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没想到现在的世界弄出一个人来这么简单。拔下一根头发就搞定了。当年上帝 造出女人的时候还用了一根肋骨呢。现在的人比上帝还能干,而且会越来越能干, 所以要想世界不乱套实在是难。我真是担心我死了以后,他们把世界糟践成什么样 子。不过我现在也懒得再管这些事了。老了,管不动了。 我在我的年轻的母亲的肚子里,接收她正在吃的炒面。当然主要是吃到她自己 的身上去了,也有小小的一部分,经过一段十分麻烦的过程,到了我的身上。这是 个常识,我懂。 在我成型前不久,有很多的人因为没有东西吃就饿死了。人是多么容易死也多 么容易活的动物呀。给那么一点东西吃就活了,几天不给东西吃就死了。我的外祖 母告诉我的正在吃炒面的母亲说:城里的一个邻居因为三天没吃上饭就死了,这让 人完全没想到,因为上午他还上了一趟街。我的外祖母说:第四天的上午,那个饿 得站不住的人居然自己从床上爬起来了,他长得极其高大,穿着讲究的一身雪白的 衣裤,见到每个认识的人都说:我去买点东西吃,啊,是呀,我去买点东西吃,走 吧,一起去,买东西吃。 人们都对他报之于一个有气没力的微笑,没有人响应他的买东西的号召。谁都 知道,城里已经半年多,没有一家商店或者饭馆还有可吃的东西卖。他双目炯炯地 从高处俯瞰每一个人,在早上的新鲜的太阳里看上去像一个熠熠生辉的锡箔片。他 就一直走上街,走到白太阳里去,买吃的东西去了。下午才昏迷地被人抬回来。黄 昏的时候,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就大声地嚷嚷:“我要吃油条呀, 我要吃油条呀,我要吃油条呀——” 叫得整条街任何一个角落的人都能听见。邻居们赶紧凑了一点米给他的手足无 措的妻子,让她煮一点稀饭。但是他似乎已经拒绝吃任何东西——我要吃油条呀— —我要吃油条呀——只有这一句。人们这才认识到这是他的临终遗言。立刻有几个 人出城去找油条。找到了,他死了。 人们都说,可惜了,他从前是一个多么体面的人。 我的祖母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正在接收我母亲顺给我一部分炒面,我虽然是 个胎儿,但是我相信自己有良好的听觉。所以我觉得很不舒服,而且我认为我的祖 母显然因为恐惧而对这个故事做了夸张,我认为她这样吓唬我的母亲和我是不对的, 就伸出我的手,想发表我的意见——只是把我母亲的肚皮的某一处顶得隆起来了。 但是我的母亲把我的手臂按了回去,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说,我现在的任务是尽量地 吃,好好地长,不要想那么多的事。就懂事地抱着自己的大脑袋,把自己卷成一个 皮球。 关于炒面,我需要解释一下,因为现在的人都不吃这个东西了。是普通的面粉, 在锅里放一点猪油,面粉就在里面一直炒一直炒,炒成黄色就可以了。收藏起来, 想吃的时候,用开水一冲就可以吃了。炒面被开水一冲是非常香的,有一种温暖的 金黄的嗡嗡直响的香味,香是个好意思,但是,香也是个不好的意思。等一会你就 会知道了。 我舅爷爷在五百里外闻到炒面的香味就坐火车赶来了。你知道那个时候,人是 没有任何秘密的,尽管冲炒面吃的时候,我的外祖母仔细检查了屋里所有的门窗, 确定只有几处无法解决的缝隙,但是香味还是能够自己跑出去,没办法,我的舅爷 爷来了。他闻到香味后就确定我们家一定藏着三口袋以上的面粉。藏着面粉是事实, 甚至还藏着其他可吃的东西。但可能没有他在几百里外想象得那么多。 舅爷爷是我父亲的母亲的弟弟,也就是我父亲的舅舅。他之所以连夜坐火车从 山里赶来,是因为他相信我的父亲有能力给自己的老婆和那个刚成型的胎儿搞到东 西吃,而且吃不完。