚歌的足迹, 它是温暖的。 小莺说,无论如何你说的故事总算精彩,它驱走了我的寂寞,所以我要报答你。 小莺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到了黎明,但天上还有星,星却已远在天边。苍穹 依然被漫无边际的黑暗笼罩着,曙光还未曾出现。这个时候,总会让人感到是夜的 尽头,可它却偏偏又是那样的漫长,长得有些象小莺那遥远的目光。这个时候总是 会让人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希望与怀念,虽然这是一天中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但 如果我们的内心中还有温暖的向往,希冀之光便会终于出现。 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存在着,他们之间本是那么的陌生, 可周围的灵气四溢,他们又是那么地贴近。 小莺说,我也许会成为你的妻子。 我说,如果我不是在追寻楚歌,我一定会请你做我的妻子。 小莺呻吟了一声,有些难过地说,这夜竟是如此地短暂。 可对于一个寂寞如斯的女人来说,这夜却是那么地漫长。 小莺说,我可不希望你离我而去,让我永远与想象中的影子做伴。 我又何尝不想留下来陪你,想让破碎温暖我麻木的神经。 既然要来,又何必走呢? 我不能不走,我本不该来。 既然要走,又何妨多呆片刻? 片刻之欢又能留藏多久?这世上又有多少悲伤心酸是由这片刻引起的呢? 小莺用舌尖轻触我的嘴唇,我用手搂住她圆滑的腰身。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的这 样一个夜晚,一个对既陌生又不熟悉的男女开始了那场情爱,用那顽强又虚弱的身 体创造了当代原始的爱情文明。 东方出现曙光的时候,我们的喘息刚停止。我望着天边那明亮的云说,小莺, 我要走了。小莺没有说话,抱住我身体的手在颤抖,这颤抖从她的指尖曼延到她的 全身,她垂下头,默默地哭泣。这哭泣没有声音,直到黑暗完全消失的时候,小莺 才恢复那冷淡,但这冷淡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她眼里的脆弱。 小莺的眼里终于出现了泪光,说你叫什么名字?好让我时常记起你曾经的存在。 我怔在当场,说我叫什么名字?我……,我是谁呢? 小莺终于扑到了我的怀里,说我知道你是谁,你叫楚歌,你就是楚歌。 我当时有些惊奇,又有些兴奋,说我难道是楚歌么?那我在追寻的又是谁呢? 我迷失了自己么?如果我是楚歌,那么又是谁去了那山了呢? 你不是楚歌是谁呢?你对楚歌的故事了如指掌,有谁能如此地贴近他吗? 我说不对,一定有三个人,一定是三个人的存在。 为什么会有三个人? 楚歌是受灵魂的指引往那山上去的,而我却在追寻楚歌,这样看来,如果把灵 魂称作是一个人的话,这世界上岂非存在着这样的三个人? 小莺哭着说,不对,楚歌,是你迷失了自己。事实上,灵魂,楚歌和你本是同 一个人,你所说的楚歌只是你的思想,而现在的你对于生命一无所获是因为你把自 己看成了单纯的肉体。 楚歌你明白了吗? 我似乎记起了我的生命,梦非与张艳的确在我的生活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我还是不能确信这是事实,因为我的确嗅到了楚歌的气味,它温暖,真实。我笑 着对小莺说,也许是我迷失了自己,但我现在要走了。 小莺没有说什么,她牵着我的手走到那座小屋的外面,然后才说,你延着这条 小路一直走,她指着几乎让人无从分辩的一条早已荒废的小路说,它能引你上山。 如果你决定了一定要走,那你便要走到那山的最高处,在那里你会发现美丽的神话, 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我说你是一个真正的天使,我会按你所说的去做的,去那山的最高处,寻那美 丽的神话。 小莺流着泪说,你如果找不到就回来,我等你。她又说,你真决定要走吗? 我回答她的是那三行永远的诗句: 我答答的马蹄, 是个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小莺用手捂住嘴哭着说,你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却留下了那如花如梦的寂寞 与哀伤。楚歌,楚歌,不走行吗? 我说小莺,其实我并没有离开你。我在你的怀里,夜夜踏进你的梦中,我撕扯 你的寂寞,会使你温暖得流泪。 小莺哭着点点头,说你走吧,请你在我的梦里回来。 我说会的,会的。 于是我开始往那山上去。 