他为什么这么有把握,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讲。 我的父亲是个孤儿,从小是我的舅爷爷抚养大的。如果加上我的父亲,我的舅 爷爷家共有九个孩子,而我的父亲是九个孩子里唯一被送去读书的。这是为了对得 起我那二十多岁就死去的爷爷奶奶,也对得起我父亲那出奇聪明的脑袋瓜——至少 我的舅爷爷是这样认为的,认为我的父亲是整个家族最有希望的人。 事实上,我那个一辈子都住在大山里的舅爷爷,对事情有异常准确的判断—— 特别是对我家那几袋子面粉藏身的方位的判断,——这个我等一会要讲——他对我 的父亲的判断很正确。——和那些对生活没有什么幻想的山里的孩子相比,我父亲 从来都不安分。而且因为他是个孤儿的缘故,在淳朴的山民那里得到了更多的袒护 和照顾,也有足够的自由。但是有一天,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永远从大山里失踪 了,一直到死都没有回去过——他跑去当解放军了。他跑去当解放军了,去打仗了。 山里的人看见我的舅爷爷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有表示叹息,叹息我的父亲是个疯狂 的和没有良心的人。但是他们错了,他们吃惊地知道,他们那个县上的第一任革命 政府的副县长,就是半年前从大山里跑出去的年轻人。他只当了三个月的解放军, 一场仗都没有打,解放军就胜利了。因为他会写字,他就当了副县长了。他只有十 八岁呀,少年英雄,英姿飒爽,能文能武,前途无量。副县长,照这样子当下去, 就是副市长,副省长,副总理,副主席——我父亲的外貌,能力,前途,在山里人 的口口相传下,被不恰当地无限制地夸大了。 他二十六岁之前,果然是副这个,副那个的一直当上去,一直当到和他的年龄 完全不相称的职位。在那个后人永远也搞不懂的混乱无序的时代,青云直上。忽然 有一天,就掉下来了,掉在一片辽阔得令人绝望的土地上,当了一个农场的副场长, ——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并且把尸骨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当然这是以前的事和后来的事,——这些不是我犹豫要不要讲的事,而是下面 的原因:我的舅爷爷是怎么在几百里外,判断出我们家藏着大量可吃的东西,是因 为我的父亲在劳改农场当副场长,是专门管副业生产的副场长,副业有养猪场,养 鸡场,养马场,奶牛场,林场,酒场,茶园,果园,菜园,瓜园,鱼塘等等。而那 时国家主席据说都吃不上肉了。 那是个多年没有出现的象样的冬天。我的舅爷爷在山道上走着。大山层层叠叠, 连绵不绝。太阳懒洋洋地出来了,像一只慵懒的小猫,用它的尖指甲搔着我的舅爷 爷板板硬的棉裤,发出轻微的“吱吱”的响声。近处的山是浓浓的颜色,山上覆盖 着灰黄色的枯草,山坳里有没化完的积雪;远处的山是淡淡的颜色,山上有一个铁 灰色的庙。我的舅爷爷在大山里走了一天,把浓的山走淡,把淡的山走浓。 山上的风吹得清爽。但是我的舅爷爷对这满山的迷人风光视而不见,他走了一 天,才看见了几户人家,也说不上是家,只是个破烂的草棚。每个草棚里都有一个 背着弟弟的女孩,每个女孩只比她身边的狗高一点点。每个女孩在几里外就知道山 路上有人走来,每个女孩都领着她家里全体还活着的鸡和狗翘首以待,连正在拼足 劲生蛋的母鸡,也暂时停下就要完工的活来,跑出鸡窝,站在路边。人和动物都直 勾勾地看着路上的生人,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 这是我舅爷爷走过的山路,当我几十年后终于有机会也走上这条山路的时候, 看到的景象和我舅爷爷看到的景象没有多大的区别,依然是那样的贫瘠,寂寞和清 冷。 