通往山顶那神话的小路上的确遍布了花朵与荆棘,但这路也如神话,旁边开满 了不知名的小花,在粉色的,纯净的雪花的掩饰下,那些小草想留住短暂的绿色。 泥土被花儿的颜色染成粉黄色,远处正有一株松树,象是远古时代的慈祥的老人。 我一直走下去,也不知道走过了几个夜晚,几个黎明。花儿在风中摇动,还存留着 生的绿色的小草爱抚着我的足踝。那些荆棘使我遍体鳞伤,试图阻挡我困乏的脚步, 垄断我的前程。我欢喜,抚摸着它的刺,让它刺我的身体,我用热血温暖它。我对 花儿说,谢谢你让我感到生命的美丽,我对小草说,谢谢你让我感到了生命的可爱, 我对那荆棘说,谢谢你让我感到了生命的深刻,使我感觉到麻木。 可你刺不破我灵魂的衣裳,我说她会飞。我未曾停下过脚步,我依然象最初那 么执着,我欢呼,我奔跑,向那处女地进发。 灵魂在说,快些到那里去,你的罪将那里被赦免。 我疯狂了,开始用力地奔跑,我大声叫着,说罪恶来吧,拯救我的灵魂。说罪 恶来吧,让我看到希望。 通往高处的雪似乎越来越温暖,我的身体在发热,我的呼吸逐渐地困难起来。 那里的花儿似乎越来越多了,草似乎越来越绿了,荆棘似乎越来越少了,那些刺也 变得越来越软弱。有几只我不曾相识的鸟儿飞了过来,把春天的气息散在了我的脸 上。我开始接近那山的顶峰,接近那圣地,那神话。我似乎看到了用玉石做成的碧 绿的叶子,那河水的确透明得成了银色,鱼儿在水面上跳跃,看着我沉重又轻快的 脚步。 我终于到达了那圣地,我开始走进那片森林,雨丝从空中飘落,成了梦幻温暖 着我。所有的生命开始欢呼,彩云从空中游过来,夕阳为我穿上了彩衣。 路的尽头在那面湖水的边缘消失。 那面湖水真的象一位慈爱的母亲,明媚得如同上天的眼波。她的流动是缓慢的, 缓慢得接近了永恒。灵魂出现了,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灵魂说,下去,我亲爱的楚歌,让那面湖水洗净你的罪恶。 我说,我会玷污她的清白。 灵魂说,不会的,她是母亲,在她的怀中你会酣然入梦,去寻着我,到达那天 国。 我说我走下去么? 走下去。灵魂说,肉体将毁灭,思想将溃亡,痛苦会永远地离去,而我便永远 美丽,我自由,我飞翔。 我脱掉了衣服,慢慢地走入那河中,这水竟然是温暖的。我累极了,这个时候, 我看了一眼下的世界,于是我看到了一切事情的真相。 石城正在塌陷,浓烟笼罩了整座城市。它开始残缺,开始弥烂。人们象潮水一 般涌向了石城的中心广场,盲目地奔跑成了他们唯一可做的事,而广场上的每一寸 土地则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 张艳终于用欺骗的手段垄断了张鹏的公司,而石城的破灭使她那些精美的效果 图变成了令人感到罪恶又妖异的美丽,那纸上的一座座天国在流漓失所的人群中变 成了肮脏的碎片。 张鹏成了乞丐,突如其来的灾难使他惊慌失措。他追寻着张艳,说给我的钱吧, 你这个不会怀孕的女人。 与此同时梦非在寻找第三个人,她丝毫不会顾及这灾难的来临。她在东奔西走, 却永远也找不到那第三颗钻戒。 这个时候,湖水用手抚摸着我的下巴,最终会将我完全拥抱。我感到了呼吸的 困难。我知道我要死了,于是我就死了。 我死的时候,石城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废墟。 那三行诗在我临死的时候出现: 我答答的马蹄, 是个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三 午夜的星光和沿街的霓虹为石城蒙上了一层梦幻般妖艳的色彩,可不知从哪里 传来的喧嚣声搅扰了这份幽雅。这喧嚣声的突如其来犹如一头逃离了陷井的猛兽惊 破了这夜的安宁,而那位拙劣的猎人的阴谋此时已昭然若揭。在这场梦境中,几乎 所有的人都在尽量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以至于过分地相信了那猎人诚实,陷井的 可靠,忘却了那头逃离了陷井,却已饥肠辘辘的野兽。 远处的黑暗象是一张鲜红的大嘴正等着择人而噬。 燕南走在这陌生的城邦的里面,脸上带着落拓的笑容,他在打开那虚掩的心扉 的同时曾试图洞察整个事情的真相。他想自己才是一位真正的猎人,然而他无疑也 是一位失败而沮丧的猎人。但他的失败则不在于他的技艺的拙劣与否,而在于他误 导了自己的前途,所以的失败,是因为他走进了一个蛮荒时代,走进了兽群,他正 准备付出勇气和鲜血。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尽管他使出了浑身的解术想摆脱眼前这罪恶的世界, 可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继续走下去,直到死亡。 