我的舅爷爷星夜赶到我家的时候,发现时间上有一点问题,正是夜里两点钟。 当然他没有手表,只能大致地估算时间。我的父亲,也就是他从小养大的孤儿,现 在是一个干部;还有他的老婆,从前是城里的女学生,现在也是一个干部,肯定还 在睡大觉。这栋平房里住的全都是干部,而且肯定全部都在睡大觉。于是我的舅爷 爷决定在我家门口蹲下来,等到天亮,那天极好的月色,使他误以为天就要亮了。 山民们长久地蹲在犄角旮旯里的功夫,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后来我下乡劳动 的时候,因为没有桌子,菜放在地下,不得不蹲在地下吃饭。我才知道,我只能够 坚持几分钟,还要不断地把重心从左腿转移到右腿,从右腿转移到左腿,真是苦不 堪言。我只能理解成他们对生活没有任何奢望和幻想,只是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达到了老僧入定的境界。但事实上我想错了。我的舅爷爷蹲在门口的时候,冷得快 失去了知觉——那个时候比现在要冷得多了,现在的冬天哪儿还像个冬天,臭氧层 被他们弄得东一个洞,西一个洞的——他正在浮想联翩——再忍耐一会儿,他身后 的门就开了,门里面全部都是鸡鸭鱼肉,瓜果蔬菜,茶糖酒醋,绫罗绸缎。由于连 续的饥饿`疲劳和寒冷,我的舅爷爷把他的身后,我的家,想象成了大食堂的后厨 房和城里的百货商店。 我的父亲第一个发现我那个像狗一样蹲在门口的舅爷爷。尽管我的舅爷爷用很 肯定的语气,表示这点寒冷对于一个在山里做田的农民来说,实在是不相干,而且 还表示说,他在夜色里转悠了好几圈,看到了很好的景致。我的父亲还是一叠声地 埋怨他的恩人,并且交代我那个还在被窝里的母亲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我的舅爷 爷。然后他就上班去了。他正在仕途上努力,忙得很。而他的交代也是白交代,因 为我的母亲也急急地上班去了——因为我在我母亲的肚子里,所以我也上班去了, 我现在是九个月的胎儿了,比较具有思维的能力——我在“上班”的路上还大惑不 解,那个时候的人为什么忙成这个样子,披星戴月的,但是只拿少得可怜的工资, 少得不可思议。当然我家并没有对着我的舅爷爷唱空城计,我的外祖母在家。 所以招待我的舅爷爷的任务,当然就落在我的外祖母的身上。 一个是城里的老太太,一个是山里的老头子。一个是我母亲的母亲,一个是我 父亲的父亲(相当于)。下面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对话。 “家里还好呀?”这是老太太。 “啊,啊……”这是老头子。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说:好个屁呀,要好我坐火 车大老远的跑来蹲半宿呀。 “城里还好啊?”这是老头子。 “啊,啊……”这是老太太。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说:好个鬼呀,要好我跑到 这里来看女婿的脸色。 “啊,啊,好啊好啊……”这是老头子。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说:我操,还指 望大包小包地带到山里去,救救那一家几口的命呢,看来要嗝屁玩完了。 “行呀行呀,好好好……”这是老太太。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死定了,那床 铺底下的面粉怕是保不住了,我还想着回城的时候带半袋走呢。 基于以上的对话,我的外祖母就打消了要冲一碗炒面,好好招待我的舅爷爷的 想法。出门到食堂打稀饭去了。 