在那灯火阑珊的尽头,燕南用那无可奈何的肉体体味到了一种莫名的痛苦。起 先他无从揭晓这痛苦的源头,可就连他自己都不曾预料到,那个人在停止痛苦与哭 泣的时候,他已经暴尸街头。 就在他临死前的那一瞬间,他才在那个一直在痛哭的人的面前承认了真理的谎 言。 就在他临死前的那一瞬间他才笑了一下,这笑容表示他放弃了什么,同时又拥 有了什么。 在没有人的时候,燕南经常象一只失魂落魄的饿狗般地走在这陌生的城邦的边 缘,在他的有生之年留给别人的印象的确是这样子的。 就象是一朵含苞未放的小花,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残酷。 他的死也象是一朵花儿的凋谢,可怜的是,直到那场秋风来临的时候,他还未 曾了解到生命的可贵。 花儿在残暴的秋风中还未开放就已经死了,燕南也同样是在他生命力最强,青 春刚开始的时候便离开人间的。这条死路是他自己选择的,这一点我们可以用以后 所述的事实证明。 但我想,燕南是被人杀了的,我坚持承认这一点,并不是因为燕南死得很奇怪, 很特别,而这一点我们则可以从他的日记中得到答案。 燕南的死只是导致了一个美丽肉体的结束,在石城这块地方并没有引起大的轰 动,象是一场已经过去的风,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 至于燕南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事实则可以说明一切。这一切事实都在燕南的 日记中清晰地记载着,我们也不得不从那里来探究燕南日记中那些难以读解的语句, 以至于去触动那思维的弦,让一切谎言大白于天下。 燕南是带着勇气、信心、希望和对生命的炙热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的,可他只 在这座城市里存活了七天,这不能不说是一件稀罕事,可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在这 七天中,燕南走了很长的路,但这七天颠沛流离的生活也的确使他看到了人性的真 实。对于燕南来说,他死得很痛苦,甚至可以说很糊涂,至少程度上燕南自己是这 样认为的。可以说他的死亡是由于他杀的这种观点在现存世界中是具有嫌疑的,因 为这个世界在我们的眼中连一点儿改变的倾向都没有。 人类的世界中永远充满着一种不和谐,人类也永远没有他完美的那一天。燕南 做为其间的一分子,固然不能逃脱这种神对于人的惩罚,于是,他便具有了过份倔 强的性格与高傲的自尊,这迫使他建起了周身以外的那道难以复加的墙,把除了自 己的妈妈以外的所有的人都拒于这道围墙之外。单凭这一点也足以说明燕南非死不 可。可我们不论从事实中还是在他的日记中都无从寻觅这其间的弊端,这说明燕南 的确还是终于没有做错过一件事。 我们可以从燕南的日记中看到他的思想纯净得象是一个婴儿,而这个婴儿悲剧 般地夭折则是因为他没有吸收系统,他确信这些能够让他活着的东西只是鳄鱼的眼 泪。在燕南的日记中出现了一个女孩儿,细心的读者会留意她在燕南的死亡过程中 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悲剧诞生于七月二十七日的夜晚。 当月光大厦下面的人群发现有一只巨大的黑影急速从空中降落的时候,他们象 是一群被打散的老鼠一样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 当终于有人发现那只黑影是一个人从而发出尖叫的时候,他们的头脑中并没有 产生什么可以补求的法子。 当尸体停止流血的时候,人群才缓慢地移动过来,这时,他们才发现死者是个 英俊的少年。 警察在这时如约而至。 月光大厦的老板衬机说了一句:真你妈晦气。同时人群中夹杂着幸灾乐祸的笑 声。这种情况说明石城里发生类似的事已是司空见惯了。 尽管有人兴奋,有人惋惜,可没有一个人想去救助他。 事实上,就算他们这时真的要救助受难者也已经太晚了。 月光大厦的楼层虽不高,但在死者痛苦地将身体扭曲片刻之后,血已经流光了。 死的这个英俊的少年当然就是燕南,那本日记当然也是在这个时候被警方获悉 的。 那本日记的第一页上写着“燕南”的字样,字体也象他本人一样俊秀。 翻开这一页,我们可以看到日记清晰的内容,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燕南的整 个悲惨生活与死亡过程。 七月二十一日星期一晴 暴阳,酷热。 起初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 头一日。 以前我面对的是黄天和厚土,也从未想到过这地方的喧嚣与霓虹。