我的舅爷爷,那个一辈子只出过几次大山,但是极其聪明的舅爷爷,在我家巡 视了一圈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干部家里的锅碗盆瓢异常地干净,厨房,也是我 外祖母的卧室,有一种樟脑丸的清洁的味道,似乎他们许多年没吃过饭似的——但 是这显然是个不合理的结论。他以农民的嗅觉,知道面粉是藏在我父母的床底下的。 一掀床单,果然如此。两个口袋,像两只刚生下来的小猪那样白白胖胖。 以后的半天里,两个老人家的对话就是在毫无意义的寒暄中度过的。我的舅爷 爷的全部爱情都给了床底下的两只口袋。每当我的外祖母离开一会的时候,我的舅 爷爷就掀开床单看望一下他的可爱的小情人,当他第九次掀开床单的时候,他有点 着慌了,那两只口袋不见了! 那两只口袋不见了!就好象从来没有过什么口袋。床铺下面是个好象被火山灰 覆盖的城市,丰富,肮脏和混乱,有呛鼻的霉味,不过床单一放下来,所有的不洁 都消失了。——那个时候的家庭布置几乎都是这样——一只小老鼠饶有兴趣地打量 这个老爷子,在它看来,他很像是它的同类。他们同时发现了床下面居然有几颗花 生米。 我的舅爷爷竟不知道花生米这样难吃,十分难吃,他似乎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难 吃的东西。味道刺鼻,吃毒药也不过如此。那是裹着剧毒老鼠药的花生米。但是他 理解为这是城里的人对花生米的一种特殊调味方法。当我的外祖母又见到我的舅爷 爷的时候,吓了一跳,他倒在地上,死了。 我的舅爷爷终于没有辜负那些手忙脚乱地抢救他的人们。他吐了整整一天,把 在山里吃的所有的饭,在我家吃的所有的饭都吐干净以后,他又活了。 我的外祖母两手空空地离开了我的家。她离开了她无偿服务半年的我的家。流 着无辜的眼泪回到那个永远粗俗的城市,城市里的人,无论是男人骂女人,还是女 人骂男人,无论是大人骂小孩,还是小孩骂动物,无论是真的发生了可骂的事,还 是仅仅表达惊奇的意思,都是拿这个话开头:“个婊子养的……#*&*# ……” 真是一个干净的冬天。每一片菜叶都被乞丐捡得干干净净。太阳翻过高楼就一 头栽到街面上,好象一个跳水运动员。无暇在下坠的途中,光顾低矮的密密层层的 木板楼。这些楼让人住得提心吊胆——每隔一段,就会发现其中一栋,留下曾经着 过火又被奋力扑灭的痕迹。就像刚从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出来的孙悟空,青面獠牙, 张牙舞爪。 我的外祖母不住地打量这座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好象不认识它似的——这 个城市清洁美丽,家家的阳台上都摆满了花盆,不过花盆里种的都是蔬菜。所有见 得到土的地方也都种上了菜。现在它是世界上绿化最好的城市——连厕所里人拉的 屎也全都是绿色的。 而我的舅爷爷也回到了山村,他带回的一大包东西,吸引了全村的男女老幼。 屋里屋外的人快要把他的茅屋挤垮了,包里每一样东西被掏出来的时候,都引起了 全村人的表达不一的惊呼。 后来在我的全家快饿死的时候,我的外祖母显示出了她非凡的智慧和勇气;而 我的舅爷爷大难不死之后,在山里活到105 岁,比他那个当官的外甥,也就是我的 父亲,多活了40年。不过舅爷爷死得挺没意思的。一个90岁时看上去就要死,结果 拖拖拉拉总是不死的人,你说死的时候有什么意思? 我成年以后,见到舅爷爷最小的女儿,在城里做工,说起舅爷爷来,她说:我 姐姐发电报让我赶快回去,我还以为我爹死了呢,结果是她在和我哥哥打官司,为 了赡养的事,真是不怕丢人。如果我的记忆力还靠得住的话,我也许想得起来仔细 讲一讲。 我不知道这些。这个时候,我拼足了力气,正在从那个我呆够了的肚子里出来。 我要看一看这个与我休戚与共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简直等不及了。