当我的故事 开始的时候,也许正象神创造万物初时那么辉煌。虽然我现在仍然对石城感到极度 的陌生,但我的头脑中也的确充满着狂热而烂漫的幻想,我正在担心我会就这样活 下去,与此同时,就连摆在我面前的困难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以前我面对黄天厚土的时候,从没有这样激动过,那时我只是在各种事的面前 安静得象是一个懂事的大孩子,象是我脚下忠实的土地,我的生活也是如此。我曾 经在无垠的玉米田里默默地哭过,泪水落在黄土地上时被她温暖地接纳了,我抬起 头便又望到了无垠而广大的天穹,那能包容一切的苍穹啊,她容纳了我许多的失意 与悲伤。我很喜欢家乡的天空和家乡的土地,那种辽阔而苍劲的胸怀是城里人不曾 懂得的。 我记得我哭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娇雅出走的那一天,她那瘦削的身体象是被一 阵风吹飞的叶子。当那片叶子在我模糊的视线时里消失的时候,我象疯狗一样跑进 了玉米田里,用一只还未成熟的玉米堵住了自己的嘴。可想而知,这种悲痛之后仿 佛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令我激动的事了。直到石城大学的通知书在我眼前出现的时候。 当时我正在帮助我可爱的妈妈修整那片田地,玉米的叶子被阳光照得明晃晃得 刺眼,天上的太阳无情地炙考着大地及所有的生灵,连血管里流淌着的血液几乎也 已被晒焦。 当林子跑来将那一纸通知书递给我时,我身上的汗忽然流光了,我跑进玉米田, 泪水代替了汗水,我知道我的生活也会象我脚下的土地一样,只要你肯付出,便同 样也会得到。 但最令我吃惊的是我又一次见到了娇雅。事实上倒不如说我吃惊的是娇雅的变 化。 在车站我几乎认不出她来。在我的印象中娇雅一直都是那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女 孩儿,那双黑色的眸子表现出了她的热情和一无所知。她所以离家出走是因为她的 父母要把她嫁给村长的儿子。在她那张白净净的脸上我们可以看到她的思想也一样 纯洁。可当一抹红晕出现在她的脸上时,我忽然发现除了读书,种地和解决那些复 杂的数学题以外,我才真的是一无所知。 站在我面前的娇雅,我只是在尽量地收集我所有的回忆与想象才认出她来,象 是城里的大小姐,我没有看到记忆中的白净,那热情仿佛也随之暗淡了。 娇雅出走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倒是经常给我写信。我在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上说,我已经毕业了,我接到了石城大学的通知书,我想上学,可我没钱。娇雅来 信说你来石城吧,我想我可以替你解决这个难题。于是我就到了这里。 石城的陌生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只是在电视里见过的高楼大厦如今便近在 眼前。在娇雅的房间里我发现了我许多不会用的东西,以至于我忘记了夜里的幽灵。 今天娇雅上的是夜班,在临走前她拿出了一万块钱,还说可以替我找一份临时 工作。面对着如此厚的一叠百元大钞,我不知何去何从。 我忘记了询问娇雅这两年来过得是否如意,但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无奈, 这无奈是陌生的。 我拒绝了娇雅的热情,这一刻我忽然有些愤怒,我无法寻找这愤怒的源头,只 是感觉它一定经过了我那破衣烂衫。我拒绝碰一碰那一叠纸,我感觉它们会令我汗 如雨下。 我说我并不是为了这些而来的。 娇雅笑了一下说,既然来了,你就得面对。 我无可夺何地躺在黑暗中,心中忽然充满了愁苦与伤感。 我忽然决定明天去找一份工作,去自食其力地挣钱,尽管将来我也许有能力还 娇雅的钱,但我还是不能用一分一文。这么做,我觉得对不起我自己。 也许我是个呆于幻想的人,我总是能想象出我的将来,有一段时间我比较相信 休姆的经验主义哲学,因为我的幻想总是在不断地改变,也因此我很惧怕他下的一 些结论。 我赤裸,无知一如婴儿一般走入石城,在这里我将遭遇什么,得到什么,根本 就难以预料。 我只是想付出我的力量与热情。 冥冥之中我几乎要进入了梦乡。 以前的睡梦中我总是幻想自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学生,如今我真的成了大 学生;以前我曾在梦中与娇雅相聚,如今我们真的相聚了;以前我想的是如何才能 让庄稼的收成更好,如今我却在想如何才能挣更多的钱。如果没有钱,我怎么才能 成为一名大学生呢? 娇雅倒是有钱,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她一分一文。 娇雅?如今的娇雅不是原来的娇雅吗?我也不知道我这么想她是不是有点儿不 太礼貌,总之我有一种罪恶感。现实中的她也的确勾起了我曾经梦幻中的某种欲望。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下这些东西,也正象神在头一日创造万物初时,我觉得 这是我新生活的刚开始,也许这是我为自己找到的唯一的理由。 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些崭新的概念,这个世界错综复杂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致使我 成为一段空白,当我明白过来我必须重新开始生活时,心中的烈火将我燃烧得竟是 如此地兴奋。 妈妈的音容笑貌展现在我头脑中时,我觉得有一道冰划过我的憧憬停留在原始 之火的边缘,然后溶化在里面。这道冰似乎成了一面魔镜,让我看到了三万年前的 一个小男孩儿,这让我的心灵疼痛不已。 我的妈妈现在在干些什么呢?她脸上的皱纹想必在这一夜之间又深了许多,她 的腰是不是又在隐隐做痛?还是因为她的儿子的离去而彻夜难眠? 我看见我临走时妈妈眼中的泪花,也看到了那在风中飘散的几缕灰白的头发。 她那双因终年操劳而变得粗糙,僵硬的手捂住嘴时,我觉得我的心被那一捂而碎了。 黯然神伤的时候我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也不知道 娇雅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只记得她临走时说早一点儿回家。 想起我对娇雅的态度不禁又有些内疚,一个可怜的离家出走的女孩儿是如何度 过那些逝去的时光呢? 记得我们上学的时候娇雅也曾有过大学梦,可无奈这梦被严酷的现实摧毁了。 我想从那一天娇雅才真的开始懂事了,于是那象天使般地女孩儿变成了一个小女人, 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我不能不承认现在的娇雅的确比以前更加地美丽与成熟,可是原来的欢颜笑语 在时光的磨炼中已经变成了一种稳静,一个足以让人感叹的隐晦难明的模相,从前 的那种亲密与熟悉完全被一种莫测高深代替了。 我不知道一个人活着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又在人生的舞台上充当了什么样的 角色,在许多矛盾面前我都莫衷一是,但我相信娇雅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她一 定找到了那个阿基米德点,从而跳出了三万年前的石器时代。 我怀疑我是否也能象娇雅那样找到那个点,我正试图寻找,那道冰忽然又出现 在我的世界里,回忆在这时象是用泪花搓成的绳子牵扯着我的灵魂,无从寻求一份 安宁的思考成了我现在的苦恼。 我忽然发觉自己热得要命,这里毕竟不是故乡的天空,在它的上面遍布了许多 黑色的云,而且看起来它们移动得竟是如此缓慢,这致使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有了一 种度日如年,而又转瞬即逝的人生哲学。虽然我对这里极度地陌生,但我真的想就 这么给自己一个这样的概念,这一切也许可以在娇雅的身上找到一点痕迹。 也许是因为人类的进步创造了这所谓的文明世界,但这世界却在悄悄地引诱人 类的罪恶之初,从而使受难者难以保持那份应有的清醒,以至于让一切都陶醉在痛 苦而缥缈的幸福中。 象是在埃及生活的以色列人,我想这里应该出现神的仆人摩西,带领众人籍着 神的道走出红海,穿过沙漠,进入迦南。 七月二十一日的这天晚上,那个叫娇雅的女孩儿在凌晨三点钟才回到她的住处。 在她的住处,她看到了角落里燕南那强壮的身体,并在他的身边发现了半个用 玉米面和着菜做成的馒头。这样的馒头表面干裂得象是老树皮。 娇雅小姐皱了皱眉头,她似乎想要回到过去里,但就在她的眼圈发红的时候, 她又使劲地摇了摇头,似乎又在拒绝回忆。 她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发现熟睡中的燕南竟是如此地可怜。 娇雅小姐用有些擅抖的手替燕南撩了撩因被汗水浸湿而挡在眼前的几缕头发, 轻轻地说了声: 你知不知道,这种食物在石城连狗都不会闻一闻的。她似乎看到燕南仿佛笑了 笑。 娇雅也笑了笑,接着她又说了一句:象你这样的孩子能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